我的大伯

2012-04-29 00:44王季明
上海故事 2012年10期
关键词:女警察小馒头邮筒

王季明

1

王钧衡是我大伯。打从解放前就是我们这一带的邮递员。

一个夏天午后,吃过中饭,天空挂着一轮白白的太阳,刺得眼睛都睁不开,更不说一丝风儿。这时我家石库门天井里来了几个邻居。这些比我大十来岁的邻居,刚刚成了工农兵大学生,一见我们几个小兔崽子在小凳小桌前办着向阳院,便在梧桐树下吹起了鲁郭茅巴老曹。这时,大伯骑着墨绿色脚踏车路过家门口。大伯汗流浃背,一见我在,大声说:小禾,弄些水。大伯要喝水,我赶紧站起想进屋倒水,大伯又叫住我说:再拿两个小馒头。我点点头。当我把水杯和小馒头拿出时,大伯正与大学生们争斗什么。大伯说:“我不懂鲁郭茅巴老曹,只懂送信送报。”大学生们吃吃地笑。那种笑,莫测高深,大伯看了生气,说:“你们这样的大学生有屁用。”大学生们不服,反而佯笑说:“嘁,大学生没用,你算有用?不就一个邮递员而已。”话语中显得不屑。大伯冷笑说:“邮递员,是客气了。我是个邮差,解放前也算读过初小。不过断文识字你们未必如我。”大学生急了:“凭啥这样讲?”大伯一看他们急吼吼的样子,呵呵一笑:“这里有几封信,你们能认全上面姓名地址吗?”大学生们一听,说:“工农兵大学生不假,不过连信封上的字都不识,撞墙算了。”他们从大伯手里接过三封信,低头一看,面面相觑。有的认不清地址;有的认不出姓名;有的只能连蒙带猜,没有一个认全。大伯这才放声大笑。大伯说:“这些太复杂,谅你们也不行,弄个简单的吧,若是还认不出,撞墙去死吧。”一听简单的,我起劲了,说:“我先认。”大伯说:“小孩站一边去。”大伯挥挥手后,指着墨绿色邮服上的纽扣问:“看清楚没有。”大学生们凑近一看,说:“清楚了。”大伯说:“邮电纽扣,与军服纽扣差不多,中间是不是鼓出来的?”大学生们点头。大伯说:“看仔细啦,这个邮电纽扣,外面是个圆形,中间是个五角星。请问,五角星里藏着什么字啊?”大学生们凑到大伯胸前,几双手摸着大伯胸前的纽扣横看竖看,硬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大伯大笑,接过我递上的水杯,先是张开大嘴吞掉一个小馒头,喝了口水;接着又吞掉一个小馒头,再一口喝光了杯中水后,一个漂亮上车动作,打着车铃,骑车走了。我只听到弄堂深处传来大伯的笑声:傻瓜,那是“邮电”两个字啊。

2

晚上,我刚吃过晚饭,大伯下班了,径直走进房间,拿出五加皮,倒了半杯,坐下,吃着我妈做的可口饭菜。见大伯开心,我走到他跟前,问:“大伯,你怎么认得纽扣中的字啊?”大伯说:“解放前,我读的是私塾,这不算啥,我还认得繁体字呢。”我说:真的?大伯见我虚心认真,来劲了,顺手拖过一边放着的绿色帆布邮包,从中取出几封信给我看,他说:“这是我刚从邮筒取出的信件,大伯不但百分之百认得上面地址姓名,还能从笔迹上看出性格。”我愣住了:“字迹能看出人的性格?”大伯肯定地点点头说:“看看,这个阿胡卵把字体写得龙飞凤舞,大多率性随意,是个马虎的男人。而这个写得一板一眼小心翼翼的多是女人。若是男人,也是个小男人。再看看,这个赤佬写的字,不讲究字体笔划,缺胳膊少腿的,不是工人就是农民,文化水平很低。你再看看这封信……”说到这里,大伯愣住了,拿着手里的信自言自语说:“咦,怎么回事?”我一听,问:你说什么?大伯马上说:没什么。大伯飞快地把信收了起来。我眼尖,一眼看到信封上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海城市革委会宁……主任亲启。下面没有地址,只有“内详”。见大伯把信放入邮包,我马上说:“大伯,你别放啦,我看见啦,是个小学生写的吧。”大伯眼睛一瞪:“小屁孩,懂什么呢,是个很有文化的人写的。” 我跳起说:“你骗人,写得歪歪扭扭,连我的字都不如,不就是小孩写的?”大伯被我将了一军,有些恼怒说:你胡说。他把信从邮包里重新拿了出来,递给我看,说:“市革委主任叫宁洒。洒水车的洒。”我说:“谁不会写洒字,三点水加个东南西北的西字。可这字怎么可能是洒字呢?”大伯点头,说:“是啊,这家伙写了三点水不假,但他没写西字,你看,他在三点水右上面,写了个美丽的丽字,下面写了个小鹿的鹿字。就成了这样一个字:,这个字当然也是洒字。不过是个繁体字,早就不用了。如果没文化,或者说文化很浅的人,能把洒字写成‘字吗?别看他写得歪歪扭扭,但冲他会写繁体字的洒字,可以判断,他是个有文化的人,他是故意用‘假手写的。”“假手?!”我愣了。“假手”是我们城市老百姓的一种特殊说法,一个用右手写字的人,故意用左手写字,而这个左手,就叫“假手”。我张大眼睛不明白地问:为何用“假手”写呢?大伯冷笑一声:“怕被认出笔迹!”我又问:为何怕被认出笔迹呢?大伯说:见不得阳光。我再问:为何见不得阳光呢?大伯说:不就是诬告信嘛。

大伯这么一说,我听得更是云里雾里,又问大伯:你会用“假手”写字吗?大伯哈哈大笑,说:“不是老子吹牛皮,我是左右开弓。”见大伯得意洋洋,我说:你骗人。大伯说:“不信是吧。”说着,他狠狠喝了口五加皮说:“小赤佬,拿出你的纸与笔来。”一听大伯真的要用假手写字,我乐得屁颠屁颠,赶紧从书包里拿出草稿纸与铅笔恭恭敬敬递给大伯。大伯接过笔,用“假手”写了我的姓名王小禾与他的名字王钧衡,接着还写了海城市革委会宁洒主任亲启这几个字。当然这个洒字,是写成“”了。大伯写完后把笔朝桌上一扔,口气骄横地说:“看看,怎么样啊?”我拿起纸,看着大伯“假手”写的字不由惊叫起来:大伯,你这“假手”字怎么与信封上一模一样呢?大伯一愣,接过信封一看,傻了,不由自言自语:还真像呢。这,这怎么可能呢?

大伯显得有些慌乱,站起,酒也不喝了,饭也不吃了,骑着脚踏车走了。

3

大伯这一走,一星期没回家。

这一星期中,警察来到了邮局。

警察来到邮局时,邮局革委会主任起初还自豪地把大伯介绍给他们,说:他叫王钧衡,脑子好,记忆强,业务熟,是个“五好职工”。打从解放前开始,不说其它,单就邮局里出现的大量无着邮件,十有八九他都能解决。问他没错。那个带头来的女警察笑笑问:什么叫无着邮件。局长说:地址不详;人名不详;退回地址不详。就是三不详的死信。女警察点点头,冲着我大伯说:看来你真不错。大伯见局长与女警察都在夸他,顿时眉开眼笑大大咧咧说:“小事啦。不过你们还真问巧了,这几个月每次轮到我取信,都会收到用‘假手写给宁主任的信。”大伯乐哈哈说着时,发现不对劲,女警察的眉毛刷地竖了起来!

“果真都是你每次取的信?”

“当然。”

“哪个邮筒取的?”

“西康路4号邮筒。”

“你怎么知道用“假手”写的?”

“我从解放前就开始送信了,是个老邮差。什么样的笔迹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据邮局领导讲,你年年先进?”

“当然。”

女警察一听小脸一板:“不过,据我所知,你在旧社会也是老先进了!”

大伯嘴角抽搐了:“什么意思?”

女警察厉声:“什么意思?问你呢。有没有这回事?”

大伯低着头想了下说:“有的。”

“我搞不懂,为何在国民党领导下的邮局里你总是年年得到先进?”

“旧社会我要吃饭,我要养家糊口,我工作努力,他们就评我先进了。又不是我要先进的。”

“胡说八道。你这是替国民党反动邮局卖命。”

大伯心头一紧,额上的汗珠滴了下来。

“我再问你:“1949年4月5号那天大清早,你是否往静安寺路200号送过一封急信?”

大伯皱眉说:“我这一生送信多了,我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

“你记不清楚,我们记得清楚。我们在国民党档案里发现了一封信,这封信的邮戳时间就是这个日子。而静安寺路200号所有急件都是邮局指定你送的。”

大伯点点头:“领导让我做啥我就做啥。”

“知道静安寺路200号是什么地方吗?”

大伯低下头:“我是解放后知道的。那是国民党军统特务机关。”

女警察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漏网老滑头,没戏唱了吧。”

说到这儿,女警察突然厉声说:“1949年4月5号,你送的这封信至关重要。因为这封信,我们海城市地下党遭到灭顶之灾。”

大伯一听,倏地站起,双腿打颤,脸色苍白:“我只是一个邮差,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呢?”

这封向军统特务送的密报信是用“假手”写的。经我们笔迹专家鉴定,是与这些日子由你经手的所有“假手”之信,其笔迹如出一辙。

大伯额上的汗水密密麻麻地冒了出来。

女警察也站了起来,轻松地围着我大伯转圈子。

女警察随后从一名男警察手里拿过纸与笔朝大伯面前一放:“现在不用你写其它字,就用‘假手给我写三个字:小馒头。”

“小馒头?”

“对。你总不会说‘小馒头不会写吧。”

大伯想了想,用手握起笔,颤抖着写下“小馒头”三个字。

女警察接过一看勃然大怒:“你没听清我的话是吧,我让你用‘假手写。”

大伯说:“我‘假手写不来。”

女警察细眉倒竖:“写不来,也要写。”

大伯无奈只得用“假手”重写。

女警察接过一看,脸孔气得发白,说:“王钧衡啊王钧衡,你太狡猾。可那没用!馒头的头,繁体字是这样写的吗?”

大伯脸色苍白。

“重写。”

大伯想了想,突然扔下笔说:“你们强人所难。解放前我只念过初小,简体字连蒙带猜,更何况繁体字呢?我不会写。”

女警察一愣:“真不会写?”

大伯声泪俱下:“我认识馒头的头字繁体字,并不等于我会写啊。”

女警察想了想,随手写下了繁体字馒头的“头”字。

女警察哼了一声说:“照抄。”

大伯看了一眼“头”字,一副很吃力的样子终于一笔一划地写完了。

女警察再次接过一看,突然把一张复印着“小馒头”三个字的纸张狠狠摔在大伯跟前,说:“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寫的这三个字,与这复印件上是否一样?”

大伯看了看复印件上的“小馒头”,再看看自己写的“小馒头”。他傻了。怎么会那么像呢?大伯恐慌万状说:“‘假手写得字大多都有些像,但是这复印件上的‘假手字绝对不是我写的。”

“哼,我现在问你,听邮局同志说,你特别喜欢吃小馒头。”

大伯一愣,不敢随意回答,想了想,战战兢兢地点了下头。

“我搞不懂,你是典型的南方人,为何那么喜欢吃馒头,而且还是小馒头?”

“工作忙,吃小馒头又快又方便。”

女警察突然站定,一个急转身,一双漆黑的眼珠死死盯住大伯,嘿嘿冷笑一声:“王钧衡,你真是低估我们的刑侦水平了。‘小馒头与这封信有着直接联系。”

“你说什么?”

“我告诉你,这些污七八糟的反动信件并不匿名,尽管封皮上写内详,但是信内落款人就是三个字:小馒头。”

女警察带着嘲讽的口气又说:“你看看你像个小馒头吗?你是只老馒头了。”

大伯愣了。

“还有,你们明明都是革命的邮递员,可是你偏不喜欢邮递员的称呼,而是要让大家叫你邮差。说明什么?说明你从心底里憎恶新社会,是不是?”

大伯瘫软在椅子里。

“你说的西康路4号邮筒我们知道,我们也整整守候了一个星期。期间你共计从邮筒里取出104封信,我们检查过了,没有发现一封用‘假手写的信,可你偏说是从4号邮筒里取出的,这说明什么?”

大伯茫茫然地说:“我不知道。 ”

“迄今为止,‘假手小馒头写给宁主任共计有14封恶毒攻击我们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反革命信件。可我不明白,这些信,为何你能从邮箱里收到,而你的同事却从来没有收到,能向我解释吗?”

大伯一听,眼睛一亮,跳了起来:“不对,他们都在邮筒里收到过。不信你把他们叫来,当面对质。”

对质的结果,几个邮递员完全否认。

4

那天,我在石库门向阳院里与同学们排练节目。里委费阿姨把我叫到居委会。到了居委会,一个面熟的阿姨给我倒了杯冰凉冰凉的酸梅汤后,笑眯眯地问:“你叫什么?”

“王小禾。”

“小禾,什么禾啊。”

我小胸脯一挺大声说:“雨露滋润禾苗壮的禾。”

她摸了摸我的小脑袋说:“这名起得好,是棵好苗苗啊。听说,你们每天还办着向阳院呢。”

我说:“是的。”

“听说你们红小兵每晚扛着红缨枪还在里弄巡逻呢。”

我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阿姨忽然严肃起来:“如果坏人搞破坏怎么办?”

我眼睛瞪得溜圆说:“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阿姨一听说:“你要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是不是?”

“当然。”

阿姨笑了。阿姨这一笑,我突然想了起来,她不就是那次在大伯邮局里见到的女警察吗?

我愣住了。

阿姨说:“王小禾好,真是人小志气高。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可要好好回答。”

“没问题。”

“你大伯是个怎样的人。”

我跷起大拇指,说:“高,高家庄的高,实在是高。”

“高在什么地方?”

“他认识繁体字,潦草字。我告诉你,上次我们隔壁几个大学生都输给他呢。你若不信,可以与他比比。”

阿姨摸了摸我的脸蛋儿:“我当然知道。阿姨怎么能与你大伯相比呢。整个邮电局没人能比过他啊。不过阿姨只想问你一句话,你见过你大伯用左手写字吗?”

我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左手,不就是‘假手嘛。我告诉你,对我大伯而言,小菜一碟。大伯写字可以左右开弓龙飞凤舞。他还教我写过繁体字呢。”

“他教过你繁体字?你会写繁体字?嗯,阿姨可不信。”

一听不信,我急了:“真的。”

阿姨笑笑,站了起来,让费阿姨拿来了纸与笔递给我,笑眯眯地说:“那你写几个字,让阿姨看看行吗?”

我说:“行。”

我趴在桌上写了。

我用正手与“假手”各写了张,杨,三个繁体字。

我得意洋洋看着警察阿姨,她脸上笑容倏地没了,只是冲费阿姨点点头。费阿姨回头朝着居委会的里间怒吼一声:把他押出来。

里间的房门打开了。我看到两个警察押着剃着光头的大伯。我吓得倒退一步。我听到警察阿姨冲着大伯嘿嘿嘿笑着说:“王钧衡,我记得你说过只念过初小,简体字连蒙带猜,更何况繁体字。你还说,你从不会用‘假手写字。我想,刚才你不会没听到你嫡亲侄子讲过的话吧,是不是想看看他写的繁体字?”

大伯用眼角飘了一眼,随后又看看我,什么话都没说,低下光头。警察阿姨手一挥,两个警察如狼似虎般地押着大伯来到居委会的后门。后门停着一辆警车。

5

大伯被抓了进去,判了十年徒刑。

大伯的罪名是利用“假手”写信,恶毒并猖狂攻击伟大的社会主义革命。

好多年过去了,尽管大伯平反,回到上海,恢复了公职,但他在监狱落下的病根不会好了。他病退了。我也渐渐长大。我明白,身为资深邮差的大伯会写繁体字,会正手、“假手”、双手左右开弓写字,这些都不假。但是那个署名小馒头写的所谓致宁洒主任的反动信件,确实不是他写。至于反动信的内容更是无从说起。可为何最终还会身陷囹圄?

我要找那个叫李海燕的女警察,我想问她为什么?

一个隆冬的下午,寒风呼啸,我上完早班路过区公安局门口,走了进去。警察一听我找女警察李海燕就说,李海燕“剥皮”了。“剥皮?”我听不懂。他们说“剥皮”就是扒下警服,清理出了警察队伍。我说,就算“剥皮”,只要人没死,总该知道在哪里吧。他们说,她住在静安寺街道医院。

静安寺街道医院离区公安局一箭之地。我去了那里。我在街道医院一个昏暗的房间里,见到原本是警察的李海燕。在我心目中李海燕长着弯弯的月眉,红红的小唇,挺挺的胸脯,是个很漂亮的女警察,但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李海燕,成了一个憔悴的黄脸婆。

她病得很重。

她再病重,只要没死,我都得找她要个说法?

我说:“你认得我吗?“

她摇头。

我强硬地说:“你这一生弄出多少子虚乌有的案子,心中有数。我今天来告诉你,你认得我也好,认不得我也好,都得认。”

我说了这话,她总算认出了。

我静静地讲了邮差,也就是大伯王钧衡的事情。我说:“那时我是个小孩,你怎能这样诱供我呢?再说又不是我大伯写的信,可你却把他打成现行反革命,送进监狱。你,你就那么心安理得?”

她想了想,忽而泪水掉了下来:“我生了癌症,老天已经重罚我了。我时间不多了,老天也不会接受我的忏悔,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还是要说一句:对不起。”

她承认了,她也说了对不起了,我还能怎样?我只有一走了之。

医院外,墨一样黑的天空下,风呼啸着,犹如刀子。

(责编/朱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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