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芬
凌晨5点半,整个太行山还沉浸在将明未明的夜色中。农家庭院中传出的鸡鸣声,此起彼伏间传递着一天就要到来的信息。
65岁的申新福听着鸡叫声,起床,开始一天的生活。
打开大门,老人习惯性地抬头眯眼看看今儿的天气,虽是薄雾裹村,湛蓝深邃的天空万里无云,看到今儿的天气不错,老人的心情大好,“天气好来玩的人就多些,今儿的住房到中午就能满员。”
摆放完庭院中的桌椅,将门口飘落的树叶打扫归拢,老人又端起剩饭向门口坡地边的鸡笼走去。除了习惯性地靠这些鸡打鸣认点儿,笼中的几十只小家伙每只都代表着80—100元不等的钞票,随着郭亮村的声名远播,这里的土鸡成了餐桌上的特色菜之一。
作为手底下有八九个员工的“老板”,这些杂事其实是不用老申亲自料理的,但伺弄了半辈子庄稼的老申闲不住,一边收拾杂物一边和记者唠嗑。
“没啥重活,都是顺带手的事儿,和我们凿路那会儿下的苦比起来,这算啥?!”
5年时间,在无电、无设备的状况下徒手用钢锤 、钢锉在绝壁中一锤一锤凿出一条高5米、宽4米,全长1300米的石洞,郭亮村绝壁凿路的故事,很多人已经耳熟能详,可对于参与凿路的村民,对于郭亮村80户人家、500来口村民来说,这段经历不仅是故事,这条路改变了整个村庄的命运。
被封印的村庄
郭亮村村名源于西汉农民起义领袖郭亮。公元9年~公元23年,王莽建立“新”王朝,这期间爆发了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农民领袖郭亮,他建立了农民政权。后兵败失利,退守太行山,曾在这里驻扎,欲凭借太行绝壁固守。他率领的义军被数万名官兵围困在绝壁上,眼看粮草皆无,郭亮心生一计,让士兵将一面鼓与一只羊悬在绝壁的树上,被悬的山羊四蹄乱蹬,发出咚咚的击鼓声。官兵听后,误认为郭亮准备大战,暂时撤军。郭亮看到时机成熟,率义军用绳索吊下绝壁,火速转移。两天后羊死鼓息,官兵方知上当。后人为纪念这位农民英雄,将他当年战斗过的大本营誉称为郭亮村。
郭亮村位于太行绝壁之上,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外人进来难,自己出去也不易。
“没凿这条路之前,我们出行都是靠村口的天梯。”天梯是一条绝壁上凿出的“之”字型道路,宽处1.2米,窄的地方只有0.4米,最陡处近乎垂直,攀登时,前边人的脚几乎要踩上后边人的头。720级台阶,因其蜿蜒曲折,临渊而行,稍有不慎便会命丧崖底,天梯以此得名。
“吃穿用都要通过天梯,山上的野菜、蘑菇背下去,山下的油盐酱醋要背上来。”在郭亮洞打通前,天梯是郭亮人生命的要道。
“当时要是谁家有人生病,那可是全村人的事儿,单靠自家人根本不可能把病人送下山。”老申一边说一边比划,“你得先得把病人五花大绑地捆在担架上,再用绳子把担架从上往下,一点一点地放,下面则由另外的人小心地接着,送一个病人下山至少需要16个壮劳力的配合。”
有时候,病人还没送到医院,在路上就断了气。
交通的闭塞,使郭亮村成了周边最穷的一个村子,“山外的姑娘不愿意嫁进来,村里到岁数的年轻人只能在本村找对象,要不就两家‘换亲,无亲可换的就只能打光棍。”
“我奶奶那会儿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什么时候能让我也下山看看光景啊,可是那路,一大老爷们走上面都提心吊胆,老太太怎么可能下去?”
那些一辈子都没有下过山的老太太们,她们的一生,就在这个面积不到1平方公里的小地方度过。
“山上哪儿的野菜多,哪棵树上的果子甜,老太太都门儿清。”她们对这个村庄的熟悉程度,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能够闭上眼睛,准确地摸到每一个部位。
在申新福的回忆中,关于天梯的记忆无疑都是辛酸的。
“有一年,我们家从山下抱上来一头小猪,那会儿,猪啊,牛啊,都是家里的大件,全家人的吃穿用都指望着从这头猪身上出。”
小猪养了一年,不够128斤的收购标准,于是申新福家多养了一年。
“为了把猪养肥点,我家老太太没事儿就上山给它挖野菜,就巴望着把它养肥点多卖点钱。”
在大家的“伺候”下,小猪跟吹了气的气球一样迅速膨胀,到收购时间竟然长得如同一个半大牛犊。
猪养肥了,全家人却高兴不起来,怎么运下山成了摆在大家面前的一个难题。
“力气再大的好劳力,也不敢背超过一百六七的东西下天梯,更别说背着这么个会动的庞然大物了。”
申家兄弟几次背着捆绑在一起还不断挣扎的肥猪走到崖边,最终都放弃了,最后他们决定绕道几十里从山西地界下山去收购站。
“拽着这么个活物,又怕它跑了,又怕它从崖边出溜下去,几十里的山路从天亮走到天黑,在收购站外睡了一晚才交的猪。”
“240斤哪,收购站的人都说没见过这么大的猪。”
240斤的肥猪,换回来几百元的进项,虽然这些钱让申家过了一个宽裕的大年,却也让他们心有余悸,从此再也不敢将猪养成这样。
“天梯入云端,望顶眼欲穿,身担百斤货,汗水蒙眼帘,一时不留神,脚错归黄泉,病人担架运,误期上西天……”
到现在老人还记得编排郭亮村的顺口溜。
当代愚公穿山凿路
家门口的这座大山是堵在郭亮村人心口的大石头。
从上世纪60年代初开始,郭亮人就试着沿天梯的路线修一条能通车的路,但刚开工就干不下去了,坡太陡,根本不可能成路。1966年,郭亮人再次尝试通过邻村会逃寨修一条出山的路,这次前边测量后边修路,终于修了3公里路,但问题又出现了。“从这个村子出山,最少要多走15公里,更重要的是从这儿下山,路的弯道太多太急。”参与修路的李章锁说,这次尝试又以失败告终,修好的3公里长的路也被废弃。
虽然两次都失败了,但郭亮人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新的出山路线。
1971年秋,申明信和王启昌到邻省山西送小米,在河南、山西两省交界处,看到工人正在悬崖绝壁上开凿“友谊隧道”,工人们从悬崖顶端被绳索吊着放到半山腰,然后打洞放炸药开凿隧道。这一幕触动了两人,郭亮是不是也能从悬崖绝壁上开凿出一条隧道出山呢?
定下开隧道出山的方案后,郭亮人穷尽全村之力修路。
“真是穷怕了,也是让没有路给憋屈坏了,当时大家就一想法,一定要把路打通。凿洞的人数固定为13个,人员不固定的。洞里地方太小,容纳不了太多人,而且其他的生产也不能耽误,不可能全村人都来凿洞,所以只能轮流选派,村里的青壮年劳动力几乎都参与了凿洞。” 前后5年时间里,为了修这条路,郭亮村卖掉了2000多只山羊,山羊卖完了,开始砍伐村里所有能砍的大树——这些大树都被锯成木板,从天梯上背出山去换钱。甚至,为了挣来修路的钱,村里的男女老少,分期分批到临近的山西为几个村植树造林,所得报酬全部用于购买凿路的炸药、铁锤、钢钎。
刚开始修路那年,申新福还是一个22岁的大小伙子,作为“专业队”最小的队员,他几乎全程参与了这条路的开凿。
申新福人生中娶妻生子的大事也都在修路期间完成。
在农村,勤劳能吃苦的后生大多被姑娘们所青睐,25岁的申新福娶到了村里最贤惠能干的巧姑娘。
新婚不久,惦记着修路的申新福便又回到山洞,继续每日玉米粥、野菜团子,7天一次小米干饭的凿路生活。
新媳妇儿给他做了双新鞋,在尖利的花岗岩的磨砺下,几天时间鞋面鞋底就都见了洞,每日回家给他补鞋成了新娘子的必备工作,一双鞋补了鞋面补鞋底,层层叠叠补到最后居然有六七斤重。
除了春节,申新福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山洞中度过,“每天听着鸡叫起床,天麻亮的时候就到洞里了,专业队的13个人,1人负责做饭送饭,另外12人三人一组,每组一人负责扶正钢钎,另两人轮流抡起铁锤砸向钢钎。”就在这种近乎机械的劳作中,砸坏了4000个8磅铁锤,用掉了12吨钢材,历时5年,1977年5月,郭亮人终于在悬崖峭壁上用双手凿出1250米长的人工长廊。
郭亮人终于不用再爬天梯了,村民、板车通过隧道几十分钟就能出山。
旅游胜地新郭亮
郭亮人用自己的双手打通了出山的路,谢晋导演执导的《清凉寺的钟声》则让更多的人了解了郭亮村。
1990年5月,谢晋导演一行为电影选外景地,郭亮村原汁原味的农村风貌,随处可见的石阶、石房、石路、石磨、石桌、石凳、石碗、石筷深深吸引了谢晋。谢导当即拍板决定在这里开拍电影《清凉寺的钟声》。
当时的郭亮村,虽然打通了和外界联系的道路,但整个村庄还是贫穷落后的,一个壮劳力辛苦一天也不过收入两三元。
“呼啦啦来了两三百人,扛着咱没见过的机器,年轻人看了都稀奇,更别说那些老人了。”申新福还记得当时剧组在村里的情景,“剧组给村民讲戏,全村200来号人,几乎都在片中当过群众演员。”
除了过把“戏瘾”,剧组每天给参演的村民发5块钱的工费,这让周边的村庄羡慕不已。
电影上映后,这个太行山处的世外桃源广为人知。
其后几年,30多部电影、电视剧在这里开拍,郭亮村的村民也从一开始面对镜头的手足无措变得老练。摄影机、闪光灯成了村民生活的一部分。
在镜头的推波助澜下,当年走不出去的小山村变成了影视基地、旅游胜地。
做过石匠、木匠的申新福,在山下自己设计并修建了三层小楼。“房子刚修好的时候是20多间。”除了客房,他还给自家三个孩子一人留了一个小套间,没想到到了旅游旺季,客房不够用,孩子的房间也住满了客人。去年,老申在三层楼房上又加建了一层,客房数达到33间。除了老申两口子、二女儿一家,他还请了两个厨师、五六个服务员。
如今的郭亮村几乎家家开旅店户户搞旅游,周边村庄的村民也会来这里摆小吃摊、卖点特产谋求生机。70岁的张大爷,每天步行两三个小时到这里卖木头做的挂件,他一边手工打磨雕刻着一些小挂件,一边向过往的客人兜揽生意。“没法比,我一年的收入赶不上人家一天的进项。”张大爷不无羡慕地看着坐在大门口逗弄着外孙女的老申,“不过话又说回来,为了开山他们吃了不少苦,这也是他们应得的。”对于这点,老申也深表同感:“如果没有打通那条路,现在的郭亮也许还是那个一贫如洗无人知晓的小村子。”
一辆外地牌照的小汽车停在门口询问房间,听到客满的消息,失望地说:“怎么才中午就都没房了?!”旺季,这个小村庄一房难求的状况很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