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育萱
阿堂。
如鹃第一次听到这名字时,便下了一个决定。
她要嫁给这个男人。
听起来是多么放松的音声,堂,大声在喉间腔内环绕,越是绕越大,好像把整个脑门儿都兜在一起共鸣了。接近鼻腔的地方,还微微颤抖了一下,在一个说不准确的地方搔痒。呵,该是多么痒,她每当这么想着,就活像个十七岁的少女,笑了。如鹃惯用的鼻音,隔着陌生的想象,颤抖在一处,但分说不由人,想尽情沉浸在呼唤名字的快悦中时,时间又已拖着诱人的尾巴,溜到不知去向。
既然如此,她肯定已经远远被岁月侵蚀,搁置到幽暗的角落去了。
于是,在她的志向还未开花结果之前,她便老咯。然而也特怪得很,实际说来如鹃今年才刚大学毕业,但岁月刨出的神态教谁都无法忽视,双眼不再挽星揽月,反倒像买错了鱼,放在砧板上,直凸凸地诉怨。五官成为一张浮雕,远看还认得出一二,近看则有说不出的不安感。
称得上优点的双腿,曲线犹在,跟街头的高中生辣妹比起来并不逊色。只是,从小摔到大的如鹃,膝盖上有个伤疤,很年幼时候摔的,不过如鹃视之非凡。即便如此,腿上的深浅疤痕大大破坏了整体的观感,本该露出该有样貌的腿,又被半遮半掩地藏了起来。偶尔穿黑长袜配短裙还赶赶流行,不过一般时候如鹃都选择了长裤。
在活到一定岁数,人生又缺乏选择的状况下,像隔了层模子,如鹃走向与其他同班同学截然不同的道路。穿戴好套装,她做起各式各种,像样或不像样的工作。
这话,又是从她的男友口中传递开的。一次在年末尾牙宴上,甫入公司的大男人召了几个同事,在一盘九十九元的热炒店里,边伸手快夹,边把这话一同掺混在炒雪螺里。其他热炒牛肉或是更像样的菜,莫不一扫而空。桌畔剩下的是几个吃得满面通红,酒瓶倒了几支的男人。
“拣来拣去,没什么好料。”听得筷子搓搓作响。
“方哥,我懂。”一脸菜意的业务面孔,要拿酒瓶帮着斟酒。他以为这该是男人间交心的时刻。
“懂懂懂,懂什么懂啊?”
这伙人口中的方哥,刹时不含糊地吼了起来,搞得方才要斟酒的画面,被迫尴尬定格。此际,几乎所有人一并放软了话,好说歹说,既有劝慰,又不乏惺惺相惜。这让方哥顿时消了平素气焰。
接下来究竟方哥说了什么,这群男人在隔日纷纷醒来后,并不记得。可是,他们都隐约产生个印象,关于方哥女友如鹃的种种不是。
印象与印象交织成拓染的画面,不是中式而是西方的,用松节油和油彩调和成的层叠感,模糊了背景和主角的轮廓。这样的一幅画,让这群人想象:这便是如鹃了。
等到大伙过完年,重回职场时,那夜已经翻飞为过去,方哥没提,其他人亦噤口未语。不过,人是可爱的,事后男人们偶尔见到如鹃,他们仍一派绅士好意,关切地时而隐匿时而张扬这对如胶似漆的爱侣——他们之间不忍伤害对方的体贴与退让。
这则是后话了。
而正当如鹃被自家男人大吐苦水时,她还在收点夜间进货的数量。除了正职之外,她向来都在便利商店打工。
对于一般人来说是辛苦又薪水不佳的工作,如鹃却相当喜欢,甚至比尚称悠闲的正职工作还喜欢。她享受着每天交班时,从上个班店员口中确认好每件事项,然后经由她,再对下个班店员做出明确的指令。随时确认供于架上的商品,客人需要的便当微波或最近添加的咖啡服务。虽然一次排班以两人为主,但如鹃置身在这亮白透明的空间里,不停歇地结账动作,还得边说着欢迎光临、谢谢光临。因为规律所产生的安全感,令她感觉仿佛只有她全权负责着这间店,而这就是一间满足所有客人需求的全能便利商店。
还没上小学的某个暑假,一块儿出外游玩的妈妈牵着她来到一间明亮的便利商店。这是习惯漆黑乡间的两人,都不甚习惯的地方。
“请问……能借个厕所吗?”
妈妈因为如鹃尿急,忍不住问了店员。那地方方圆百里都找不到厕所,如鹃记得走了好多路,直到眼中的刺眼路灯一路指向这家便利商店时,她才放声大哭说要去厕所。
虽在乡下,如鹃从小就没在野外方便过,这是她自幼养成的习惯。
“您等等,我问一下。”
店员的声音由头顶上方传来,如鹃感觉自己快要泄气了。仿佛走上这么长段路,刻意隐忍超出自己年纪范围的限度,就快爆发了。快到终点时,她忽然不想前进,反而内心不踏实,便慢了下来。
即使这是借厕所的小事,但她确实和妈妈努力过,也任凭着耗费一次旅行仅有的宝贵时间,只为解决她的尿急。通过秋芒堆时,几支斜倒的芒花搔过小腿,甚至是让路旁的癞虾蟆忽地蹦出,她都忍着了,神乎其技地,如鹃想找个干净的地方。
在这极度隐忍的时刻,每分每秒被无限拉长,甚至比之前在荒路上行过一株又一株鬼气森森的树木,更来得不可把握。
阿堂。
飘在上空的声音,反复传递着这个名字。
听不真切究竟说了什么,也搞不清谁是阿堂,但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在未上小学时,附近邻居有个姐姐,老爱抢她东西,大人却从不斥责。姐姐总是用奇异的威吓语气向如鹃半撒娇着。
“你不会说的,对不对?先借我吃嘛,下次还你,哦?”
傻张着嘴,咽下口水,如鹃想,下次要跟姐姐拿更好吃的零食。她看过姐姐的书包,偶然间的,姐姐坐在一台脚踏车后座,书包被风吹掀起来,露出瞧都没瞧过的零嘴包装。
下次,下次啦。
下次来得太久,以至于后来那个姐姐要搬走了,如鹃愣着追去,不是为送行,而是要讨回零食。对她来说,强迫自己忍耐孤单而和姐姐在一起,抑或强迫自己不吃零食,都是莫大的折磨。
现在,起码要讨一样回来。
亦步亦趋跟在隔壁开出的车子旁,那姐姐摇下车窗,扔给了她一包东西。她欣喜地,还来不及回应,期待高级零食的眼睛便闪了起来。可等定睛一看,赫然发现那就是她自己长期被搜括的零食。
它们被扔在地上,随着扬长而去的轿车,翻了两下,便不再动。
曾经舍不得吃的零食,全挤在皱巴巴的红白塑胶袋内,远看着,像极负伤的不知名的小动物。
如鹃把它揣在怀中。
那时,茜色的光束从她后脑勺开始分岔,注入她精心绑好的两条辫子,又各自流溢消逝。这道光,一直透不过她,也映射不见如鹃的表情。
她的面容,连她自己都不晓得的二十年后,已经隐隐显透出另外一张陌生的脸谱。
这么想的时候,如鹃已经跟妈妈开始走向厕所。为她们而开启的门,就在眼前。但这时,如鹃左脚踢到因未上架而放在地上的饮料箱,哗地一声,她的身体扑倒,先倒在饮料箱上,再咕噜一声摔在地上。
经过长时间等候的尿意,淅沥地遗落在安静明亮的便利商店里。
她听见许多声响来去,忙着道歉,忙着开门关门。她感到左脚十分疼痛,感觉身边许许多多来回忙碌的脚步,阿堂,阿堂的声音跟进跟出了几次。没多久她被抱起来,妈妈替她换了干净衣服。
这时,有双手细心地把她的左膝盖包扎了起来。包得十分漂亮,最后还有蝴蝶结。可是,没多久让绷带包裹的双脚又开始渗血,形成一个怪异的图案。而不知道是血还是尿的关系,店内的空气变得十分浓重。
被这空气团团包围,如鹃有点想吐。而在店员一再道歉之下,妈妈牵着她离开了。
电动门开启前,听到店里的声音。
拜托啰,阿堂。
随即是一阵东西碰撞声。
因声转头,如鹃看着那个拿着清扫用具的背影,似乎用着很大的力道在拭净地面。
应该说声谢谢的,可是左膝很痛,她还记得母亲全身感到焦急地,带着她坐上前往医院的计程车。
她得到了一个伤口,也意外得到一个好名字。不确定对象,也不明长相。不过,肯定是个值得相信的人。
那么,就嫁给他吧!如鹃内心忽然冒出这个念头。她吓了一跳。
嫁给他。前夜住的旅馆,电视机里的女人是这么说的。
如鹃差点算错了金额,不过眼前的客人并没有发现。这一带来买东西的人,多半眼底压着厚厚的疲倦。疲倦已经太多,这些人便把疲惫再压缩,好装入更多的疲惫。或许是因为如此,他们也似乎并不在意偶尔会出神,或眼神已经渐形僵滞的店员。只要够快,把金额找还,并且能让他们迅速吃到午餐或宵夜便行。
所以,已经练就反射刷价目、找钱的如鹃,也不因脑中的幻想而耽搁工作。反而因为这样,她大可以不必在意老板的目光。她就是这家便利商店、这个时段的老板。只要将该做的做好,其他她便能肆无忌惮地流连于过去那个未竟的梦境。
如鹃总是想着,以致表达关切的电话几乎忘了打。
方哥这刻醒了,比前几次大醉都来得快。他警醒,因为怕刚才几杯黄汤下肚,这些话要沸沸扬扬。
像是感到抱歉一样,他身子弯成<型再起身。车祸过后,医生反复叮嘱他必须如此。起身的姿势,让方哥霎时发现床的一角沉甸甸的。
躺在床上,还不想起身。他想起认识如鹃一个月后,她便成了这个小房间的常客。
“怎么了唷?昨天太high呀?”
如鹃老是爱挑假日的第一天早上来,因此看到的总是他不修边幅的样子。
这样调侃的话,大概没多久就这么讲了。
自顾自地,如鹃打开他摆在床头的零食。这是房间最显眼惹目之处,男人的房间或者杂乱无章乱中有序,或者一盏台灯照耀着炫目的科技产品,又甚至有爱书成痴者让房间成了书斋。
不过,这些都是以方哥以外的情形而言。
方哥在公司一派老大作风,海派得让新人七分敬重,三分羡慕;而老鸟恰恰感受相反。他不是刻意,只是天生不兜事情做,便难受得紧。
作风飒爽,手头又宽裕,这样一个堪称难得的男人,他的卧室里则摆满了垃圾食物。没吃完的用夹袋封得密实,未开封的则闪着滑稽的卡通人偶,成堆而次序井然地蹲踞在各自的位置上。几乎是按年代分的,连酒瓶状的橡皮糖也有。
“可能吧。”脑袋还处在愣不溜丢的阶段,于是沿路跌晃地进浴室去。
梳洗一番,如鹃便在外头磨起咖啡豆,用的是砍豆机,没几秒机器运转声停了后,接着砰地一声,料又是把哪包零食来吃了吧。方哥牵了下嘴角,把嘴中最后一口水吐掉,擦净。
习惯在周五深夜小饮几杯,换来周六早晨肠胃的不适感,方哥老觉得嘴中气味不祥。
寻声到客厅,如鹃正以细长水柱冲煮咖啡。刚好两杯,各三百六十CC。
“尼加拉瓜Maragogype大象豆。”
她摇了摇密封罐内的咖啡豆,吓!足足比一般豆子大上一倍,都快跟食指指甲那般大了。
“喝、喝,它就像大象一样,温和,细腻,清香。”如鹃兀自陶醉在香气里,脸上罕见地蹙了眉。
宿醉加上咖啡因,胃壁一阵翻搅,他不觉得哪里温和。但是,这样的时光,却静缓地让他攀附到了借口:
一个不想戒掉周五喝酒习惯的小借口。
从便利商店回来躺在床上浅眠几小时的如鹃,自床上忽地支起上半身,她干呕一声,觉得奇怪。
她梦见自己正跟陌生男子缠绵得火热,却忽然背后灼热。被热醒的如鹃,察觉接近中午的日光,毫不留情地闪刺背脊,怪不得令她连脑门也一并觉得热。
真怪!她起身呶呶念着。
今天碰巧是周六,否则肯定爬不起呀!墙角一排整齐的酒瓶,便是昨日朋友留下的纪念物。说要替她庆生的,于是挑在她下班时机,通通躲到她衣橱里去。待她脱得差点一丝不挂时,朋友们才吆喝着轮番出现。
直让如鹃在心底喘上几口大气,像是刚追完一辆远去汽车的急促呼吸。
促使她又想起年幼时那个让人不甚愉快的邻家姐姐。
然而,她什么也没提,开开心心接受朋友们的欢庆。
几个女人在一处,又窝着,简直天南地北什么都讲,八卦更爱。所有人一开始还稍稍带着不确定的神色,触探其余人的反应与真实度。但是,某个话题聊开了,针锋来了,清浅的看好戏的低语也打蛇随棍上。
如鹃私藏多年的心愿,更出乎意料地,告诉了姐妹们。
当时,一片错愕鼓成波浪,嗡嗡,嗡嗡嗡,各有意见交缠一片。
老早预料这般景况,如鹃沉稳地,一口接一口啜饮,不忘优雅地蚕食切好的比萨、蛋糕,还有几盘卤味、零嘴。
特别是几样高级的零食,她更是吞得滑溜。
闷不哼声地唷,果然,果然!大家快抢吃的啦!
其中某个大姐眼尖地笑叫,大伙才从无尽的劝告圈套里挣出,瓜分掉这次聚会的食物——为了身材平日绝不可能这样吃的——包括如鹃特意说出的私人愿望。
起身斟水,如鹃瞥见手机上头没有未接来电。
在那样一个半梦半醒的时刻,如鹃陡地猜想,是不是昨日有谁透露了什么?
呼……
城市分布的两个近端,不约而同,重重地呼出气息。随着将要掌管整个正中午的阳光,顺势将叹气的内容,缓缓蒸腾两人。
没有咖啡香的房间里,方哥自从醒来便这么躺着。
除了咖啡,他也许需要一通电话。从这儿去,或从那儿来。
“哇,不会吧?要跟阿堂结婚唷!”有个如鹃怀疑她对小方有兴趣的妹妹,这么一戳得标。对于别人口口称呼的方哥,如鹃像是刻意开玩笑一般,私下相处时,都叫小方。
“很好啊,如果如鹃从小的愿望就是这样……是不是,就快有好消息啦?”乱成几簇小山的枕头之间,有人蒙着脸,打着圆场,甚至投射出一波暧昧的笑。
如鹃只觉得,这几个朋友,果真是什么立场都没有啊。然而,这些人平时正是这么看她的吧?
在立志嫁给某个人、想嫁给某个人的过程中,如鹃后来慢慢确知,自己一再一再地,最终偏离了噬食八卦、热爱丑闻更甚于新闻的圈子。她感到自己正完成着非得完成不可的任务。踏上幼年的那次鲜明的记忆,如鹃身体的某部分告诉自己,这是键连的桥梁!
在看似不幸而且丢脸的经验中,才能拥有与他人不同的东西。
对于这点毫无察觉的朋友们,如鹃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们。即便她们心意十足替她庆生了。
怀抱着并不被谁了解,也不被谁理解的心情,如鹃挣脱疲惫,打理好自己,特别穿上高中时期才穿的牛仔裤和棉质橘色上衣。
去晃晃吧!她再度想去那家便利商店一会儿——去她小时候借厕所而跌倒便存在的便利商店。
搞不好能遇到呢!
不知道是第几次如鹃这么轻快地想着了。
另方面,方哥总算下了楼。想着咖啡和旁及的时光想了几小时。即便是这样想着,好喝是好喝的咖啡,竟开始让胃感到搔刮。
该不是被传染吧?
对于连幻想都能感到身体实际的感觉,他给自己一个不解的笑。
还是去找点热食吃。出门前,方哥望了望床头的零食柜,对他挤眉弄眼的彩色太空包,竟都又膨胀上一倍。
错觉吗?
他边自语着,边迈开步伐。
城市以北,某条转弯处的如鹃,愉悦地站在便利商店前,听着叮咚、欢迎光临;叮咚、谢谢光临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如鹃才起身。她转去附近一家小有名气的咖啡店,准备买最新进口的咖啡豆。那是那次,兴致高昂的小方刚入了会,炫宝似的带她去的。
准备离去之前,她期待地转头看了位在底端的员工专用的小门。
一瞬间,她凝视了存在于幻想中的惦念的脸。此际夏季尾巴宛若刮了阵台风似的,让她的体腔内共鸣了一阵。感到莫名惊喜,她再睁眼定睛,却实际发现那门似乎从未开过。
这时间,他应该醒了吧?
如鹃喑哑着几个微小的念头,在逐渐远离的门开门关之间,忽闪忽现。同时,却又好似横生一地,接在夏季尾巴,将在秋季茂盛开来的芒花,预示着彻底绽放的好消息。
“再次确认您的姓名?”
咖啡店员问了会员名字,她眼神盈满勃勃生气,准备接下这包来自非洲的Aricha,强烈的水果香气想必很搭配那一屋子的零食。
“方又堂。”
一共到现在,这是如鹃交往过的第五个名叫阿堂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