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舟
在讨论人类演化过程之前,其实我们应当先简短地回顾一下在过去这段期间,有哪些假说被用来解释人类最初的起源。有趣的是,通常每一个广为流行的新假说都能反映出当时的社会气候。例如,达尔文认为精制石头武器对于创造整套技术、双足步行以及扩增脑容量的演化史非常重要。这个假说显然反映出当时流行的想法:生命是一场战斗,唯有靠进取心和努力才能赢得进步。这套维多利亚时代的思潮不仅充溢在科学界,并且摆弄着演化途径——当然也包括人类演化在内。
到了20世纪初,英國國王爱德华式乐观思想全盛之时,“大脑以及其中的高层次思维”被认为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主因。这股风行全球的社会思潮在人类学界造成的影响是:最初推动人类演化的因素并非两足步行。而是扩增的脑。进入20世纪40年代后,全世界都被笼罩在科技的神奇魔力下,于是,伦敦自然史博物馆的肯尼思·欧克利提出的“人类,器具制造者”的说法又大大盛行起来。接着,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阴影来袭时,有人开始强调一项人与猿的邪恶差异,即所谓的同类自相残杀的暴力。这时,澳洲解剖学家雷蒙德·达特(1893—1988)率先提出的“人类,杀戮猿”的说法广为接纳,也许是因为它替战争的恐怖现象找到了某种解释(或借日)。
20世纪60年代末,人类学家转而相信“采食狩猎的生活方式是人类起源的关键”。许多调查小组开始研究生产技术仍十分原始的现代族群,特别是到非洲研究昆申人。在那儿,出现了一个新形象:人们乐天知命,在探索自然的同时也尊重自然。这种场景非常符合当时流行的环境主义,而人类学家对昆申族人狩猎加采食的混合经济体制更是印象深刻,尤其是狩猎。1966年,一场名为“人类,狩猎者”的人类学大会于芝加哥大学召开,会议宗旨很简单:狩猎使得人类所以能够成为人类。
在大多数技术落后的社会中,狩猎通常是男性的职责。因此,自从20世纪70年代女性自我意识高涨后,上述以男性为中心的人类起源说开始受到质疑并不令人意外。替代的理论是“女性,采食者”,主张“所有原始人种的社会,都是以女性与子孙间的强固联结为核心”,而且由于女性的进取心、发明技术并采集食物(主要指植物)供所有族人分享,因此才形成了复杂的人类社会。
石器可以作证
虽然这些假说对于人类演化的主要原动力为何各有不同见解,但却有一个共通点:它们全都认为达尔文提出的那整套人类优秀特质,打从人类演化之初就都齐备了,人类老祖先仍被设想为多少具有两足行走能力、手工技术,并且拥有较大的脑容量。于是,人类祖先便以一种富有文化的生物形象(这点显然和其他动物不同)傲然登上演化舞台。直到最近几年,我们才知道情况并非如此。
事实上,我们是从考古学记录中找到达尔文假说不正确的具体证物。如果达尔文的套装理论属实,那么我们应该可以在考古或化石证物中,同时看到人类两足行走、技术能力以及脑容积增大的迹象才对,但是我们没有。其实,只需要一项史前证物便足以说明该假说是错的:石器记录。
石器不容易被损毁,这点和骨头大不相同,从骨头变成化石是很不容易的。现今发现的大部分史前遗物都是石器,而且它们本身便是人类技术由简到繁的证明。
已知最早的这类器具(由被削过的鹅卵石制成的粗糙薄片、挖土器及斧头等)出现在约250万年前。假使分子证据正确的话,最早的人类应该是始于700万年前,那么,从咱们的老祖先变成两足行走后,到他们开始制造石器之间,几乎隔了500万年之久。无论是哪一股演化力量造就了直立猿类,它绝对和“制造并使用石器的能力”无关。不过,有许多人类学家相信,人类在250万年前的技术进步确实和脑容量开始扩增有关。
当人类学家认识到“脑容量扩增”及“发展技术”均与人类起源时期不符之后,就不得不重新思考研究途径。结果,最新的假说多半以生物学词汇而非文化用语来构成。我个人认为这项进展在专业上十分健康。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从此可以用已知的生态或其他动物的行为来比较这类想法,我的意思是,这样做(指使用生物学词汇)之后就不必再否认智人确实拥有众多特殊才智。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借由严格的生物学原理,解开这些才智的出现之谜。
了解这层道理后,负责探讨人类起源的人类学家,重新将目标对准在“双足步行的源起”上面。即使目标被剥离到只剩下这一个单独项目,其中的演化变迁依旧不可等闲视之。就像美國肯特大学的解剖学家欧文·洛夫乔伊所说的:“朝向双足行走演化,是我们在演化生物学中所能看见的最惊人的解剖变化。”1988年,他在一篇很受欢迎的文章中这么写道:“骨骼、肌肉位置以及四肢的运动,都产生了重大变化。”只要瞥一眼人类和黑猩猩的骨盘,就足以确定这项观察:人类骨盘宽而短、呈箱形,但黑猩猩的骨盘窄而长。此外,二者的四肢和躯干也有诸多差异。
“演进为两脚步行”不仅是重大的生物转型,也是一项重大的环境适应。演化出两脚步行的运动方式,在适应环境方面成效实在太显著了,因此。称所有两脚行走的猿类为人类实在并不为过。这倒不是说第一种以两脚行走的猿类也具有相当程度的技术及智能,或是任何与人类文化贡献相仿的事物。我的重点在于,两脚步行富含了相当可观的演化潜能:双手因此得以自由,终于发展出巧妙的手法,而这一点的重要程度是我们这一行应该了解的。那些人类虽然和我们并不相像,但是若不曾演化为两脚行走,他们永远不可能变成我们今天这副模样。
东边的故事
究竟是哪一股演化力量促使非洲猿改用如此奇异的运动方式?人类起源在一般人心目中的影像多半如下:一种猿猴般的动物走出树林,昂首跨向辽阔的非洲大草原。无疑,这幕真是够戏剧性了,但却完全不正确,因为哈佛大学和耶鲁大学的研究员在分析过东非多处地点的土壤成分后证实了这一点。现存的非洲大草原及草原上随处迁移的兽群,都是相当晚近才出现的,并不会早于300万年前,比起最早演化的人类要晚了许久。
如果我们在心中将时空倒回至1500万年前的非洲,我们将会看到一大片森林由西延伸到东,这儿是各种灵长类动物的故乡,包括许多种猿类及猴子。和现在的情况相反,当时猿类的数目远远超过猴类。然而,非洲的地壳力量一直很活跃,终于在接下来的数百万年间,改变了它的地形和土地上的“居民”。
地壳自非洲大陆的东部下方撕裂开来,裂缝呈一条直线,从红海沿着现今的埃塞俄比亚、肯尼亚、坦桑尼亚,直到莫桑比克。结果,埃塞俄比亚和肯尼亚的地表冒出泡泡状结构,形成标高超过2700米的高原。这些个大圆顶不仅改变了非洲大陆的地形,同时也改变了当地的气候。圆顶群破坏了之前由西往东的和谐气流,使东边的土地陷入大量雨水冲刷,剥夺了森林的营养来源。原本大片的树林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成为拼拼凑凑的森林、树林及灌木林。不过那时依然难以见到开阔的草原。
大约1200万年前,一股持续不停的地壳力量进一步巨幅改动了非洲环境,造成一道由北往南、既长且深的峡谷,称为“大裂谷”。这道大裂谷的存在具有两大生物学功能:一是它对动物族群形成一道划分东西、难以克服的天然屏障;二是它促使非洲发展出多样化的生态环境。
法國人类学家伊夫斯·科本斯相信,这道屏障正是人类和猿类分开演化的决定性因素。“迫于当时的情况,人类和猿类的共同祖先发现自己被分隔开了,住在西边的子孙们继续适应原本潮湿的树上生活,它们就是猿类;来自同样祖先但居住在东边的子孙们却恰恰相反,为了适应开阔环境里的新生活。它们创出了一幕真正的杰作——摇身变为人类。”科本斯称这出演化剧为“东边的故事”。
这道谷地拥有凉爽、长满森林的高原,也拥有陡峭斜坡直通往3000米下炎热、干燥的低地。生物学家发现,这种能提供不同栖息地的多样环境,可以促进演化翻新。曾经分布得又广又久的物种会突然被隔离,陷入新的天择压力中。这正是演化变迁的秘方。如果适当的生存环境消失,这类变迁有时也会导致物种灭绝。
很明显,大部分非洲猿类的下场正是如此,今天还存在的非洲猿只剩下大猩猩、一般黑猩猩及倭黑猩猩。然而,就在大部分猿类因环境变迁而受苦受难之际,其中的一种猿类却因为发展出新的适应方式而得以存活,并进而兴旺起来。这就是第一种以双足行走的猿类。显然,“用两脚步行”在新环境中取得了重大的生存利益,人类学家的任务就是去探索这些利益究竟是什么。
(张小宁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