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一鹤:“揭竿起义”春晚导演路

2012-04-29 00:44谢睿和
市场周刊 2012年2期
关键词:春节晚会李谷一马季

谢睿和

1983年的除夕之夜,中国老百姓家家包饺子过年,放鞭炮辞旧迎新,大城市的居民打开那时已经相对普及的12寸黑白电视只为热闹。人们同时被电视机里的一台文艺晚会深深地吸引住了,这就是中央电视台向观众直播的春节联欢晚会。谁也没想到,1983年的一台年终晚会为一个国家日后度过盛大节日提供了一个模板。

以现在的眼光看,那是一台青涩得不得了的晚会,段落衔接松散,比例严重失调,“笨拙”的穿插,甚至摄像机都常常找不到焦点,一段并不精彩的相声都能杀掉20几分钟时间,郑绪岚、刘晓庆每人都有唱三首歌的机会,现在的宋祖英、祖海茨慕否?李谷一更是了得,如果算上和姜昆、袁世海的山歌对唱,她一个人就演唱了十首,《春之歌》,《年轻的朋友》,《高山流水觅知音》……晚会的后半段,几乎变成了李谷一的个人独唱音乐会。

但就是那个在600平米演播室进行的,所有的工作人员加起来不到60人的晚会却开创了一个新时代:第一次现场直播、第一次观众参与点播互动,第一次设立晚会主持人……这样一台完全以欢歌笑语为核心的晚会,颠覆了绝大多数人的娱乐概念。

大众娱乐(审美)年代到来

春节晚会能够造就一个人,也能够毁掉一个人,别看1983春节晚会“土”得掉渣,但这两点都开始有所体现,比如王景愚,王景恿与刘晓庆,马季,姜昆一起主持了1983春节联欢晚会,并且表演了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的无实物小品《吃鸡》,那之后,王景愚名满天下,走到哪里都成为焦点,但是,人们对他的评价是“只会吃鸡”,这让王景愚颇为烦恼,因为他不仅是一名优秀的演员,甚至还能自己撰写剧本。

说那届晚会“土”,从演员的服装就能看出来,遍地都是高领毛衣和不合体的西装,搁现在,玩西北腔的都要穿专门订作的服装了,但偏偏这种土,反倒让人感到亲切,拉近了观众和演出者的距离。

但是,即便种种不是,1983年的春节晚会依然开辟了演艺界的一个新时代,套用白岩松的话,这个时代的主要特征就是,即使一条狗,上了春晚也会变成名狗。如果现在把它拿到春节来播,固然会招致一片嬉笑怒骂,但我琢磨,那骂声大概不至于比现在春晚得到的更多,从这个角度说,相当原生态的1983春晚,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

他一跺脚说:播!

“那个时候办晚会是要冒政治风险的,每一次我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时任第一届春晚导演的黄一鹤这样讲。从大年初一开始,广播大院的收发室就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慰问信,有赞扬也有批评,信太多,不得不单独给“春晚”信件设立一个收发室。从此,不管黄一鹤走到哪儿,“83年春晚导演”就成了他的代名词。

20多年前,当黄一鹤接到导演春晚的委派时,他就敏锐地看到,作为在中国最喜庆的节日里播出的晚会,春晚绝对不能板起面孔来,如果继续采用录播的形式,全国人民就只能被动接受春晚的节目,不会有全民参与的热情。于是,黄一鹤做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决定:用直播。

1983年,国内的歌星很少,李谷一算是知名度很高的一个,开通电话点播后,很多观众都要求李谷一唱歌。那个年代大部分都是鼓舞斗志的歌曲,像《乡恋》“你的声音,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这样流露个人情感的歌曲是不能登台的,是禁歌。因为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没有解放,你唱这种靡靡之音,就是削弱人们的斗志。

但是,那天晚会进行时,“接线员端了一盘子观众的电话点播条给我,我一看几乎全是《乡恋》,感觉很难处理。”于是,黄一鹤让接线员去找时任广电部部长吴冷西,他当时也在晚会现场,吴部长看后摇了摇头。

后来,又来了一盘《乡恋》的点播条,吴部长还是没同意。第三盘《乡恋》上来时,他开始皱眉,第四盘时他就开始擦汗了,其实他也不敢做主,部长也没有权利将这样一首歌在春晚上解禁。但这么多点播条端上来了,他也很紧张,到最后不同意不让唱,会把观众激怒的。等到第五盘上来后,他走路的步伐变快,终于一跺脚说:“黄一鹤,播”!

当时黄一鹤听到这个命令非常高兴,就问音响师:《乡恋》准备了没有?他说,我根本不能准备,因为这是禁歌。“我就很焦虑,好不容易找到电视台的技术人员,他说家里可能有,然后就停下手上的活回家去找,过了20多分钟,拿来一盒磁带,果然有《乡恋》。我找现场嘴最快的主持人,由姜昆来播报”。

可演播现场的人并不知道这个情况,李谷一也不知道要唱《乡恋》,现场的观众更是不知道。突然间,姜昆报幕念了很多条子,录音带一放,李谷一就跟着唱了。

晚会结束后,“春晚”收到了大量的观众来信,评价黄一鹤他们是“人民自己的好电视台”,在当时,冠以“人民”两个字就是最高评价了。说毛泽东是人民的好领袖,周恩来是人民的好总理,黄一鹤他们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赞美,当时就哭了,同事也哭了,“因为这是观众给我们最高的嘉奖”。

到处找马季

因为设置了电话点播环节,所以黄一鹤当时就想到一定要请一个口齿伶俐、应变能力强,既能和观众有效沟通,又能传递晚会意图的人来作为串场。当时还没有主持人的概念,央视也只有3个播音员。所以他决定在社会上物色人选,就这样,他选定了著名相声演员马季。

晚会结束后,大家卸完妆准备去吃夜宵,领导就问:老黄,你看看演员来齐了没有?黄一鹤知道主持人肯定都在后台卸妆,他跑去一看,最胖的主持人马季却没来,就问“他怎么还不出来,马上开车了”。

到演播室里一看,马季拿着电话正说着呢,他在说相声。 原来电话那头是一位首钢的炼钢工人,晚会进行的时候,他在高炉上值班,没有看到马季的节目,打电话到春晚,又正好找到马季了,他说你是马季吗?马季说我是。他说你刚才的演出我没看见,好久没听了,你必须给我说一段。于是马季就给这个观众说了十几分钟的单口相声。

黄一鹤作为导演,非常非常感动,后来马季去世了,很多人采访他,一说到马季这段儿就控制不住。那时的演员跟观众是心连心的,现在很多演员上台前先问给多少钱,本来是5万块,差一千没给,就不上台。像马季这样的艺术家,现在来看是很不可思议的。

上春晚,父母被抓

1984年,黄一鹤连任春晚导演。这年的春晚就在一个特殊的背景下开始筹备。

那年,一场“清除精神污染”运动还没有结束,以邓丽君歌曲为代表的港台流行文化在运动中被批为“靡靡之音”;同时,中英两国正在进行香港回归的谈判。黄一鹤在这个敏感微妙的关口邀请台湾主持人黄阿原,香港歌手张明敏参加春晚。

“这一年,我经历了一生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磨难,在那个年代,每前进一小步都要付出巨大的艰辛和危险”黄一鹤说。

1983年之后,1984年台里就想更上一层楼,4、5月份就着手成立班子。黄一鹤非常兴奋,但也非常烦恼,因为串场这种形式在1983年已经用到极致,为求突破,只好在内容上想一些办法。

偏偏在这个时候又听到了一些对他们来说很不利的消息中央传来的一股风“清除精神污染”对意识形态,对文化战线

有非常大的影响。1983年春节晚会上一些人性化的歌曲都可以唱了,年轻人非常欣赏。但“清除精神污染”之后,邓丽君的歌不能听了,说削弱革命斗志,街上的警察听到你听邓丽君的歌都来管制,年轻人只能半夜在被窝里听。资产阶级的生活习气也不能有,比如说年轻人留小胡子,穿瘦裤子,这叫奇装异服。“这些东西传到我们耳朵里压力非常大”。

根据黄一鹤的经验,觉得这个晚会没法儿做了,苦闷中有一天翻报纸,给了他非常大的启发,《光明日报》后面几版有一篇豆腐块儿大的文章,谈到英国的撒切尔夫人1984年年底要到北京来,跟邓小平谈《中英联合声明》,《联合声明》里谈到了1997年香港回归。他突然就想到从政治上讲把祖国比喻成母亲,中国人过春节有一个惯例,母亲要把所有的儿女们都请到家里来过一个团圆的佳节,祖国大陆是母亲,港台演员是孩子,我们能不能把在海外漂泊的游子请到晚会上来,投入到母亲的怀抱?这样就合情合法了。于是黄一鹤就向台长汇报,要求把港台演员请来,请他们唱港台歌曲。

黄一鹤又把自己的想法跟智囊团讲了,大家非常高兴,写了请示报告,抄了一夜《毛主席语录》。毛主席并没有谈到香港,台湾的事,他说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有左,右之分,但大部分人都是好的。把《语录》抄了一大堆,意思是说,请他们回来是人之常情。

随后一行五人去了广州,深圳找演员,一天,黄一鹤在公交车上偶然听到一首歌,歌词有黄河,长江,就问司机这是什么歌,司机拿出磁带一看,是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黄一鹤在司机的指点下买回磁带,通过新华社香港分设邀请张明敏,然后又找到了奚秀兰。

在历届春晚舞台上,唯一出现的台湾主持人是黄阿原。1983年年底,还有一件事让黄一鹤头疼,缺一位港台主持人。就在他寻人无门时,台长找到黄一鹤,神秘地说你别找了,有个现成的,刚从台湾回来,现在还在保密阶段。

人选确定了,但在审查上又有了问题。“要是有一句话讲错谁都担不起。”但黄阿原用事实证明了,大家的选择没有错。

晚会结束回到家,这个首登春晚、也是唯一站上中央电视台春晚舞台的台湾主持人哭了。“台湾也厉害,当天就知道‘优秀国民党党员黄阿原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老爸抓走了,妈妈也被抓走了。”黄阿原得此噩耗,一阵痛哭。

之前,演员虽然都找齐了,阵容济济一堂,但领导从一开始就不同意。一直等到1984年元旦,有一天宾馆的电话响了,对方语气很硬,说你是黄一鹤吗?黄一鹤说我是。对方说我是部长秘书,部长的意见是不用港台演员了,如果你接受部长的意见就好好把晚会搞下去,如果不接受,部长的意见是准备把你撤了。

当时黄一鹤的脑子反应也快,觉得按部长的意见不用港台演员,回到老样子,观众肯定不满意,那就意味着自己艺术上的失败。艺术上失败就生不如死,把我开除了也是生不如死。所以他打算本着自己的取舍决定,就说,请问现在部长定了没有?如果定了开除我,我不说什么,拿起行李离开剧组我就回家。

说完黄一鹤心里反而踏实了,就始终这么顶着,他不让,领导也不让。一直顶到腊月二十七,这时全体支持黄一鹤的人都坐不住了,于是催他,说赶紧再请示一遍。电视台的副台长就给广电邮的副部长打电话,早上8点钟通话后,副台长很失望地摇摇头,接着过30分钟就打一次,一直到中午11点半。大家想最后一拼吧,又给副部长打,这次谈的时间比较长,很多细节都向领导汇报了。这时,副台长突然眼睛一亮,说,黄一鹤定了,就按原计划办了!“当时我兴奋得眼前发黑,1984年的除夕晚上根本用不着动员,大家早就摩拳擦掌了。没到集合时间,大家主动跑到客车上直奔电视台,感觉就像山洪爆发一样。

1984年晚会之后,大家都跑到场地上去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使劲拍打对方的后背。“都觉得这个事儿太难了,演出这么成功,我们没有语言可以表达”。

在《新闻联播》里道歉

1985年,黄一鹤再次出任春晚的导演。他想出了新的点子,把春晚舞台搬到工人体育馆。但是这届春晚却成为一次梦魇。

回顾这次失败的经历,黄一鹤说:“那年大家看了国庆阅兵美国洛杉矶的奥运会也举行了,我们就觉得十几亿人的国家,在演播室办春节晚会太寒酸了,就想展示出宏大的场面,所以就选择了工人体育馆”。

令黄一鹤始料未及的是,当时的技术条件不足以支持这样一台大型电视直播节目,“连对讲机都没有,灯光也不灵。”在偌大的工人体育馆,调度完全失灵,现场指挥“成了瞎子和聋子”。没有暖气,灯光昏暗,虽然有正值鼎盛的老女排助阵,有汪明荃等大腕的加盟,当年的春晚仍被斥为“质量低下”,“杂乱无章”。黄一鹤惋惜地表示,其实当年那台晚会并不是节目不好,是由于整个晚会节目衔接太拖沓,直播了快6个小时都没结束,观众就感到非常厌烦。

一麻袋一麻袋的观众来信寄到央视,骂声一片。节目播出11天后,央视不得不在《新闻联播》中向全国观众道歉——这样的举措在央视历史上绝无仅有。

事情并未就此结束,中央有关部门先后派出4个工作组,进入央视检查晚会质量等问题。广电部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先后召开党组会议十余次,分析晚会失误的原因。而首当其冲的黄一鹤则“思过达半年之久”。1990年,黄一鹤在关键时刻再次受命,导演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届央视春晚。

可以有个人的幸福

黄一鹤至今都认为1983年的春晚实现了真正意义上全国观众的普天同庆。

当时,为了找一件适合在春晚上出镜的衣服,刘晓庆在香港买了两套衣服,其中一件就是大红色胸前很多扣子的衬衣。春晚过后没几天,走在大街上,马路上很多女同志部穿着红色的那种衣服,大家还把它取名“晓庆衫”。

春晚甚至让以“黑白灰”为着装色调的年代,增添了一抹绚丽的亮色。

头几年春晚最大的成功是演员跟观众心连心,但如果只是弄几个喜剧演员逗逗乐,观众是不可能满意的。1983年,1984年的演员非常幸运,只要有观众打电话点节目,他们就可以无休止地唱下去、演下去,节目的随意性大到无法想象。

事隔20多年以后,央视网站评选“观众最喜欢的春节晚会”,黄一鹤没有想到,20年过去了,观众还是那么怀念演员特少穿着俭朴的83年春晚。“我现在回头再想,那时候大家之所以想听《乡恋》,那么喜欢春晚,是因为它不光是一个节目,而是一种突破”。那个时候,大家都提倡想大的方面,国家,民族的幸福,但春晚让人觉得可以想个人的小幸福,个人可以有个人的追求。

现在民间都开始有了山寨春晚,和每年都模式固定的春晚比起来,黄一鹤更支持山寨春晚,“我把它理解成为民间的一种揭竿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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