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白
第一节
1970年的夏天模糊而漫长,日光像白霜一样颤栗。清晰的镜像是穿大头皮鞋、戴大檐帽的户籍警来查户口。我和弟弟正在地上玩耍,母亲紧张而惶恐地在衣服箱子里搜寻那唯一能证明我们身份的户口簿,如果找不到这本户口簿,我们在大地的存在就显得荒谬。母亲的慌张导致的迟缓,给我们的存在蒙上了迷雾,穿大头皮鞋的年轻男人开始不耐烦。我承接过母亲的慌张,幼稚的心里印验着一种未知的惶恐,这惶恐必然降临,只见他飞起一脚把我踢到屋角,再飞起一脚,把弟弟踢到屋外。我们像球一样被踢来踢去的过程中,母亲终于抖抖乎乎地把户口簿交了出来,户口簿上的三个名字和地面上的三个动物没有出入,空气开始流动。
穿大头皮鞋的人,去了台阶上面的那户人家,那户人家的万妈妈,是居委会副主任,她的丈夫是部队的转业军人,在部队练兵的时候,腿受过伤,转业拿到了几千块钱。万妈妈有了这笔钱,很奢侈地吃了好多年,所以,万妈妈家的孩子,个个长得人高马大。
万妈妈的二儿子比我大,他已经上小学高年级,个子老高,穿着他父亲的大头皮鞋,优越地在家门口搖来晃去。在此之前的记忆里,我瘦弱的小手已经开始洗碗,用一只豁了边的小铝盆,铝盆的身体长满皱纹,它的豁嘴还打了两眼的补丁。我舀一瓢清水,蹲在红砖头铺就的院落里。大头皮鞋走过来,轻轻一脚踢翻铝盆。我蹲在地上,不敢言语,低眉顺眼,期待他走远,再去打一盆清水,他却转身走了回来,又是一脚踢翻。一次,他踢翻铝盆之后没有离开,而是继续把我洗过的一垛瓷碗踢倒,我生怕哪只碗被踢破,如果母亲发现碗破了,挨打受骂的一定是我。
走吧,走远吧,踢碗游戏快快结束,我祈求。内心恐慌、愤怒,但我忍住了。那个时候的我不会哭,哭是要有资本的,哭,是一种示弱,这种弱,可能会招致更大的恐惧降临。哭,也可以是委屈,可是,没有人会理会我的委屈,没有人会同情、怜悯一个洗碗的瘦弱小孩。那么,收起眼泪,忍耐。以后,我看见大头皮鞋过来,端起盆碗就躲。
如果,墙角里有一个灰姑娘,那我就是灰姑娘身边的一只红薯。我面呈菜色,大脑门下瞪着一双惶恐的大眼睛,弱小的身子扛着一只大脑袋,像极了泥土里新挖出来的一只红薯。
我刚刚意识到美,意识到自己是女孩的时候,万妈妈家的小儿子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满院子喊我山芋头。他躲在墙根,用砖头块砸我,放学的时候,冲我喊:山芋头来了,山芋头来了!那时,我羞愤,心跳加速,比灰姑娘还要胆怯地跑回家,急促地关上门,关上窗户。山芋头,会说话的哑巴;山芋头,和我没有关系。
第二节
金川河是内秦淮河的支流,三栋青砖灰瓦的四合院沿河而建,是日本人在民国时期留下的建筑。这些形态各异的老宅里住了很多的普通住户,门前是大片的菜田,菜田的北端,有两间破旧的瓦屋,瓦屋的泥巴墙角搭了间草披,草披里住着一个哑巴,哑巴是生产队的壮劳力,哑巴的哥哥也是生产队的壮劳力,哑巴嫂子在那两间破屋里哺育着她的几个孩子。
哑巴歇工的时候,总是蹲在菜田最北端的大树底下,看见小女孩儿过来,他把左手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圈儿,右手食指伸进去又出来,然后低头看着路过的小女孩儿,手指女孩的身体局部。哑巴邪恶地笑,不怀好意地笑。这时的哑巴是快乐的,开心的,笑容流淌到了耳朵根。踢毽子的小女孩儿感到了侮辱,朝地面吐口水,呸,呸,踩踏。哑巴突然就愤怒起来,愤怒的哑巴扭曲着脸,转身四下里搜寻碎瓦片,捡起来就砸,令所有在场的小孩儿逃之夭夭。
星期天的午后,万妈妈家的骨头汤香气在整个四合院上空盘旋。吃不饱饭的哑巴,隔了广袤的菜田,闻到了空气中的肉香。哑巴躲过哥哥嫂子,幽灵般地蹿到万妈妈家的台阶上。这个时候的哑巴是胆怯的,负有使命的,即便我们一群小孩跟随着他,他也不撵,他右腿踏在万妈妈家的第一级台阶上,左腿承受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他面带微笑,像一个隐匿在乡间的绅士,虔诚地伸出他骨节粗大的黑手。
一向朗声大调的万妈妈,这个时候是安静的,她正在洗碗,腰上系了一条蓝布围裙,不声不响地把一碗骨头汤泡饭递给哑巴。我们几个没有吃过骨头汤的孩子,围在哑巴身边,看哑巴狼吞虎咽,喉咙里使劲往下咽口水。要是万妈妈给我们吃一碗多好,我和弟弟有多少个下午都沉溺在给我们一碗的幻想中,能吃一碗骨头汤泡饭,多好,转而又想,母亲知道,一定撕破我的嘴。
糙米饭,腌菜。腌菜,糙米饭。顿顿复顿顿。没有油水的肚子,饥饿就像赛跑的兔子。万妈妈家对门的两个孩子,一定是饿急了,兄妹两个用板凳垫着,踮着脚尖,偷吃了万妈妈家碗橱里剩下的油条。偷吃人家的东西不好,内心却羡慕偷吃的勇气。
油条,焦黄香脆的,吃完把手上的油光抹到头发上,嘴唇上油嘟嘟的,在一群小孩中很是耀眼。有人吃了油条,我们没有吃的也能感受到吃油条的快乐。贫瘠中的一点滋润,那么少,却在一群饥饿的小孩中传递出欢乐和希望,希望春游的时候,自己能吃上油条。
冬天来临的时候,雪花在大地上飞扬。我的小手冻得像胡萝卜,脚底下也是冰凉的,鼻尖顶着窗户的玻璃,仰脸看去,雪花啊,竟然是七彩的,她们透明的翅膀,欢快地跳舞,她们自由,没有拘束。苍茫的大地静默,等待,好像一个新郎在等待他的新娘。新娘撒尽欢乐,屋顶上、枝梢上、黝黑的大地上,这些自由的灵魂,伸进每个角落,丝丝缕缕,沉湎大地。
我推开屋门,惊讶地发现,昨晚还是漆黑的大地,变成了雪白的羽纱,踮起脚尖,轻轻踩下去,雪地上留下了细碎的足印。站在腊梅树下,每一片花瓣上,都有雪花亲吻的印迹。枝头下,更令我惊讶的是,一个裸体的女孩蜷缩在那里,另一头,蜷缩着她同样裸体的哥哥。
两个裸体的孩子,偷吃了万妈妈家的油条。我听见大人议论,偷吃油条的小孩,已经挨过打,但是,打已经不管用,有什么办法呢。以后的日子里,我依然会在雪天的早上,看到他们赤裸地蜷成一团的身体,抱着头,像球一样。我去金川河岸的水池边打水的时候,不敢看他们的身体,把脸扭向一边,装着无事人一样。穿着棉袄的我很冷,下意识地捏了一下水桶的铁丝把子,铁丝把子又硬又凉,像冰一样。他们一定更冷,寒冷是会传导和加深的,这样的冷,使我心里苦涩地难过。他们总是重演这一幕,没有因此而记住,还是因为他们对饥饿的持续反抗?
第三节
“珍宝岛事件”,“一打三反”。1970年,这多事的一年,激越、亢奋、咆哮的一年,我的不谙世事的心灵,渐渐听到大人的一些私密耳语,这些耳语使我敏感地意识到,穿大头皮鞋、戴大檐帽的人还会来查户口。老远看见那个查户口的来了,四岁的我和弟弟转身就跑,已经无法从院子正门出去,跑到院子的尽头,沿着金川河的河床,一直向东。少雨的季节,河床干枯,落满枝叶,我们在枝叶间穿行,紧张、神秘,像猫一样狡猾。
如果金川河的河水涨满,河床里的水会掩盖了沿河的秘密。暴雨的季节,夜里醒来,河水会突然涨满大地,我们惊讶地发现,鞋子漂浮到床面一样高。我的伊表姐就是在那个河水上涨的夜晚,梦正在月亮背后飞行的时候,被震耳的敲门声惊醒,睡眼迷朦中,冲进来一批穿大头皮鞋的人,大头皮鞋用手铐和绳子把她新婚的丈夫捆走了,她的丈夫是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儿子还没有来得及和她说一句告别的话,眨眼就消失了。
河床露出水面的时候,潮湿的树叶散落在河床上,我们扒开腐败的枝叶,知道了伊表姐的秘密。那天,母亲把我们关在家里,不让我们出去,两个瘦小的身体爬在椅子上,望着高高的小窗户外面,外面是广袤的田野,隔着河流,隔着哑巴家的破屋,我们隐约听到了汽车的声音,呐喊和口号的声音。伊表姐和表姐夫被游街示众。
我的伊表姐步履蹒跚,腹中怀了六个月的身孕,她的头谦恭地下垂到凸起的肚子上。她的身边跟着她的母亲,我的二姑妈,这两个女人被戴红袖章的人前后管着,跟在一辆卡车的后面示众,卡车上的男人正是我的表姐夫,他被五花大绑地反捆着,脖子上挂了一块马粪纸的牌子,牌子上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谢XX。卡车开到主干道上的时候,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街道积极分子去了,居委会的主任去了,万妈妈也梳妆整齐,带着她的两个儿子,庄严地去了。
有人朝母女两个吐痰,扔石子。大头皮鞋的石子真是准啊,总像子弹一样射击在伊表姐的肚子上,他一定对那个凸起的肚子有了好奇。平时,我们在菜田的路边踢踺子的时候,他们兄弟两个会到菜田里,逮一只很大的蛤蟆,把蛤蟆翻过身来,四角朝天,用棍子击打蛤蟆的腹部,越打蛤蟆的肚子越大,直到蛤蟆的肚子大到爆裂,肠子流了一地。
一个老奶奶把痰吐在了伊表姐的脸上,呸,不要脸的婊子,老奶奶还跺了一下脚。伊表姐听见了,所有的咒骂和愤怒的口号,她都听见了,但她像一个哑巴,她抬头去擦挂在脸上的痰迹时,偷眼看见了卡车上的表姐夫,表姐夫的头始终是低垂的,无法抬起来,低垂的头在这瞬间抬了一下,深度近视镜片后面就生了一双钩子过来,勾住了伊表姐恐惧的心。
五个法官,奇数,以示公正。现行反革命分子谢XX,执行死刑,是否立即执行,举手表决。四个法官同意立即执行,一个法官反对,这个反对的法官的个人意志,挽救了谢XX一命。我的表姐夫从此走进了牢房,他的矮小的身体每天要扛二百多斤重的物体。他不想死,他的一对双胞胎儿子在母亲的腹中等他回家,他在其他囚犯睡觉的时候,利用他北大物理系毕业的专长,潜心创造发明什么锅炉节能,齿轮效益,诸如此类。一项又一项的发明,延缓了死刑执行期,他在牢房劳动改造,他没有死。
伊表姐死了几次,却一直没有死掉。人在肉体的疼痛和精神的无比恐惧中,走向荒诞的崩溃,解脱是出路,至深的反抗就是毁灭肉体。唯有肉体的毁灭才能保持爱情的忠贞。伊表姐无法毁灭自己的肉体,她的毁灭是自绝于人民,她的母亲、兄弟不允许她的毁灭,街道和居委会的叔叔阿姨也不允许她毁灭。他们总是轮番地来做她的思想工作,她必须和反革命丈夫划清界限,别无选择。
离婚是划清界限的第一步,此外,必须根除反革命的孽障。她在看管人员的陪同下,无可奈何地去了附近的一家医院,胎儿已经越来越大,他们害怕孤单,结伴生长,想要快快来到这个世界,想要看看这个世界的色彩,听到它的声音,这个世界却忽然间对他们关上了大门。
两个双胞胎引产是困难的,伊表姐在世界和世界之外徘徊。她不知道哪个世界能容下她那可怜的身体,如果人的灵魂不灭,那么,让肉体毁灭吧。伊表姐求死,和两个未曾相见的孩子一起去死,生是他们的母亲,死,也要做他们的母亲。母亲无法割舍自己的孩子,死去孩子的出生,使伊表姐觉得自己是多么无耻、罪恶,她不能原谅自己,唯有和他们一起死去,才能解脱。
伊表姐躺在产床上,母子血肉相连,感受到两个孩子呼吸的停滞,她的身体血流如注,轻飘飘的没有了重量,她感到了飞升的自由和虚无,她想回到大地的怀抱,大地深处的沉默和律动,是宽厚的、仁慈的、温暖的,像母亲的子宫。
猫咪死去的时候,我们在河床边的桑树下,挖一个长条的坑,把它轻轻地放进去,像它睡着的样子,期待它的身体变软,动静,跟我们一起回家。记得它刚生下来的那天早上,我还没有醒来,它就死了,硬了,丢在了河床上。中午的时候,阳光普照,微风轻抚,它竟然软了,有些蠕动,跑回家告诉奶奶,奶奶叫我把它抱回家,我和弟弟的四只小手,那么隆重地把它捧回家,它像其他新生的猫咪一样吸奶,长大。
可是,这一次,它没有复活,终究是死硬了。它受了外伤,肚子上的黄毛染了紫颜色的药水,奶奶小心地给它上药,为它祈祷。它被奶奶家隔壁的新郎官打死。土坑里的猫咪死了,我们忧伤地看着它,悄悄道别,把它葬了,折了一些桑树的枝条盖在翻新的泥土上。河床上的野树繁茂,桑树的黑色果子被我们总是饥饿的肚子猎食。
月亮爬上枝头,高高地挂在天上,我的二表哥黑着他饥饿的脸,裹了一床破旧的草席,像雨天里一把流动的油纸伞,悄悄溜到医院。他像飘浮的幽灵,把伊表姐的两个孩子抱走。一路上,左顾右盼,仿佛是小偷,行走在中山路上,出了中华门,大路上没有一个人,他疾走,潜伏到雨花台的一座荒山,外祖母的墓地上。确定四周无人跟踪后,他在外祖母的坟地边缘挖了一个土坑,两个婴儿埋了进去。墓地拥挤、孱弱,两个纯洁的躯体给大地积贮新的生命。
伊表姐告别了过去,回到地面,迎接她的依然是次第渐近的荒诞。伊表姐说她是世界上苦命的女人,这个苦命的女人一直沉重地活着,缓慢地行走在大地上,像她爱唱的歌一样。
伊表姐在建筑联社做油漆工时,被海政歌舞团招去,唱女中音。她的父亲是油坊老板的儿子,在民国时代做过警察,伊表姐出生不久,父亲就开始劳动改造。伊表姐政审不合格,被退了回来。但是,她的内心一定有细微的欢乐,像金川河枯竭期的细流一样流淌。
我的祖父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伊表姐的女中音在院子里唱道: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金川河在流淌,一家人的眼泪在流淌,院子里的天空和院子外的河流,交织着人的欢乐和悲伤。
第四节
油菜花开的时候,大地的激动浮出了地表,呈现给我们灿烂的青色和黄色,黄颜色的细碎花瓣,塞满了小孩子的心头。我们喧嚣,像焰火喷射到天空。风一样地追跑,在草地上打滚,嘶叫,想逃到天上。
哑巴的哥哥警觉地拿了扁担出来,哑巴的哥哥没有挑粪桶过来,他的扁担是追着我们来的,我们像木偶一样立定,转瞬间,了无踪影。趁哑巴的哥哥去河的对岸收菜,我们猫着腰,泥鳅一样窜到菜田里,撇菜苔吃。
深秋的风景是凉的,菜农种小青菜的时候,心安气静,他们勤劳的手在梳理大地,抚慰大地。坐在四合院的后门口,看男男女女的菜农在地里移动,背后,是一畦畦青菜的展露,像蜗牛爬过的痕迹。只两三天的工夫,焉头焉脑的青菜,吮吸了大地的乳汁,站立起来,我的心里拾起了散落的希望;菜农浇过粪水的青菜,一夜间会变得枝叶肥壮,欣欣向荣,成长的欢乐流淌心田;菜农收菜的时候,整齐的青菜一圈圈码在竹编的大箩筐里,一青二白,像花朵一样美妙。这是青菜的舞蹈,青菜的盛宴,青菜的富足。
季节更替,岁岁枯荣,农人午睡的间隙,我伫立在菜田边,一次次在心里想像,把那最漂亮的几颗偷走,我在心里偷了无数次青菜,对菜农充满羡慕,他们拥有满筐满地的青菜,他们在大地上种出了美如花朵的青菜,他们是大地的主人,他们拥有大地上最多的欢乐。这欢乐在我心里流淌,在金川河流淌,我心里的小河,河堤上生满茂密的树枝,这河的源头从这里来,流向哪里?
第五节
二姑妈在市中心的一家电线电缆厂工作。早晚间,她在金川河的河堤上开垦了菜地,种了几畦青菜,几畦白菜,这些菜地养育了我那些吃不饱饭的几个表哥和伊表姐。唯独大表哥,他在孤儿院长大。
一定不是为了划清和父亲的界限,大表哥才去孤儿院生活的。没有哪个亲生父母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孤儿院。也没有哪个小孩愿意离开家庭。当然,更没有孤儿院会接受父母双全的孩子。大表哥为什么去了那里,他是用怎样的方法去了那里?我在成年以后才略知一二,真是一言难尽,只能说,一个人,要想活下去,那是唯一的一个生活和存在的办法。一个家庭,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都有过一个信念,即便是全家覆没,也要把根留住,留下一颗种子,留在世界上。人类世世代代,是不是这样繁衍下来。人被逼到绝路的时候,所有不是办法的办法,都有可能成为办法。
大表哥知道自己的处境,他读书很用心,他大概觉得他那样出身背景的人,读好书,才有可能找到出路,他总是熬夜看书,点燃的蚊香烧着了蚊帐。上天总是眷顾那些愿意付出的人。大表哥像我的祖父、伯父、父亲等等家里的男丁们曾经走过的道路一样,他如愿考取南京大学,在物理系念书。
关于那顶蚊帐的事件,时间把它演化成了美谈,成了激励后人好好读书的范例。蚊帐的故事在我们家里流传,在邻里间流传。当然是那些想要孩子好好念书的人家,不过,我们那里这样的人家很少,我们那里的人家孩子都喜欢打架,打群架,我几乎没有在邻里家听过这样的故事,除了隔壁的闻鹃姐姐知道这个故事,倒是我的小学老师何云英,闻鹃姐姐的妈妈,何大胖子对我说过这个故事。
那个时候,每个星期天,大表哥都要回来。奶奶窗户外面的白杨树,叶子哗啦啦,猫咪仿佛是知道了小主人要回来,格外的高兴,跑出跑进。大表哥和我的堂哥,也在南大物理系念书的大三学生,结伴回来,探望我的奶奶,他的外祖母。家孙子和外孙子,奶奶是泾渭分明的。家孙子吃面条的时候,蓝边大碗底下藏了四个鸡蛋,外孙子吃面条的时候,面条底下还是面条。这个时候,家孙子很尴尬,他把自己碗里的鸡蛋拨两个到外孙子的面条碗里。我没有亲眼所见,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是盼表姐后来告诉我的。其实,奶奶的生活并不宽裕,她自己是舍不得吃鸡蛋的,她是拮据的,已经倾其所有。
大表哥毕业以后分配在外地工作,在南方的一所大学教书,他还没有结婚,衣锦还乡的样子回来,心事重重地样子回去。那个时候,我出生了,有了模糊的记忆,三岁时候发生的事情,依稀记得。父亲从云南边界、缅甸的山里,把我放在担子里挑来,沿途的建筑,走到了什么地方,看見了什么牌坊,现在说出来,这些模糊的记忆和父亲清晰的记忆是吻合的。
大表哥从金川河的东岸,来到我们居住的院子,他的年纪应该和母亲差不多吧。他在白天里来,频繁地穿梭在母亲和大姑妈之间,他好像有点讨好母亲,帮母亲买了一架半导体收音机。后来大姑妈也买了一个,和我们家的一样。他耐心地教母亲使用,当然,他在物理系学的就是这个,半导体。他给母亲讲半导体的原理,讲半导体收音机的维护,陪母亲聊天,大步流星地在我们住的院子里穿来穿去。他在母亲身边说一会儿话,就找一个借口离开,去大姑妈那里。在大姑妈那里说一会儿话,又找一个借口离开。他手上拿着电笔,小起子,忙忙碌碌的样子,他当然不是一个饶舌的男人。在母亲和大姑妈的房子之间,要穿过阳台,穿过院子,这一段路,他走得神秘,左顾右盼,有什么东西使他着魔?这是一个秘密,一个男人的秘密。关于他来我们院子的秘密,我是在成年以后,改革开放了,才听说一点。
早春的下午,大表哥又来了,他是一个人来的。他总是寻找一切机会来到我们院子。这一次,他带了一个新鲜的玩意儿来,是刚刚兴起的不需要架子的照相机。他在菜田里选取镜头,吩咐我,去喊你盼表姐来,喊你爷爷奶奶来,喊你大姑妈、二表哥和小表哥。我瘦小的身体磕磕绊绊,兴致高昂地在院子和菜田之间穿梭。
菜田的青菜刚刚收获完毕,裸露的菜地坑洼不平。这个时候的农人是清闲的,不需要关照菜地的。没有哑巴哥哥的眼睛盯着,我们在菜田里欢腾。大表哥在排凳子,用瓦片垫凳子脚下不平的凹地,那块凹地曾经是某棵青菜的生长和栖息地。我和弟弟去闻鹃姐姐家,抬了一个长条凳子出来,我们的个头比凳子还高不了多少,凳子很重,两个小孩一头一尾地抬,但是,却抬得很高兴,心里有个期待,暗自知道,所有的亲戚都喊齐之后,大表哥就要开始照相了。在菜田里照相,多么新奇的事情,我还没有看过人家可以在菜田里照相呢,想照相的人,都是去照相馆,去那里照相的人,多是离别和惆怅。而菜田,菜农的菜,从来就是生机勃勃,菜农,他们播种了无数的生命,菜田是生的欢欣和收获的鼓舞。
等一大家子都到齐的时候,大表哥没有把我们排在队伍中间,连边缘都没有让我们站立,他的快门“咔嚓”,“咔嚓”。我心里的希望升起又落下。最终,大表哥把我和弟弟关在了他的快门之外,“咔嚓”,“咔嚓”的声音,把我们的童年关在了他的世界之外。我才知道,原来我是多么的渺小和卑微,一个遭遇亲情抛弃的小孩,她就是卑微,怯懦,无力反抗。
第六节
奶奶八十多岁的时候,总是背着我们洗脚,从来不穿袜子,三寸见宽的裹脚布,长长的拆了一堆,从脚尖一直裹到脚踝。裹成形的脚,像刚从锅里捞出来的熟粽子,又小又尖,丰盈饱满。
奶奶是北方人,三寸金莲承受不住高大的身躯,腰背呈九十度弯曲,和客人谈话的时候,双手撑在木质的大方桌上,慢慢竖起又弯又重的上半身,微微抬起头,三四岁的我,这时才看清了奶奶慈祥的脸。
奶奶善做面食。饺子是过年才能吃到的美食。平时常做的是萝卜豆腐卷子,豆腐卷子贴在锅底上,熟透的底子又脆又香,托住上面鲜美嫩滑的馅子和皮。还在烧大灶的时候,邻居小孩就躲在门外觊觎了,我和弟弟吃过豆腐卷子之后,一人拿一个出门,转眼就被邻居小孩争相要走。偶尔,奶奶有了一两颗果糖,她会包在纸里,悄悄地塞给弟弟,弟弟边吃边对我说,奶奶讲的,不要给你和盼表姐知道。
干净的早晨,几乎每天,都有一个拎着长塑料袋吆喝的人,从奶奶家门口路过,塑料袋里有一分钱一包的两种美食,是撕下的旧书或旧本子包成的圆锥体,圆锥体的空间藏着猫耳朵(炸年糕)和炒米,我们的眼睛盯着纸包看,心思在纸包里流连,却没有钱买,吆喝的人唱道:猫耳朵一分钱一包,炒米花一分钱一包……想有一分钱,一分钱买一包,慢慢吃,会有很长时间的欢乐,纸包的诱惑绵长而久远。
我是怎样爬到奶奶的床上,又是怎樣在她床上翻找到五分钱的硬币。现在,一想到这个问题,我会不自觉地把思路引开,有时候,我会逃避,当我自己面对自己的时候,也不能例外。有时候,我却固执地拽着自己回到那个下午,我和弟弟一边一个坐在奶奶的床边,她的大手牵住我们的小手,那些湿润而漫长的下午,她目光迷离,若有所思,凝视着无穷的空间。窗外的光线折射进来,被铁栏杆分割成两片,我看见两片光线中的尘埃在快速转动,这些比分子要大得多的颗粒在快速运动,连接了奶奶的思绪,把她推到久远的过去,奶奶在回忆什么,在想念她的小儿子吗,我们的父亲正在遥远的南疆,此刻,他在做什么?他早年跟在国军后面跑到那里做什么,是奶奶为了把根留下。奶奶的牵挂和思念,使得这个下午绵延了几千里。
我在这个想念的时刻,会用我的两只小手,抚摸奶奶手背上暴露的青筋,我在她的手背上,捏住青筋,再放开,看血液如何流淌。她的像男人一样粗大的手,在我的手里安静而木讷,我看看奶奶的脸,摸摸她的手,看看弟弟在干什么,他也在摸奶奶的手,我们无知而本能地在奶奶的手背上检索她的生活时空,就在奶奶转身去堂屋开炉门,准备忙些什么的时候,奶奶床头的针线盒子吸引了我。
我不能抵制猫耳朵一天两遍的呼叫。我在针线盒子里急躁地乱翻,意外的惊喜是一枚五分钱的硬币呈现在几颗扣子下面,我把五分钱的硬币揣在手心里的时候,惊喜和罪恶,纠缠不休,心跳到了门外,我很快地逃离了奶奶的小床。
好几天,我都不敢去奶奶家,怕她发现了问我。后来奶奶没有问我,奶奶的代言人,盼表姐也没有发问。依我现在的判断,她本来就不记得针线盒子里有五分钱。原谅自己吗,有时候,我会原谅自己,原谅自己的理由是奶奶不知道,她压根就忘了那五分钱。还有一个理由,善良的奶奶即使知道了,也会宽宥体谅我。
现在,我已经有勇气去向她忏悔,求得她的宽恕。我想像自己回到从前,坐在她的身边,双手放在膝盖上,双腿并拢,正襟危坐,笑不露齿。按照奶奶的一贯要求,表现规矩的样子,等心定下来,等她注意到身边的这个小人儿的时候,悄悄地过去,坐到她的身边,把手放在她的大手心里,温柔羞怯地告诉她那个秘密,她会一笑了之吗?这个昔日的大家闺秀,她一定会的。
温柔地对待她,是她最初给予我的温存,日后长大的树荫。我藏在这片树荫下面,羞怯,即便是对奶奶说这样的事情,也是难为情的。但是,那双大手呢?金川河的老屋依旧,我童年记忆里最初的温存依旧,它埋在泪腺里头,大手却不复存在。不能原谅自己,那一幕太清晰,清晰的时空,连颜色都是新的,无法被时间的尘埃遮蔽,它摊开在那里,随时会被风纹吹开,一次一次地展现,愧疚就是这样折磨人。
我没有看过奶奶一步一步地走路,她只是靠移动碎步来挪动身体,打水和倒水都叫我和盼表姐。一天,我在外面玩得无影无踪的时候,奶奶自己去倒水,滑倒了,无声地躺在地上,爬不起来。闻鹃姐姐看到后,惊呼了好多人,把她抬到床上,奶奶再也没有起来。她在床上躺了几个月。隔了几栋房子,我远远地就听见大姑妈、二姑妈悲怆的恸哭,哭声惊天动地,我知道,一定是奶奶死了,我没有奶奶家可去了。
如果,那天我没有出去玩,而是在奶奶家帮奶奶倒水,奶奶就不会滑倒,就不会死了,是我害死了奶奶,我不敢告诉大人,心里不能原谅自己,我内疚极了!
大人找来了住在铁路边的专门打棺材的木匠,为奶奶打了一副又厚又重的大棺材。打好的棺材放在堂屋的凳子上,棺材外面漆了一层黑亮亮的油漆,神秘而恐怖的样子。我幼稚的心朦胧地感知,奶奶的床没有了,她以后就睡在那个黑黝黝的大盒子里了。棺材封盖钉钉的时候,母亲和盼表姐来带我和弟弟,去见奶奶最后一面。我和弟弟害怕极了,弟弟在母亲的怀里一边挣扎一边哭,身体呈弓状,拳打脚踢,不肯去。
奶奶最疼你这个小孙子了,奶奶最疼你这个小孙子了。母亲边说边强行把弟弟往外抱。恐惧和内疚啃噬着我的心,我大气不敢出,牵着盼表姐的手,跟在母亲后面,到了奶奶家。
奶奶的棺材安放在木凳上,大人把我抱起来,我看见睡在棺材里面的奶奶,那么慈祥安静,一点也不像姑妈哭得那么可怕。奶奶的左手牵了一挂铜钱,右手牵了一挂好吃的,奶奶身体的空隙放满了像“猫耳朵”那样一包一包的东西,但它肯定不是好吃的“猫耳朵”,它没有“猫耳朵”包得光滑整齐。
我问大姑妈,放这么多纸包做什么?大姑妈说,纸包里的石灰杀菌,木炭防潮。我想不通,大人为什么要把这些平时不能放在床上的脏东西,和奶奶放在一起,纸头破了,碰到奶奶干净的新衣服怎么办?
大人抱我的手略松了一下,往上耸了耸,重新抱紧我。我伏下身,去摸奶奶的大手,奶奶的手有点凉,没有像平时一样反牵我的小手,然后说,小狗汪汪咬,亲戚来到了,床头摸花鞋,裤子累掉了,噗嗵放个屁,亲戚吓跑了。我又去摸奶奶的前额,前额也是冰凉的。我想挣脱了大人的手,趴到奶奶身上,让奶奶最后一次抱抱我。可是奶奶一点都不晓得我的意思,动都不动,连鼻子都是凉的。我突然抬起身,告诉二姑妈,奶奶冷,盖被子。二姑妈的眼泪喷涌而出,母亲赶紧把我和弟弟带走。
走到奶奶的窗下,踩在松软的沙土上,我听到锤子锤钉子的一下一下清亮的声音,奶奶给他们钉在里面了,我再也看不见奶奶了。我哭起来,往回跑,母亲来拽我,我紧紧抱住奶奶窗外的白杨树,不肯走。
盼表姐和大表哥追出来。我看见奶奶窗下通气的地板洞,平时奶奶养的大花猫被弟弟追急了就往里钻,我顺势滚过去,往洞里钻,大表哥拽住我的脚往外拖。情急之下,我操起一把沙土往大表哥砸过去,我几乎钻到洞里去了,弟弟吓得大哭起来,我听见盼表姐在喊,颉柏,你出来,我带你去找奶奶。我满脸泥土爬出来,一把抱住盼表姐,我记着盼表姐是带我去找奶奶,也搞不清她往哪里走,就听见奶奶住的房子传来一片惊天动地的哭声……
连续几天,我都在想,棺材盖钉钉之前,二姑妈到底有没有给奶奶盖被子?奶奶到底要去哪里?走多远?奶奶右手的那挂东西够不够吃?好在她的左手有一挂铜钱可以用。
第七节
奶奶走了以后,二姑妈来得少了。冬天的晚上,北风呼啸,不见行人,昏黑的路口,偶尔会出现她的身影,她疲惫而拖沓的影子,缓慢地移动在大地上。她的脚和我们不一样,小时候,她的脚是裹过的,后来放开了,她走路的样子,像电线杆的影子,歪歪倒倒的。我知道她要去哪里,内心窃喜,拉上弟弟,尾随着她。她从金川河的东岸里来,衣角上挂着我的小表哥,母子两个来串门,在她的姐姐,我的大姑妈的小东屋里,已经围了一圈人,这一圈人都在等她,等她来说电缆厂的奇闻轶事。
昨天啊,我在三车间上夜班,夜里十一点多的时候,小学校的一个女教师走过来,她戴着眼镜,头发像蘑菇一样洁白,整齐地抿在耳后。二姑妈告诉大家,白头发的女教师是一个现行反革命,她在家和丈夫吵架,气急之后,把桌子上的领袖石膏像打掉地上,石膏像的头摔断了,她成了一个罪人。二姑妈的叙述,让我们觉得她很不幸,她一定不是故意的。那个老师前两天,在批斗会就要开始的时候,校长看她迟迟不来,派学生去她家里找她,结果,她吊死在自己家的门头上。
难道,人死了还能复生?你看见了她的鬼魂?大姑妈神秘地说。她的样子一点不怕人,跟活着的时候一样。但是,她跑到电缆厂做什么?她要去找什么?我的脑子里装满了这些想法。后来,二姑妈又接着说,我听到一个小孩在哭,回头望去,原来是个大仙,它看到了我,它藏在电缆下面,两个工友把电缆抬起来,大仙“唰”地一下,就没了踪影。小孩的哭声还在,我们循声找去,大仙带了一个红狐狸来了,夜里两点钟,吓死我了……
上了煤的煤炉,煤气浓烈呛人,看得见空气中的灰蓝色,我呛得咳嗽,想出去吸口新鲜空气,又担心二姑妈下面讲的神秘事件,被我漏掉。电线电缆厂有多少大仙和红狐狸的奇闻轶事,好像二姑妈的所有夜班,注定要和这些仙踪相遇,她的表情神秘而诡异,叙述神奇,我在心里悄悄希望她和灵异能有更多接触,灵异的世界使我的心里有一种无限的延伸和期盼。
成年以后的我,心怀好奇地去过一次电线电缆厂,干净的厂房,整齐的车间,坐落在市中心的三元巷,压根就没有传说中的草地和大仙可以驻足的地方。那些歌声和哭声,那些大仙和鬼魅,一定是二姑妈心里的,她心里藏着它们,她在夜晚降临,她的孩子们熟睡的时候,一个人,飞临它们的世界里。她困顿,迷茫,艰难地拉扯着一大家子的生活,藉此,有了缓释的通道和对未来的希冀。
冬天来临,第一场大雪。小表哥已经上小学,上课铃声打过了,他怎么不去上学,他跑到学校外面来干什么?小表哥神秘地说,昨天夜里,我没有回家。我和弟弟仰脸看他,去了哪里?小表哥说,我去了南京长江大桥,夜里的大桥全是灯笼和划船的人,有两个人在船上唱戏,一个男的穿了黄颜色的戏袍,一个女的,头顶上有金钗。我坐在船上,手摸到了长江里的水,我还看见红颜色的大鼓,两个长胡子的爷爷在喝酒呢,我都闻到酒香了,雪下到江里化了,江水很冷,一个浪打过来,船掀翻了,唱戏的人,喝酒的人,都不见了。
我急了,问他,那你怎么办啊,你会淹死的,我每次走在长江大桥上都异常害怕,怕桥会突然塌掉,怕被淹死。我在桥上走的时候,看着滚滚的江水,在心里无数次想像,桥在哪里塌下,我掉在船上吗,一定是掉在江水里,呛水,淹死,我怕死,掉头往回跑。我担心小表哥会死,担心船上的那些人会死,小表哥神秘地捂着我耳朵说,我不会死,我会游泳。
大桥建好的那年,父亲探亲回家,他和大伯带我们去长江大桥,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异常害怕,再也不肯往前走。这个时候,桥上的高音喇叭在宣传,打击现行反革命分子的运动就要开始……正和父亲谈笑风生的大伯忽然呆若木鸡,立定在桥面,无心再走,率先掉头回走。回到家,他拿了包裹就要走,去他在外省工作的地方。我看见奶奶盛好了饭菜,目光凄迷无奈,奶奶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饭是要吃的,吃过饭再走。
等我一下。背着书包的小表哥转身就没了踪影。我和弟弟满院子里找他,不见。突然,头顶上,有一架好大的飞机飞过来,飞得好低啊,好像要落到房顶上了,要是把我们住的房子壓坏怎么办,我和弟弟去拿竹竿,想用竹竿把它够到院子里,然后爬到飞机里面,看看飞机里面的样子。竹竿又长又粗,不容易拿出来,两个小孩把竹竿抬到院子里,飞机已经离开院子,飞到屋顶上去了,我们踮起脚尖去够,够不到,飞机没有压坏房顶,它飞走了,我看到那么长的竹竿,离飞机好远呢,那个开飞机的叔叔,一定是看到竹竿来了,他就把飞机开高,竹竿够不到了。
我们去金川河岸找小表哥,河堤上的雪又深又滑,黑色的河水像一条扭曲的大蛇,缓缓地移动。菜田里的青菜被大雪覆盖,绿色的叶子尖尖露在雪的外面,像寒冬里的一个个孩子,裹着白色的羊毛围巾。大雪不会把青菜冻死,大雪会把青菜里的青虫冻死,青菜的叶子青青地浮在雪的脸上,生命的欢乐放在雪的脸上,多么漂亮,生机勃勃,我见了心里欢喜,开始打雪仗,在河床上打滚。小表哥他去了哪里?他一定去了那里。下课的铃声响了,这个时候,小表哥突然出现了,我坐在雪地上问他,你刚才去了哪里?
我去了玄武湖。小表哥神秘地说。记忆中的玄武湖有多远?远得必须是大人带我们去才能找到。我们只认识金川河沿河的河堤与流水,岸边的菜田和头顶的天空。偶尔,小表哥会带我们去金川河东岸的家,二姑妈的家依河而建,门前有两棵高大的柳树,柳树下的小池塘会有蝌蚪,蝌蚪引领我们,那是我们跑得最远的地方。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一群小孩会匍匐着身体,趁对面的一所学校门卫疏忽间,呼啦地一群散开,猴子一样窜进去,我们总是这样冲进学校,门卫和几个老师迎面追出,这些泥鳅一样滑头的小孩,风一样窜到绿色丛中,散落开,没了踪影。哪里有花朵儿盛开,哪里就有撒欢的偷花小孩。春天的花朵那么浪漫,紫荆花紫色的颗粒聚集在一起,一串一串地点缀在枝头。有的颜色深一些,有的颜色浅一些,看深色的,看着看着,被深色着迷,看浅色的,又被浅色迷惑。迷恋和眷恋就这样长出来。我在树枝下凝望,想像那瓷实饱满的颗粒会是什么味道,像糍粑的味道吗?想咬一口。
后来,含苞的栀子花儿露白了,羞答答地露了一线,却也是端庄地盛开了,飘香了,沁人心脾的香气。这味道,这高贵的白色,叫人沉醉的丝绒一样的华贵。花儿盛开的日子是我们的盛大节日,丁香花儿栀子花啊,生活里没有什么比这样的美,激越,纯粹,令我们着魔,它引诱我们,把我们变成一群欢乐而疯狂的小兽。
而万伯伯的哮喘病,总在这个时候发作。据说野生的蛤蚧可以治疗。蛤蚧属壁虎科,主要分布于亚洲北回归线附近的亚热带地区,包括中国、越南、泰国和老挝。万妈妈多方设法去买,都没有买到。母亲知道后,写信给她在云南行医的哥哥,她的哥哥寄了一盒子野生蛤蚧过来。万妈妈欣喜万分地收下,她们在院子里打开竹编的盒子,像一对亲姐妹的样子,依偎在一起,借着夕阳的光,对蛤蚧指指点点,一只干硬的蛤蚧有大壁虎那么大。但我知道,只有这一会儿,她们是亲密的,蛤蚧进了万妈妈的家,母亲就再也不会跨上那个台阶。
后来,我们就躲在家里,不敢再去学校偷花了。因为,我们时常会听见救护车的叫声,凄厉、急促地从干净的天空中传来。我们本能地在窗户上,只露两只眼睛,唯恐外面的世界发现我们。我们看到救护车风一样从学校大门里面窜出来,黑压压的人头,肩膀簇拥着,潮水一样漫出校门,渐渐形成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的队伍的尾端,跟了两个抬着担架的人,担架上的人一动不动,他是死人吗,还是受了伤?又出来一具担架,我和弟弟去床底下找钉子,我们想把门钉死。大人的世界充满恐怖,大人的世界和我们没有关系,千万不要被这些大人发现我们。多么担心那个抬了担架的人会往我们家里来,我们一直趴在窗户上偷看,直到游行的队伍不见踪影,抬担架的人走向大街的另一个出口,我们才放下心来,跳下椅子。
我去大伯的西屋里找报纸,用报纸把窗户玻璃贴死,贴好一层,有些透光,再贴一层,光线被挡在了窗户外面,贴到第三层的时候,外面的光线已经钻不进来。黑暗是恐惧的,此刻,我觉得,还有比黑暗更大的恐惧,就是窗户外面那些大人的疯狂。一个人的疯狂使我们逃离,我们逃到河床上,茂密的树枝遮蔽了我们瘦小的身体,藏在树干里,墙缝中。可是,一群人的疯狂,仿佛是世界末日来临般的战栗。
万伯伯哮喘病好一些的时候,他会出门散步。他个子矮小,肤色黝黑,戴了一副宽边有色眼镜,脑门斜溜上去,很像现在的金正日。他出门的时候,多是我在洗碗的时候,他穿着黑布鞋,从来不踢我的铝盆,不论有没有人在场,万伯伯看见我就唱,那曲调儿是他自编的,到现在都记忆犹新,像刻在门槛的青石头一样,两句台词:颉柏好,那个颉柏好,颉柏那个就是好。像唱小曲一样,挂在嘴边,饶有兴致地唱。这个时候,我不用东张西望,心里有了安全感,碗也洗得从容。
洗完碗,正要出门打水,看见万妈妈失魂落魄地跑进院子,她嚎啕大哭,悲怆的泪水使我惶恐和不安,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股黑色的眩晕像龙卷风一样卷过来,弟弟神秘地告诉我,他在窗下听到了枪声,是两颗子弹的声音。
暴雨来临前的黑暗,我们前后跑出院子,窸窣的声音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小路上有一些奔跑的人影,穿過稀疏的灌木丛,彷徨的脚步,像一股无形的风,在黑暗里寻找着一个目标。于是,我呼喊着,顺着那隐约的脚步追逐着,奔跑着,穿破无边无际的黑色。那些人影张皇失措,盼表姐裹挟在奔跑的人影里面,大头皮鞋在往家跑,哑巴的嫂子在河岸边跑,老师们在跑,小学校的院墙边,人像黑云,一朵朵卷过去,散开来,又卷聚到一起,我看见小学校的女校长,她庄严的样子像一块钢铁,她也在跑,然后,人群像墨汁遇到水一样化开。那一条通往小学校的菜地田埂,我们终于挤了过去,前面的大人挡住了视线,盼表姐看到了我们,她从人堆里挤出来,半蹲在地上,把我和弟弟揽在怀里,带回家,她告诉我们,那个地方有多么危险,你们两个小孩,不要去那个地方。
她惊恐的样子,把我们搂在胸前,我的脸贴在她的胸口,我听到她的心跳,那么强烈和慌乱,她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们,万妈妈家的小儿子被枪毙了,他的脑浆迸发出来,喷射到卷心菜的叶子上面,人已经死了。我问表姐,那颗卷心菜上面的脑浆怎么办,会放回到他的头脑里面吗?盼表姐说不会,菜农用土,把那颗卷心菜埋了。显然,他的脑浆成了菜田的肥料,这样的循环,是多么残酷,我不能接受。菜田一直是我心里的圣地,发酵过后的粪水并不肮脏。现在,那个角落,装了一点不属于它的东西。很久,我都不愿意去菜田那里。
后来,盼表姐告诉我们,他为什么被枪毙。盼表姐的膝盖顶在地面,两眼闪闪发光地盯着我们的眼睛,她有些神秘地说,他把教室里挂的领袖像,画了胡子,一边一撇的八字胡。这是侮辱领袖,现行反革命,抓一个枪毙一个,你们记住。我们点头,记住了。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已经认字了,磕磕绊绊地开始读厚书。我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偷偷地看缪塞的《一个世纪儿的忏悔》,写的是缪塞本人和乔治·桑的恋爱故事,我还不认识恋爱的“恋”字,我把“恋”字写在纸上,偷偷去大伯的西屋问他。大伯一看就和善地笑了,是恋爱的“恋”字吧。揭破了真相,我的脸立刻红了,脑子飞快地旋转,不能给大人知道我看的书,看这本爱情的书是多么难为情,我对大伯说,书上写的是依恋两个字。大伯说,那也对。第一次说了谎话,脸红心跳,兔子一样溜出大伯的屋子,好几天都不敢去问他别的字。
后来,我们离开万妈妈家住的那栋四合院,搬到河东边的一栋院子,原来奶奶住的那个房间。学贯中西的大伯,一个孤独老人,落寞地和我们住在一起。他内心对荒诞的反抗姿态和沉思,对人世的悲悯和宽容,认识生活世界的思想力,对现实世界的诙谐拷问,在我的内心与世俗之间隔起了一道藩篱。
我自己选择的托尔斯泰、雨果、巴尔扎克和莎士比亚,一本本在藩篱内种下小树,这些自由的树林有一条与外界连接的通道,通道的源头正迎接河流的到来。大伯的屋子里有新到的《国家地理》杂志。《国家地理》杂志没有什么好看的故事,有时候,会有好看的风景,像画画一样,我就翻看上面的彩色照片,稻子是金黄的,树叶也是金黄的,我感到风都被它们染黄了。他订的《红旗》杂志和《人民日报》我看不进去。大伯却每天看得仔细。一天下午,他悄悄对我说,你注意到街上的变化了吗?我茫然,街上的样子,像墙面上的挂钟,每天都是一样的,我的世界就是家,家的隔壁就是小学校,什么变化也没有啊。大伯神秘地说,你没有看到街上有女人穿黑丝袜了。
第八节
这些日子以后,渐渐会有一些神秘的老人,像大伯一样戴琇琅架的老先生,来到我们院子,他们单个的来,拄着文明棍,目不斜视,生怕踩死地面上的蚂蚁一样,小心谨慎地迈进大伯的门槛,大伯很快关上屋门,半个下午,那些拄文明棍的老先生才会离去。
一天午后,对面那所大学的一个爷爷,他戴的眼镜像酒瓶底子,他的孙女是我的同学,我们没有来往。大伯跟他也没有关系,他却谨小慎微的样子,迈进了大伯屋子的门槛。我心里奇怪,他们不认识,只是在街上见过,为什么要找到家里来会面。后来想,他们是一种人,走在街上,能闻到对方的气息,他们孤独的灵魂会设法找到对方,联通,交融。有时,大伯会骑上他的自行车,一天不见踪影。我知道,他一定是去回访他那些旧日的朋友去了。但是,他始终没有去找酒瓶底眼镜的爷爷,因为,那个爷爷的语言发音告诉我,他们不是来自某个共同地域,他们的接触只是一种开始,去找酒瓶底眼镜的爷爷,要等到街上有裙子出现的时候。
初一年级的时候,我的英语老师很尽职,每次上新课,他都要求我们预习课文。Sunday这个单词我不认识,去问大伯,发音胆怯,羞羞答答。大伯说Sun你认识了吧,day你也认识,它们加在一起,就是太阳的天,有太阳的天就是星期天,你要大声朗读,不要害羞,昨天,我在茅房,听到一个男孩蹲在茅坑上,大声朗读英语,这样很好,不读出来,发音就不会准确。原来学英语要戒羞,要勇敢,不能怕别人笑话,我趴在父亲用粗树枝打的粗糙的小桌子上,大声朗读我的新课文。
有人敲我的窗户玻璃,我打开窗户,一个陌生的北方大汉,笑起来脸上两枚酒窝,脸色黑红,声音磁性中透着亲切:请问颉柏家在哪里?我就是。我告诉他。我对这个陌生男人毫无戒心地笑起来,心里有些好感。你爸爸在家吗?他有些激动,急促地问道。我说往前走,从后门进来,爸爸在家。我被这个叔叔的激动感染,他英俊的样子真是迷人,我想接近他,站在父亲的门外,想进去看看,有点不好意思,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在门口踢踺子,晃悠。我听到父亲和他热烈地寒暄,他们乡音已改,鬓毛未白,还能相见,甚是激动。
街上出现裙子的时候,父亲告诉我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就是那个英俊的叔叔。他是爷爷器重的一个侄子,父亲的堂兄弟。他的五官标致,高大英武,微黑的面孔总是抹着两朵红晕,他走路像风,走到哪里,姑娘们的眼神就会跟到哪里。他总是满脸笑靥地看着我,和风细语般地和我说话,举手投足间,一派儒雅姿态。他本来和父亲在一个大家庭生活,白军逃亡以后流失,再也没有音讯。
第九节
1977年恢复高考。准备高考的万妈妈家的二儿子,那个穿大头皮鞋,踢翻我洗碗盆的优越男孩,瞅准大伯在家的时候,他拿着书本和稿纸来请教题目。我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他朝我们住的那栋房子走去的时候,我飞跑起来。看到我飞跑,他的长腿发出了竞走的姿势。我比水流更快的速度和深度,冲到他前面,把院子大门“砰”地对他关上,有几次,险些“砰”到他的鹰勾鼻子,插上铁制的大插销时,那些流淌到地面的洗碗水,从砖头的缝隙中回流出来,一点一滴回流出来,带着大地的温热和抚慰。
夏天来临,星星布满天空的时候,我们一群小孩抱了自家的小席子,铺在草地上乘凉,我和弟弟躺在席子上看星星。大伯告诉我,北斗星像一把勺子。我在找北斗星的时候,看见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比大地上的人还要拥挤,流动的,闪烁的,消失的,间或有一颗星星会突然划过夜空,骤然消失,一个晚上,有多少颗星星在消失,这样的消失,使我躺在地上的身体一次一次地战栗,感到万物的脆弱。我忧伤地去大伯的西屋问他,那些陨落的星星叫什么名字,为什么突然逝去。原来,世界上的一切都会消失,世界没有永恒之物,循环或许是世界的真相,心里伤感和绝望。
万妈妈家的大头皮鞋在我们看星空的时候,盯上了菜田里的黄鼠狼,他已经注意到它几次,打算干掉它。他的两只手各拿了半块红砖头,在我们面前炫耀过几次,他在黄鼠狼奔跑的时候,从这块菜田窜到那块菜田的间隙,准确地击中了黄鼠狼的要害,黄鼠狼一命呜呼,惨死在菜田里。死了的黄鼠狼,使乘凉的大人感到了惶恐,议论纷纷,有胆大的居民,拿锹把黄鼠狼埋在了菜田深处。不幸似乎会投下阴影,被夏夜的热风裹挟,依然四处流窜。
奶奶去世以后,我们家沿袭了养猫的习惯,四合院的老鼠猖獗,没有猫咪的日子就不是日子。猫咪失踪以后,母亲拿了一根长竹竿,我跟在她的身后,大街小巷地呼唤失踪的猫咪,这呼唤的声音,越过断线的时光,越过碎片纷飞的记忆,此刻,还在金川河一带播散。
母亲用竹竿轻轻地捅,在猫咪有可能藏身的瓦砾,草垛,废旧的铁皮筒。她叫唤,我跟在后面,猫咪,猫咪,声声呼唤。猫咪是能分辨出主人的声音的,不论它受了伤,藏在哪里,还是逮了老鼠正在炫耀,它都会呼应我们,轻微地“喵”一两声,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从猫咪不同节奏的声调里,我能判断出它是受了伤,还是在逃离。它委屈的叫声,耍嗲的叫声,饥饿时的叫声和被碗里才煮的鱼烫了嘴的叫声,我都能听得出来。
但是,猫咪没有回应我们的呼喊,它在大地上的消失,成了我们最终的寻找,好像寻找一个丢失的孩子,绝望,苍凉。回家的时候,我看见学校外面的冬青树上,停了一只金龟子,我无心去逮。母亲有些沮丧,她丢了手里的竹竿,绊倒我,我心里难受,几乎快哭了。但我没有哭,忍住了那股难受的激流,我从小就不会哭。哭的背后多有娇宠,怜悯和爱,或许还有绝望,而我没有,世人还没有向我表达。我的生活还没有开始,我在等待,等待那个会哭的自己来临,她会来吗?她会来吧。
第十节
清晨,金川河沿岸的居民还在熟睡,我已经悄悄地从被筒里拱出来了。我和弟弟睡小床,上床的时候,脚底板顶着脚底板,顶几下,看谁劲大,比完了,再把头掉过去,拱在被子里拔河,闹上一会儿就睡着了。早上,天是漆黑的,我醒来,穿好衣服,拿了桌子上的钱,蹑手蹑脚地开门,轻轻带上门,不能吵醒母亲,一个人挎了个大篮子去买菜。
买菜要经过的小路叫铁路北街,铁路北街是铁路改建的,路基很高,弯曲细长,路灯昏暗,摇摇欲坠的杉木电线杆影子,我自己的影子,不断地在地面不安分地纠缠,变换,逃亡,除了这两种影子之外的影子,是我极具恐怖的影子。我的脑袋不停地四下里张望,分辨地面的影子,小路两边低洼的民房,在夜色中的门前堆起的杂物,总让我心惊胆战。那一个凸起的草垛后面会有鬼的影子吗?那个藏在黑影后面的爪子是大仙还是狐狸?它们会跑到路上袭击我吗?闻鹃姐姐晚上带我出去看电影,路边一个脱了裤子的老头,正把他的下体露在街灯里,吓得闻鹃姐姐尖声怪叫。丑陋的老头不要出来啊,越想越怕,竟然就跑起来,跑起来,耳边的风,身后的影子,路边的电线杆,都在追我,无法回头,拚命往前跑,跑到拐弯口的大路,大路上的露天菜场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大人在排队了。
我去得再早,都有人在排队了,有人是头天晚上把砖头放在那里,有人把破箩筐放在那里,回头再来,我站在这些砖头和破箩筐后面,伸长脖子看远处菜场的人运菜过来,她们从三轮车上把青菜、萝卜、包菜、白菜之类搬下来,我夹在大人中间排队,稍微排在后面一点,便宜的菜,好的菜就卖完了。
第十一节
十六岁的我和父亲讲一句话,母亲都要骂我嚼蛆。父亲是母亲的唯一,我不能“染指”。不能发出言语,我是会说话的哑巴。母亲从早上睁开眼睛一直嚼蛆到晚上闭上眼睛,她对我,拥有绝对的主宰权利。我童年生活场景留给我的画面,好几家的母亲,在午后和晚上聚集在一起嚼蛆,嚼的内容无非是自己家的小炮子子,诅咒自己家的小炮子子,以万妈妈为首领的诅咒,嗓门最高,风头最大。母亲们都跟在她的后面,管自己的儿子叫小炮子子,每到吃午饭的时候,万妈妈喊小炮子子的声音,响彻菜田上空。
没有小炮子子的母亲是不会出门的,出身不好的母亲,也是不会出门的。我的母亲,出身红军,她天天出门在外。大姑妈只有盼表姐一个女儿,她就不敢出门。她出身不好。何老师,何大胖子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她也不敢出门,据说她丈夫出身是资本家,当过白军的连长。二姑妈有好几个儿子,她可以出门,像母亲一样,跟在万妈妈后面,喊她的小炮子子。
但是,二姑妈从来不跟在万妈妈后面。她的出身经不起推敲。她一个人种菜,她对青菜说话,青菜是静默的,内心沉稳的,青菜从来不会出卖人的秘密。二姑妈上班忙昏了头,手上有一点时间,要去找鬼魅纠缠。她喜欢在孤单的没有阳光的日子里,带上我和弟弟,去祖父的墓地哭诉。她左手牵了弟弟,右手挎个小箩,小箩里有一碗饭,两三碗菜,一副筷子,白酒和黄颜色的草纸。
到了墓地,她把饭菜端出来,进贡在坟前,倒上一盅酒,把草纸摊开,让弟弟去点火。我们家的规矩是儿子、孙子点火烧纸,祖宗才能收到钱财,女儿和孙女是外人,外人点的香火是无效的。草纸燃烧的时候,二姑妈开始倾诉,她跪在土堆前面,挥动双臂,上身像燃烧的火焰一样扭曲舞蹈,哭诉的调子是一种上升的叙述,叙述她一个人在这个世间的凄苦,无助,她心里的闸门,关了无处可去的苦水,伴随她带来的一小盅白酒,洒在土堆上面。我看到酒和眼泪穿过泥土,流进墓地,流进祖父的棺材里面,祖父能喝到二姑妈的酒吗?他至少能闻到酒的香气。
这时,山下的火车开过。火车在山间的鸣笛短促,回音在崖壁间碰撞,立体的共鸣在沟壑间响亮地回荡,车轮在铁轨上滚动的声音沉重而绵长,仿佛是对大地进行的一次至深的叩问,这样的声音吸引了我,我跑到山边,察看火车,怕掉下悬崖,头伸出去,身体缩在后面,绵延不尽的铁轨和移动的火车出现在我面前,山里的高音喇叭传来一阵阵反复的歌声: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
其实,二姑妈即使不上班,她也不会在院子里大声说话。她和我一樣,悄无声息,有些像哑巴,她和大姑妈只对自己家里人说话,对死去的亲人说话。而我的母亲,除了父亲,她很少对自己家里人说话,她只对外面的人说话,她对外面的人说动听的话,奉承的话;对姑妈和我说抱怨的话,离间的话,诅咒的话,是我们这些败类,使她的红色染上了斑点。
她时常骂我的一句话是,作孽啊,跟你大姑妈一个样。大姑妈一辈子,只有一个遗腹子,没有儿子,没有丈夫,她的丈夫是白军,溃逃到海的另一边,不是她的错。大姑妈对我说过她小时候做过的两件错事,一件是她在小学校上学后,回家睡觉,夜里在床上偷偷地把裹脚布拆开了,白天,丫鬟发现以后,禀报奶奶,奶奶命丫鬟给她裹上,结果,夜里,又被她拆开了。是小学校的校长鼓励她们女生回家拆裹脚布的,不是她成心跟奶奶过不去。
南京的冬天阴冷,屋檐下,排列着剑一样的冰梢。我没有棉袄,冻得咳嗽,发烧,持续几天以后,眼见得快要死了,大姑妈怕我真的死掉,她给我缝制新棉袄,回忆往昔的轶闻趣事,这个时候,她的从来没有表情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幸福的神态。
我趴在大姑妈干净简陋的床头,她的大床平整,从未有男人坐过的床单,已经洗得掉了颜色,有一种肃静的温存。她给我缝制的棉袄里子是黄颜色的格子绒布,面子是蓝色的底子缀满七彩星星的花布。我伸出小手,触摸这些漂亮崭新的花布,这是我对花布的最初认识,黄布柔软,摸上去是暖和的,蓝布捏在手里有些凉,然后会变热,像夏夜里的星空,深邃。我目不转睛,盯着蓝布看,注视久了,视线会穿过星空,仿佛看见苍穹落到面前,那样辽阔无际,使我战栗,赶紧收回目光。
两层花布之间,大姑妈小心翼翼地铺展棉花,一层一层地摊平,均匀开来。耐心和细致就是这样,在温和与悲悯间,一层一层,一针一线,钩织出一张细密的网。我看到大姑妈缝制棉袄的样子,有些神圣,像一场温柔的仪式,把我裹在棉花里面,这一团温柔,驻足心底,像蚕茧一样紧密,裹住了我。
大姑妈飞针走线,给棉袄定型的时候,说了她做过的第二件错事。她上小学的时候,不按先生教的书,背诵经文,偷偷看了《聊斋志异》。我缠着大姑妈讲,书里说了什么,大姑妈先是笑,然后脸色就变了,她小声说,这是禁书,姑娘家是不能看的。针扎了她的布满老茧的手一下,她用手捏了扎针的地方说,不要说你在我这里,你妈知道又要骂你了。我仰着小脸盘儿,看着大姑妈神圣的样子,点点头,知道了。
当年,大姑妈被人关在牛棚里的时候,造反派逼她说出大姑父,一个白军首领的下落,她不说,打狠了,她就交待两个字,死了。多年以后,海峡两岸沟通接触,联合会的人,浩浩荡荡地来了一群,来到我们陈旧的院子看望大姑妈,希望她站出来,做些工作。大姑妈坐在她依然干净、一尘不染的床边,沉默。盛情之下,推辞不过,大姑妈面无表情地告诉人家:死了。
现在,这件温暖了我无数个冬天的棉袄,被我小心地不能割舍地藏在我的蚕丝枕头里面。黄梅天过去,潮湿的南方,家家户户进入晒霉的日子,我打开枕头,把它铺展在初夏的日光里。时间穿梭,阳光温柔,洒满大地,普照着一切。一片一片的棉花再次铺开,均匀。那个时候,大姑妈心情的一次次拐弯,被记忆的温度和针脚细密的走线,再次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那个时刻,大姑妈的脸,苍穹,那些幸福的,神圣的,温柔的,一一掉落在我面前,一个人的暗自世界,满是阳光。
这么多年,我觉得母亲有一句话说得是对的,我像大姑妈。很庆幸,我不像母亲。如果,我是她的亲生女儿,我不过是借了她的身体,来到这个世界。她是那样地排斥我,她在家洗澡的时候,我和弟弟在家玩耍,她把我撵出去,骂道。你这个黑崽子,败类,臭X丫头。弟弟继续玩他的,等到她洗完,穿好衣服,她喊我拿拖把进去,把地板上的水擦干。有时,她忘记收晾在院子里的衣服,她的大嗓门吼我,叫我收衣服给她,我推开屋门,她双手抱在胸前,唯恐我看到她的身体,好像我的目光有毒,不能触及她的身体。她嫌弃的目光,憎恶,像布满锈迹的铁丝网。但我还是看到她像大提琴一样裸露的脊背,浑圆的屁股。原来,大人身上有这么多肉,丰腴,布满膏脂,不像我,除了一把小骨头,只有一层黑瘦的皮。
三十年以后,我做了母亲,我的小囡爱哭,她嘹亮的哭声传遍大地,惊动了周围所有不知道她的邻居。陌生的怀抱令她惊惧,惶恐。她必须时刻感受到我的心跳、怀中乳汁和温度编织的柔软丝网。她洗澡的时候哭叫,挣扎,怕水,怕雾,怕水流的声音和雾霭的界限模糊了她熟悉的气息,我把乳头塞进她嘴里的时候,她立刻安静下来,任流水从她脸上冲下,安静得仿佛睡着一般。她幼小的身体躺在我的怀里,才会说话的时候,在我心情的每一次拐弯口,她会担忧地问:妈咪,你在想什么?她年幼的心灵,好像承续了我在她这个时光的惶恐,惊惧,这让我感到通灵,相承。想到苹果的肉质,紧密,削了皮,咬哪里一口,都是伤痕。
第十二节
秋天的下午,树叶四处飘零,银杏树像一把挂满金片的大扇子在风中摇曳。
后院的男孩,小九子溜到我們院子,他躲在闻鹃姐姐的窗户下面。我在屋里看《安娜·卡列尼娜》。那时,我已经上中学了,我想,等我长大,要找一个恋爱的人,世界很大,会有很多男人供我选择。这个男人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一定不是万妈妈家的那些儿子,也不是那些动咋就打架的男同学。他藏在哪里?什么时候才能出现,我时常会想象这个人的样子,却无法勾勒出他的具体形象,我在窥视安娜的生活中,不可抑制地爱上了沃伦斯基,这个人渐渐浮出水面,找一个沃伦斯基一样的人去恋爱,这是一个十四岁少女的梦想。
忽然,我听到小九子的声音,他在喊我名字,我不理他。我在金川河岸的自来水池边淘米洗菜的时候,小九子也会从家里出来淘米洗菜,他总是让我先放水,从来不欺负我。有时候,他会主动问一句简单的话,我不搭理。其实,我心里并不讨厌他,只是有点矜持。如果是万妈妈家的儿子问我话,我会立即翻白眼,走开,把我记忆里的所有愤怒全在白眼中表示一下。我不仅不讨厌小九子,还有一丝欣赏,他的脸上有一条挺拔的鼻梁,有时,我会盯着这根鼻梁注视良久,这根鼻梁和两眼之间的距离,高耸的眉骨,深陷的眼睛,英俊的脸庞,像电影里面的那个沃伦斯基。
可是,他离我心中的爱人多远啊。他的眼睛下面,还是脸上的那个部位,我在并不确切的一个地方,能隐约感受到他打架不要命的两个记印。他说话摇头晃脑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我的堂兄、大伯,他们的从容,淡定,儒雅。我在看安娜的爱情,她的爱情是如此美妙,吸引着我的眼球,没有什么吸引力比小说里的天空更辽阔,持久,迷人。现在,我还没有爱人,我把书抱在怀里,仰望天空,心里说,爱人,你给了我多少欢乐啊,书啊,你就是我的爱人。
小九子的喊声断断续续,母亲听见了,母亲冲到院子里大骂,小九子灰溜溜地跑了。母亲转身回来骂我,骂我是流氓,小纰漏,不学好,等等,诸如此类不堪的话。我表面上不敢有一丝反抗,内心的愤怒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忽然,她从门外冲进来,挥起手臂,甩过来一个大嘴巴,抽得我的嘴一片麻木,一股咸咸的液体涌出,吐到地面,是一摊红色的血。我把血吐在手帕上,夹在日记本里,那口鲜血,我是要记忆一生的。她骂完了,睡了,我在屋子里写日记,想像她死的时候,我一定要把这句话刻在那里,我要给她立个墓志铭:你终于闭上了聒噪不休的嘴巴。
一个人伤心的时候,打开日记。我把夹在里面的手帕抖开,重新审视那块红颜色的小布,它的质地,薄得像纱,颜色像血,四只角上印了对称的黑色树枝,现在,血把它洇成了暗红色。以前,它不是我的,是母亲在下班的路上捡到的,回来递给我,要我去洗一洗。我在河边的水龙头下洗了一遍又一遍,手帕是粘连的,一层一层的黏液被肥皂和水溶解,粘在我手心,泡沫溢到手背,我以为是哪个感冒的姑娘,嫌脏丢弃的。结婚以后的我,终于明白,它不是因为感冒的鼻涕而丢弃,它一定是哪个野合的姑娘,丢在了路边。
那本日记保留的时间要比手帕长久,手帕上的血变成黑色的时候,我把手帕丢弃了。成年以后的我,经常在想我的懦弱,我为什么要洗那块手帕,为什么不把它丢掉。父亲抱来十多本《东周列国志》,要我在一个暑假期间读完。我不喜欢,还是一字不漏地读完。其实,父亲从来就没有考核过我。我为什么不能够像现在的孩子一样,乖巧地应允,想看什么,照样去看什么。是对抗还是柔软的反抗,一定有一个支撑的底线,那个瘦弱的小孩没有支撑,她不能反抗,但是,她有记忆,金子一样的记忆,这些记忆会不断地跑出来找我,和我约会。我看到,现实和虚构难以分解,遗忘从虚构的河流中浮出水面,遗落的浪花,纷纷扬扬地浮上来。
冬至以后的天空,黑得真快,才晚上八点多钟,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了。我们围坐在大姑妈家的小西屋里,听二姑妈说鬼怪的事情,正说到屋梁上居住的一对狐狸时,忽然,门,被推开了。小表哥从门外冲进来,结结巴巴,没头没脑,他口吃:不、不好了,小、小九子死了。
这个多雨的初冬,金川河沿岸一场又一场的雨水,洗刷了一场斗殴的血腥地面,小九子死亡现场的再现,是从他的几个哥哥嘴里复原的。在红狐狸还没有出场的时候,他们和金川河东岸一带的几个男孩,由于派别出身的不同,发生了群殴,在这场你死我活的群殴中,他被打倒了,趴在地上起不来,他奋力地抱着水泥电线杆子,刚刚抬起头,对方举起铁锹,狠狠一锹下去,铲到他的后脑勺,他的脑浆喷射出来。
小九子死去的过程和细节很是惨烈,我无法复述。暗自庆幸他不会再来喊我的同时,有些许的哀伤,这样的结果已经残忍,不是我要的结局,我心里想要的是,每一个人都不要欺辱与被欺辱,打人和挨打。什么时候,人与人才能不再打斗呢。
我时常坐在院子后门口的小凳子上想:我不想当我。走过来一个人,我看看他的年龄,长相,衣着,神情,大概揣摩一下他的处境,我想我愿意当这个人,他的处境一定比我好。走过去一个人,揣摩一下,他的命运也会比我好,他不可能有一个一天到晚咒骂他的母亲,我宁愿当他。后来,我很奢侈地想过一次,如果可以不当我,我当什么最好呢。这样想的選择真是辽阔,当一个动物,会给人吃掉,当一片树叶吧,可是树叶会掉下来,被我们撕破了做游戏,树叶也可怜。大地上的所有物体被我想过一遍之后,都有自己的苦痛和难过处境,连空气和水都被人糟蹋了。
地球上有河流,树林,美丽的天空,飞翔的小鸟,本来是天堂的样子,人把地球上的很多地方,很多人搞得像地狱一样,人是地球上最邪恶的动物。我什么也不想当了,如果,来生,一定要以物的形式出现,就当地心上一块坚硬的岩石吧,没有情感,没有苦痛,不被世人糟蹋。
第十三节
母亲在马蹄街上行走,我走在她后面,那一年,我已经十八岁了,正在读叶芝的诗歌,内心有些躁动。我跑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她。她回头看到是我,一把将我推开,我跌倒在地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到了,马蹄街上打马掌子的人看到了,多么狼狈,从地上爬起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盼表姐在马蹄街行走的时候,也被我发现,故伎重演,我从后面,一把抱住她,她回头,我看到她的脸,有些陌生,我慢慢放松抱她的手,两张脸对视,原来不是我的盼表姐,但很像,辫子,衣服和背影,一模一样,我们相视一笑,彼此觉得似有缘分,那个女人似乎对我有了一丝眷顾,看我的目光,温情脉脉。
马蹄街的三角形地带,有一些树桩,是拴马的地方,铁匠们给马蹄打掌子的时候,我上学放学路过那里。现在这里是街心花园,花园的北角有一所学校,我去学校给女儿送食物的时候,路堵,难走。夜黑,风大,卷起一地的灰飞,我蒙住嘴角,斜刺里顶风前行。这时,那个怕鬼怕妖怪的颉柏不见了,那些个不能言说的黑夜不见了。我是颉柏的母亲,去学校找我的小颉柏,我把她抱在怀里,吻她,抚摸她的头发,告诉她黑暗中有我,颉柏,你不要怕。我看见自己的童年,少年,茫然地站在那里,那么孤单无助。颉柏,我在心里说,妈咪是多么爱你,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我把她抱紧,抱紧那个怕黑的颉柏。
第十四节
冬季,寒冷漫长,记不清有多久没有洗过澡了。闻鹃姐姐的手,伸到我背后,给我挠痒痒,我再给她挠。菜田对面的电机厂,有个工人洗澡的大澡堂。澡堂在晚上八点钟停止供热水,但冷水不会停。我们俩约好了,在八点之前,学着工人家属去洗澡的样子,一人抱一只脸盆,趁门卫不注意,溜进工厂,小心谨慎地穿过半个厂区。厂区的地面有机油、柴油、铁硝混合,粘连在地面,发出金属特有的味道。八点,看澡堂的阿姨下班后,我和闻鹃姐姐溜进去,运气好的话,放一盆热水出来,再用管子里的余水,洗一个热水澡。有时候,会遇上下晚班的女工,用管子里的余水洗衣服,看见我们,也不撵。管子里没有一点热水的时候,我们就去澡堂外面的锅炉房打开水,一个人在里面洗,一个人负责打热水,热水兑了冷水,也能把自己洗干净,小脸洗得通红通红的。工厂道路两旁的冷风吹过来,从脖子钻进干净的身体,我闻到自己身体上一股清洁的气息,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闻鹃姐姐比我大几岁,个子也高出一大截,像个大人的样子。她洗自己的衣服,还要洗她母亲的,她姐姐的,姐夫一大家子的衣服,衣服泡在大澡盆里,她在搓板上搓。她的母亲,粗糙的胖脸,肥壮的身体,像个黑磨盘在地面移动。
何大胖子,原来也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家里养不起她,把她送到戏班,学习唱戏。她先是在戏班里给师傅做饭洗衣,时常挨打,后来学跑龙套,她在跑龙套的过程中迷上了武生,渐渐学会。一些日子,她在唱武生的时候,一个白军的连长迷上了她,一来二去,最后,花了二两白银,把她赎了出来,收做小妾。
那个白军的连长后来和其他战犯关押在一起,在一个偏远的农场劳动改造。政府送何大胖子进了扫盲班,识得一些汉字后,把她安排进家门口的小学校,专教一年级新生。
何大胖子的两个女儿,闻婵和闻鹃,是她前后领养的一对姐妹。她不喜欢闻鹃,闻鹃长得漂亮,却不能挣钱。而闻鹃的姐姐闻婵有工作,挣的钱都交给了何大胖子,家务基本都落在闻鹃身上。闻婵的新郎官挣的一份工资,也统统交与何大胖子支配。
闻鹃姐姐在洗衣服的时候,被何大胖子从澡盆边拖了出来,何大胖子像骑马一样坐在闻鹃姐姐的身上打她。我躲在墙角,偷偷看到闻鹃姐姐的脸朝地面,黑亮的眼睛有水珠在闪,何大胖子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狠打,扯她的头发,用棒槌槌打她的后背。闻鹃姐姐不哭,也不说话,她的四肢修长,像一只受伤的白天鹅匍匐在地面,只是她的眼睛在对地面说话,眼睛里的泪水“叭嗒,叭嗒”流到地面,渗入泥土。泥土遮蔽了闻鹃姐姐的悲伤,这悲伤流到我心里,驚讶而难过,我不能够看下去,躲开,内心祈祷,希望不要有人看到这一幕。
第十五节
闻鹃姐姐挨打的内幕,我是到了开春才听说一些。大表哥帮母亲买半导体收音机之前,已经对闻鹃姐姐产生好感,母亲的屋子和大姑妈的屋子之间,是闻鹃姐姐的家,他在院子里面走来走去,就是想引起闻鹃姐姐对他的注意。大表哥知道自己出身不好,羞于表达。但他以修收音机的名义,开始出入闻鹃姐姐家。那天,他修完收音机,坐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闻鹃姐姐就给他泡了杯茶,他和闻鹃姐姐搭讪起来。何大胖子心知肚明。她在竹箩筐中的破烂杂物中翻找,没有找到她废弃的一条旧棉毛裤。
闻鹃姐姐从来没有穿过一条像样的裤子,更没有穿过棉毛裤。她所在学校的班级要去农村学农,两个女同学睡一张单人床,一个同学的被子垫在下面,另一个同学的被子盖在上面。下雪的冬天,闻鹃姐姐只穿了两条破裤子,一条是她姐夫在工厂穿过的劳动布的旧裤子,膝盖和屁股上缀满了补丁,另一条是何大胖子的旧裤子,膝盖和屁股也缝了四块补丁。
闻鹃姐姐想到晚上睡觉,脱裤子的时候,她的内裤已经很破了,光着腿钻进被窝会很尴尬,穿那条打补丁的劳动布裤子,更难为情,怎样才能不在同学面前丢面子呢?她在箩筐里找到了母亲丢弃的那条棉毛裤,那条紫红色的旧棉毛裤,已经破得没有形状,裤裆裂开了一个很长的口子,但是,棉毛裤的两只裤角是完整的,只要有两只裤脚在脚踝上,她就跟别的同学一样,她就不会在睡觉的时候,出丑了。
她晚上脱裤子睡觉的时候,事先把裤子松开,要脱下的样子,可是,一直不脱,盯着前后左右同学的床铺,趁大家都忙着往被子里钻的时候,她飞快地脱下外面的裤子,里面的棉毛裤还是碎成了两半,大腿全露在了外面,好在中间还有一些牵连,没有完全断开,她连忙钻进被子。
闻鹃姐姐回家的时候,母亲不动声色地翻过箩筐后问她,棉毛裤到哪里去了?闻鹃姐姐只好如实说了。母亲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这个小婊子,你这个天杀的不要脸的小婊子啊,你偷老娘的裤子,你找死啊,你今天偷老娘的裤子,明天还不出去偷人!
何大胖子骂够了,就把闻鹃姐姐拖了出去,狠打了一顿。我在外面看到闻鹃姐姐挨打的时候,大表哥正轻松地坐在她们家里喝茶。闻鹃姐姐从挨骂的那一刻起,就盼着大表哥尽快离开。大表哥不知道,何大胖子的打骂,就是冲着出身不好的他来的。闻鹃姐姐不想别人看到她挨打受骂的样子,她从小就被打习惯了,她知道自己是带来的,不是何大胖子亲生的,晚娘不亲,戏里就是这样唱的。
我和闻鹃姐姐坐在院子的后门口玩玻璃丝。春天的油菜花田枝叶茂盛,挡住了对面马路的视线,油菜花看起来就伸向了远方,连着天边,天空是湛蓝色的,蜜蜂在花朵上飞舞,这是一个好看的世界。我问她,你知道人是怎么来的吗?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是猴子变的。那我不想当猴子,我想起父亲探家的时候,带我去玄武湖动物园看到的那些猴子,在猴山上跑来跳去,猴山上有一只猴王和另一只争夺猴王的猴子打架,头上和身上都抓破了。
闻鹃姐姐把玻璃丝还给我,摘一枝油菜花在手指上,捻碎了,挤出黄颜色的汁液,她说,颉柏,我想去死,不想活了,人活着没有意思。我有些局促,不知道说什么好,呆在那里。闻鹃姐姐又说,没有意思我也能活,就是太苦了。她目光幽怨,在油菜花中穿行,转弯。我发愣,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死是多么害怕的事情。闻鹃姐姐又说,太苦,我也能活,就是屈辱,屈辱让我想死。
我把手伸过去,牵住她的手。女孩二十三岁就能结婚了,结婚就能找到幸福,你还没有幸福过呢,我告诉闻鹃姐姐。我回家把大伯给我新买的书《茵梦湖》拿出来,借给她,德国的奥多·斯托谟写的爱情小说,你看书里的爱情多好,你还没有恋爱过呢,就是死,也要等恋爱过一次再死,那个时候去死也来得及,不然,人才没有意思呢。
闻鹃姐姐在后门口坐了一会儿说,闻婵病了,是肺结核,好久没有上班了,我姐夫叫我回家烤猫肉给她吃。我突然想到我们家的猫咪,已经两天没有看见了,我等了一会儿,估计她已经开始烤了,就去了她家的厨房,想看看她在炉子烤的猫咪,是不是我们家的猫咪。
煤炉上有一只铁架子,猫的头和尾巴都不见了,皮也扒掉了,粉红色的脊背,看得见肋骨,像搓衣板一样。我就想起夏天,我去大姑妈家,一根头发黏到胸前,有些痒,我低头把那根头发拽掉,看见自己的胸前也是一根一根的肋骨,像搓衣板一样排列,忽然,我感到胸前一片疼痛,灼伤在蔓延,火烤得猫肉油滋滋的,往下滴油水,煤火一下子就把油水吞噬,厨房里飘散着一股烧焦的味道,怪异而诱惑。闻鹃姐姐把炉子上的猫翻了个身说,昨天吃的是烤兔子,明天要吃癞蛤蟆炖猪爪,你晚上陪我去逮癞蛤蟆好吗?不好,我说,癞蛤蟆异怪死了,它身体上的白浆粘在哪里,哪里就会长出猴子来,它有毒。闻鹃姐姐却说,就是要以毒攻毒,闻婵才能好。
第十六节
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听到何大胖子的哭声,像唱戏一样,一些大人在她们家进进出出。新郎官往门外搬东西,他的衣服和帽子堆在门口,院子里有一堆火,他不时地把一些零碎的东西扔进火里。我有些好奇,探头探脑,没有看见闻鹃姐姐。晚上的时候,听见闻鹃姐姐回来的脚步声,还在桥上,隔了几十米远,我就听见了。我拿了一本厚厚的泛黄的夏衍剧本集去找她,她看见我,从家里跑出来说,走,我们到河边去。我们两个一前一后,走到金川河边,秋天的河边有些裂隙,野花在悄悄生长,我们坐在河堤上,看见弯曲的河床,大石头一块连着一块,石头被水流披上的腐殖物,一缕一缕的,有些发亮,河水从一块石头流下,冲上另一块石头的时候,河水把自己变成了白色。
夜晚的河岸,静悄悄的。能听到流水的声音,月光细碎地洒在河堤、弯曲的树枝上的声音。我们坐在一起,中间有点距离,她往我这边靠了一下,肩膀挨着肩膀,不再感到孤单。静谧的大地低沉地喘息,我感到自己正在变小,小到一粒尘埃,幽浮在河面上,我看到一双大脚和一双小脚,并排靠在一起,还有她的脸。我把夏衍剧本集递给她。
她把书抱在怀里,低头啜泣,声音像游丝,前几天,我姐姐闻婵跟我说,她要死了,她死了以后,我就不要睡在地上了,我睡在她的床上。我瞪大了眼睛,你姐夫睡哪里?她说,我姐夫自从姐姐生病以后,母亲就不让他和姐姐睡在一起了,其实,唉,闻鹃姐姐深深地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我心里奇怪,问她,你说呀。河水在流,向东流去,我不知道河水为什么要向东流去,河水也有向西流去的时候,向西的时候,河水湍急,汹涌直下,好像要把沿河两岸的秘密卷走。
一片翡色的云从天上飘过的时候,月光摸了我的脸一下。闻鹃姐姐看了我一眼,目光含着哀怨:其实,我姐姐没有病的时候,母亲也会让姐夫睡到她的床上,我夜里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我赶紧装成睡着的样子,不然,会挨打的。
我姐姐说,要是她死在床上,我会害怕,她死在地上,我睡觉的时候就不怕了。我忽然想起来,那天下午,我放学回家,刚放下书包,闻鹃姐姐就过来喊我,她说她姐姐死沉,她一个人抱不动她,是我们两个人,她抱头,我抱脚,她的腰身拖在床上,背后的衣服,都跑到肩膀上了,好不容易,才把她抱到地上。
上个礼拜一,闻婵把她贴身口袋里藏的私房钱都给我了,她叫我不要给母亲,不要给姐夫,自己藏好,饿的时候,买一个烧饼吃,馒头也很抵饱。闻鹃姐姐把钱掏出来,我们两个在月光下数钱,一共是十九块七毛六。我们家很乱,这些钱,放在你那里,等我要用的时候还我。我把钱紧紧裹起来,攥在手心,我要把钱藏好,不能给母亲发现,不然,钱就保不住了。
闻婵是昨天夜里死的,我在床上睡着了,只听到她一声长长的叹息,我不知道,她那会儿是死了。闻鹃姐姐的眼泪一直在流,她的双肩抽泣,颤抖。我低头,看见一朵野花在月光下开了,我把它摘下来,脸埋在花朵中,眼泪打湿了花瓣,抬起头来,看到大伯从远处骑自行车过来,我无声地哭起来,大伯在移动,自行车的影子在靠近我们,我看见自己在月光下无声的大哭的脸,扭曲,变形。那一刻,我特别想要大伯看见我扭曲的痛苦,想要他知道我内心的悲伤,我的潜意识里,是那么渴望他的安慰,但是,他根本就看不见黑暗中的我们,他快到院子大门口的时候,跳下自行车拐弯,回家,离开了我的视线。
闻婵姐姐还留了两张电影票给我们,是她们单位发的,工会送来的,罗马利亚的电影《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这几天,新郎官已经搬走了。闻鹃姐姐带我去看这部电影,渡江电影院。渡江电影院在下关的江边,下关,我不喜欢那里,在我模糊的记忆中,下关,是一片黑色的煤场,马路两边的水泥电线杆横躺在道路的两旁,电线杆坚硬的水泥和钢筋,没有阻止黑色的停顿,却把黑色无限铺展,空旷,荒芜,那种漆黑的颜色产生出的无助和孤单,令人崩溃。三岁的时候,父亲把我放在挑篓里,从缅甸的大山里挑来,从下关火车站走到金川河岸。夏日中午的日光晒得我眯着眼睛,日光像白霜一样颤栗。
而我眼里的世界却是一片黑色,黑得战栗,铺天盖地,令人绝望。电影开始了,电影里的音乐,流动的树叶和人影,纯洁的爱情,就像一场盛宴在等待我们。电影里面的光影流盼和电影外面的漆黑,就像两个世界。现在,我在这个美妙的世界里穿行,第一次听到那么好听的音乐,我被深深打动,内心从未有过的细密和柔软生出来,一种幸福的忧伤布满全身。
回家的路上,我们谁也不说话,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快步行走。我的心里回响着电影里的音乐,眼前的黑暗世界被我往远处推开,我仰脸望着街灯,湛蓝的夜空缀满陌生的星星。突然,闻鹃姐姐像踩到地雷一样跳起来,她大叫,啊!流氓。就看见一个裸着下体的老头,在街灯下,提着裤子,不急不忙地转身离去。
第十七节
晚饭后,闻鹃姐姐来跟我要钱,她把钱全部拿走了。我问她要钱干什么,她有点神秘地说,明天告诉你。明天以后的明天,我见到了她,她告诉我,她要搬走了,她一个人走。你到哪里去?我问她,只告诉你一个人,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记得有时间去看看我。我点点头,会去看你的。
学校开学的时候,全校师生都在疯传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一个父亲,强奸了他的两个亲生女儿。这个传言是可信的,我们轮番跑到菜田对面的电机厂,传达室的墙面上贴着法院的判决书,判决书上有他犯下的罪行和判决的期限,他被判处无期徒刑。他的大女儿已经上中学,小女儿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那个女孩发育得很好,个子高挑,体态丰腴,是个留了一级的女生。她们的母亲长年病卧在床,哥哥在军工厂工作,这是一对早熟的姐妹花,个子比一般女孩要高大,雪白的皮肤,漂亮的脸蛋,在校园里,比起一般的学生,要醒目得多。
父亲坐牢以后,大女儿余弘不堪社会上的流言蜚語,下乡务农去了。闻鹃和余弘是同学,她去余弘家写作业时,认识了余弘的哥哥余维。那个时候的余维已经二十四岁了,正在和一个服装厂的女孩谈恋爱,海燕牌手表都买好了,打算结婚。见到闻鹃以后,突然对那个女孩改变了态度,他不喜欢那个女孩的手,她的手骨节粗大,拇指短小,手背上的皮肤皴得像鹅掌一样。
闻鹃姐姐放学后,去他家做作业,他把她的双手捧在自己的手里,看得痴迷。你的手,多么漂亮啊,像圣母的手一样娇美,我要找个画家,把你的手画在我的吉他上,抱着吉他,就好像抱着你。他低头吻她的手背,告诉她,她是多么纯洁,你知道吗,你有多么漂亮,你是一只降落到地上的白天鹅,他告诉她。她摇摇头。是的,你就是白天鹅。他说得语气坚定,目光不容置疑。他跟她谈贝多芬,说起他的理想,他不想做一个平庸的人,好像他是有使命感的,生来就是要做大事情的。但是,他到底要做什么呢?我问闻鹃姐姐。她说,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他不平凡。
闻婵去世以后,何大胖子一下子少了两个人的工资,脾气日渐刁钻,对闻鹃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嫌她吃饭有声音,吃了一碗还添一碗,稀饭煮得像干饭一样,照这样吃下去,她们家迟早要给她吃个大窟窿,这些年来,她们家就是多了她这张嘴,才这样败落,老天真是不长眼睛,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何大胖子的家,闻鹃是待不下去了,她给余维看她后背上的大片淤血,她的后背几乎成了青黑色,大腿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瘀斑,屁股上更是没有一块好肉。何大胖子说过,打这些地方,才不会伤到自己的手,不然,闻鹃那么瘦,一不小心,闻鹃身上的骨头,就会戳到她的手。闻鹃不能坐,睡觉不能平躺,要侧身。何大胖子在戏班唱戏的时候,学来的一套,打小孩不要打伤内脏,更不要伤到筋骨,拣有肉的地方,手掐准了,往深里转一圈,小孩的肉是有弹性的,掉不下来。
余维坐在沙发上拥抱闻鹃,像抚摸巴比娃娃一样爱抚她,理顺她落到前额上的头发,用拇指轻触她的嘴唇,感受少女唇上卷曲的线条和细密的绒毛,把她举起来,放到自己的腿上,吻她的前额和面颊,伸出舌尖。她也学着他的样子伸出舌尖,他试图打开她,却发现她还是一个混沌未开的孩子,一种悲凉、圣洁的使命感涌上心头,他对着她的耳朵轻声慢语:一只白色的天鹅/在河岸上飞行/纯洁像天使 /暴雨打湿了羽毛/降落大地/不幸开始/我的热情似火/温暖你潮湿的羽毛/欢乐就要来临/我们比翼双飞。
在何大胖子下班之前,闻鹃收拾好了自己的书包和几件衣服。小表哥在生产队放农具的大草房門口,看到一辆没有上锁的三轮车,他把三轮车偷偷骑过来。我和弟弟,闻鹃姐姐和她的行李,我们一起跳上三轮车,我们沿着金川河岸,朝余维家一路骑去。
正是金川河水的枯竭期,河床里的石头,大大小小的,露出了水面。小表哥的三轮车骑得飞快,他和弟弟一路吹着欢快的口哨:“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阳光照耀在河岸边的石子小路上,刺得我们睁不开眼睛,也看不见天空,视线里全是一束一束的光,我们在光束中行驶,仿佛没有了地面,没有了天空,只剩下速度和光,还有像光一样移动的时间,我感到时间还存在着,我们被时间存在着,存在于光速中,速度使我们迎着光,向前,飞行。
忽然,光丢失了,巨大的颠簸之后,一声巨响,颤动,速度静止,我们回到地面。准确地说,是我们回到了河床上,我们睁开了眼睛。三轮车在小桥上转弯的时候冲下坡道,失去控制,冲下河堤,卡在河床上大大小小的石块中。
小表哥依然坐在三轮车上,扶着车把手,回头看到我们还坐在三轮车上,一脸茫然,神情恍惚,他瞬间清醒,试图踩了一下脚踏,车轮已经被卡死在石头的缝隙中,显然,他没有能力把三轮车骑上河堤,意识到这一点,小表哥从三轮车上跳下来,弟弟也跟在他后面跳下车,他们两个像兔子一样,眨眼间,消失在河床上。
我和闻鹃姐姐回过神来,爬下车,拿起她的行李,爬上河堤。桥面离河堤很陡,闻鹃姐姐试着踩了一块石头,石头有些松动,她换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比较牢固,她爬上岸,接过我手上的行李,拽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