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
源于孩童时的一个爱好,书法艺术成为我一生最重要的旅伴。
而书法之于我,更多时候是个若隐若现的影子朋友。这些年,奔波南北,闯荡四海,几乎游历了大半个中国,无论是负笈求学京城,还是南下寻梦深圳,抑或客居上海,最终落脚六朝古都金陵,每到一处安顿下来,即便斗室之地,也要顽固地给自己留一方书桌,一片可以恣意撒野的空间。
幼时习书,多是被大人所牵引,未必能感悟黑白方寸之间的大美。走过而立之后,人生历经坎坷,不敢轻易落笔,更多的是喜欢夜半读帖临帖,渐渐悟出了书家背后的那份心悸。沉寂千年的墨迹纸张背后,灵动着的是一副副鲜活的生命形象。那一根根充满生命的黑色线条,仿若已化为我身体里的神经和血脉,贯通我的周身。自从与这位“黑美人”相识到相知到相互融为一体,黑色,俨然构建了我的灵魂。从蒙童涂鸦、坐在长凳上写下歪歪斜斜的对联起,仿佛是上天的旨意,就注定我这辈子将与墨色结缘。
中国书法真是一项神奇的艺术,没有具象之形,未有金石之声。而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却是一种态度、一种境界。尤其是在纷扰繁杂的市嚣红尘中,寻一处清净,研磨运笔,自是一番超然心境。
书法是和哲学、文学、历史、文明都休戚相关的集大成之艺术。
它比哲学更形象生动。同样是探寻,有国家与个人的关系调和,有出世入世避世,有儒家、道家、佛家的不同理念,但哲学理性深邃、敏锐独到,涉及真理、人生等共性问题的思索,有章有法,而书法更感性,描摹的是真性情,有点有线有面有章,抑扬顿挫、腾挪跌宕,有情有理、有血有肉,可以看到每个不同的人。
它比历史更鲜活恒久。同样是记录,历史记录的是我们民族的发展史,是严正的凛然不可亲近的,而书法书写刻画的是人物某时某刻的心理活动、喜怒哀乐,所以我们讲历史常用一段来说,而人的心灵伴随着人类永恒。
它比文明更人性化。文明意味着不断地开发什么,又不断地淘汰什么,文明能将算盘、毛笔淘汰出历史舞台,改为更普遍通用的计算机、钢笔,因为文明更新得快,所以容易肤浅、机械化,不及书法这千年的艺术般人性化。
而今,在钢笔文化逐步取代毛笔文化,继而键盘文化取代书写文化的电子时代,书法成了没落贵族的象征。提笔写字似乎成了奢侈品,人们似乎很快习惯了在快餐时代的各种速成。书法文化在不远的将来或许成为我们面向历史长河的一份祭奠。
“笔墨祭”一词固然有些危言耸听,但内心的那份情结还是有些失落感的。对于我这类书法爱好者来说,个人与书法的关系,以及在书法活动中所产生的个人体验,也许多多少少成为那种失落感的一个注脚。随着时间的流转,我越来越感觉到我与这位密友“亲热”的时间愈来愈少了,这让我倍感难过,在工作的繁忙中,偶尔与她接触,竟成了一种奢侈。
这,难道是人生成长过程中必须付出的代价吗?
如今,我已身处闹市之中,都市那张无形的巨手在不停地推动着我向前迈步。我想停下来,却成了一种难得的奢想。案头上的那一管柔毫,像是被遗弃的爱人,毛发蓬松,毛色有被风久吹之后的灰白。工作之余手执竹管,俨然久别重逢的恋人,感情虽热烈却又难免有点欲语凝噎。而最能开怀纵情之时,莫过于每年的新春前夕的挥春了。我早早地在腊月到来之际,就准备了大卷的洒金宣,给亲友们送上亲自撰写的对联。在好友们手持我挥写的春联高兴辞别时,当是最开心的时刻了。
许多有关生活哲理的书时常在提醒我们,在人的一生中,有许多东西是你不得不放弃的,只要你经历过了、体验过了,就已足矣。我不知道用这种近乎圣经般的哲理于我而言是否合适,但我只是觉得,有些东西是一个人与生俱来就有的,她是你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管社会再怎么进步、物质再怎么丰富,没有自己的精神追求是无法想象的,也是可怕的。
伏案工作之余,我习惯信手涂涂画画。书法,至少可以成为一种状态、一种休闲方式。对那一杆毛笔,那一方墨,离开愈久,愈加觉得那才是我的根。而这一切,只待我有一天解甲归田退隐江湖了。彼时,儿孙绕膝,不再为稻粱谋,可以恣意纵横。定当守候一方孤砚,临池笔耕。该是何等妙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