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安详

2012-04-29 12:49刘俊奇
飞天 2012年11期
关键词:所长户口助理

刘俊奇,原籍通渭县,迁居瓜州县,农民,甘肃省作协会员,在《作品》《都市生活》《北方作家》发表小说若干。小说《白雪花》获《作品》第十届作品奖——全国打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三等奖,第四届黄河文学奖优秀奖,获酒泉市文艺精品“飞天奖”。

1

夏天最热的时候,村文书用了三天时间,跑到全村上了七十岁高龄的老人家里,通知他们不论穷富,只要是够岁数的都带上相片,拿着户口本和身份证的复印件,找乡上管民政的严助理,办理养老救助的手续。到了秋天,全村凡是七十岁的老人都享受了上头的恩泽——只有七十八岁的吴有是个例外。他的户口丢掉了。一个没有户口的人,怎么可能会享受到这种温暖的恩泽呢?

一个活了快八十岁的人没有户口,就是个没名没份的“黑人”。一个没名份的“黑人”岂不是白活了?再说政府对农村高龄老人的救助,那是上头的温暖和恩泽,吴有是有这个权利享受这种温暖和恩泽的,可他……吴有怕自己到死永远是个“黑人”,产生了要找回自己户口的强烈愿望。

在这之前,吴有心里只有平平静静的、乡下老人司空见惯的寂寞与孤独。自从晓得自己因为没户口、把他不当一个正常的老人对待时,心里再不像以前那样无所求地平静了。蓦然产生的自卑、恐慌和被遗弃的感觉无时无刻地刺激着他,使他忍不住怀着一丝侥幸,去乡上找管民政的严助理,渴望严助理能网开一面,帮他解决他无法解决的难题。

全乡的农村低保和各种救助都得经过严助理的手,他是个照章办事的审慎人。吴有头一次来找他帮忙时,他觉得可笑地说这不是帮不帮忙的事,必须得有户口。户口丢了就得想办法找,绝对要找到。让他去派出所查查,没户口是绝对不行的。

吴有一家是八三年从定西迁过来的。他也知道些自己户口丢失的原因,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严助理的答复让吴有明白:人家是不会给他网开一面的。这使他很失望,他试探地问严助理,现在他应该去老家的派出所找,还是到本地的派出所找?

严助理问当初把户口迁来了吗?吴有说是他亲手迁来的。严助理说既然户口迁来了,就到本地的派出所找,肯定能找到。

一提说到本地的派出所查找自己的户口,吴有立刻不自在起来,感到脸上一阵比一阵烧。他的表情让严助理看出来了,而且使严助理有了警觉与很重的想法,严助理刨根问底的目光锐利地戳着吴有,吴有出了一身的汗。

吴有想,为了在活着的时候有名有份,不得不把自己认为不光彩的事说出来。

在减免三提五统和农业税的前几年,三提五统收得一年比一年高,最多的一年一个人要收六七百元,掏不起呀!凡是城里有工作的人家,就把户口在农村的儿女老婆的户口往城里转,城里不收三提五统。城里没户口的精能人也有办法,这些精能人,不仅有平头老百姓也有村组干部,他们通过黑路子,专把自家老人的户口从乡上和派出所提出来,目的是少掏一个人或两个人的各种摊派款。为啥专提老人的户口、不提娃娃和青壮年的?因为老人不上学不结婚没有任何妨碍。家里有老人的户口,对一个家庭来说就是负担和累赘,少一个两个老人的户口,家里每年要少出一千多元。说到把老人的户口提出来往哪里弄,吴有说不出旁人家是咋弄的,反正他和他老伴的户口,小儿子弄出来后由他保管着。遗憾的是老伴在户口弄出来的第三年就去世了。没想到多年后要用吴有的户口时却找不见了。

想法很重的严助理问吴有,他儿子是咋把他的户口弄出来的?

吴有的小儿子当时是他们组的农记员,在一个组里来说也算是个官。农记员这个官虽然小得不能再小,上头摊到组里的三提五统都由农记员摊到每家,再由组长和农记员挨家收。他们也有收不上钱的人家,村上和乡上的干部就会下来配合他们收。遇上钉子户,他们就以收回承包地来压你。你想,一个靠种地为生的农民家庭,让人家把种的土地收去,吃啥呀喝啥呀!不交不行呀,吃屎喝尿也得交清上头的摊派。

其实吴有真的不清楚儿子是通过啥渠道,又经过谁的手把他的户口弄出来的。打那年之后,按人头摊派的款就没有他老两口的份了,家里自然就少开支一千多元。虽说家里少了不少开支,可吴有心里很不暖和。不暖和他也不敢把话说出来,他老了,到了人养活他不是他养活人的岁数了,再没力气和本事像从前那样苦了。当时他就想,在儿子儿媳的眼里,他和老伴已经成了家里的负担和累赘。那年吴有六十七岁,家里的掌柜子早就交给儿子了。掌柜子的权力没了,连证明自己活在阳世的户口也没了。

吴有显得别样的无奈与伤感,浑浊的眼里蒙上一层水汪汪的雾。严助理怕吴有眼里慢慢产生的老泪威胁他,给他找麻烦,连忙用好话打发吴有。让他回去和儿子仔细找,万一找不见,说不定派出所还有底,就去派出所找找,想必肯定会找到。

2

吴有和小儿子吴大彪一家过日子。从税费改革后,吴大彪就不当农记员了,承包地也租给了人,在乡政府斜对面开着一家饭馆,生意一直火得很。为了一对儿女便于上学,吃住也在那里,家里只有吴有一个人看门。儿孙起初搬走的时候,吴有感到特别焦急与孤独,白天他吆着几只羊可以打发一个人的时光,到了夜晚有时候一晚上也睡不着。好在时间长了,习惯了一人独处。不习惯还能怎么样呢?他现在并不看重对他的养老救助,也不怕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着,却十分害怕自己是个没名没份的“黑人”。他又一次来到儿子的饭馆要儿子帮他找户口时,心里憋满了说不出的怨恨,说话的口气有了狠巴巴的味道。

我给你说了有七八次,让你把我的户口找来,你到底给我找了没有?

儿子说他找了,可就是找不见。儿子说话的语气和以前一样,怪怨他爸何必眼红呢,不就一月百十来块钱,就算把户口找见能享受上救助,村里动不动就派义务工,他老了干不动,还不是给做儿子的找麻烦。儿子掏出三百元往吴有手里塞。吴有没要儿子的钱。他说不是钱的事,他要儿子和他到派出所给他找户口。儿子说找户口还不是为了钱?吴有再次解释不是为了钱,他只是为了找回他的户口,他要活着是一个有户口的人。

爸,求你不要给我找麻烦了行不行?儿子叫老婆给他爸切一盘猪头肉,说是有急事要去县城,出门就不见人了。

吴有想不通见钱就眼红的儿子,为啥会对他享受上头的恩泽这么不上心。他只好自己一个人去派出所找。

那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女民警在电脑上耐心地查了好一阵,有些歉意地说没有吴有这个人。

吴有紧张又讨好地求小姑娘查查以前的底,肯定有一个从定西迁来的叫吴有的人,是八三年迁来的户口。吴有连忙说了定西和现在他所在村组的地名。

女民警又去资料室核实,核实了老半天出来告诉吴有:是有一个叫吴有的人,可这个人在1997年就死了。

“死”了?你咋知道他“死”了?

因为资料上填着注销,只有死了的人才填注销。

吴有眼前一黑,连忙扶住墙。待缓过神来,他说姑娘你不要怕,吴有没死,我就是吴有,我活得好好的,咋能说我死了?肯定是弄错了。

女民警紧张地说他们所里的这几个人都是最近这两年调来的,他们不可能搞错以前的资料。

吴有依然是一副紧张讨好的嘴脸,他说姑娘我没说是你错了,可能是以前的人弄错了。既然错了,能不能把说成“死”的注销改过来,证明我还活着?

原始资料随便不能改,要改得另想办法。通过各种证明的手续重新上了户口,才能销毁原始资料。女民警说了理由劝吴有先回去,所长不在,等所长回来了她会把他的情况汇报给所长,到底该怎么解决让他去问所长。

吴有无措地要离开派出所,女民警却告诉他,一个月前,在街上开饭馆的吴大彪来查过吴有的户口,问明情况后啥话没说就走了。说不知道那人和他有没有啥关系?吴有感激女民警给他提供了这个信息,笑比哭还要难看地说,他是我儿子!

3

吴有从晓得自己已经“死”了十多年的那一刻起,沟壑纵横的脸上显出的绝望与悲凉,就像抛在沙滩上的鱼儿对水的绝望,也掺杂着习惯了孤独的无助与心酸。他已经七十九岁了,是活天天的人,他感到有一种揪心的恐惧与急迫,再不尽快找回自己的户口,证明自己活着,一旦哪一天两腿一蹬一口气上不来,怕是真的白活了。这天早晨,他骑着人力三轮车割来一车羊草,那十只母羊每年产的羊羔,是他不向儿女伸手要一分钱的资本。他给羊添足了够吃一天的草,又给羊提了一盆水,也没换下早晨露水打湿的衣裳,就骑着三轮车去五里远的乡街上找儿子。

年迈的吴有蹬着三轮车走了有一半路,腿就困得蹬不动了。他缓了一阵等腿上有了劲,继续骑着三轮车赶路,五里远的路,他用了两个钟头才来到儿子的饭馆。他怕人笑话,把儿子吴大彪叫到没有外人的房间,责问儿子把他户口弄丢了不说,咋还狠心把老子给弄“死”了?

吴大彪开饭馆把自己当成了当地的成功人士,自然对自己的面子相当看重,他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而是带着责怪的口气说,你到底去派出所查了?

吴有说自己不去查,咋能晓得儿子推三阻四不给他找户口的原因?不去查,咋能知道他在十几年前就让后人给弄“死”了?他要儿子现在说句硬邦话,愿不愿意把弄“死”的老子再弄活。如果愿意就和他去派出所帮他找户口;不愿意他自己去,不信一个活了快八十岁的人,让良心叫狗吃了的东西永远弄“死”了。

吴有的态度一生硬,吴大彪带着追忆的愤懑解释:当初自己是组里的农记员,知道其中的内幕,乡上为了把所有的摊派都能收上去,允许村组干部把收上来的钱,按百分之十的比例给予村组干部奖励。他虽然也参与分摊和收取,可得到的好处远不如村组干部,人家吃肉,他一个农记员只许啃骨头。他不仅看不惯那些不合理的摊派,也眼热那些会找门路逃避摊派的人,就去找当时的派出所高所长(高所长已经去世)。他花了三百元,把父亲的户口提了出来,以为日后不会有派上啥用场的那一天,也没怎么操心保管,年成一多,真想不起把提出来的户口放哪弄丢了;也没想到几年后,政府不仅不向农民收钱了,反而给困难的农民吃低保,给高龄老人养老救助;更没想到父亲的户口让人家给注销了。真应了那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老话。吴大彪心里虽然不舒服,却不怎么上心。他在这个小地方已经是一个富人了,富人得有富人形象,与人玩耍,千儿八百元的都不当一回事,根本不在乎给高龄老人的救助,却特别在乎自己曾经做过的蠢事,一旦传出去,还不成了笑话。他坚决不同意父亲去翻腾让他汗颜的那件蠢事,就掏出一张卡让父亲拿着,说是卡上有一万元,父亲想咋花就咋花,花完了他再上,但要求父亲不要再去查找户口,过于麻烦不说,太丢面子了。

吴有看出儿子把自己当做一个非常富有与高贵的人了,这使他心里别样地难受与悲凉。他在离开儿子那里的时候,不仅拿了儿子给的卡,还撂下两句狠话:怕老子丢了你的脸,你就不要认我这个老子了!

吴有顺道去了派出所。所长不在,听那个女民警说,所长的女人得了不怎么好的病,所长请假陪他的女人到省城看病去了,大概得一个礼拜才能回来,或许一个礼拜还回不来,让他过一段时间再来。

吴有等不及所长来上班,隔了几天又去乡上找严助理。严助理见吴有仍然空着手,就有些烦,这一烦他的态度也不像以前那样随和。他食指捣着红头文件的条条框框告诉吴有:必须得有户口,没户口绝对不行!不要说吴有已经七十九岁了,就是九十九岁也无权享受这种待遇。严助理随即打发吴有回去想办法找,找不来户口,找他也是瞎跑路。吴有赖着不走。严助理已经很烦了,但他耐着性子进一步解释,就算他给吴有把所有该填的表都填上,可缺着顶要紧的户口复印件,报上去也球事不顶。弄不好,因为吴有的这件事,会端了他的饭碗。最后严助理说,明文规定的事,求老爷子不要难为我了行不行?

吴有怕严助理一烦会赶他,声音带着哭腔求严助理不要撵他走,他说他找户口遇到麻烦了,不是一般的麻烦。派出所的老底上填着注销,听说注销就是“死”了的意思……吴有把自己“死”了的事说给严助理,以为严助理也会像他一样吃惊,不料严助理表现出一副见惯不怪的模样,说是以前的户口管理乱得很,死了几年的还有户口,活着的人倒没户口,把活人的户口注销的也有,把男的弄成女的的也有,把名字搞错的更不要说了。不管错在哪个环节,错了就得想办法改。严助理叫吴有继续找派出所和村上开证明,户口办妥了就给他送来,吴有啥时候送来户口复印件,他就啥时候给吴有填表往县民政局报。

4

吴有趁派出所所长不在的时候,先去找村文书给他开证明。村文书自然要问户口是咋丢失的,吴有是个实诚人,把丢失户口的过程和原因照实说了,但没说他儿子曾经花了三百元的事。村文书也晓得以前有老人的家庭,把老人户口提出来的原因。在吴有找他开证明之前,全村有不少老人找他开过补办户口的证明,他请示过支书和村主任之后,都给开了补办户口的证明——他们不仅保存着提出来的户口,而且都是本地人,不像吴有丢了户口还给注销了,原籍又是一个外地人。村文书为了稳妥不惹麻烦,让吴有最好去请示支书和村主任,看村领导是啥意见。再去派出所问问,让村里开证明,是开丢失户口的证明,还是开注销户口的证明?吴有觉得村文书说得有道理,他不敢硬缠村文书,怕缠烦了村文书也像严助理那样求他,那就不好意思了。

第二天吴有去了村委会,村委会的大门却锁着。平时村干部不去村委会,有事了才去村委会上班。正是深秋摘棉花的季节,没事谁还去村委会!吴有走了三里路直接去了支书家。支书说吴有的情况与别人的不一样,让他先去找派出所,听派出所是咋说的,然后村里的领导碰个头,再给他作答复。

第三天,吴有直接去了村主任家。凡是村上的领导都得请示到,他怕请示不到领导会有想法。村主任的看法与支书说的差不多,吴有只得等了。谁让他当初默认儿子,把自己的户口提出来逃避人家的摊派呢?

半月后,吴有终于等来了去省城陪女人看病的刘所长。吴有这次去找刘所长做了充分的准备,他拿着自己的旧身份证,还拿着他当家作主的时候乡政府给他奖的三张“交粮模范户”的奖状和交了提留的收据。他想有这些证据作证,一定能把早就弄“死”的自己弄活的。

派出所的刘所长是个随和又爽快的人,他让吴有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很随和地说吴有的事他已经听说了。销户显然是搞错了,但不是在他手里搞错的,不管是在谁手里搞错的,错了就得纠正。刘所长让吴有在常驻地的村组开相关证明,有了应该有的文书证明,才能给他重新上户口。

有了刘所长的这番话,吴有就没必要拿出准备好的证据,就喜颠颠地蹬着三轮车来找他们组的组长。组长正在棉田里摘棉花,说中午收工了再给他写证明,不耽搁事吧?吴有忙说不耽搁,就帮着组长摘棉花。吴有想求人办事,自己就得受些累。

早上蹬着三轮车来回走了十里路,又帮组长家摘了两个多小时的棉花,吴有乏得下午再没力气去找村文书。去村文书家来回还得六里路,他怕自己走不回来,再说羊没草吃了,还得给羊去割草。

第二天天麻亮吴有就去找村文书,可到了村文书家,村文书的女人说他去村委会了。吴有不得不颠着老而不怎么灵便的腿,往二里远的村委会赶。村委的领导正在开会,吴有探身到会议室的门口,正好村文书看见了他。村文书走出来让他等等,会开完了再说他的事。

没事做的吴有坐在路边的树阴下,掏出组长开给他的证明看。这是最底层,最能说明问题的证明,想必村里再不会有别的啥说辞推诿扯皮,不给他开证明。然后展开那三张很旧的“交粮模范户”的奖状看。这三张奖状记录着他迁到河西最辉煌的事迹,那时候他是一家的主人,得那三次奖的时候,每次乡上要给他奖励两袋尿素,鼓励他多打粮食多为国家做贡献,可把庄里人眼馋坏了。吴有抚摸着他珍藏了二十来年的奖状自言自语:紧要关口你们能给我帮上忙吗?

……吴有复述了刘所长对他安顿的话之后,支书说既然是派出所做错了,他们应该给村里出证明说明他们销户的过错,村里再给派出所出证明,证明吴老爷子就是咱们村的人,他们怎么要村里先给他们出证明呢?他们这么做,好像是咱们村里做错了,不是他们搞错的。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大家顺着支书的话题说下去,越说越觉得派出所应该给村里先出具销户的证明,村里再给他们开证明才合乎道理。

吴有一听急了,他一急就拿出认为能给自己帮上忙的几样证据:组长开的他从八三年就迁居在他们组的证明;好几张年代不同写着他名字的缴纳过各种摊派的收据;还有他过期的身份证和那三张奖状。大家吃惊地看着吴有拿出来的这些古玩意儿,看着看着都忍不住地大笑起来,笑够了支书才叫吴有快把那些老古物收起来,没那些古物,在场的人都晓得他是本村人。叫他不要担心,村里一定会给他出证明,但必须让派出所先给村里出具销户的证明。

吴有想了想,觉得支书说的话也有道理,就夹在要回家的村干部中出了村委会。

吴有再去派出所找刘所长,心里难免有些气,但活到他这个岁数的老汉最明白忍让的好处,他缓声慢气地说村里要派出所出具销户的证明,村里才会给他出证明。刘所长说他们怎么会这么给派出所找茬呢?派出所给每个人上户口,都得有原驻地的证明,没有最底层的证明,是不能办理户口的。就像刚出生的小孩,没有准生证和出生证是没证据给上户口的。吴有说他们村的村干部都说是派出所弄错了,不是他们的责任。

刘所长向吴有表示了歉意,然后向吴有作了解释。他是这样解释的:老人家头一次来查找,他就承认是派出所搞错了。但那是以前搞错的,错了就得上下配合着纠正,村里不给他出证明,派出所拿啥证据给他上户口?就是因为没户口才让他们给他出证明,派出所如果给他能上户口,谁还要他们出证明!吴有已经让刘所长绕来绕去的说法弄糊涂了,他发急地问刘所长,这么说老汉的户口就没办法解决了?刘所长说一定有解决的办法,关键得有他们村的证明,证明他不仅是他们村的人,还要证明他活得好好的。吴有争辩他一个活老汉站在刘所长的眼前,难道不如一张纸片片?刘所长笑着说老人家这下还给说对了,有时候一张纸片片能证明一个人活着,一个大活人还无法证明自己是一个活着的人。就像他老人家,法律上现在就不承认他是一个活着的人,派出所是依法办事的地方,上户口要的是文书证明,法律只需要文书证明。让他再去找村委会,他们如果还刁难他不给他出证明,刘所长说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刘所长你快说,还有哪条路可以走?

去定西老家开证明。刘所长说他为啥要给吴有指这条路呢?原因是吴有的户口销户了,销户就是没户籍了。去出生地开上证明,有了出生地的证明,他们再没理由不给他出证明了。刘所长出的这个主意吴有愿意接受。他心里藏着一个愿望,想在自己老死之前,回去看一看老家的人和地方,再去自己的父母和祖先的坟上上最后一次坟。吴有这么想着就出了刘所长的办公室,不一阵却又折了回来,拿出他在村委会拿出的那几样证据让刘所长看。刘所长好奇地看了看,淡漠地说那些东西都不能当证明用。吴有指着组长写的证明辩解,组长出的证明依他想应该是最管用的,刘所长咋说没用呢?刘所长说虽然最能说明问题,可证明上只有他个人的名章,没有代表最低政府的公章,不管用的。吴有小声埋怨既然不管用,何必让他找组长开证明呢。刘所长说那是让他给他们村里用的。吴有连忙赔不是:是我老汉老糊涂了,错怪了刘所长。

5

吴有犹豫着要不要把要回老家的事向儿女说的时候,一个梦使他决定不给儿女打招呼,他要偷偷地去一趟老家。

那天吴有把羊赶到收完庄稼的田野上放,他靠在田埂上晒暖暖。刚一丢盹,老伴把他的头揽进怀里,十根手指扒拉着他的头发,数着他头上没有变白的黑发说,老头子,你一定要瞒着咱们的儿女去老家开证明!把我的也开上,我因为在阳世没户口,到了阴间阎王也不管,到如今没资格投胎转世,还是一个飘来飘去的孤魂野鬼。你不要看咱们的儿女在面子上比较孝顺,其实不怎么样。他们当中最穷的现在也有几万元的存款,他们在我死后商量好的,每人一年给你两百元,他们以为只要给你给了钱,就尽了儿女的心,根本不在乎你孤单不孤单。话说回来,人老了又失了伴儿,免不了要孤单,多数老人是在孤独中走完最后的路。你就忍着些,娃们都忙着哩。还有一件事顺便给你说说,碎后人给你那个卡上的一万元,是我死后他们兄弟姐妹每人每年给你两百元,你舍不得花攒下的。你咋还和以前一样那么细详呢?你呀你!你这次去老家开证明,一定不要忘了把我的也开上。证明开上一回来,你就把我的烧到我坟上,我要拿着它去找阎王理论我投胎转世的事。你也不要忘了给我多烧些纸钱,找阎王的路上,我还得打发那些像我一样飘来飘去的孤魂野鬼……末了老伴揪了揪他的耳朵,把吴有揪醒了。

前一天傍晚坐的火车,第二天早上吴有就到了定西城。那时他心里涌动着几十年不曾有的与某人或某事较劲而赢了的快感与自豪,打公用电话告诉小儿子,他已经到定西了,下午就能回到老家吴家庄。吴大彪惊疑地问怎么突然回老家了?父母对儿女固有的宽容,使吴有早就不生儿子的气了,他怀着阴谋得逞、想干啥就能干啥的得意告诉儿子,给自己和他妈开证明补办户口。吴大彪更加惊疑地说给他开证明还有一说,他妈去世十多年了,咋也……吴有说不要以为你老子有了神经病,你老子还没有彻底糊涂,脑瓜子清醒得很,不清醒能跑回老家开证明?给你妈开证明的事,一两句话说不清,等开上证明返回去,消停说其中的原因。吴大彪急迫又紧张的声音从两千里外的那边传过来:爸你千万不要挂电话!听我说,你已经回到了老家了,想浪多长时间由你浪,千万不要在老家的人跟前提说开证明的事!让老家的人听了,会想咱们在外乡混得多没人缘。你的证明我在这边找人去开,一定给你办好!

吴有说,还是我在老家开,你去找人办那事会丢了你的人。吴大彪急得都有哭声了,爸我错了,我向你老人家认错还不行吗?如果我再不用心找人去开证明,出门就让车撞死!吴有在电话上骂儿子,夹上你的×嘴,再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吴有怕儿子随后撵到老家来阻拦他,就答应了儿子。

6

十天后,吴有怀里揣着在原籍开的证明返回了家。没想到儿子吴大彪不仅在本地开了证明,去派出所补办了他的户口,还找乡上的政助理,填了政府给高龄老人的养老救助的申请表,已经送到县民政局审批了。吴有除了感叹与说不出的难受,他没问儿子使了啥招数,把他跑了快一年都没办成的事仅用了几天时间就办妥了。他看着家长是吴大彪,家庭成员的最后一面用现代电子打印的吴有的户口本,硬忍着没让眼泪从眼里掉下来。他用食指抚摸着新打上的吴有两个字,宛如盲人摸着人民币上的某一标志;接着又捧到鼻子前,闻了闻打上没几天带着油墨味的自己的名字,禁不住自言自语:补上了就好,我再不是一个活着的“死人”了,是一个真正的活人。真有一天我死了,也不担心自己是一个阎王都不过问的孤魂野鬼。

然后,吴有拿出从老家开来的两张证明,指着给老伴开的那张证明,向儿子解释着他为啥要开那张证明的前因后果。他说据老伴给他托的梦,阴间和阳间一样的说法是有根据的。老伴这十几年来没处来没处去,至今还没资格投胎转世,苦了老伴了。末了吴有给儿子安顿,儿子要是不反对,就给他的哥儿姐妹们打个招呼,在他妈忌日的那天,都到他妈的坟上把他妈的证明给烧了,让他妈再不要在阴间飘来飘去没个着落。

吴大彪被父亲描述的母亲给父亲托的梦唬绿了眼,他没有立刻表明自己的想法,却颤抖着嘴唇说,真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怪事!

吴有老伴十一年忌日的这天,吴有引着他的儿女、儿媳、女婿、家孙和外孙,来到戈壁滩老伴的坟上,办完他认定非办不可的那件事后,宽慰踏实地看着聚拢到一起的儿孙们,亲热地围在一起说着闲话。他头一次在儿孙们面前说,我现在真正是一个有名有分的活人了,再不像前十几年,一直活在法律不承认的“死人”当中……吴有说话时口气绵软,神态平静,一副从未有过的了无牵挂与满足。在儿女们开始议论老伴给他托的那个梦的时候,吴有突然觉得很迷糊,浑身困乏得厉害。儿女们以为他受了风寒,连忙把他扶上车,吆喝着快些回家。到家门口时,吴有已经坐逝在儿子吴大彪的小车上。脸上透出说不出的宁静和安详。吴有去世时已经过了七十九岁的生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高龄老人。

快到年底的一天,乡上的严助理给吴大彪打电话,说他父亲的养老救助批下来了,叫他或者他父亲到乡政府办理相关的手续。吴大彪一时不知道说啥好,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他呆呆地站在他的饭店门口,心里空得宛如栽在那里的一截朽木桩。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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