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光回来了

2012-04-29 12:35
大武汉 2012年17期
关键词:老邓张执浩眼疾

撞身取暖·张执浩专栏

张执浩,诗人,小说家。现居武汉。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小说集《去动物园看人》,及长篇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队》、《水穷处》等。

每年总有那么几回,我会收到一条内容相似的电话或短信:“一光回来了!晚上在××聚一下。”每次收到电话或短信,我都会有瞬间的恍惚,觉得这个人其实并没有真正离开武汉,他不过是外出游玩去了,要么是躲进了自己挖掘的某口地窖里——这样的推测符合我对这个“老男孩”的认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找不到确切的称谓来称呼这个名叫邓一光的人,我先后喊过他“邓老师”、“邓院长”、“老邓”、“邓老”……但我相信,这些称谓没有一个是他喜欢的,也没有一个能体现出我对他的情谊。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准确地说,是从老邓写给我的那封后来被人广为传颂的信笺(那封信只有一句话:“张执浩:我是邓一光,我找遍了武汉三镇,告诉我你究竟在哪儿?”)开始,我们的交往就从来不曾中断过,以致于很多人总爱通过我来打听他,或者通过他来询问我的行踪与近况。但老邓又能去哪里呢?他不过是在整日伏案工作,或天南海北谈论工作而已;我则更加简单,不过是枯坐于书斋内,要么恍惚迷离于经久不散的酒肆场……可是,“一光回来了!”这句话如今化作了耳畔的一声惊雷,让兄弟们各自放下手上的活计,取消原定的计划,迅速在夜色中聚集。

老邓是一个富有魅力的人,无论身在何处,他都能像一块磁石,迅速吸附四周散佚的铁片,在人海中形成一个人群,在人群中形成一个小中心。大家乐于听他高谈阔论,哪怕是悖论,诳语,以及酒后的胡言乱语,哪怕你的意见与他正好相左,你也愿意与他争论不休,因为这样的谈话终究会在高智力层面上展开,即便达不成共识,也有助于对自我的认知。我一直记得十年前的那个秋天,在我的诱导下,老邓随一干湖北诗人跑到红安泡温泉,十多个男人全裸着,围坐在温润的池水里,边喝啤酒边东扯西拉,从天边谈到眼前,后来,老邓抬起水淋淋的手臂指着度假村门前的那杆旗帜,大声问道:“你们说,那是风动还是旗帜在动?”于是,大家都安静下来,各自喝干了瓶中酒。那真是一个折磨人的问题呀,从六祖慧能争到现今,最后还是回到了同一个问题上:我能否说服自己?也就是在我们从池子里爬出来后不久,老邓把我拉到回廊一角,第一次神色黯然地告诉我,他可能会消失掉。是的,他使用了“消失”一词。后来在我的追问下,他才说出了他的眼疾:“我可能会瞎掉,在此之前我要离开你们,而你们也不要来找我。”——又是我们熟悉的、他惯用的那种英雄主义的口吻,但我却从中窥察到了一个“老男孩”的悲伤。他真的不是一个英雄,他只是一个老男孩,一个乐于助人、善恶分明、心底单纯的男孩子,同样有软弱的时刻,同样需要克服软弱的力量。

2008年底老邓南下去了深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兄弟们很不适应他的离开,每次喝酒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说起他,说起他无所畏惧的酒品,以及他自从患了眼疾之后望着酒杯落寞寡欢的神情,有人学着他的样子,一次次端起空杯子,一饮而尽,模样滑稽却可爱至极。我们甚至推测,在酒的问题上,老邓内心也曾有过艰苦的斗争:喝,还是不喝,这真是一个问题。事实上,在后来的聚会中,老邓还是要喝的,只不过没有人再鼓励他喝了,而当他自己鼓励自己喝的时候,便会有人过来提醒他甚至抢夺他的酒杯,而这时候他总是顽皮而无辜地憨笑着,笑容里没有“廉颇老矣”的感伤,却有更为清澈的纯真。

有时我会想到,一个人究竟需要怎样生活才能将自己的一生活成传奇?传奇究竟意味着什么?在我有限的人生阅历中,如果真有“传奇”一说,老邓显然是最接近的那一个,一如在那部厚重的长篇写完之后,他翻来覆去地思考着书名,也让我们帮他考虑,但最终还是由他写下了那样几个大字:我是我的神。这是一个能量巨大的人,却从来没有装神弄鬼;这是一个经历坎坷甘苦自酿的男人,他从来不会告诉你应该怎样活,而只是一味地用自己独特的活法来惊醒身边的芸芸众生。那一年夏天,当我在贡嘎雪峰下盘桓数日后,蓦然悟到老邓的眼疾一定与他长久迷恋的西藏有关,在天地合一的刹那间,生的意味会以逶迤连绵的方式呈现出来,你以为你看见了真实,事实上你看见的是无限人间的一道虚线。

我不知道武汉的黄昏与深圳有什么二致,也不想去问老邓,但每次收到“一光回来了!”的短信后,我都会抬头望一眼窗外。我的窗口正对着音乐学院的女生宿舍和市立45中的一栋教学楼,两者正好将天空切割成了一个正方形的方块。透过这扇方块,我感知着每一天的阴晴盈缺。我清楚地记得6月11日那天,方块被灰黄的尘沙一样的雾絮填满了,网上说这是“雾霾”,因为郊区的农民在焚烧秸秆。也是在黄昏时分,同样的短信到了,但很快又来了一条短信说因天气原因原定聚会取消。我发了一条微薄:“好消息是:不用出门寻死了;坏消息是:坐在家里等死。”随后,我戴上口罩决定过江找老邓“寻死”去。如果真要死,必得痛快去死。这也是老邓对我人生唯一的劝诫。

猜你喜欢
老邓张执浩眼疾
隔核桃壳灸治疗眼疾的临床研究论述
老人调理好饮食有助于预防眼疾
人老眼疾多 谨防青光眼
送“鸟”归家
张执浩
最后一封情书
高原上的野花
高原上的野花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