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的生日

2012-04-29 00:44
西湖 2012年11期
关键词:石榴

他一直在准备下班。但他的收拾拖泥带水,离下班时间都过去半个小时了,他还没有从办公室里走出。有时,他会走到窗前,在帝王大厦的第二十八层楼的高度上,打量这座城市傍晚的风景。

就在他刚刚带上办公室的门时,白欣从电梯门口那边过来了。他心头颤动了一下,脚步就迈不开了。也许他得听一听她这趟深圳之行的收获。还早,石榴是明天过生日,而不是今天。

白欣就是这样一个风风火火的女性。他很赞赏她,就是说,在办公室其他的人看来,他们的经理很欣赏白欣。名义上他与她隔了一层,他是经理,他有两个助理,而她只不过是他两个助理中一个的助理。助理的助理白欣打开了刚刚被他带上的门,示意经理先进去。

是他有意识地安排她多在外面跑动。这是他对她的特殊照顾,他的两个直接助理都还没有这个机遇。他把自己所有最重要的客户都介绍给了她,他哪天庇护不了她的时候,她还可以在这个江湖上混下去。他知道她渴望亲近他,而他已有妻室了。他的顶头上司和销售部的所有同仁,都知道他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虽然他们从没有见过她的容貌。

所以,他只能以一种隐秘的方式报答她。对那些有意无意在探究他们关系的人,他用姿态表明这样一个信息:他并没有在为自己与白欣的亲近创造机会。

作为销售部职员,她的义务就是帮助经理尽可能地推销他们这个外资企业的产品:牙膏、牙刷、洗面奶、洗发液、化妆品,总之是围绕着头部做文章的。

“白欣,你是个干事情的料。”他由衷地说。尽管他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但两个人处在一个办公室里,似乎一下子也没有别的好说。

“经理过奖,这不是你的真心话。”白欣的回答还是较有分寸的,而且也体现出了心照不宣的意味。突然,她变得一脸的神秘:“经理,我买了一套最新潮的时装,你看看吧。”

出于礼貌,他只能表示出感兴趣的样子。可是他又清楚地意识到,在平时,他也许会一口回絕。他长期以来着力在下属面前表现出工作狂的种种应有之态,他要求下属仿效他,对她而言也是如此。尽管他对于工作的这种专心致志的着意表现在他有了孩子以后有所松动,可对于一般的下属,这些细微的变化明显不会进入他们的视野。

这一点,他自己也没有察觉,是白欣有一次私下对他说了这么一句:经理,你看上去很憔悴,是不是家里有孩子的缘故?当时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谢谢你的细心观察。

但白欣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去打开那个精致的旅行包,而是爽爽快快地做了一回脱衣舞娘。她说,我早把这套内衣穿在身上了。他想阻止白欣,但实际上他面无表情地任由事态发展。她一边脱外套,一边夸张地扭摆着身子。他想说脱衣服没必要有这么多的附带动作,但是他承认她的身段很吸引人,她的姿态很撩拨人,她的舞步也很专业。

他的感觉很复杂,白欣就是白欣,一个纯粹的女孩子,她的风风火火完全是在人前的表现。她是那么地无可救药,就像一个任性的小女孩,他能够给予她的也许惟有恨铁不成钢的遗憾与痛惜。她活得很真实,没有太多的顾忌。她的下场可能是悲剧一场,他深切地感受到自己也可能成为悲剧中的一员,但至少迄今为止,他很好地保护了自己。

该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他一辈子只能有一个女人,就是石榴。也许眼下就是这个机会,就两个人。他自嘲地笑笑,白欣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他啦?没有。所以他也没有机会对她说她不能喜欢他。事件一直是在隐秘中进行的,这是一场隐秘的战争。他总不能在办公室里当着所有下属的面大声宣布:白欣喜欢我,但我已经有妻室了,而且白欣是有男朋友的,据说两人快结婚了,所以这是一种不道德的喜欢,从今以后她应该停止喜欢我。

他承认自己的感觉一直就是复杂的,只是他不该在自己有了孩子后(有了孩子,只是一个客观时间界线),对白欣的态度也变得复杂起来。这是绝对不该发生的,他告诫自己,哪怕是在石榴表现得很讨厌他,他处在无比懊恼的时候。哪怕石榴已经几个月不与他说话,他也得与即将为人妇的白欣保持距离。

“你——别脱了,”他说,“白欣,我从来没说过你的内衣不漂亮。”

她嘲笑他把头撇开了,也由于他把头转开,她不得不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她其实无法把握今天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在这个似乎铁石心肠的男人面前,她不该抱太大的希望。“那你什么时候表扬过我的身材了?”她挑衅地盯着他,知道他眼角的余光是可以覆盖她的半边身子的。

从心底里迈出的是一大步,他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外在的表现,他只是把头转了过来而已。这样,他就可以完完全全地欣赏他的助理的助理的优美身段了。一个典型的北国美人,身材的高挑是不言而喻的,但不属人高马大的一类。她赤诚的裸露使他再次感受到了初次面对石榴的本真展示(他将没有任何遮掩称之为本真状态的展示)时的战栗。也许这样更美,上帝啊,但愿到此为止吧。背叛是可耻的,一个男人不能在一辈子中坦然面对两个女人的裸体。

但是,他没有告诉她该把衣服穿上了,既然内衣已经展示过了。相反,他似乎还在有意识地延长这种展示的过程与这过程给予自己的感受,他摊了摊手:“白欣,你知道我对于时装是外行,评价不出什么,就像你刚来这个南方城市的时候,对销售这行一无所知。”

他的话引起了共鸣,于他是始料未及的。白欣心底的感情仿佛骤然被激发了:“经理,没有遇到你,我现在也许在做小姐了,我是没有脸面回去的,那边太冷。”

他想自己得为勾起了她的伤心事表示歉意,她对他说过她在北方所受过的创伤与坎坷经历,但同时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急切地摆手:“白欣,你千万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好像我图回报什么的,”他把语气舒缓下来,说了一句她也许已听得耳朵起茧的话:“我只是觉得你是个可塑之才。”

“又来了!”

他意识到她的确生气了,在她看来,他是个十足的伪君子,她还会由他的憔悴联想到他的性生活不和谐。当然,她这么想是对的。石榴的身体过度虚弱,他不可能强求她,要知道她生小孩的时候大出血。这个两腿之间长了个小鸡鸡的混帐家伙他给他取名叫贝贝,应该说这是个小名,大名还没取,没来得及。他说不出贝贝这两个字有什么深义,名字只是名字。贝贝被他和石榴送到他的丈母娘家——石榴的老家兰州去了。当然,他没必要告诉白欣这么多。

他上前一步,大概是要拥抱一下生气了的美人。这个念头把他唬了一大跳,所以他呆在了那里,像被雷声吓蔫了的鸭子,他伸出去的双臂僵在了他与她之间。他想也许哪个同事会突然记起忘了什么事情,又转了回来。白欣把门锁了没有呢?

明天是石榴的生日,石榴生过孩子后的第一个生日。不知为什么,石榴总是在过生日的当晚激情四溢,甚至在他们还在谈恋爱的时候,甚至在她来例假的时候,甚至有孕在身的时候。所以,明天会怎么样?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他还没正式征询过石榴的意见,也许今晚他得委婉地暗示一下她,可不能把革命老传统丢了。

他的手掌里被放进了一双柔软温暖的小手。可是不对,一双来自北国冰天雪地的手怎么会具有如此强大的热情与热量?所以,他好奇地打量起她的手,他把她的一双小手捧到鼻子底下打量。此时,他的脑子偏偏又不合时宜地开起小差,告诉他,这是他们认识以来最亲热的一次接触。危险时刻。他咧嘴笑了,是一种无所适从的得意的笑,他觉得能够沉沦真好,沉沦得越深越好。

所以,当她一对热烘烘的乳房磨蹭着他的胸膛时,他反而毫不犹豫地放开了她的手,腾出自己的双手绕到了她的背部,先是搂紧她的腰,而后上移,干净利索地解开了乳罩的搭扣,好像那是他在习惯性地解开石榴的乳罩。

越是前途艰险,越是要克服艰险向前。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该如何向石榴解释他迟回家了。他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但随着事情的进展,他的微笑趋向热烈。他手上的动作也趋向奔放。他把乳罩从她身上揭下,随手一抛抛到了不远处的桌子上。“我对你的内衣其实并不感兴趣。”他把自己的一双爪子搭上她乳房的时候这么说。用力捏,他对自己说,尽情地释放你的热情,免得明天向石榴提出那个尴尬的要求,然后得到尴尬的回绝。也许姿势不对,他把她的身子转了过去,他的胸膛就紧贴上了她的背部,他的双手从她的腋下绕过去,他的一只手掌无论如何不能全部包容她的一只饱满乳房。得用两只手掌。

白欣的头后仰,靠在他的肩膀上。她显然为自己终于踏上了这片坚实的土地而高兴,所以她的笑是灿烂的,犹如晴天的太阳。她在热烈的进攻下,没有很好地保持住重心,所以被挤到了桌子边,他不得已只得当了一回靠背。为摆脱这一状况,夺回主动权,他放弃了对乳房的爱抚,双手往下一滑,就接触到了她的裤衩。去掉白欣的最后一层堡垒,他对自己说。

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像母鸡刚下了蛋,邀功似的。她发觉仰着的姿势用来开心地笑很不舒服,于是她直起了身子。他好像是被她带起来的,就像磁铁把铁块拽了起来。他稍稍弯下腰,顺顺当当地从她的脚丫子下取出了她新买的时装。他仰起头,凝视着她雪白的臀部,像是看见了北方广袤的雪地。

“要不要做?”他听见上头一个声音说。

“随便吧。”他笑嘻嘻地说,一只手臂蛇一般滑进了她空荡荡的两腿间,向上。这是一种建立在高昂的基调上的充满崇高情感的姿态。所以,他的表情很快转变为严肃与神圣,像正在进行着一场祭祀的人们所应该拥有的那份虔诚一样。

石榴说她身体虚弱。实际上她身上用来做爱的地方更加虚弱得不行。她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只是说得比较笼统。她甚至已经数次拒绝了他把手伸到她那里表示爱护的举动,并且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动机在于挑拨她。她严正地警告他,在非常时期,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是会带来严重后果的。他无数次地建议带她上医院看看,得到的只是更加冷漠的回应。

他思忖着从后面进入是一种完全健康的方式。石榴就很热衷于这种方式,让他从后面占有她。那是很久以前了吧。不过那也许只是他的错觉,实际上可能并不久远。他摆了摆脑袋,试图驱除以往的那一幕幕。不过他相信,只要他愿意,现在的石榴和将来的石榴将一直迎合他。石榴,他永远的妻子,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她会一直等着他。

他正在做着无耻举动的手被人抓住了。上头的声音说,起来吧,经理。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颤动了一下,这体验使他想到了他刚刚带上办公室的门时,看见白欣从电梯口那边过来时的情形。也许命运已经注定了有这么一天,他该做个宿命论者才对,那就坦然接受了吧。他放弃了对她背面的追逐,站了起来。他直起身子的时候,她已经把身子的正面朝向了他。

但是他突然不动了,因为他想到了明天是一个怎样的日子,石榴在这样的日子里又会有怎样的表现。尽管大半年来,石榴似乎真的成了一个不懂生活的人,她丧失了最基本的敏感与情调,完全不解风情。就在那之前,他们还习惯于相互为对方慢腾腾地脱衣服,一点点地切入,最后达到完美的融合。她不可救药地堕落成一个自我主义者,也许,贝贝不被送走的话,她会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到贝贝身上,可是她并不显得那么思念自己的孩子。

他觉得自己的手被拽了一下,猛然醒悟过来。他看见白欣已经以一种很传统的方式把自己摆在了紧挨着的一张桌子上,那是一具舒展得很开的躯体,浑身散发着热气。他似乎被烫着了,本能地后退了两步。她以匪夷所思的眼神打量着他。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变故是从一场大出血开始的。尽管他已经为石榴分娩时刻的来临做了充分的准备。当他提出请假时,外方老总一口批给他一周的特别护理假。手下这位最得力的干将缺阵一周,对于公司显然是一笔不小的损失,但老外知道,小损失的付出是为了得到更大的回报。当初公司从中国沿海登陆的时候,几乎是静悄悄的,是他从中国数以万计的名牌大学毕业生中招聘来了这么一位销售科长后,公司的名字才得以在中国大陆传播与扩散,乃至现在的家喻户晓。当然,随着公司规模的扩大,他也已经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公司总部的销售部经理。

突如其来的大出血,使主刀的老医师傻了眼。历次产检和术前检查,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胎儿体位正常,彩超显示,脐带也没有缠绕胎儿的脖子,术前产妇还补充了营养。他们选择了剖腹产,刚好选在预产日,产妇还没有开始阵痛,就被推进了手术室。即便大出血,只要处置得当,事情也不是不可挽回。老医师认为,她的小组处置措施合理,处置及时,不存在疏漏。可奇怪的是,产妇的身体像决堤的大坝,红水一泻千里,无论如何也堵塞不住。

她在被他揪住衣襟身体悬于半空之际,不知是为自己的处境担心,还是挂念着仍在危难中的产妇,反正,她脸色苍白,像纸一般透明。由于脸部的扭曲变形,一向在广大员工面前慈祥和蔼的老医师变得狰狞可怕。可能还有一种深深的悲哀笼罩住了她。很显然,她的名誉已经受到了怀疑与损伤,如果她不能及时制止事态的扩张,她就将永无翻身之日了。为了作最后一搏,摆脱眼前这男人的纠缠是当务之急,所以她像一个溺水者拼命地挥舞着双臂,向同事与病人们求救。

她之所以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只是因为作为主刀医师,她必须征求产妇家属的意见,是保孩子还是产妇。情势危机,她不可能讲得那么透彻,再说今天这个蹊跷的产妇在手术过程中的表现,她自己也无暇搞清缘由。她没有得到这位男家属的答复,反而被其摁在走廊的墙壁上,身体悬于半空,双腿凌空,像一名上吊自杀者。

她被救下来了,义无返顾地重新推开那两扇磨砂玻璃门,进去了。德高望重的院长和妇产科的几位资深主任医师也都进去了。他又没事可干了,在那两扇磨砂玻璃门前继续兜圈子。

刚才她说什么来着?惹得他一下子就把她从地上拎了起来。要产妇还是要孩子?她好像是这么说的,所以他的热血一下子就涌上了脑。她以为只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题吗,不是选对就是选错?他们不是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只是一个简单的剖腹产手术吗?他们还说,产妇和胎儿一切正常,完全具备手术条件……

他好几次差点就想去撞开那两扇磨砂玻璃门,因为他的视线被它们挡住了。也许她的确就是这座城市里最伟大的妇产科医师了,可为什么连她也要给我出这道选择题?他可不会忘记,自从石榴怀孕,他就一直在打听本市各大医院最好的妇产科与医师,他也一直带着石榴每月到妇幼保健院检查一次身体。为此,他与院长大人都已经是老相识了。院长宣称自己从不收红包,但是被他软磨硬泡,还是收下了他的好几个红包。

长椅上的几个男人本来是预计好了平心静气地等待他们的孩子来到世间的,他们也完全理解在他们眼前兜圈子的男人的心情。太太在里面接受血与痛的洗礼,哪个男人是心安理得的?只是眼前的这个男人不该把自己表现得太过暴露与张扬,这不,把他们深埋心底的紧张情绪都给拽出来了。

“你坐下来吧。”一个男人说,他说得很客气很友善,就像对老朋友那样。他们是系在一条绳子上的几只蚱蜢,共同的命运把他们牵在了一起。

他很奇怪地打量起说话的这个男人,他的妻子同样在里面正在一点点地被撕裂,他居然可以坐在椅子上面不改色心不跳。“闭嘴!”他声音很轻然而极其严厉。他发觉所有的男人都以压抑着的愤怒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显然,他就是他们共同的敌人。这时,他心头升腾起一股无比崇高的情绪,他以自己的表演分担了他们的忧虑,使他们暂时忘记了正在受灾受难的妻子。

旧的男人去了,新的男人又加进来。他就像一个便秘者,蹲在厕所里无法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不同的男人走马灯似地在他眼前更换。自然,这些幸运的男人并不是马上可以把自己的妻子与孩子接回家去,而是还得在医院待上几天。生一个小孩是在做一场怎样的手术啊?顺产还不是照样把产妇的身体撕裂?

这回出来的是一个护士。本来他没在意,但她朝他走过来了,所以他本能地迎了上去,而且还本能地问了:“我妻子怎么样?”护士的回答之缓慢在他意料之中,如果是好事,收了他红包的院长和主刀的老医师为什么会躲起来?他火辣辣的、垂死的眼睛盯着护士,后者终于受不了了,嗫嚅着说:“恭喜您先生,孩子救活了。”答非所问,明显的逻辑错误,他想都没想抡起一巴掌就扇了过去,骂道:“蠢货!”但护士似乎颇有经验,头一偏就躲過了袭击。他的两只手臂被人从后面架住了。

他认定敌人只有一个,眼前的这个护士,替死鬼。所以他顾不上对付后面暗算他的人,呲牙咧嘴地只冲着护士而去,好像石榴就躲在护士的背后,他们三人正玩着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他身体前倾的幅度不大,护士一转身就溜了个无影无踪。不得已,他开始与束缚他身体的两个护工搏斗,不知搏斗了多长时间,他觉得脑袋上挨了重重一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的试探多少显得心虚,虽然与白欣最终没有做成男女之事,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掏空了。万幸的是,他觉得石榴照样推开了他。他既失望,又深感侥幸。尽管很累,回到家后,他还是在上床之前认认真真地洗了一次澡,他不想被石榴发现身上带了其他女人的气息。

一夜平安。早上醒来,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到哪里给石榴买一个怎样的生日礼物。他一骨碌起了床,趿了拖鞋吧嗒吧嗒地去卫生间。完事后,他感觉轻松多了。尽管知道自己的要求会被拒绝,他还是说:“石榴,下午我早点回来,我们一起买生日礼物去。”

没有得到积极的响应就是拒绝的意思。由于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他也并不感到怎么懊恼,反正他的心意已经表达过了。不管下午他是否能早点回家,他现在突然想早点离开家,因为他感受到了一丝不应有的恐惧。有些阴暗的东西在青天白日之下总是很容易暴露。

昨天,他回家比平时晚很多,可是石榴却当作没有那么回事似的。他一个劲地解释,说分管副总突然召开了一个调整销售策略的会议,搞得很晚。他满脸内疚地解释个不停,一颗心却好像掉进了冰窖里,因为石榴毫无反应,石榴以前可不是这样子的。

他们两个是同班同学,毕业了,孔雀东南飞,从北京一起飞到了这个遥远的南方城市。他一直在这家外资公司供职。她一开始分配在中国银行工作,但她一直嫌不合适,所以在婚后不久,她就调到了一家杂志社,杂志名叫《无穷的想象》,专发科幻类的文章。随着个人与公司的事业同步发展,他已经好几次劝她放弃工作,呆在家里好好养孩子。他的理由无疑是充足的。杂志社和家离得太远,她没能从杂志社拿到优厚的工资,而且她还抱怨同事个个都是勾心斗角的好手,那里于她已没有任何美好的期盼可言。但她说,她还忍得下去,因为杂志上编发的文章还是充满了想象力。

生小孩未必是坏事,她就心甘情愿地留在家里了。他开始还奇怪。她对他说:“你叫我去,我都不敢去了。”他没有细究她终于不去杂志社上班的原因,但他可以断定,这与她每月还必须拿近一千元的打车发票到他的公司里报销完全无关。老总说配不配车随他的便,但建议他不要配车,开车很累人,堵车很烦人,会影响他的工作状态。所以他上下班、平时公务外出都是打出租车,车票实报实销,上不封顶。

“那么,我得走了。”他说。望着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木地板,心里很不是滋味。木地板是石榴趴在地上拿抹布一寸一寸地擦拭过的。只是为了让他拥有一个舒适的家。为了不至于使石榴过分劳累,他每周抽一个休息日与她一起擦拭地板、墙壁、玻璃、柜子、桌子、椅子,反正家里所有的角落都要擦。

可是他总觉得被擦拭得几乎透明的木地板布遍了陷阱,这感觉不是今天才有。奇异的感觉源于此刻仍坐在梳妆台前纹丝不动的石榴,他的妻子。“我走了。”他又一次整理了一下领带,把身子转向她,好像乞求她给他一个可以走的信号。

“我额头又痛了。”

她以如此伤感的眼神打量他,是他始料不及的,他甚至忘记了该去察看一下她的额头,至少出于礼貌。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木地板粘住了,也许她真的在木地板上涂了透明的胶水。按理说,她把头转过来,只是想听他再说一次他得走了。可是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有一瞬间他甚至起了跪倒在她脚边的念头。这无疑是个卑贱的念头,所以他把它驱赶走了。他无法把自己从她的视野内驱走,就像一个下界作孽的妖怪,本是太上老君的座骑,现在太上老君来了,目光一逼视,他就只有畏畏缩缩地抖上一阵子尾巴而后便原形毕露了。

“石榴,”他一边说,一边深切地感受着良心的谴责,“我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可是副总说要把会开完,当场制订销售策略,”他想起了白欣这位“老总”,语气就有些哽咽,他不能回避昨晚的事实,那会显得他不是一个敢担当的男人,他想得找个机会把事情和白欣说清楚,“昨天的会没有开完,我忘记和你说了。”他不知道今天下午能否在规定时间下班,他只是想给自己留有一点余地。

“你工作要紧。”石榴说。

他不能计较石榴的话中之话,而且是第一次无力计较了。这说明我还不是个惯偷,而且昨晚的偷腥终究也没有成功,他在心底为自己辩护。老鼠如果第一次爬到主人家的猪油缸边上,面对一大缸油汪汪的货色,即便已经吃饱了,也会感到心里不安的。何况他昨天吃得太饱了。

他想,如果他的这种菩萨心肠移植到了生意场上,他会输得很惨。

她丝毫没有希望他留下来的意思,所以也就不可能从她那里得到他可以离去的话语。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看了看手表,说:“石榴,你等着我。”

在小区门口,他挥手拦下一辆的士,弯腰钻进去的时候,耳旁还响着石榴的送别话语:“我尽力吧,我也等着这一天。”是的,他和她一样,都还惦记着这一天。

但是刚才石榴真的说了这话吗?他越回味石榴的话越觉得这话来得虚幻。

这说明她并不是真正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了,他想,所以得挑个能够刺激她神经使之兴奋的生日礼物。

奇迹也许就是在他被击晕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石榴说:“我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死了就死了,可是我听到她们说孩子活下来了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我不能让孩子独占你,我宁可自己独占你。”

半个月后,他接石榴与贝贝回家了。医生说了,顺产住院一周,剖腹产住院半个月。所以,他接母子回家应该是在半个月后。

两个月后,他护送石榴和贝贝到了兰州他丈母娘家,既然老家是如此盛情邀请。他依稀记得,丈母娘家早就有人来他们工作的这座城市了,他们非要立即把石榴带回兰州。但是他没有同意,他说贝贝的断奶期还没到呢,让石榴喂足两个月吧。石榴娘家的人没有办法,留下一位壮妇照看产妇和婴儿,其余人先回兰州了。这位壮妇是石榴的大姐,她不久前顺利产下了第三胎,可惜还是个女儿,女婴贱,她把她扔给她的奶奶照顾了。她的乳房里还满是乳汁,偷偷地喂贝贝,被他看见总是一顿呵斥:让贝贝吃石榴的,你越俎代庖干什么!

他护送石榴和贝贝到了兰州他丈母娘家,受到了石榴娘家人的隆重欢迎。石榴的大姐与他们一起回来,也沾了光,同在受欢迎之列。他和他们耍了个心眼,只留下一个盒子在兰州陪贝贝,就带着石榴偷偷回家了。他把石榴带回自己的身边,还有一个原因,因为石榴产后留下了后遗症,就是好像不能行房了。

有一次,他哀求她同意他以一个门外汉的身份但像医师那样观察她的隐秘部位,那是他再一次荣幸地获得拒绝之后。按当时的情形,她是不可能答应的,所以他口头发出了通知后,马上就动手了。他几乎是动粗了,同时嘴里嚷嚷着:“你不是说要独占我吗,贝贝已经被送走了!”

开头他进行得非常顺利,因为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千不该万不该,他在即将可饱览隐秘风光的时候,动了恻隐之心,抬头瞟了石榴一眼。其实冰凉的泪滴早就有好几滴滴到他身上了,可都很快被他火热的体温给蒸发掉了,所以他没能及时发觉。他惊呆了,他看见一颗颗豆大的泪滴从石榴的眼眶里持续滚出。这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滚出豆大泪滴的眼眶是深不见底的,一个黑咕隆咚的无底洞。他看见的居然是一具骷髅。

毫无疑问,那是他的眼睛欺骗了他,所以他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用力地擦起了自己的眼睛。还好,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石榴还是那个石榴。他没有把他的惊人发现告诉石榴,因为那无疑是对她的一种侮辱。当然他也因此而丧失了继续行动的勇气,他只是紧紧地把轻飘飘的石榴抱在了怀里。

石榴的不幸滑倒是在她擦洗马桶壁沿的时候。那天是假日,他也刚好在家,照例他们要在家里打扫卫生。他听到卫生间里有重物落地的声音,马上跑了进去。还好,石榴还保持着她摔倒时的姿态,所以他能够对事件一目了然。他扑向石榴的当儿自己也差点摔了一跤,但是他反应机敏,慌忙中伸出一只手撑在了洗脸池上,保持住了身体的平衡。奇怪的是,他突然很想大声责骂石榴。按照他外企高管的收入,请钟点工那点钱是九牛一毛,可她偏偏一定要自己动手。

当然他并没有骂出口,他慌慌张张地抱起石榴出了卫生间,把她放到了客厅的沙发上。“你都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不停地嘟哝着,“你都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将她从头看到脚,发现不了她的伤究竟何在。石榴有气无力地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他才从寻寻觅觅一无所获的窘境中摆脱了出来。“起疙瘩了。”他惊呼道。

他在她额头上涂了红汞,那一块看上去鲜艳灿烂。石榴就躺在沙发上,不动弹,也没有任何表示感谢的意思。他当然不需要石榴的感谢,只是他的目光无法从那红灿灿的一块中心安理得地移开。这都是怎么了?他无声地问自己。突然他像接到了一个神圣不可抗拒的使命,从沙发上跳下来,冲向卫生间。

除了前赴后继,他别无选择。他从卫生间开始擦拭,然后是卧室,再然后是客厅、书房……他一边劳动,一边考虑着,一个富于想象力至少是喜欢想象的女孩子,怎么突然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与琐碎主义者?

石榴的额头上从此就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印记。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他无数次地看见她在镜子前欣赏着自己的额头。“骨头都烂得凹进去了。”她自言自语。开始他还觉得有趣,凑上一句:“那是头盖骨。”后来就不理睬了。不是他对她不关心,天地良心,他多少次从明处和暗处关注着她的额头啊,甚至在她睡熟了的时候他还偷偷吻过那印记,那疤。丝毫没有凹进去的感觉,骨头怎么会陷进去呢?笑话。他唯一的出路就是不要把她的话当真,不然他会变成与她一样痴呆抑或干脆就是一个疯子了。

随着她产后第一个生日的日益临近,他的心底又升腾起了无数的欲望与希望。那也许会成为一个转折点,就像三大战役一样,我军开始彻底扭转被动局面,登上了强者的舞台。一切希望源于她对生日的嗜好。那与他送给她一件具体怎样的生日礼物毫无关系,他感觉到自己每年都有能力送给她一个别出心裁的珍贵生日礼物,她都毫无例外地喜欢,那不是报答,而是她的惯性在起作用。

他说:“你的生日,使我想起……”

他每次都无法把话说完,因为她的嘴巴总是及时地凑过来,封住了他的嘴巴。每次开口前他都处心积虑地考虑好了说话的基调与旋律,但没有一次成功。

不可否认,她的姿态很吸引人,很可爱,就像一个小女孩打瞌睡那样,不经意地拿手背去擦拭嘴巴。他喜欢是不是石榴就是因为把她当成了一个小女孩?

他早早地下班了。谢天谢地,今天办公室一天都不见白欣的影子。但是他又觉得有点遗憾,他本来打算和白欣说一说的,昨天晚上他只是一时昏了头,做出了一些出格的举动。他实在想不起今天他把白欣派去干什么了。也好,免得节外生枝。这样他就可以早早地下班了,无牵无挂地下班。

走出帝王大厦,他不由地回头,不,是抬头看了一眼高耸入云的大厦。是的,他就是从这里出来的,不必怀疑。是一种惯性催使他这么早离开,每年这种惯性都会起一次作用。他突然觉得这样想挺可怕,于是他急急地走向大街,挥手拦下一辆的士。

司机问他去哪里,他回答不上来。往年去过的礼品店他都不想去,他要给石榴买一个全新的礼物,最好是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过的。他没有意识到这想法很荒唐,世界上还没有过的东西他该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买。“随便吧。”他说。

“兜风?”司机问。看上去这顾客并不像个喜欢兜风的人。他上过一次当,某个小姐对他说,随便吧。于是他带着她一直开,不知不觉间开到了郊外,小姐撩起她的裙子说,我没带钱,你往这里来一下算了吧。

所以司机显得很谨慎:“先生,你仔细想想看,去哪里?”

他奇怪地打量着司机,对方难道是个傻瓜?随便去哪里就是随便去哪里的意思,反正按计价器收费。但他毕竟是个有修养的人,就遵循司机的意思,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很客气地说:“去个卖东西的店吧,这东西要非常非常独特。”他闭上眼睛休息。

聪明的司机在一家工艺礼品店前停了下来。可是他的聪明程度显然还不够,顾客一睁眼就朝他吼开了:“混蛋,这里我三年前就来过了!”

“请你下车吧,先生。”司机不得不认为这位看上去完全正常的先生可能是不太正常的,所以他大度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我不要你的钱了,走吧,走吧。”

他想不出下了车该到哪里去,现在回家显然不行,所以他赖在车上不下来,乞求道:“你再带我去下一个店,那时我再下来,付双倍的钱,还不成吗?”

软心肠的司机又觉得旁边的先生是正常的了,只是今天他心情可能不好。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他边打着方向盘,边嘀咕着:“我哪里没去过?就是一下子想不起,你告诉我任何一个礼品店的名字,我都知道它在哪里。”

可怜的司机又把他带到了一个他来过的地方。这回,他也学会要赖了:“先生,你来过的地方并不代表一定没有你会中意的东西,你什么时候来过的?”

“这个店我两年前就来过了,”他叫起来,“停车吧。”

他热切地打开门,开门的同时他就在热切地叫着:“石榴,石榴,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这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表现得像一个善解人意的丈夫,鬼鬼祟祟地溜了一大圈,可还是没能找到淘气的小妻子。

当他意识到室内的观察效果并不理想时,他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那样大叫了起来:“啊,天是什么时候黑的?”他打开了室内所有的照明工具,他把买来的生日礼物放到了桌子底下。放置完毕,他吁出了一口气,幸好没被石榴发现。可是石榴在哪里呀?

他记得欧·亨利的短篇小说《麦琪的礼物》,双方都卖掉了自己珍藏的东西,为的是给对方买一个可以说是对方珍藏物的“伴侣”的礼物,结果双方的希望都落了空。那是个童话。他大声地自言自语:石榴你从童话里走出来吧!

他越来越觉得家里的布置像一个童话的背景。白雪公主与小矮人们难道就隐匿于其中?不管是装出来的,还是真心被眼前的熟悉景象迷住了,反正他此时已无法抑制心头的愤怒,大声地朝着躲在某个地方的石榴怒吼道:“石榴,你给我出来,你说过等着我的。”

他用力地翕动着鼻子,像一只猎犬。他终于嗅到了石榴躲藏在卧室里。他就把放在饭桌下的礼物拿了出来,走向卧室。

他想都没想,就弯下腰,一只手搭在床沿,一只手撑在地上,脑袋偏着,双眼朝床底张望。这肯定是个不伦不类的造型,也许石榴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一脸嘲笑。他回头瞧了一下,没有石榴。他把头转了回来,朝床底又瞥了一眼,应该把礼物藏到靠墙壁的那一边去。

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一只猎犬,所以他轻而易举地四脚着地,爬了进去。在这过程中,他又不免为自己的妻子感到自豪。“留一个空间,想象的空间。”石榴说。这床是根据石榴的意见买过来的,床脚高,床底空间比较开阔。

应该说,在爬行过程中,他并没有得意忘形,所以他的头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就显得有些蹊跷。但是他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将礼物放好,再慢慢地退出来。

他弯着腰,一只手搭在床沿,一只手撑在地上,脑袋偏着,双眼朝床底张望。不仔细看还真难以察觉,床板似乎真有那么一块下陷了呢。

待他直起身子,他看见妻子就躺在床上,一脸恬和。这个骷髅头他是多么地熟悉,早已经深深地印入了他的脑际。问题不在这里,如果所有的异常仅仅在于此,那也就不成其为异常了,他看见的是整副的骷髅骨架啊。

这就是妻子,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没有怀疑这一点。但他想起了这样一种说法,就是一個人不相信某件事情的真实性时,就捏捏自己身上的肉,感觉到疼了,说明事情是真的,而不是在梦中。所以他使劲地捏了一把自己的脸,强烈的疼痛使他大声叫嚷起来。

床上的骷髅消失了。他的妻子石榴微微弹开了虚弱的眼皮,说话之前,脸颊上先现出两个迷人的酒窝。她说,你叫我等,我就在床上等着,你没有叫我等你吃饭。

他深情地弯下腰。石榴的额头上的确有一个小小的印记。好像是谁拿铅笔刀刻出了这么一个小圆圈。他似乎又看见她在镜子前欣赏着自己的额头。“骨头都烂得凹进去了。”她自言自语。所以他就说了:“那是头盖骨。”不是他对她不关心,天地良心,他多少次从明处暗处关注着她的额头啊,甚至在她睡熟了的时候拿指头轻轻地摁过那印记,那疤。丝毫没有凹进去的感觉,骨头怎么会陷进去呢?此刻,他深情地亲吻着妻子的额头,那印记,那疤。随后,他的嘴巴凑上了妻子的一只耳朵,极轻地吹了一口气。她总是喜欢他这样做。

“石榴,生日快乐!”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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