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开和幽闭的沉默

2012-04-29 09:02李静
中国经济信息 2012年18期
关键词:刘亮程刘亮李娟

李静

李娟与刘亮程究竟会走到哪,会走多远,谁也不知道。我们只会在这喧嚣而划一的世界里,期待更加幽深而迷人的沉默。

寥廓的新疆孕育沉默的人,刘亮程是一个,李娟是另一个。李娟的沉默通往世界和他人,在那里一切都新奇,一切都盈满;刘亮程的沉默则通往幽闭的心门,在那里一切都相似,一切都荒败。

这真是令人惊讶的对比,当李娟的《冬牧场》和刘亮程的《在新疆》摆在一处的时候。两书的作者都以旁观者的身份写新疆兄弟民族的生活侧面,但情貌殊异。李娟用白描,刘亮程玩文字魔术。李娟像鼹鼠,一点点掘进哈萨克人冬牧生活的深处,力求同情地理解;刘亮程像蜻蜓,飞临水面时只照见自己的倒影,飞过之后蜻蜓依旧是蜻蜓,水依旧是水。李娟历尽悲苦而依旧是孩子,刘亮程在孤独之中凝固了心灵的活力。李娟手捧不竭的爱,与天地和众人不歇地对话;刘亮程则带着恒久的哀伤,在陌生的世界中寻索熟悉的事物,于是新的也成了旧的——世界未因探求而扩展,相反,在一颗虚空之心的镜照下,世界也虚空、沉闷,百无聊赖。

李娟的《冬牧场》与之前的作品《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等不同,它是“体验生活”的命题作文。这种写作最易走马观花,声腔空洞,但竟没有。李娟毕竟是李娟。她随着哈萨克老主顾居麻一家扎进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冬窝子,结结实实同吃同住同劳动了三个月。她在被嫌弃中启程,在玩儿命干活中被接纳,在竭力交流中了解彼此,在隔膜的多余感中伤怀……因此她笔下的冬牧生活,有主人公,有循序渐进的过程,有孤独一人时的轻轻感喟,有难言的遗憾与无奈。这书如沙漠里的植物,虽只浇了三个月的雪水,却已生根。但显然她自己并不满意:“这是我第一次写约稿,第一次坐下来有计划地创作。不是很习惯。无论是文字还是心意,都感到粗糙而匆忙。很不安……”“冬牧场的荒寒之气渍透了这半年来的喧嚣世事。每到心浮气躁的时候,总算还有磐石镇放胸间,总算不至于迷惘。”空茫大地,浩荡云天,牧人们在酷烈自然中坚韧求存的意志和尊严,艰辛生活里小小的希望花朵,悄然凝成她写作的道德律。她文字的诚实和清澈,情怀的开敞与活力,都有这一精神的核能垫底。

李娟有“新疆的三毛”之称,其实除了面对大漠都有一股谈笑从容的劲头,两位女子没有太多相似之处。三毛的情怀是精英式的,她目光的终点、她的主人公永远是她自己——大漠蓝天,爱人邻居,生活里不时编织的美丽花样……都是表现她“非凡之我”的舞台。她的写作,是变换了各种视角的“我”之恋。李娟相反。她没有精英意识,万物平等,躲避滥情,少有自赏,多有自嘲:“我想,是时候了,抱怨一下腰的事情吧。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嫂子从口袋里掏出一长串东西——塑封的去痛药片。她像分糖豆一样,给大家一人分了两粒。大家像嚼糖豆一样嚼嚼吞了。又是一阵沉默。我也沉默了。”

但这沉默的女子绝非没有自我意识,只是这意识更谦逊、辽阔和包容罢了。当一个人的心中有一高于自我的神灵,她便强韧,无边,虚席以待,随时让万物和他人进来,演出他们各自的戏剧。她的舞台与大地齐平,正合适他们的单纯与强烈,而她却是轻轻、清清的,因为她敏感,珍惜,善解人意:“有时她绣着绣着,会轻轻地唱起歌来,又甜又糯,像小女孩的嗓音一样。我深深听着,头也不敢抬,怕打扰了这美丽脆弱的声音。”

李娟写人,不靠世故,靠情热。写动物,植物,天地,不靠知识,靠心——最终牵挂的还是人。于是,寥寥几笔,即可传神。比如写精力过剩的男主人居麻,爱臭美,到无人的大漠里放羊,也要穿最漂亮的衣裳——给谁看? “给绵羊看!给山羊看!它们看了都说:‘咦,这是谁?不像昨天那个人了嘛?然后都围过来看,再也不到处乱走了……听话的很,听话的很!”他就是这样靠着自我戏剧化,战胜生活的漫长单调而绝不哭丧着脸;他精力过剩,不放羊的时候把家里的一切都修个遍;自负,逞强,不听劝,生气了就摔猫,却听老婆的话;爱幻想,累了一天回到家,盯着餐桌上的大号油饼愣半天神,忽然双手握起它如握方向盘,左右扭动,嘴里不停打喇叭……他一直梦想有一辆汽车。

写人,她便感同身受着他们的艰辛和病痛,他们的寂寞和茫然。他们寂寞地向往着现代的世界,但这世界又是多么辜负他们啊——当他们热切地看电视的时候!他们整夜地看,饥渴地听着她的翻译,得知着轻率荒唐的剧情,不以为然地嚷嚷“换台换台”,可每个台都是如此,可仍旧要看……这真是一幅寓言性的场景:在屏幕的两侧,并列着两种截然相反的现实,平实稳妥的寒暑岁月,正向轻率荒唐的现代生活轻轻迈进……不这样又能如何呢?

这时,李娟的思考进入了最艰难的阶段:“荒野主人”最后的归宿会是怎样?在政府的安置下,哈萨克人即将定居——这样可以减少辗转流徙的辛劳,孩子都能受到稳定的教育,失衡的生态环境也可能恢复。但是——“荒野终将被放弃。牧人不再是这片大地的主人。牛羊不再践踏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秋天的草籽轻飘飘地浮在土壤上,使之深入泥土的力量再也没有了,作为它们生长养料的大量牲畜粪便再也没有了,荒野彻底停留在广阔无助的岑寂之中……荒野终将被放弃。” “今年是羊群进入冬窝子的最后一年。这些最后的情景正好让我遇见……我不认为这是我的幸运。”可以说,《冬牧场》是作家李娟献给哈萨克游牧生活的一曲挽歌。她的感伤,触摸到哈萨克人“新生活”的悖论——在生存的方便和效率,与哈族传统、人与自然关系的延续之间,何去何从?民族文化的独特性,如果失去独特生活方式的支撑,是否还会存在?或者把问题再翻一个翻儿:难道民族文化的独特性,只能靠对自然意志的顺从来维系吗?如果不是,那么人的智慧还能做些什么呢?她没能继续这些追问。这是李娟式的写作注定的——她写的是诗,不是“思”。思需要哲学和知识的工具——比如吉尔伯特?怀特的《塞耳彭自然史》和梭罗的《瓦尔登湖》,它们是诗,也是思,自然被当作客体而认知,而那孜孜求索的主体,由于有了工具而多么丰厚结实。李娟呢,赤手空拳。赤手空拳地颠倒众生。但毕竟是美的。

刘亮程也赤手空拳。《在新疆》的主体是对南疆生活的观察,但最好的文章却是与观察无关的《先父》——它从作家的命里长出,它是作家自我的一部分。其余的呢,那些库车的铁匠,剃头匠,古币商,木卡姆艺人,小贩,贼,驴车,坎土曼……它们只是一些名字,身份,工具,过着同样的日子,怀着同样的隔膜,带着同样的悲观厌倦、昏昏欲睡或黯然安命的表情,传递着同样的思想:“我们为何改变?”刘亮程的心中有固执的初民情结,恋旧,怜贫,渴望回归母体,没有好奇心。当这情结焕发出本能的诗意和悲悯的道德感时,他能写出最温暖动人的诗篇;当他被未知的世界、未知的人所“压迫”时,他宁可封闭心门,将其强行笼罩在现代主义的绝望和乡土主义的暮霭之中。作为李娟的文学前辈和伯乐,我不认为刘亮程会止步于此。

李娟与刘亮程究竟会走到哪里去,会走多远,谁也不知道。我们只会在这喧嚣而划一的世界里,期待更加幽深而迷人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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