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师怀孕的那个下午

2012-04-29 00:44:03于德北
翠苑 2012年2期
关键词:小东学校老师

我的同学小东从福州回来了,他这一去就是三十几年。那时他小,我也小,不谙世事,又懵懂初开。回来的几天里,小东总是问我:“老师怀孕的那个下午,我们究竟干了什么?”说实话,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因为,至今为止,我们谁也无法确认,老师是不是,或者是在哪个下午怀孕的。但小东固执地说:“我清晰地记得,朱老师就是在那个下午怀孕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在场,田裕丰在场,曾小墨在场,还有邱琳和二清。

邱琳和二清是两口子。

二清说:“到底是哪个下午啊?”

小东急了,说:“就是你把邱琳拉到老虎公园大墙上的那个下午。”

曾小墨笑了。

田裕丰说:“就是我变成流氓的那个下午。”

我也记起来了,就在那个下午,我第一次看到了女人外阴的结构图。

小东说:“就是,就是,老师就是在那个下午怀孕的。”

当然,针对三十几年后的今天,我们已无法考证老师是在哪个下午怀孕的,但那个有风的下午,对于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记忆犹新。

那个下午属于1976年。

我,小东,曾小墨,二清都12岁。

邱琳13岁。

田裕丰14岁。

田裕丰是我们学校的大队委,学习成绩优秀,他之所以大我们两岁,是因为他爸爸在地质队工作,他一连上了两个小学一年级。所以,等他来到长春的时候,已经大大地超过了入学的年龄。漂泊不定的父亲一旦在长春定居下来,不容置疑地让他再一次入读小学一年级。

那个下午,阳光炽热,空气因为有风的缘故,略略的有些发虚。

我们一排几个人坐在老虎公园的大墙上,面对着一栋栋外形一致的日式小黄楼。小黄楼属于师范大学的校产,里边住着学校的老师及其家属。在老虎公园大墙与日式小黄楼之间,隔着一条宽阔的岳阳街,排列整齐的青石块让这条坦克道变得神秘而又寂寞。师大家属楼的周围种植着红薯、马铃薯、西红柿、扁豆、向日葵、地环儿、玉米等作物,风穿过它们茎叶之间的沙沙响动如同女低音在薄雾的清晨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发声。

开始的时候没有邱琳。

后来,邱琳就从岳阳街二胡同与隆礼胡同相交的房子里走出来。

二清一眼就看见了她。

二清晃动着双脚对曾小墨说:“看,看,她来了。”

曾小墨十分不甘心地转过头去。

他看见老虎公园里的破旧的碎石路把草地一分为二,污水河边的榆树上,乌鸦发出“哇哇”的叫声,他想跑,又怕田裕丰揍他,只好一只手拄着墙,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上衣下摆的口袋。

“说呀,说呀!”田裕丰鼓动着二清。

此时,二清的脸涨得通红。

邱琳很快就发现了我们,她故意地把头扭向一边,假装看别人家院子里的扁珠莲花。

就在邱琳快要从我们面前消失的时候,二清鼓足勇气喊道:“邱琳,你上来!”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邱琳竟然停下脚步,瞪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看着二清问:“干啥?”

“你上来!你不敢吧?!”

听了二清的话,我们一起哈哈地坏笑起来。

“上哪儿去?上墙?”邱琳向我们走来,她在裤子上抹了抹手心里的汗,嘟囔着说:“和你一个学习小组我都不怕,还怕上墙?”

二清的父亲和母亲是从山东支边过来的,家里孩子多,父母管不过来,二清的兄弟姐妹们就像一蓬蓬的野草,任凭自己的求生能力不屈不挠地生长着。尤其二清,体毛又黑又长,状如毛猴,身上因为长期不洗澡,皮肤上结了一块块的黑痂,上课的时候,谁也不愿意挨着他,只有邱琳,在老师的鼓励和表扬下,不但勇敢地坐到了二清身边,更石破天惊地把自己投入到二清的学习小组里,在二清又黑又乱又破又旧的板棚支起的家里,给他补课,监督他完成作业。

她像一个暗授密令的勇士。

这道密令是谁发布的呢?

邱琳来到大墙下,自然而然地伸出手,二清用力往上拉她,最后在小东的帮助下,把她拉到了大墙上。上墙的经历邱琳显然从未有过,所以,她的神色虽然镇定,但身子却石子一样绷得紧紧的。

“上来了,干啥?”

“说呀,说呀!”田裕丰的脸因为激动也涨得通红。

“他们,他们……”二清支唔了两句之后,突然说:“他们说,让你给我当媳妇儿。”

起初,邱琳没有听明白。

“他……”二清还想说下去。

邱琳已经“呀”的一声跌到墙下去了。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复杂了。

学校的徐老师正好从岳阳街路过,他怨恶的目光早在他的身影出现之前就已经从田裕丰的脸上扫过。田裕丰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他下意识地从墙上跳下去,而因为对两件突发事件接踵而至的惊慌,他站立未稳,整个身子死死地压在了邱琳身上。

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

关键在于他的上衣口袋被划破了,一张纸片轻轻地飘落在徐老师的面前——那是田裕丰从一本旧的医学杂志上撕下来的女性外阴结构图,纸虽旧黄,但图案清晰。

徐老师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臭流氓!”

他伸手要抓纸片,恰好,一阵风吹来,纸片翻滚几下,随风而去。

徐老师要去追。

曾小墨突然喊了一声:“血!”

邱琳的额头上渗出了一片殷红。

“快!快!送医院!”徐老师叫道,抱起邱琳就往师大医院跑,师大医院距离岳阳街不到五百米远,他只跑出了几步,就看见我们的班主任朱老师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裙子,镇静地站在那里。

她对徐老师说了一句什么。

徐老师也愣了,但,旋即他又喊:“去医院!去医院!”

就这样,我们大大小小一行8个人,一起向师大医院跑去。

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我们几个男生紧张兮兮地看了田裕丰从家里带来的纸片,说实话,我们对所谓的女性外阴结构图不甚了了,只知道它和女人有关,却不知道它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在我们传看完毕之后,田裕丰收回纸片,把它叠好,重新放回口袋,霸气十足地伸出手来,把事先和我们约好的“交接物”一一纳入书包之中。

小东给了他一张彩色卡片——那是他叔叔从福州寄给他的。

二清给了他一块地瓜。

我上交的则是一本小人书。

而曾小墨给他的则是一颗来自上海的水果糖。

头一天,田裕丰告诉我们,他有一样好东西,谁有好东西和他交换,他就和谁分享这份秘密。

“撒谎是孙儿的!”他强调。

在此之前,他多多少少向我们透露了他所谓的秘密,所以,我们表面无动于衷,但每个人内心都十分激动。曾小墨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涩,还指着空中并不存在的蜻蜓说:“看,大绿豆!”

“大绿豆”是一种个头硕大的蜻蜓,因色彩艳绿而得名。

“干不干?”田裕丰问。

我们谁也没吱声,面面相觑,纷纷点头。

于是便有了“朱老师怀孕的那个下午”。

确切地说,在“那个下午”之前不久,我们就读的小学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和田裕丰有着绝对直接的关系。田裕丰的家离学校很近,每天他都比一般的同学到校早,他个子高,有力气,学习好,所以,入学的第二年就被选为学校的劳动委员。由于热情高,表现积极,顺利地进入了“大队委”。学校有一个小仓库,各班的扫帚、水桶等清洁用具都锁在小仓库里,而作为大队的劳动委员,田裕丰每天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发放、收取这些劳动用具。

这一天,他起得更早。

区里昨天通知,上级领导要来校检查卫生。

田裕丰穿过岳阳街棚户区浓重的炊烟一路赶到学校,学校的大门依旧锁着。要是平时,住校的徐老师早就把大门打开了,并且一边刷牙,一边对田裕丰说:“你又是第一!”

关于这句话,让田裕丰十分的自豪,徐老师虽然不是学校的校长,但他的夸赞无疑也会让田裕丰小小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可是,这一天,徐老师没有起来。

田裕丰翻墙进入学校,直接去开学校教学楼的大门——一般的时候,这个门是不上锁的,所以,田裕丰可以直接进入教学楼内,在第一时间打开小仓库的锁头。但是,大门上锁了!徐老师上哪儿去了?难道他没在学校吗?他不在学校又会在哪儿呢?一连串的问号让田裕丰下意识地向楼后跑去,因为那里有一扇小窗,他可以直接透过窗玻璃看清徐老师屋内的一切。

他跑过去,三下五除二地爬上窗台,从窗子的亮子里寻找徐老师的身影。

“谁?”屋里传出徐老师的声音。

田裕丰刚想回答,却意外地发现了另一张面孔,那张面孔和徐老师脸上的表情一致,意外,恐慌,不知所措。那张面孔属于我们的班主任——朱老师。田裕丰“呀”地一声从窗台跌了下去。随即徐老师的窗子一响,一个黑糊糊的人影迅速地从屋子里跳出来。不等田裕丰说话,那个身影已经一把抓起他,从教学楼的后门把他带到了屋子里。

后门是开的!

徐老师把他按到椅子上,大声说:“你吓了我一跳。”

田裕丰偷偷打量四周,哪里有什么朱老师的影子。

“我……”

“你,你什么?你这么早来学校,是不是想偷东西?你是怎么把学校后门弄开的?”徐老师的语言十分严厉。

这时,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不少老师和同学都已经到校了。

徐老师说:“今天的事只有我看到了,只要你今后能改好,我就替你保密,你依旧是一个老师和同学喜欢的好干部、好少年!”

田裕丰彻底傻了。

他的内心充满了巨大的委屈,泪水夺眶而出。

“我没有!”田裕丰大声喊道。

徐老师不再理他,径直去开启了教学楼的大门——也就是前门。学校的潘校长疑惑地站在那里,她的身后是三十几名同学和老师。潘校长问,怎么才开门。徐老师说,田裕丰跳墙进来了,我正批评他。潘校长摇摇头,埋怨道,这孩子,下回注意点。徐老师笑了笑,往后退了半个身子。

没有人看见田裕丰。

也没有人看见他脸上的泪水。

田裕丰想为自己辩解,但是,他看见了从大门缓缓走进来的朱老师,他似乎听见朱老师在柔声地问他:“田裕丰,你怎么了?”

那是上学期冬天的事,学校组织我们去双阳乡下支农劳动,当天中午,大家吃了忆苦饭,下午又在大田里掰了一天的玉米。晚上,作为奖励,生产队长给我们加了白菜炖粉条,掺了白面的玉米面馒头,外有一碗咸肉。就是这碗咸肉让田裕丰多喝了两瓢凉水,以至夜里尿湿了褥子。

天冷,我们都把饭盒装上热水,用毛巾包好,放在被子里,用以取暖。

吃饱了,也暖和了,一铺炕上的十几个孩子都睡得极死。

早晨,朱老师来喊我们吃饭。大家一个个都起来了,只有田裕丰赖在炕上不起来。

“田裕丰,你怎么了?”朱老师关切地问他。

“没,没有。”

朱老师用手去摸他的额头,他也害羞似地往被子里缩了缩身子。

“田裕丰,你怎么了?”朱老师的声音是那么好听。

“没有。”

这时,朱老师看到了我们手中的饭盒,她一下子明白了,她把手探到田裕丰的被子里,笑着说:“田裕丰,你是不是把饭盒里的水弄撒了,怕同学们误会你尿炕了,才不敢起来的。”

“是。”这一回,田裕丰终于抓到了救命的稻草。

对于田裕丰来说,那是一个美丽的上午,我们美丽的女老师把田裕丰的被子、褥子拿到院子里去晾晒——那被子褥子虽然很旧了,但经了我们美丽的女老师的双手,它们一律变得柔软起来。田裕丰像小鸟一样在田野上飞翔,他的笑声如同刚刚出窝的麻雀,唧唧喳喳的,把风都笑亮了。

准确地说,如果田裕丰没有看见朱老师从校门外走进来,他一定会说出她和徐老师的秘密,可是,当他看到朱老师雾气蒙蒙的眼睛,他把嘴巴紧紧地闭上了。

依然回到朱老师怀孕的那个下午。

田裕丰把女性外阴结构图揣好之后,一个人横躺在老虎公园的大墙上,一边翻小人书,一边吃糖块。突然,一直沉默的曾小墨问二清说:“二清,你喜欢邱琳不?”

二清抹了一把大鼻涕,果断地说:“不喜欢。”

“那你喜欢谁?”

“我谁也不喜欢。”

“我喜欢邱琳。”曾小墨说完,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紧紧地攥在手里。

当他无意中看到我们贪婪的目光时,快速地把糖又放回到口袋里。

田裕丰从大墙上坐起来,死死地盯着曾小墨。

曾小墨不敢看田裕丰,而是大声地对二清说:“二清,你要敢喊‘邱琳,我喜欢你,我就把这块糖给你。”

“真的?”

“骗你是孙儿的。”

“我喊‘邱琳,你给我当媳妇儿行不行?”二清认为这么喊比曾小墨要求的更高级,更绝对。

曾小墨同意了。

田裕丰带头起哄,我们几个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这个游戏是有挑战性的,也是充满诱惑的,我和小东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冲着老虎公园撒起尿来,我们的心紧紧地揪在一起,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邱琳的身影在远处出现了。

如果说在偷书事件还未发生之前,田裕丰和徐老师之间的矛盾无人知晓;那么,当徐老师逼着田裕丰打开小仓库门,并从中查出学校丢失的图书之后,田裕丰对徐老师的仇恨就人所共知地达到了顶峰。那之后,只要他看见徐老师,尤其是他一个人的时候,污言秽语便脱口而出,他甚至在大半夜的时候潜入学校,用砖头砸碎徐老师的玻璃。

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田裕丰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坏孩子。

学校的图书室丢了十几本书,这对本来图书就不多的学校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损失。徐老师说,那么多图书不可能被一次带离学校,所以,对于教学楼的各个房间应该进行搜查。搜到小仓库时,徐老师格外认真,很快就在铲雪板的后边看到了这些图书的影子。

“不是我!我没有!”田裕丰一字一句地说。

徐老师冲上去就掴了他一个耳光,口中骂道:“你这个屡教不改的贼!”

田裕丰盯着徐老师,目光中依然充满委屈,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哭。

田裕丰很快受到了处分,他的劳动委员、大队委职务一律被撤销,小仓库的钥匙也被没收了。每天早晨,岳阳街上依旧晃动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但那身影已不是鲜活的,跃动的,而是懒散的,灰颓的。从那一刻起,田裕丰变成了一个不良少年,从那一刻起,他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

他父亲问他:“田裕丰,你就这么混下去了?”

田裕丰靠在墙上,对父亲的话未置可否。

也许,朱老师也问过他吧?

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

朱老师怀孕的那个下午,还有一件事扑朔迷离——我和小东、曾小墨、二清坐在病房的门口,等待邱琳父母的到来,我们都很害怕,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田裕丰一个人站在师大医院二楼的阳台上,看着脚下巨大的友谊商店的地基发呆。这个地基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地面打着竖桩和厚厚的水泥。地基深有10米,阳光把水泥基面照得发白。

我们听见朱老师在喊:“他们就是一群孩子!”

“一群孩子!”

“一群孩子!孩子!”

我们看不见朱老师,也看不见徐老师。

后来,医院二楼的阳台上发出一声惨叫。朱老师抱着徐老师跳楼了。徐老师在前,朱老师在后,她是从后边抱住徐老师的,那冲击的力度很大,以至阳台的木质栏杆都断了。朱老师和徐老师落入了深深的地基里,鲜血让基面不再泛白,而变得殷红殷红。

田裕丰站在那里,整个人都傻了。

我们听见朱老师喊:“他是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孩子!”

她的声音是有回响的,那回响一直沿着岁月的墙缝,漫延在我们的记忆里。

小东说:“你们知道朱老师那天下午对徐老师说了一句什么话吗?”

我们摇头。

小东说:“她说,我怀孕了。”

作者简介:

于德北,男,1965年10月出生于吉林。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在《作家》《小说选刊》《南方周末》《北京文学》《小说界》《诗刊》《散文》《儿童文学》等几百家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近400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零点开始》;长篇随笔《我和端端》;小小说集《青春比鸟自由》《杭州路十号》《秋夜》《美丽的梦》等近40部。2007年获第三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2009年《美丽的梦》获“冰心图书奖”。有作品被译介到日本、俄罗斯、泰国、马来西亚等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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