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乐
一
有的人如同二月末三月初挂在商场门前被你一眼看中的碎花春衫,只逢一季。
二
比如说,那个人。
认识夏臣的时候周纯合还在放暑假。
晚饭的时候听母亲说起隔壁搬来了一个摄影师,“江南人,说是住一段时间就要走的样子,来的时候没有带多少东西。”
“聊过了?”
“恩。”母亲摆好碗筷:“挺文气的一小伙子啊。就是看起来有些懒洋洋的。”对懒洋洋的定义仅限于“目光闲散、表情松懈”的周纯合心道:那不是跟我差不多么。
周纯合在旁人看来是不太安分的那类女生。懈怠学习,对不感兴趣的事情从不上心。平时懒懒散散,就算放假时也鲜少出门。闲下来的时候会在网上写些文章发表,却从不向实体杂志投稿。身上带了些淡淡的愤世嫉俗的味道。
对同类多少有些排斥的周纯合并未将这个话题在大脑里存放多久,晚饭过后她提着水壶去后院看自己前些日子移植的花。
靠近夜晚的风里还留有白日里的暑热,黄昏暖黄的光线也收拢至天际变成窄窄的一条赤霞,新移植的植物零星的冒着陌生的气息。周纯合卷起白色衬衫的袖子准备浇水的时候,身后响起男人的声音。
“看样子,快开了吧。”
十步开外的陌生人影,他站在光线最暗的那块阴影里,就像用潦草线条拼凑出来的单薄轮廓,整个人松垮垮地好似一件随意挂起来的单薄风衣。
周纯合愣了许久才想起之前母亲提及的摄影师。一时间空缺的对话里,对方指间夹着的香烟正在安静燃烧。
“我叫夏臣。”男人的声音里含着笑意。
“……周纯合。”
这样的自我介绍未免太过尴尬,周纯合说完就退进了屋子。
“诶,怎么了纯合?”见女儿木着一张脸走到厨房的母亲心道:难道是中暑?
周纯合拿了片西瓜坐在沙发上默默对着电视,旁边正在看报纸的父亲仿佛看出了端倪般对母亲淡淡道:“夏天嘛,容易上火。”
是这样么?
尽管当时模糊的光影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他的目光仿佛可以一瞬间截取到自己所有的隐秘。
“以后还是少到院子里去好了。”周纯合起身把西瓜皮扔进垃圾桶,“咚”地一声——
一锤定音。
三
周纯合住的是老式小区,具体到细节就是一楼两户人家的后院是连通的,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增加邻里感情和互帮互助精神,但之后几天周纯合就再未踏足一步,就只是闷在家里写一些不痛不痒的故事。
“纯合,快来接把手。”母亲走到门口赶紧唤来女儿,周纯合跑到玄关处就看见母亲从夏臣手里接过超市的购物袋:“真是谢谢你啊。”
“不客气。”男人笑着望向周纯合:“您女儿?”
“恩,是啊。纯合,赶紧把这个放冰箱里。”
“知道了。”周纯合面无表情接过袋子转身进去。母亲进屋之后喝了口水,随后一边整理袋子里的东西一边道:“正好在路口遇上,说是刚刚拍照回来,哎,这么热的天呃,真是辛苦。”
周纯合没滋没味地“哦”了一声。
“不过你也真是,看到人家好歹也打个招呼啊。总这么一声不响的也不知道像谁。”母亲从盒子里拣了几个桃子装袋,说:“把这个给隔壁的摄影师,算是谢礼。”
午饭后周纯合按照母亲的要求送桃子去隔壁家。
按了几次门铃没有反应,周纯合最终提着袋子站到了院子里。女生穿着居家的衣服,白色T恤,浅绿色棉布长裤,赤脚穿着白色塑料拖鞋。头发被潦草的盘起,露出脸部干净的轮廓。
午后的阳光已被不知何时飘来的阴云遮去大半,风里也夹杂了几分水汽,空气里的热度骤减。
然后,周纯合看到了躺在折叠椅里午睡的夏臣。这是第一次仔细打量他的脸,不同于北方爷们的粗犷面容,这个男人肤色白净五官细致,一脸安逸好像正沉浸在江南细雨中做一场好梦。正想着是叫醒他还是悄悄把桃子放在他旁边的周纯合听到“啪”的一声轻响。夏臣原本右手拿着的书掉落在地。
风翻过几页,看起来是影集一类的册子。周纯合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捡了起来。
那里有荷兰浸没在黄昏暖色光线下的大片郁金香,北海道蓝紫色的薰衣草海洋,英国充满绅士优雅气质的长街,晨曦在雨后的路面上折射出朦胧的光。
“喜欢么?”不知何时醒过来的夏臣正看着周纯合微笑。女生无比尴尬的红了耳根,她把影集合上递过去:“刚刚掉到地上了。”
“谢了。”
“这个——”想到正事的周纯合赶忙把装着桃子的袋子塞到他怀里:“我妈妈给你的,说是谢礼。”
夏臣愣了下,但也没有推辞。
“真是客气。”他说。就在周纯合准备往屋里走的时候,对方起身叫住她。
“这个给你。”是刚刚的影集。
“不用了。”
男人以一种特别柔和的表情笑起来:“这是回礼,代我谢谢你妈妈。”
周纯合看了他几秒。
“那好吧。”
就像微凉的水汽渐渐浸透夏日的炙阳,空气里迅速结集的水分变成块状的阴云,阴影下是推门进屋的女生和点燃一支烟望天的年轻男人。
屋里的落地钟在整点准时敲响,时光在此,缓慢播放。
四
此后几天都没有再在院子里遇到隔壁的摄影师。一方面也是因为周纯合开始忙着准备开学用的东西,并不常到院子里去了。
接近秋天暑气反而越来越重。家里因为省电并没有安空调,只有一台父母结婚时买的老风扇在力不从心的旋转。即使整夜开着,晚上洗过澡早晨醒来时仍是一身的汗。本想赖床的周纯合被周遭的热气袭击的烦躁不安,于是汗津津的翻身起床,赤脚踩过走廊的木地板,从阳台上拿下换洗的衣服然后跑进浴室洗澡。
“纯合啊,大清早的你干什么呢?”哗哗的水声似乎吵到了还在房间睡觉的父母,周纯合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听到了母亲的询问声。
“天太热了,刚洗完澡。”
母亲“恩”了一声后就没了下文。周纯合趿着拖鞋向前走了几步,准备去冰箱里拿自己前几天冰好的果汁解暑,母亲好像想起了什么的样子,在床上翻了个身后又叫住了女儿,“好容易起个大早,不然,纯合,你替我去菜场买菜吧。早晨的蔬菜最新鲜了。”
“知道了。”周纯合答应下来,放弃了去厨房的想法,转过身回房间拿了零钱和钥匙,换了T恤衫和短裤,披着半干的头发出门去了。
早晨的时候阳光却是很充足,仔细起来还会闻到植物蒸腾在空气里的味道。好在太阳才刚刚升起,夜间的微凉空气还没有被驱赶殆尽,四周氤氲着夏末清晨温和的水汽。周纯合穿过小区门前的马路,捏住鼻子绕过了横在面前的臭水沟,然后拐进了旁边的小型菜市场。
卖蔬菜的摊位摆在一条小道的南北两侧,周纯合的脸朝着东面,扑面而来的阳光照得她有些懒懒的。菜市场里来采买的人并不多,摆摊的小贩们倒是挤得满满的,卖力的吆喝着以争夺早晨为数不多的生意。
周纯合买好菜拎着塑料袋往回走的时候惊讶的发现夏臣居然也在菜市场。
男人穿了一件普通的T恤衫,做旧的蓝色牛仔裤。手上戴一串半透明白色佛珠,一边在摊位上认真地挑着新鲜的黄瓜,一边又稀松平常的和摊主拉着家常。脸上照旧是谦和客气的笑容。
待人周全,聪明又温和,闲散又认真,有温柔笑容,好听的声音。
似乎,也不是让人讨厌的人。
平常这个摊位周纯合和母亲都是不去的。摊主为人不怎么和善,也经常耍点小手段给人缺斤短两。周纯合想走过去提醒夏臣,又觉得当着摊主的面说这些会不太合适,再者说自己和这个江南的摄影师也没有熟到这种地步。顾虑再三周纯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决定还是站在一边看看就好。
夏臣很快就付好了钱,从摊主手里接过袋子时还和气的道了谢。转身向后走的时候发现了站在入口处的周纯合。女生不知是刻意还是偶然,就站在摊主们支起的遮阳伞的间隙里,阳光从那里漏下来照在她身上,头发蓬松着,温柔的闪着光。手里拎着红的黑的塑料袋,整个人随便的就像刚刚睡眼惺忪的从床上爬起来,有一种莫名的湿漉漉的新鲜感。
“早啊。”夏臣笑着打了招呼,站住脚等着周纯合走过来。
“恩,你也早。”
“很勤快啊,这么早就来帮妈妈买菜。”周纯合手里的袋子被夏臣顺手接去,低下头时发现女生买了和自己一样的东西,“爱吃番茄和黄瓜啊。”
“恩,夏天少了这两样蔬菜我会活不下去的。”
“倒是很特别的嗜好啊……”
沉默了一会儿,周纯合想起了影集里的照片。
“你好像去过很多地方啊?”她问道。
“恩。工作需要。”
“那来这里呢?”周纯合又问,“也是为了工作么?”
“当然。工作结束我就要走了。”夏臣察觉到女生情绪的变化,岔开了话题,“不过,你们这儿和江南那边其实蛮像的。”不太希望让她难过。
“恩?不知道啊,没有去过。”
“也是有这么高的法国梧桐,夏天的时候叶子长起来,也是像这样,几乎就罩了半个天空。”
“真是羡慕你啊,可以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周纯合抬头看着夏臣所说的,罩了半个天空的梧桐树叶,“可是我就不行。”
夏臣听到这话的时候愣了愣,他转过脸去看身旁的女生,她仰着头站在比自己靠后一点的地方,树荫晃在脸上,看不清表情。
“那么,周纯合小姐。你是十六岁对吧?”
周纯合把眼神收回来,望向了夏臣,却刚好碰上了他的目光。
“你想不想听听,我的十六岁,是怎么样的啊?”
五
周纯合一直觉得房子要装修了才能住人。木地板用清水擦净,赤脚在上面走路。纯色花纹壁纸,碎花布艺沙发。窗外时刻有温柔阳光投入,宽大的窗台足够两个人盘起腿来读书。
想象中的,一个人的家,就应当是这样。
但是没想到四面白墙空空旷旷的屋子也会让人觉得舒服惬意。
“怎么不装修一下啊?”周纯合放下手里的课本就四下里张望起来。
“这样的房子住着干净。”夏臣整理着有些凌乱的桌子,拉来一张椅子示意女生坐下,“再说,别人的房子,不能随便动工程的。”
“可是,也太寡淡了。”
“没关系。”夏臣伸手抽出女生胳膊底下压着的课本,放到桌子中央,“家里没有专门的书桌,你就在这里写吧。”
早晨买菜回来就一起碰到了在院子里浇花的母亲。寒暄了一会后母亲不知怎么就和夏臣谈起了女生的功课。周纯合站在一旁尴尬不已,逃进屋放下东西,再出来时母亲已经和夏臣约好周纯合去夏臣家写作业的事情。
“白天我和你爸都不在家。你一个人在家也不会写作业。去夏臣家也好有人督促你。”母亲这样跟周纯合解释道。
然而周纯合写着写着就走了神。
24岁的江南摄影师的脸上还没有岁月的痕迹。他坐在对面翻书,脸上带着认真平和的表情。虽然只是隔着一张桌子,可是他和自己之间却实实在在的挤进了八年的时光。
可怕的,空白的,遥远而漫长的,只属于他自己的,八年时光。
抽烟。打架。上课睡觉,传纸条。周末和兄弟出门逛街。去清风楼吃拉面,喝啤酒。不谙世事,年少轻狂。
这就是夏臣和周纯合提起的他的十六岁。说起来的时候嘴角带笑,末了还加了一句,“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虽然前途未卜,但却是人生中真心觉得快乐的日子。”
所以。
“专心一点。”夏臣看着女生呆呆的盯着笔记本没有什么反应,就附过身子用手敲了她的脑袋。
“干嘛打人?疼死了。”
“好像不是在写作业啊……”夏臣看到摊开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于是伸手拿了过来,“原来你文章写得很好啊。”翻了几页后男人似乎有点惊讶。
“恩。”周纯合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不去给杂志投稿?”
“算了。”女生的脸上突然有了难过的表情,“这个世界无处安放我的梦想。”
“你和我年轻的时候很像,我们都在和现实抗争。”夏臣合上笔记本,把它递给周纯合,“可是有些不能改变的东西你也要学着去接受。可能现在你不觉得什么,当初的我,可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修补好在十六岁时被自己毁得一塌糊涂的人生。要在以后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么现在就要为此努力才对。”
所以。
只要努力就可以有这样子的人生么?
有一个阳光遍地光芒点点的人生。
六
新的学校靠近山区。花草簇拥,一派清新。刚发的校服明显大了一号,上衣盖住了屁股。周纯合把袖子卷了上去,垂下来还是显得松松垮垮。
九月的天气仍旧是热,阳光因为秋日将近而带上了一点凛冽之气,但热度未减。
一小时前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说是夏臣顺道要来学校替她给我送点东西。周纯合心道:“去哪里会跟这里顺道……荒山野岭的。”
不过还是准时等在了校门口有树荫的地方。
夏臣今天的衣着和平常不同,穿了一件黑色暗纹西装上衣,里面仍是浅色T恤衫。看到周纯合时他笑着招了一下手,然后绕过几个家长走到她的面前。
“周围都是上了年纪的大叔阿姨,我站在他们中间还真不习惯呢。”夏臣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身上还背着巨大的黑色摄影包,看起来有点憔悴。
“辛苦了。是去山上拍照了么?”
“噢,不是。”男人忙着整理手里的东西,他分出两个袋子递给周纯合,“这是你妈妈让我带给你的衣服,天气热,怕你不够换。这个袋子里是番茄和黄瓜,学校里应该没有卖的,我就从外面给你带了一点过来。”
“嗯……谢谢你啊,大老远的跑过来。”周纯合把袋子接过来提在手上。
“没关系。”夏臣把摄影包的背带往肩膀上挪了挪,“还有一件事。”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下来。
“什么事?”周纯合问。
“我要走了。”
“什么?”
“我要走了,就在今天。”
两个人站在一棵开着桃红色花朵的树阴影里。午后的光线温柔晴好,明亮的光线里揉进了夏日将尽的颓唐。
周纯合站着没有说话。
“不想跟我说些什么吗?”
——“江南人。说是住一段时间就要走的样子,来的时候没有带多少东西。”
“没关系。或者以后我还会回来的。”
——“当然。工作结束我就要走了。不过,你们这儿和江南那边其实蛮像的。”
“我给你拍张照吧,可以把你的样子带回江南。”
——“我要走了,就在今天。”
夏臣从摄影包里拿出机器,调试好后蹲下。把镜头对准花影里的女生。
“笑一笑。”他对镜头里的周纯合说。
“笑一笑。”
“可能,以后就再也见不到面了吧。”周纯合想。
然后,她对着镜头慢慢的的红了眼眶。
七
此后很久周纯合在夏臣留下的影集里看到了他的字迹。就在最后一张照片上,有淹没在别国茂密花丛里的一句话。
“有人问我夏天是什么,我说,夏天就是暗蓝的天,寂静的院,院子里穿着纯白色衬衫认真浇着花的人。”
山东青岛致远中学高一(6)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