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的犬儒

陈博

奥巴马总统把活儿干砸了？

四年前当我刚来到芝加哥大学不足两个月时，我们的邻居，来自海德公园的奥巴马当上了世界上最强大国家的总统。我们看着这个美国有史以来首位黑人总统在海浪般的欢呼声中，在近三万名观众的期待下，走上位于芝加哥市中心的舞台，激情洋溢地发表获胜演说。

我和整个宿舍的同学涌进舍长的房间紧盯着电视里的这一幕，每个人都感觉自己在见证着历史时刻的发生，没有人发出一点声响。在金融海啸的冲击下，2008年的几个月以来美国人心头满是恐慌，看着不可一世的金融巨鳄雷曼兄弟轰然倒下，底特律的汽车财团入不敷出，贸易停滞，千万居民无力还贷，面临无家可归。我刚到芝加哥时，市中心空荡荡的百货商城让我错愕地以为误入了1930年代大萧条时的美国。

这个强盛的国家陷入了泥潭，而眼前这个黑色面孔的人，带着“改变”的口号，带着“Yes，we can”的激情，赢得一场场不可思议的胜利，力图告诉人们他可以带领美国走出困境。整个宿舍的人都在望着他，其中大部分人阅读过他的自传，被他舍弃高报酬的工作投身社区服务的故事而打动。这满屋的年轻人都感同身受，因为奥巴马当年服务的正是我们所在的几个芝加哥社区。他年轻，充满激情，象征着希望。他抑扬顿挫的演讲让他在镁光灯下看起来像一个新时代的英雄。人们力图让自己放下疑问，去相信他是此时美国应有的领袖。事实上，这些80后正是他获胜的主要因素——66%的年轻人把票投给了奥巴马，投票给麦卡恩的年轻人只占32%。而在老年选民中，二者的比例为50：49。

那一夜，我身边的美国人都带着希望和骄傲。美国在布什政府的伊战泥潭挣扎了数年，又在共和党政府的尾声碰上了金融危机，奥巴马的上台预示着一个转折点。在他任内的国会演讲里，他更是屡次提出美国应该超越党派之争，共同努力走出困境。一时间，全国仿佛找回了9.11后万众一心的感觉，热情高涨。在我走过芝加哥各社区时，可以看到印制有奥巴马头像的牌子散落在不少家庭的院落里。

但冷静的观察者不会忘记，9.11后的万众一心只是短暂的，随之而来的就是战争泥潭和投机市场的失控。在举步维艰的危机中间，人们更是没有任何理由过分乐观。

四年不长，转眼我的本科学业和奥巴马的第一个任期都进入了尾声。但这时候的奥巴马却再也无法像上次一样摧枯拉朽地战胜对手了，不少大学生也开始追问选择奥巴马是否正确。在大选前CNN发现在年轻选民中间，奥巴马的支持率整整下滑了10个百分点。人们不禁追问，难道这四年里他把总统这活儿干砸了吗？

年轻人吃不消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指控不无道理。2011年秋天我参加过学校的工作展。每一年，各大名企常常会到顶尖的大学招收应届毕业以及暑假实习生，从中央情报局到投资银行门类齐全。但我发现不少同学垂头丧气地走出会场。原来，不但参展企业少了，不少传统高报酬的主力公司，比如摩根、高盛等投资银行，甚至停止了全职工作的招聘。一时间，我才深刻意识到宏观经济的巨大趋势是怎样牵动着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我还能回到中国这新兴市场，我的美国朋友们可就没那么幸运了。这一年，年轻人的失业率达到了骇人的17%，在所有年龄层中居首，这还不算上那些自动放弃找工作，打着零工的人。

当我坐在公交车上穿越芝加哥大学周边的社区时，我往往提心吊胆。这个区域已经衰退了很多年，被大量失业黑人占领，这和种族隔阂不无关系。他们往往陷于贫困中而无法自拔，其中很大部分是年轻人，被毒品、暴力和失业困扰着。因此，校园范围之外，时常有勒索打劫的事件发生。芝加哥不是孤例，从曾经辉煌的车城底特律到远在南部的加州都有着类似的社会问题。年轻人无事可做，无书可读，在这四年里每况愈下，而台上的奥巴马却似乎无能为力。

我听到越来越多的质疑声。除了高失业率，四年制公立大学的学费在这些年上升了20%，更不用提私立大学了，6万美金一年的教育开支占了美国普通家庭收入的一大半，只能让越来越多人接受助学贷款，付出不菲的利息。中国留学生也受此波及，叫苦不迭，看着每年的学费清单一串串跳动的数字却无可奈何，把人民币升值的好处一笔勾销。除了教育外，不断上升的医疗开支也让刚走入社会的年轻人有些吃不消——他们必须购买更高价的医疗保险。

但这都是奥巴马的错误吗？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们，如果不是奥巴马，事情会不会变得更加糟糕。事实上，美国的整个经济系统都出现了巨大的问题。有些事情远超过总统所能掌控的范围。

高企的医疗价格使得超过5000万美国人没有医保，或因保险公司不愿提供，或因他们无力购买。奥巴马任期内奋力在国会内强推改革，正是为了让这部分低收入者能够获得保险。但问题随之而来：国库收入是有限的，在萧条期内能保持平稳已经不错了，那多余的资金从哪里来？税收的提升是必须的，打工者，尤其是年轻人不可避免地会承担这些额外负担。

和父辈相比，美国的年轻人有着更大的赡养负担。事实上美国的社保体系是由现在工作的人存入工资的一部分，直接供老年人使用。人口老龄化使得相对较少的年轻人不得不面对二战后婴儿潮出生，如今退休的一大批老人，整个社保体系产生了失衡。这等于是在透支今天人们的收入来偿还过去的债务。当然，联邦政府也可以大量借债来支持社保体系，但这意味着高额的利息将由未来的年轻人偿还，总要有人吃亏。受到波及的往往是勤勉工作的年轻人。对福利制度所带来的负担，不少选民都非常不满。这也使得提倡自力更生的共和党在美国依然有着强大的支持群体。

而制造业大量向海外迁移更是剥夺了不少低技能年轻人的工作机会。有时候我常常想，美国失业的年轻人会知道是谁抢走了他们的饭碗吗？那些来自于偏远山区，同样在大城市闯天地，力图养家糊口的中国农村娃，美国的最低工资每小时10美元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天的收入。在制造业链条的底端，美国年轻人早已处于了下风，而又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进入高等学府，走向产业链上游。这是全球化带来的阵痛，而奥巴马常说要让制造业回到美国，这在不少经济学家眼里只是动人的宣传口号罢了。

前途迷雾，年轻人犬儒

如今，犬儒主义成为了一个描述美国年轻人政治观的最好词汇。在大学各种政策与经济形势的讨论会中，谈及政府时不少同学都嗤之以鼻，对它的行动能力毫不乐观。激情的一代人在看到激情无法改变现实的冰冷时往往开始逃避政治。课堂上，我们曾被问到：“如果有这样一个装置，能让每个公共议题都交给每个美国人投票表决，比如通过墙上的一个按钮，你觉得这是可行的吗？”大多数人的回答是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当被问及到这难道不是民主的最高形式时，我的同学说：“我对政治能改变这个国家已经彻底失望了，也许该是做些实事的时候了。”

与之相伴的是年轻选民的热情大幅下降，《时代》周刊发现2008年高达78%的年轻人对大选关注，而2012年这个数字缩水成了58%。大家更加焦头烂额于就业、生活，在理想的潮水退去后发现社会依然遍布石砾，前路艰辛。年轻人又怎会有更多精力关注不一定能给他们带来真正实惠和改变的大选呢？

因此，奥巴马越来越难以抓住年轻选民的心，毕竟，国家的前途陷落在迷雾之中。今年不再有那么激动人心的口号响彻全美了，罗姆尼也同样无法轻易俘获年轻选民的心。那节课上，当教授追问我的同学什么是实事的时候，整个教室陷入了沉默之中。

责任编辑 张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