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课应有学术含量

2012-04-29 15:09:37毛荣富
河南教育·基教版 2012年10期
关键词:学医朱自清杜甫

毛荣富

提到“学术”,有人便会觉得那是高校的事,其实正如于漪老师所说“任何一个领域都是有学术的”。所谓学术含量,亦即思想含量、文化含量、知识含量。语文教材包罗万象,本身就蕴含学术,对其进行研究,便可有独特的发现和新的认知。日本、台湾就明确要求中小学教师应是善治学、有学问的“学者型”人物。上海市徐汇区早在2007年就在普教系统提出“让教育充满思想,让教学蕴含学术”,而且至今已办了五届“学术节”。在语文教学饱受诟病的今天,蕴含学术当是语文教学的不二选择。

上个世纪50年代末,我上初中,语文老师姓钟,人称“老夫子”——人虽老,但精神矍铄,有学者气质。一次,他给我们上杜甫的《石壕吏》,以讲故事的方式讲起了杜甫之死。

“你们知道杜甫是怎么死的吗?”他上来这么一问,就把我们给吸引住了。

——告诉你们,被称为“诗圣”的他是饿死的,或者说是吃得太多而撑死的。可以说,饥饿伴随了杜甫一生。在流离失所的岁月里,他拾过橡栗、挖过野芋,辗转挣扎到四川时,已经一身是病。离开四川后,他客居湖南,由于被突然的洪水所围困,连续饿了9天,接近生命的底限,只是因为有了水,生命才得残喘。然后一位颇有人情味的县令送来了美酒和烤牛肉,对于饿极了的杜甫而言,可谓是难得的佳肴了,于是他暴饮暴食,啖肉饮酒,结果,当晚而卒,时年59岁。世人皆叹他死相难看,那县令好心办坏事。依我看,人固有一死,他死得极有福气啊。死神来带走杜甫的时候,他大概是抚髯长笑,了无遗憾。

钟老师还说,杜甫7岁学诗,15岁扬名,一生不得志。即使努力经营,做的小官也不足以养家,小儿子也惨被饿死,正因饱尝生活之苦,他忧国忧民,诗风沉郁顿挫,影响深远……

这番话激起我心灵的波澜,一个真实的杜甫仿佛出现在我的眼前,这是我一辈子忘不了的。上大学后,读的书多了,方知钟老师关于杜甫之死的说法与许多杜甫研究者的看法基本一致。现在想来,这大概要算是我最初听到的具有学术含量的课了。

语文课上,恐怕再没有人会这样向学生介绍杜甫了,取而代之的是概念化的千篇一律的所谓作者介绍,这正是语文课的悲哀。在课堂上提供一些相关的新鲜、感性的知识给学生,不仅不是灌输,还具有启发意义。

我国香港就一直要求中小学教师“善治学,学识丰富”。

我曾随上海市语文教师代表团去香港讲课。我们一行人也听了他们的一堂课,上的是朱自清的《背影》,授课的是位资深教师。

《背影》开篇就说:“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事也交卸了。”讲课的宋老师上来就说,“父亲”的差事因何而“交卸”,“祖母”又因何而“死”,文中没有交代。其实倒是应该弄清楚的。

他说,朱自清父亲朱鸿钧在徐州当榷运局长的时候,娶了两房姨太太。原先老家的潘姓姨太太得知此事,便跑到徐州大闹。这一闹就把朱鸿钧的“差事”给闹得“交卸”了,朱自清的“祖母”也因此一病不起。

宋先生说,出于“为尊者讳”,朱自清自然对这些事欲言又止,但若想更深刻地理解散文名篇,更深刻地理解其中包含的人生的沉重与感伤,就不可不对这些背景材料加以重视。朱自清与父亲感情的疏离,不只是由于父亲的情感“出轨”,还在于父亲对其原配夫人的态度。朱自清的原配夫人是扬州名中医的独生女武钟谦。朱自清写于1923年的小说《笑的历史》中的“少奶奶”就是以武钟谦为原型的。“少奶奶”年少时就特别爱笑,但嫁到婆家来还“爱笑”,可就成了“不守妇道”的证据,尤其是当家庭开始衰败,你还“爱笑”,则为公婆所不容。一个原本活泼之人,变得性情抑郁,人也瘦了,“身子像一只螳螂——尽是皮包着骨头……哭是不会哭,笑也不会笑了”。据说,朱自清父母读了这篇小说,“很不高兴”。武钟谦后来于1929年死于肺病。

问题的关键是,为什么朱自清在写《背影》的时候,竟原谅了父亲,并开始感念他的“好”?写《背影》时的朱自清处于怎样的人生阶段,又面临什么样的人生困境呢?查看朱自清当年日记:“晚与房东借米四升……又向荣轩借六元……三弟来信催款,词甚锋利,甚怒,骨肉之情,不过尔尔……向吴微露借款之意,他说没有……当衣四件,得二元五角。连日身体颓唐,精神也惶惶不适,甚以为虑……向公愚借六元,愧甚。”朱自清先生不善于操持生计,加以子女多,生计上左支右绌,十分艰难。这似乎也使他绝少能体会到儿女绕膝承欢的天伦之乐,更多的是厌烦,这种感觉在他的散文《儿女》里不难找到。

宋先生说,朱自清正是在体味了生存之艰难,对生活感到无力的时候,开始了对父亲的谅解与感念,并在《背影》里以艺术的方式表达出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这样的句子里有对父亲能力的深佩,更有朱自清自己的深愧、自责与叹息。最后,宋先生强调说,区区千把字的《背影》之所以厚重,之所以感人至深,不能简单地概括为“父子情深”,而在对父亲谅解与感念的背后,一个中年男人的愧悔与叹息,是面对生活的无力感与沧桑感,是人生的沉重与感伤。

宋先生讲得很动情,分明是在让听课者分享他的知识、他的感悟啊!现在的语文课堂上讨论成风,好像不讨论就不能上课,而我认为,课堂讨论有时看似热闹,其实只是徒耗时间和精力而已。没有知识的支撑,没有广泛的阅读作为基础,泛泛的讨论终究是浅层次的。宋先生的课并没有让学生去讨论,却讲得很有深度和感染力,等于给了学生一把理解课文的钥匙。

下课之后,我称赞他的课讲得好,他复印了有关资料送给我,交给我的时候说了一句:“这都是心血啊!”我很理解他所说的。围绕课文用心收集有关资料,这应是语文教师日常要做的事。几十年来我就是这样做的,遇到有价值的材料,会有如获至宝之感,运用于讲课之中,课也有了趣味。

多年前学校招聘教师,应者甚众,其中有一博士,试讲的课文是鲁迅的《<呐喊>自序》,他的课被认为是失败的,因而被淘汰。其实,我觉得他的这堂课具有一定的学术含量。

他的课有一段堪称精彩的“题外话”,转述如下。

从文章中可以看出,鲁迅是受了幻灯片事件的刺激而决心弃医从文,拿起文艺的武器,唤醒国民,疗救国民精神创伤的,但还有没有其他的因素影响着他作出这一选择呢?

我们先从鲁迅到仙台学医的经历说起。鲁迅1902年被保送公费留学。此前的他没有接触过医学。少年时,为治父病,他和中医打过多年的交道,当初他不是为了学医而留学,而是为了留学而学医。这两者是有区别的,至少可以这么说,鲁迅到日本去还没有抱定要学医的决心。

同年的3月鲁迅到了日本,先入弘文书院补习日语。1904年9月免试免费转入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习现代医学。该校地处偏僻乡下,离东京300公里,是一所二流学校。鲁迅选中这里,一个原因可能是他对一些留日学生俗不可耐的做派的厌烦,希望独自过一种别样的生活;另一个原因可能他看中的是这里没有中国学生。至于选择学医的原因,他自己解释说:“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这时鲁迅的思想是把学医当成一门手艺,将来去当一名医生。即使是这个愿望,也谈不上多强烈、多迫切。对于自己是不是适合学医,学医是不是一个最好的出路,他显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

在仙台,鲁迅感到对他影响最大的老师是藤野先生。藤野先生在听说鲁迅去世半年后,写过一篇《谨忆周树人君》的文章,其中提到:“周君上课时虽然非常认真地记笔记,可是从他入学时还不能充分地听、说日语的情况来看,学习上大概很吃力……在我的记忆中周君不是成绩非常优秀的学生……周君在仙台医学专门学校总共只学习了一年,以后就看不到他了,现在回忆起来好像当初周君学医就不是他内心的真正目标。”从藤野先生的这段话可以看出,鲁迅弃医从文,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的志趣并不完全在学医上,也就是说他在确立专业时没有考虑成熟。

我们再来看看鲁迅当年的学习成绩。鲁迅当年的同班同学小林茂雄,保存了一份鲁迅在1905年春季升级考试的“成绩报告单”,单上所列各科成绩如下:解剖学59.3,组织学73.7,生理学63.3,伦理学83,德语60,化学60,物理60,7门功课平均分65.6,在142人中名列第68名。而唯一不及格的解剖学,正是藤野先生教的。客观地讲,在一百多名同学中名列中等,应该说成绩还是不错的。须知,鲁迅当时学习上最大的障碍是语言,老师授课、所用教材肯定都是日文,即使他非常认真努力,笔记仍有“漏记、记错的地方”,学习仍感比较吃力。如果换了一个混文凭的学生,这种中等成绩完全可以说得过去,但是作为鲁迅能接受吗?在一所二流学校得到二流成绩,这不能不让他重新审视自己的选择——医学是他最感兴趣的吗?是最有出路的吗?他已经26岁了,放弃学医而从事自己最感兴趣的文艺,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可以说,学医无望是他决定弃医从文的直接诱因。

在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当时只有鲁迅一个中国留学生,身边极少朋友,处处受到排挤,其苦闷和孤独是可想而知的。即使这种成绩,仍然引起一些日本同学的嫉妒。他们甚至怀疑藤野先生漏题给了他。在这种遭受歧视和屈辱的环境中,鲁迅自然愤恨难忍,他本是一个内心抑郁敏感自尊的青年,又远离家乡,孤身在外,没有同胞朋友,日语水平不及同学,年龄又偏大,学习成绩中等,处处受到排挤。可以说,对环境的不适应是他放弃学医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其实,他的气质性格、知识结构、兴趣爱好更适合于向文艺方面发展。

这位博士所讲的至少可以让我们清晰地看到留学日本时鲁迅的真实内心。他的课体现了学术最可贵的品质,那就是培根所说的“追本溯源,探求真相”。

在分数至上者的眼里,学术是没有尊严的。但我想告诉他们:学术的本质是非功利的。韩愈说,做学问“勿诱于势利,勿望其速成”;晚清思想家魏源也说“学术之敝乃敝于利禄”。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也说:“在进行科学研究时,如将其自身作为目的来追求而不带有任何功利企图,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种种新的发现。”

那么,怎样才能使语文课具有学术含量呢?我有如下建议。

(一)跳出窠臼,找到别样的角度对课文进行深度解读

比如《荷塘月色》一文,就完全可从心理角度来作审读。作者起初“心里颇不宁静”,但负面情绪逐渐散去,进入一个纯美的自然情境,沉醉于绝美的荷塘月色之中,荷花的缕缕清香犹如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塘中的光与影组合得非常和谐,正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从现实情境进入审美情境,作者的心灵得到了一种慰藉和滋润。可见,审美是医治情绪不适、精神不振的一味良药。月色下的荷花显得那样圣洁迷人,是因为它们还闪烁着作者心灵的光泽。

学生年纪虽小,但心理压力颇大,他们听了我的这堂课,说《荷塘月色》使他们懂得了散步可以亲近自然,审美活动则可以使心灵获得抚慰和陶醉。有的学生甚至还感悟出:人生固然要有崎岖小路上顶着烈日的攀登,但也应有荷塘边披着月色的漫步。现代人的心灵常处在烦躁、焦虑和不安之中,所以更要懂得善待心灵,也应寻找自己心中的“荷塘”。

(二)舍弃面面俱到,坚持突破一点,让教学上一个高度

讲鲁迅的《〈呐喊〉自序》,我曾煞费苦心地制作了一个多媒体课件,把鲁迅的“梦”用一组画面表现出来,然后分析鲁迅思想发展的历程,结果效果并不佳。后来我抓住文中“这寂寞又一天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由语中的“寂寞”一词生发开去,我作了如下阐发:

古来圣贤多寂寞。爱国诗人屈原有“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寞;亡国之君李煜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寂寞;李白也有“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的寂寞。没有寂寞,李白成不了诗仙;没有寂寞,李煜成不了词帝;没有寂寞,屈原留不下名传千古的《离骚》;没有寂寞,鲁迅也写不出振聋发聩的《呐喊》。寂寞反映着不甘沉沦的内心苦斗和挣扎,寂寞是一种深刻,是一种探索,是一种对理想自我的寻求,它可以教会我们正确认识自我,调整自我,升华自我。耐得寂寞是众多人杰特有的品质,是取得成功必备的心理承受能力。生活中,谁都会有感到寂寞的时候,甚至是无尽的寂寞。应该让寂寞成为精神休养生息之平台。——与其呼朋唤友到豪华舞厅、卡拉OK厅尽情潇洒,还不如用读书来排遣寂寞。因为曲终人散,依然会被寂寞包围着。与其在寂寞中耗费青春,放纵自我,还不如在寂寞中与自己对话,学会反思反省。

(三)有疑必究,不要轻易放过教学中出现的疑问

在上《灯红酒绿中的一潭静水——记施蛰存先生》这篇阅读课文时,有学生问,灯红可以理解,而酒为什么是绿的呢?我觉得这的确是个问题,于是查阅资料,请教专家。

古诗词中多有“酒绿”或“绿酒”:“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陶渊明)“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杜甫)“劝君绿酒金杯,莫嫌丝管声催。”(晏殊)

其实,古代酒的颜色与现在并无多大差别,只是古代酿法比较粗糙,酒糟也没有滤出,所以,古代把酒称为“浊酒”,所谓“一壶浊酒喜相逢”,也就是这个道理。

因为酒糟没有滤出,酒面上便浮有一层淡绿色的糟沫。就是这层糟沫,让美酒有了“绿酒”之称。三国曹植在《七启》中说:“盛以翠樽,酌以雕觞。浮蚁鼎沸,酷烈馨香。”这里说的“浮蚁”就是这层浮沫,因为它是绿色的,所以也称为“绿蚁”,大致是因为这层浮沫细碎,就像一层蚂蚁漂在上面,所以称作“绿蚁”或者“浮蚁”了。这就是“酒绿”的来历。

白居易的《问刘十九》诗中就用“绿蚁”来称道美酒:“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在我国古代,“酒绿”就是一个实指,不含贬义色彩。但自从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三十三回中创出“灯红酒绿”一词后,“酒绿”从此也就蒙上了一层贬义的色彩,人们很少把它与心目中的美酒再联系到一起了,灯红酒绿便成了奢侈糜烂的代名词。

当我把这些讲给学生听的时候,为他们解了惑,亦为自己增添了新知。

(责 编 涵 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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