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长道短(三)

2012-04-29 00:44:03陈元魁
群文天地 2012年23期

陈元魁

站辐射

城里东西南北街,城外环城骨干路,皆有公共汽车码头,水泥杆挑一面铁旗帜,固定一个生活聚散点。赵钱孙李来,周吴郑王去,男女老幼娇弱愣恨,风里聚雨里散,用血肉之躯拉着光阴弦,奏出如许欢歌怨曲。

春瘦秋肥,暑艳寒素,清冷处,铁旗锈了卷了没了;水泥杆歪了倒了被人拖去私用了。站没标记,累了初来乍到的江苏裁缝浙江木工,六月天裹皮袄的牧区游人,三九天着薄衣的山区病人,少不得点头陪笑向别人问路次车站,免不了搭错车遭售票员白眼。

清冷处只好清冷,热闹处却要热闹。小小站牌与浩瀚人海有些失调,便修起候车廊来,三五根金属柱支起V型或W形廊檐,涂上或蓝或白或黄或杂色纷呈油漆,立在街头,显赫赫为车站增添几许光景。廊下备一条水磨石条凳,得济了腰酸体乏腿脚不利的。

等坐车苦,尤其高峰期,任你公共车三分钟一辆,五分钟一趟,也拉不散蜂拥而至的乘客。清晨,养息了一夜的人头脑灵活、精力充沛,加上鸡蛋牛奶油条甜醅豆腐脑醪糟的功力,脚下生风,呼呼呼往那站上聚。人人受晨光感染,受职责召唤,受奖金诱惑,上班忌讳迟到。无奈人多车少,挤的人多排队的人少,没人情愿在候车廊下作斯文。等得急躁原地站不住,一人下意识往前挪半步,就有三五人下意识往前挪一步,明知车来了还得撤退,却照样你挪他挪,撒开半马路。多半人三十度面向左,眼巴巴瞅那来车的方向,少半人用羡慕嫉妒的目光跟踪座位空闲的面包吉普“巡洋舰”,抱怨世上太多不公平。

终于盼得车子耀武扬威开过来,俨然一个铁盔巨眼指挥官,命令散在路上的乘客高度浓缩,压着车门施展竞赛伎俩,少不了三声喊两声咒一声哭,小孩的鞋丢了一只;大姑娘的牛仔包背带断了一头,大个子的冰棍掉一块到小个子的衣领里;小媳妇的臀部被捏了一下……车门总算关起,一个黄挎包夹在门外……

也有不怕迟到不担心奖金被扣的,他们头发油光,衣着整齐,提包光亮,挺胸凸肚稳站廊下等一辆等一辆再等一辆,乐得看车门前演出种种洋相。

自知自明的,要数身单力薄且又抱小孩、拄拐棍拿东西的,无论去茶园消闲去医院看望危重病人,无论上法院出庭作证上学校开家长会,无论该着急不该着急,只能望车兴叹,劝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早一时不如迟一时,把急恼压在心里,用老实换个平安。

正午太阳毒。廊檐的狭长阴影成了福地。人们用形形色色站相挤在阴影里,用香水味汗味烟味酒味和说不出的怪味证明自己的存在,彼此和平共处。有那手脚勤快的,用一根手指头抹抹水磨石条凳,见指头肚儿灰白了,掏一张手纸在条凳上擦出脸盆大一块干净地方,款款儿坐下半拉屁股。也有想坐又怕脏了裤子又不肯动手的,或踏一只脚在条凳上,或索性靠着廊柱站在上面。一人站多人效仿,泥土油垢污了凳面,想坐者只好敬而远之了。

仲夏初秋雷雨多,倏地从天边生出一团乌絮,在天空滚出几声响,催起人间一阵风,那半边天还笑着,乌絮的银灰色边沿漏着阳光,这半边天却恸哭了,泪点儿先疏后密先缓后急斜下来,刷刷刷把马路染花了、湿了、汪汪了。候车人缩头缩脑往廊下挤,挤不下的,或手帕或书包或提包护住脑袋,让那胳膊腿脚接受洗礼。人里不乏先见之明带着伞的,手腕两转,嘭嘭嘭四五声,赤橙黄绿紫开花七八朵,经雨水沙沙一浇,分外妖艳。伞下私人领地,未经许可不得冒犯,尤其姑娘撑的伞。雨水划出人间亲疏,泾渭分明。又是车改变这种景况,车门未及开,挨了淋的和没挨淋的挤成一堆,也难论孰湿孰干了。

说不准啥时候,站上来那么一两个,纱巾团把黄帽顶个尖角,解放服领子半边竖着,扣子只用最后一颗,红布裤带露着头,拖毛的大喇叭裤角粘着泥土。他们一肩耸一肩塌在候车人伙里三转游,眼珠两斜溜,兜里有货的便心虚起来,有的禁不住做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蠢事。吃了亏的,多是些钱不多进城次数不多心眼不多的农村妇女,车没上成兜空了,瘫坐当街哭天喊地招来多人围观。

也说不定啥时候,站上来几个售票员当久了又不适合开车的,行使流动查票权。从鱼贯下车人中筛出一两个想贪点小便宜的,争争吵吵推推搡搡罚出块儿八角。丢人现眼的,倒是些鲜衣亮冠者。

暮色渐浓,嘈闹消退,剩下几缕柔情,几分醉态,几许迷乱;被最后一班车拉净了。候车廊孤独地立在夜色中,默默地温习翌日的歌和诗。

也是艳阳天

春风始,清明止,上坟的日子。

这半月,寒暖较量的时日,天晴,春暖融融,大地复苏的氤氲气息滋润肺腑。天阴,春寒料峭,残冬滞留的冷风透肌刺骨。毕竟,新绿即将漫开,春雨即将播洒,又一轮鲜活的艳阳天荡漾在人们感觉里,让人享受生的愉悦。

生是死的翻版,后人是先人的翻版。这种再生的时日,后人不能忘却了先人,上坟烧纸,告慰亡灵与生灵。

亡灵在空气里,生灵在空气里;先人在梦乡里,后人在生活里,彼此要联络要交流,烧纸是桥梁。

上街采买烧纸祭品的,必是家里老成上了岁数的人。人海里闯荡一生,老成了,才明白活人的艰难、生存的意义。去的去;来的来,生命延续全在一口气。活着,这口气是顽强执着不满足;亡了,这口气是宁静安然超脱。

花几元买几沓烧纸,拿回家里,有纸凿的,垫土木墩,用木榔头嘭嘭嘭把圆圆的钱印凿在纸上。细心人家,有祖上传下的桃木“往生”戳子。买来黄表纸,小碟里化好朱砂猩红印色,旧牙刷蘸了印色均匀刷在戳子上,喃喃念诵南无阿弥陀佛多陀多佛,一枚一枚印满黄表纸……做得虔诚,一丝不苟。有工作了的儿子媳妇,上学校的孙子孙女们站在旁边看热闹,认为这些做法有点荒唐有点滑稽,却又被大人们的那种认真感动,闹不清大人们心里藏着多少古旧的念头,多少悠远的想法,才做得如此虔诚认真,也就不敢抵触,不敢否定,只当作一件趣事,看着想,想着看,终归想不出头绪。

如今家族有几代同堂的人家绝少。无论老弟兄小弟兄,分房另住,一为了应和住房条件,二为了逃避兄弟妯娌间矛盾。至于叔伯弟兄,党家弟兄,隔山弟兄,原本是一棵树上的几股分枝,且越分越细越分越远。如不是同出一个根脉,早已是张三认不得李四。这根脉,就在祖茔,就是被大地重新抱合在一处的几代先人。平时,后人们各吹各的喇叭各念各的经,富的自管富得冒油,穷的自管穷得叮当响,你卖石灰我卖面,没必要掺合。到了上坟日子,率先由家族里威望高的长辈出面挑头,定日子,定规模,分派任务,这家出钱,那家出车,抑或各家分头准备,愿蒸馒头的蒸馒头,愿卤祭祀的卤祭祀……届日,有车的,男女老幼一车拉到坟上。没车的,自行车捎着装馒头的竹筐,锹把上挑着装烧纸的提袋,三三两两往坟上集中。

好在这些年经济发达,家族里从事的职业五花八门,有当官的,有开车的,用车不必发愁。不当官不开车的,又难保没有开车的朋友,用车同样不必发愁。大车也好,小车也好,轿子车面包车也好,无论是南边的凤凰山北边的大酉山,也无论西边的西山湾东边的纳家山,来去不过一顿饭工夫,方便的,车能开到坟前。

家族如树。根脉深浅,分支大小,到坟上一目了然。那茔地平整阔大,风水好的,祖上定然发达;茔地坟包林立的,早年人丁必定兴旺。这众多的亡灵似根,生灵如冠,势同一棵树,有古老繁茂之势。那茔地窄小,孤单单两三座坟包的,要么是新生的嫩芽,要么是退化的病树,根不深枝不茂,如那旷野里一株孤柳,有点势单力薄之嫌。不过,这茔地也随时代演变,自然灾害后的垦荒造田,升平年代的植树造林,以及兵灾战乱,生灵顾不得亡灵,迁坟遗骨的事在所难免。这,似乎是冥冥中的一种自我平衡限制,让那发达的不能永久发达,孤寂的不能永久孤寂。

倘若茔地大坟包多,聚集来上坟的人也多,自然有一些故事生发出来。看那聚在坟前的,有裤角缠了带的小脚老妇人,一步三摇;有咿呀学语的幼儿,顾盼天真;有神情泰然装束陈旧的成年男人,谈吐有序;有描眉点唇细腰长腿的妙龄女郎,举止风流。那老幼之间隔了半世纪光阴,有着两代人的鸿沟,如今聚在一起,亲不亲,自家人,近不近,一条根,自觉与土里先人浑然一体,与过去未来浑然一体。

也许,弟兄曾因酒稠茶淡的事有过猜忌,妯娌曾因针长线短的话闹过矛盾,纵然平时少来少往,你吃你的手抓,我喝我的拌汤,只为顾全自家的尊严。如今聚在坟上,碍着共同的先人,不好任性,不便使气,于是压住心里那点怨气,藏起脸上那点讪色,彼此笑一笑,说两句,倒觉得彼此之间并没多大恩怨,平日那些小嫌小忌实在多余。多亏这次上坟,彼此有了谅解的机会,有了交流的可能,那事先打算少说话的要有意多说几句,不想笑的成心多笑几声,以表白自己的坦荡和宽容。

家族里老成且健朗的长辈率领儿子媳妇侄儿侄媳孙子外孙姑娘女婿们一溜儿围跪在坟前空地里,燃香,化表,先祭坟茔土地神位,再给先祖烧纸。将各家分头蒸的馒头面桃献上,白的白,不白的不白;蒸得开了花的,蒸得溜了火的,加上没有灶笼蒸馒头而买来的面包,展览一样摆在众生灵众亡灵眼前,难免那手巧的媳妇们心里暗自得意,手拙的姑娘们生点懊悔。各家分装在铝锅饭盒搪瓷盆里的卤肉炒菜煮鸡蛋之类的熟食也花花绿绿地摆开,其间夹着男人们喜欢的白酒,女人们爱喝的饮料,孩儿们好吃的水果……

祷祝、燃纸。人多,聚汇起来的烧纸也多,点燃了,火苗忽忽地卷舔着沓在一起千层万张的烧纸,纸角烧成黑灰卷起来,被野外没有定向的清风忽而顺地皮刮走,有大片的纸烬挂在枯草上,忽而旋飘在半虚空,碎灰落在人们头上,祭献的馒头菜肴上。带了装满电池的录音机的,此刻要把录了经文的磁带装进去打开,让现代化电器代替人类念经。除了佛门道观的居士,如今的常人不懂得什么时候念什么经,不在乎磁带上录的是“金刚经”还是“大华经”,只要是经,念念毕竟没错。听那录音机里絮絮叨叨含混不清的诵经声,并不用心去领会,只当烧纸中间的一支小插曲,添些声音造点气氛。

纸多,一时烧不尽,跪着的年轻人们觉得膝盖疼腰干酸,便改变姿势,或坐或趴下,心里盼那纸烧得快些。偏偏跪在前面的长辈们十分认真,仔细地拨动燃烧的纸钱,且跪得纹丝不移,如做出一种榜样让后面的年轻人们思考。其间,不禁要说些新话旧话。有孩子问母亲:烧了的纸真在阴间里当钱用吗?母亲答:能。又问:“往生”跟纸钱有啥不同?又答:“往生”比烧纸值钱,像人世间的黄金白银。

多数人沉默着,眼睛盯着烧纸的火焰,想着或甜或悲的心思。失去母亲的,忆想母亲的音容,顿生几许哀伤;殁了爷爷的,追想爷爷的慈祥,产生一连串感叹;生意人,想着空亏盈利;文化人揣测生命的前因后果……不论坟里的亡人曾是什么身份,高到有爵位低到讨过饭,有过荣耀有过耻辱;也无论跪着的活人现在什么身份,显赫到达官低微到草民,有过富贵有过贫苦,此刻活的跪在地上,亡故的躺在地下,形影虽然不能相随,但先人毕竟是先人,后人只能是后人,其间不讲谁高谁低,谁能谁拙,谁好谁坏,谁美谁丑,谁恶谁善。讲的只是血缘,靠的只有亲情。无论熟瓜生瓜,全是一条藤上的瓜;青果红果,都是一棵树上的果……如此想来,这上坟,烧纸只是一种形式,聚众野餐也只是一种必然。重要的,它是一段形象的人生导语,一句警策的处世箴言,一本独特的生活辞典,故而辈辈不息,代代相传,

家族大的,注定要举行些别的仪式。由德高望重的长辈选出几对最好最好的大馒头,伏在年代最久的坟山上,两只馒头底儿相对,放手让馒头从坟顶滚下来,那跪在前面的年轻男女便嘻闹着哄抢滚来的馒头,倘若有馒头直直地或曲里拐弯滚进某个人怀里,大家就为他庆幸。是新媳妇,说她年内要生个儿子;是学生,说他高考升学有望;做买卖的,说他财源茂盛生意兴隆;是小伙,说他年内成婚……一派吉言,说者高兴,听者快乐。

烧毕,磕头。成年人双手拄地伏身,让额头触及地面,起身双手合十,磕得郑重其事。年轻人敷衍了事,歪几下身子点几下头,权当应付任务。

而后,人少围坐一圈,人多分成几拨,分享祭品。肃穆的祭祖活动转化为快活的阖家野餐,自成一番情趣。

倘若上坟的人少,又是新起的黄土堆,不论是幼年丧父母,中年丧妻夫,老年丧子女,那风里飘摆的引魂幡,那身上宽皱的麻带孝衣,那悲悲凄凄哀哀怨怨的轻哭低诉,另是一种催人心动的景观。

野游

匆匆十几年,西宁人多得吃不住。节假日上街,偏着身子找人缝往前走,也免不了挤撞出人肉味儿。人多,供人栖息的窝也得多,座座楼房争先恐后拔地而起,越窜越高,越摆越密。几乎都换了钢窗,装了防盗门,每楼每单元每户都编了号码,加上四周工厂锅炉房烟囱连续地吐出恶气,满街汽车不断地放屁,人们憋得头昏心烦神经麻木食欲减退睡眠不安。看那窗外,巴掌大的草坪上全是纸屑果壳破瓶烂塑料;被虫子吃空的一些街树也是半死不活的将就样儿。便窃窃地想起那清凉的空间,润泽的气息和开阔的景致。

好在市区及周围有几块风水宝地,围着绿阴花香鸟语。虽然公园里人迹太重,尘嚣太近,却毕竟有亭有树,有桥有廊。倚廊柱听几声鸟啼,穿柳阴看数只蝶飞,死水里摇桨,假山上歇凉,倒也寻得几分自然情趣。倘若脚勤,北边的土楼观,南边的凤凰山,西边的植物园,都是如意去处,无论小酌,无论野餐,因了树是倚地势而长,水是顺沟渠而动;野草掩着曲径,腐木藏着虫踪,风来雨去,全是一番自然本色,意趣还会浓烈几分。

人们贪恋自然,无异于婴孩贪恋母乳。假山死水,盆里花卉笼里飞禽终究不能安妥人性。于是,略远一点的多巴水场,湟中蚂蚁沟,湟源黑沟,大通老爷山,贾尔藏山林……再远一点的上五庄水峡,互助五峰寺、南门峡,大通鹞子沟,平安夏宗寺……更远一些的北山林场,孟达天池,无不被西宁的先生女士公子小姐们视为梦里绿洲,挑拣着去,轮换着去,寻享一日清福野趣。

好在道路畅通,公车总能找到理由开来私用,无论十里百里,想去便能去得,朋友伙里,同学伙里,同事伙里,一人挑头众人拥护。届日,人多卡车大轿子,人少双排小面包,大清早开到约定地点,装上劈柴煤块锅碗瓢盆……免不了有时车来得早,人等不齐。等得心烦,早来的就抱怨迟来的抱着喇叭打盹,把时(事)没当时。有时,人齐了车却不来,等得心急,就七嘴八舌地猜测抱怨,生怕一天的好事黄了。

车终究会来,人终究能等齐。出发时车上叽叽喳喳说笑不已。这个说昨晚兴奋睡不着,天亮睡死了,险些误了时间;那个说出门走了一阵想起忘了带碗,跑回去取,又把雨伞丢在屋里……难怪大家兴奋,自清明前后闻到春的气息,接着被乍绿未绿的柳烟撩拨,一颗心儿早去寻觅青山绿水了,总觉得窝了一冬,几分魂魄顺着地脉去了远处,在绿绿的林里,在清清的水里孕育着什么,早晚不去拣拾回来,这一年休想过得精神。如今要去的,又是新选的景点,想那别于他处的山川秀色,真不知如何陶醉人呢。说着笑着想着的当儿郁郁葱葱的山水迎面扑来,惊诧着欢呼,天果然蓝!树果然墨绿!水果然清澈!原以为选的是一块别人未曾涉足发现的清幽胜地,不曾想早有几拨人先到。大车小车停在林旁,把那绝好的地点占了,蓝蓝炊烟已从林梢飘出。看来,人对美景秀色,也是无孔不入的。

偌大的林地,找块如意地盘并不容易。远看无处不美,走近却不理想,要么草地不平过潮,要么树稀阳光太多。不然就是太脏,全是不讲文明的野游者丢弃的垃圾。禁不住要骂,有些人真不是东西!好草好花好林地都被糟踏了,难怪人到哪儿乌鸦就跟到哪儿。

男人们选地点寻石头支锅灶的当儿,女人孩儿们就陶醉起来。往日一门心思上学,书包压斜了肩头,作业弄鼓了眼仁。如今扑进山水怀里,无一不心情舒畅。看草,草鲜鲜活活;看虫,虫风风流流;连那水里的石头,树下的枯枝,都充满了意趣,全然不是课本上讲的那种味道。脱了鞋袜钻进水里,冰凉得龇牙却高兴得乱喊。心想平日家里洗手,自来水龙头都不敢畅开,如今这哗哗哗跳唱的溪水冲洗着心里积压的学习负担,才发觉自己是个天性十足的玩童。

看孩儿们撒欢,男人们忙活,女人们享受空前的闲适。一年三百六十天守着锅台碗筷洗衣机,活儿不累却重复得烦心。今日到了野外,心理放松,当一天娘娘公主,任凭男人们服侍。也怪,家里当惯老人的男人,出来游玩显得十分勤快,洗肉切菜烧水端茶,不知是何道理。再说,这山的秀,水的柔,花的香,都与女人们做着比赛。女人们见识了这些自然竞争者,自觉平日的脂粉首饰全为了虚假造作,在自然的大美面前,人的小美实在不敢张扬。这阵儿摘几枚草莓,折几朵野花,清溪里洗洗手,草地上打个滚,心情空阔悠远,像要化进山水里一样舒畅。

用劈柴烧,用喷灯燎,水开了,各式罐头瓶里早已放好了冰糖桂圆红枣茯茶。要煮肉、要炒菜,少不得发现忘带了一两样调料,也少不得菜板太小,切肉切到草坪上。人多心杂,偏巧还有疏漏。上次野游忘了带菜刀,大家相互抱怨记住教训,这次带子七八把菜刀,却又忘了铁勺……注定要抱怨几声,但抱怨归抱怨,肉还得煮,菜还得炒。野炊讲的是野趣,没茶缸,盘子里喝茶;缺筷子,树枝顶替……三下五除二,炊烟袅袅肉香飘飞。塑料布围绕树干为帐,报纸苫住草皮作席,男女老少围作一圈,共娱共乐,男人们官拳哑拳一字拳,女人们敲杠赶羊猜包吃……一瓶两瓶倒地,男人们袒胸露乳吼两声“花儿”,女人们粉面桃花闪几下媚眼……

野游野炊,要害在一个“野”字。这里的“野”,是坦荡,不造作,不讲求规矩方圆。菜切得不比家里细碎,行!肉煮得不太烂,可以!男人们乘着酒性说几句粗话,骂几声天爷,没关系。好在一同出来野游的,大多是志同道合秉性相投的挚友,不论在不在一个单位,平时忙于公务累于家计,难得聚在一起。此刻席地而坐,不谈国事不论工作,也不管菜咸菜淡,一门心思只为快活。喝,喝它个足;喊,喊它个够。平时在单位里处事要谨慎,待人要斯文,身心缩成一团。此刻面对山林野地,放肆一点,落拓一点,伤不了大雅,丢不了体面。只为把日子郁积在心里的不畅不快大痛大痒小恩小怨都释放出来,换一个心空气清!

也有单位里组织野游的。一车拉到野外,却是三三两两“分而治之”。人多,秉性各异,干工作虽然车走车路马走马路,难免为日长月短的事红过脸,斗过气。心里有过隔膜,平时必须佯装不在意,见面点头应付。野游坐在一起吃喝,心里难免别扭。于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各自伙同挚友钻进独立的小天地里,你别来烦我,我不去理你,你喝你的健力宝,我吃我的花生米。那些在单位里爱端架子,喜欢往上贴的人,全由于单位里有端架子的氛围,往上贴的气候。如今周围是无私无畏的山水,人们被自然感化,一时不去在乎功名,不去在乎利禄,不去理会权势。那爱摆谱爱卖脸的,倒主动随和起来;笑笑地往人多热闹处凑,以免让清明的环境衬出自己的孤独冷落。

清风丽日,欢歌野火的一日匆匆而去,男人们喝足喝够了,女人们笑够玩累了,孩儿们疯美跑乏了,正巧是收兵回营的时刻。大家各自收拾属于自己的东西,相互提醒别忘了挂在树上的衣服,摸摸衣袋别丢了钥匙钱包;心细的,四处巡查一遍,提水把没有燃尽的烧柴浇灭,以免引起山火烧了森林,怕当作纵火犯抓去坐了班房。而后留下屁股揉破的报纸,包了食品的油腻塑料袋,蹂扁的易拉罐,啃尽的西瓜皮以及花生壳瓜子皮骨头酒瓶盖。有那心黑的,怕别人拣了酒瓶换钱,在树干石头上摔破瓶子,把尖锐的玻璃碴留在绿绿的草丛中,清清水溪水里……

坐在车上,头里嗡嗡响的男人们后悔这一天只图野喝,没顾得用心欣赏一下周围的风景。身子乏乏的女人们心里抱怨男人只顾凑堆儿喝酒,孩儿只顾成伙儿玩耍,一家人没能单独散散步,说说活……总之,这一趟野游,好像得到了点什么,又好像失去了点什么,又一时想不清得了什么失了什么,渐渐地,也就不去想了。

春醉一条街

生活如筛,筛去了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筛去了有钱没钱光光头儿过年。留下妖娆多情,豪迈大方,把彩色诗串挂在街头,把燃烧的祝福贴在门上,让激情噼哩啪啦震碎冬的寂寞,喊天叫地灌下去一斤泸州二曲两瓶山楂香槟三碗散装啤酒,于是,春醉了,手舞足蹈演出一街故事来。

细想,“年”与“粘”同声同韵,“过年”岂不是“过粘”,“过分粘”?一年四季各顾春秋,紧张繁忙,得来这三五闲散日,全身放松偎在春的怀里,亲戚粘亲戚,朋友粘朋友,粘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喝几盅福寿酒,说一席吉祥话。孙子给爷爷磕头,女婿给丈人作揖。家里粘够了,新新鲜鲜涌出家门,你去粘舅舅,他去粘姑父。剩下不明世态的尕娃,衣兜里装上大板瓜子金丝猴奶糖酒心巧克力,塞上电光炮窜天猴二踢脚、彩明珠似从齐家马家祝家卢家蹦出来,一时间,街道赛过夏天的河,七彩的洪水呼呼呼往上涨。

女人情多话稠,最易粘到一起。大年初一相遇街头,不论往日姑嫂不和,妯娌相嫌,统统甩在脑后,手牵手儿肩摩肩,你说她用的香水味道好,她说你做的衣裳样儿新;大兰说腊月里昏头胀脑忙了半个月,炸馓子手上烫了几个泡;小花说除夕开始东家来西家去没消停,忙得觉也睡不够。说得投机,免不了撇樱唇一声亏枉,蹙柳眉两句怨怅……蓦地,街那边一阵噼叭响,一支两响炮横飞脚下,咝咝咝旋着冒青烟,她们这才闪腰缩脖捂耳朵,惊叫着四散躲开。

小伙们粘一起,你亮牡丹,他亮喜梅,烟卷来去飞。嘴上叼一支耳后夹一支,从满是口袋的身上摸出气体打火机,咔嗒一声火苗五寸高。鼻孔喷云泄雾,脚尖踩着阿里巴巴芝麻开门的乐点,大强说三十晚上喝了七八两,小刚说初三灌醉了五个人。说得兴起,烫发头要往家里拉,八字胡要往饭馆里邀,拉拉扯扯堵住人行道,歪歪斜斜走下半马路。

粘住娃娃的,自然是那压岁钱。东家一声伯伯,西家两声姨姨,憨敦敦喊出七八声,崭崭新的来十几张。平日里功课重作业多,没有闲心造次。家景冷落的,要五分买冰棍得看爹娘脸色。这过年忌讳责骂孩子,娃娃们见大人喜眉笑脸宽容大度,便顺坡下驴,扳鞍上马,拿着压岁钱花个痛快。有那压岁钱多、买的玩具多的娃娃,左顾右盼发现别的小朋友不如自己,一时高兴,喜冲冲唱两声“鞋儿破,帽儿破,哪里不平哪有我”。

平日串门走亲戚,多为事务所迫。主人一句何风吹君来,客人一声无事不登三宝殿。香烟一支,清茶一杯,三言两语起身拜拜,格外清爽利索。有那为儿子调工作,为女儿升学校买路捅关节的,携些礼物来去,碍着舆论耳目,也只能掩掩盖盖,躲躲闪闪,哪敢招摇过市?唯这过年,家家好烟好酒,户户鸡鸭鱼肉,进门三五盅,上桌七八盘,主人乐得破费,客人岂敢抠皮?文明之邦,礼尚往来,投桃报李,祖传的礼义廉耻便粘在点心包包罐头瓶瓶上,挤在网兜里,吊在车把上,晃晃悠悠织出满街的红火,夺目耀眼地唯恐别人看不见。

风雨过来人,识透了人生底蕴,票票的厉害,会挣会花。更何况山南海北来的魅力,五湖四海来的诱惑,占满柜台挤破街,向票票挤眉弄眼微微笑呢。兜里充实的,为了讨得亲友欢心,不在乎花费多少,专拣贵的好的买,买来提在手上,别人看着大方,自己觉着体面。那手头拮据的,花钱必有几分苦恼,心想点心包包串门,没有半点意思。无奈人人都买都送,你不买不送岂不被人斜瞧?于是左右权衡,拣那价低实惠的买一套,送到亲友桌上,也算免了一年的难堪。无论是肥处削膘,还是痛处抽筋,不知到头来鼓了谁的腰包。买来的点心盒盒美丽大样,装的却是陈年旧货;借着包装严密,装半斤东西卖一斤价钱,真是绣花枕头半包草,周瑜赖着打黄盖。

也有那乐于投靠卖乖献笑的,借这过年东风,花大钱买厚礼,假拜年之名行打点进贡之实,冠冕堂皇送进府去,送者天经地义,受者理所当然。彼此哈哈几笑,心照不宣,如此这般。

东方人粘劲大。粘了亲友不尽意,又粘那生人。看那饭店门口,踩着鞭炮的残头断节,落下几对比翼鸟,满面春风恭候街头。继而,公公的同事,丈人的领导,小叔子的朋友,小姨子的同学,衣冠楚楚接踵而至,几十个生人围定圆桌,烟牵线,酒为媒,一句生两句熟,把恭敬祝福聚在拳头上,满堂红八匹马,三星高照点状元。三杯下肚肠子热,你拍胸膛他翘拇指,为哥们两肋插刀,舍命陪君子,好一派亲密仗义……

春日扬辉,乾坤鲜朗。这春、这街、这人,醉意朦胧,步履踉跄。那从远古似遥远的街口流来的点心包包罐头瓶瓶,载着古文化的锈斑和新文化的光环,散发着远古的腐朽气和新生活的芳香,如同一股被酒精兴奋了的血脉,鼓胀着狂躁着在这街的血管里奔突流淌,流向十五,流向二月二……真不知何日才能清醒。

第四辑浩歌戏唱

西宁夜生活

戏台上讲究开场锣鼓,咚锵咚锵猛一阵敲打,才拉开大幕正式开戏。西宁夜生活的开场锣鼓,由摆夜市小摊的个体摊贩们合力敲响。说是夜市,其实太阳未落就有性急的把桌椅炉灶摆在人行道上,逼得行人斜身从空隙中穿行,或涌上慢车道行走。这边炉灶刚刚冒出青烟,那边卖百货鞋袜玩具的已把货物摆齐挂好,吆喝起来,担心嘶哑了嗓子的,拿着电喇叭,便有夕阳一点桔红的亮点从喇叭口折射,与街边高层建筑玻璃幕墙上的阳光相呼应。马路上纷纷行人如归鸟,“面的”喇叭和自行车铃声急促,白日行人畅通的街道,此刻显得无序混乱,却又体现着繁华和热闹。有卖的就有买的,无论家常的水饺麻食炒面片,总有人挤坐在狭小位子上,津津有味地吃;无论款式花色都已过时的皮鞋衣裤长筒袜,总有人蹲下来挑挑拣拣地买。夜市兴盛不衰,基于免税或少税的优惠政策。投几个本钱,做点小打小闹的易手买卖,赚不上大钱却也亏不了血本,极适宜腰包不硬又梦想发财的人试试身手和运气。顺,一次赚它十几二十块,是一种心理安慰。背,赔进去百儿八十,不至于跳楼上吊。平头百姓嘛,眼见不少人发了,暴发了,日子越过越亮豁,总得把自己的小日子打扮一下。努力了,争取了,晚上才能睡得着,哪怕吃的依旧是醋溜白菜,睡得依然是木板硬床。

毕竟,有不少图清闲的小两口儿和独身的姑娘们要上街来改换口味,只要把炉灶桌面弄卫生,态度搞殷勤,饭食的味道调香,总会有人把口袋里那几个不安分的钱儿交到你手上。世上的钱儿轮着挣哩。

那些讲求实际的中年夫妇们,手头不宽裕不讲虚荣的年轻人,乐意费时费神从夜市地摊上选购些物美价廉的商品,只为省下几个钱儿。挣得不多,谁敢大手大脚呵!有好心情追求好感觉的,尽管趄在街边太阳伞下的沙滩椅上,慢慢呷着扎啤,看着身边流过的同类,听着身后餐馆放送的流行歌,和同来的同事朋友快活地交谈着。细听,男人的话题无外乎集资购房、医疗改革、股票行情……言语间流露着憧憬也流露着焦虑。也难怪,中国的家庭,挑大梁的多是男人,谁甘心自己比别人无能?大事没机会干,小事总得干出点名堂吧。至于女士们,话题多与服装、小孩子有关。这儿新开了时装专卖店,那儿添了一个发廊,这个品牌的洗面奶可靠,那个美容店的面膜走俏,笑谈间,忍不住给对方展示一下新添的首饰、化妆品……其中,不乏有派的中年妇女,耳上吊着足赤耳环,颈上套着足赤“蛇皮”,用至少戴着四枚戒指的小手从挎包取出BB呜叫的呼机,看一眼汉字显示,扭着头颅张望附近是否有电话亭。那有“摩托罗拉”的,就喂喂哦哦地说起话来,天知道与她说话的人在上海,还是在深圳哩。看她神情,似乎又有了一宗大买卖……自然,傍晚出来坐排挡喝扎啤,多数只为消闲。全身放松悠哉乐哉,要的就是惬意。经济落后地区的年轻人,大潮流赶不起,小潮流总得玩玩吧。这样的情调,早几年只能在电影电视上看见,是别人的享受。如今不再是可望不可及的事情了。

暮色,就在夜市泛起的热烈气息中不动声色地罩住了西宁古城。路边高杆上的高压纳灯亮了,街道像泡在水银中。高压汞灯亮了,街道又羞了般泛出红晕。街边商店橱窗的灯亮了,缠吊在街树上的彩线灯亮了,广告灯箱亮了。这广告灯箱,是经济发展的必然产物。方的,圆的,整齐地排列在闹市街边,亮堂堂美观大方,有绅士一样矜持庄重的气派,既给行人洒下光明,又给企业充当了解说员,实实在在的一举两得。特别是,这儿那儿各色款式的霓虹灯,极像顽皮女孩和风流寡妇的眼睛,彼此不服气地眨动起来,传递着活泼妖冶的眼波。加上来去水一样流淌的车的前灯和尾灯,入夜的西宁真成了“火树银花不夜天”呢。

灯,是城市的眼睛。很长一段年华,黑夜逼来,西宁就闭上了眼睛,任清冷的夜风陪伴和捉弄昏昏欲睡死气沉沉的城市。只在“五一”、“国庆”、“元旦”睁那么几次,让市民们遗憾它的神采不够,底气不足。如今,西宁浑身是劲儿,吵吵闹闹了一天,天黑了还不知疲倦,睁着明晃晃的眼睛,很有点不闹到深夜不罢休的样儿。也难怪,近处的兰州,远处的上海,更远的东京洛杉机,哪一个不是“夜猫子”!西宁虽小虽偏远虽穷,总不能自惭形秽吧。跟着那些潇洒哥哥风流姐姐学点划时代的仪表、情态,抖去古来的土气,有什么不好?于是,哪怕顾客稀少,也让商店开着门,亮着灯,琳琅的商品华彩四溢,给西宁的夜色增添多少美哩!哪怕观众十几、几十个,让电影循环着放映,让那些遛马路腻了的情侣恋友们坐着歇歇腿,也是给西宁的夜晚做了一份贡献。如此类推,街边的大排挡、小吃摊、茶座、录相室、游戏厅……哪个不是为西宁的夜色增添着自己的光和热,为塑造西宁的崭新形象而充当一个别针、一个纽扣甚至一滴指甲油。

西宁的夜晚这么精精神神地立着,眼睛眨着,嘴巴唱着,腰身扭着,头上颈上腕上的饰件闪烁着,如此生动如此充满诱惑,别说年轻人,即便掉了牙的老人,都有兴头走出家门到街上体会体会夜生活哩。走着看着,就有无限感慨涌上心头。旧社会,傍黑城门一关,街上就没行人了,坐在自家炕上能听见城外的狼嚎。即便十几年前,市中心就那么几溜路灯,看戏没戏,听歌没歌,那日子就别提啦!如今走在街上,看头多得小心扭了脖子!古书上怎么说来着?“月下看花,灯下看美人”吧?看看今天的西宁街头,华灯初上,鲜花摊上一束束鲜花和摊前往来的一个个美女相互辉映,真分不清花是美女,还是美女是花呢。康乃馨也好,玫瑰也好,草菊也好,由那风流男儿买一束送给多情少女,那个甜蜜哟……

夜里街景独具魅力呀!别说从远乡初次进城的乡民,就是久居城里的市民,走到西门口,听着喷泉哗哗的水响,仰脸看看巍巍峨峨立在夜幕中的大厦,就会产生点身居都市的自豪。虽然眼下还算不上大都市,但照这几年的建设速度,一座座大厦拔地而起,谁敢说将后的西宁不是大都市?而后,到大什字过街天桥上走一圈,伏在栏杆上欣赏下面游动的各色小车,高兴了拍一张彩灯作背景的照片,把这一刻的好心情好表情固定下来,留待将来的子子孙孙们评价吧。反正,如今的夜生活,少了躲躲闪闪的萎琐,多了通透亮丽的豪迈;少了扭扭捏捏的做作,多了洒脱浪漫的自在。有了好心情,尽可以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爱跳舞,自管去跳好了,探戈也罢,伦巴也罢,恰恰也罢,到处是浸泡在彩灯和音乐中的场地。由你尽情展示优美或庸常的舞姿。爱打台球,尽管打好了,无论斯诺克,或者开伦,就看你是否具备惊动四座的精湛技艺。要不然,就去游戏厅试试你的身手和反应能力,骑摩托也罢,驾驶小汽车也罢,枪战也罢,都会让你身临其境,险象环生却不伤毫毛,玩的就是心跳气急、陶醉刺激。要不然……也不是什么人什么地方都可以去,比如茶屋咖啡厅,去前最好斟酌斟酌,至少摸摸自己的腰包,能否经得起一“宰”。心疼那几个工资,最好避而远之。可这儿那儿越来越多的茶屋咖啡厅真有点雨后春笋的势头,由不得你视而不见。从它前面经过,就觉得那半明半暗的灯光有点暖昧,那包着皮革紧闭的门和帷帘掩住的窗户,有点密不透风深不可测的意味。就想象里边的情调和内容,是否与影视片中西方、港台地方的咖啡馆一般?这玩意能存在,有它的道理。百姓们理解,这大概就是西宁正向沿海发达地区靠拢呢,正与国际接轨呢。认为挂个“夜总会”的标牌就意味着放荡和堕落,已是过时了的现象和观念,如今的西宁市民们,不吃葡萄绝不说葡萄酸。

相比较,饭店酒楼的KTV包房显得明朗大众化,光顾的人也多。那些霓虹灯相对集中的地方,比如党校旁边、比如纸坊街,比如小桥、火车站周围……尤其文化宫前的“城中城”,看那楼上楼下大玻璃窗内,华光四溢,人影幢幢,从傍晚到深夜几乎没有空闲的地方,很有点夜夜笙歌的味道。必然会想这儿发不出工资,那儿发不了工资,怎么吃吃喝喝的人还这么多呀?怎么还有情绪玩玩乐乐呀!其实只要留心,其中固然有公款消费的,但也有不少自己掏腰包的。老爷子大寿、小孙子百天,表姐考上好学校、兄弟找到好工作……谁不想举家出来乐乐呢。对少部分市民来说,留一些预防这样那样意外的底金,谁拿不出三百四百潇洒一次两次?那么久地为文件活着,为口号活着,如今该为自己活了!亲朋好友包一间KTV,这边吃着喝着,那边唱着跳着,真正的吃喝玩乐呀!末了还争着买单,不就是几百块嘛,小意思!

夜色就在这吃吃喝喝蹦蹦跳跳吵吵闹闹中加深。该“面的”司机忙了,殷勤地拉开车门,让那酒足饭饱意犹未尽的先生小姐同志哥坐进车里,鱼儿一样汇进灯的河流……“面的”刚兴起那一阵,闻着京城飘来的味道,清一色的“蝗虫”受人青睐。渐渐,红的白的照样叫顾客喜欢。招招手,甚至一个眼神,就开过来停在身边,由你指使着满城转悠。起头坐“面的”怕“宰”,也真有被宰的。后来安装了计程器,花几个车费心里踏实。人们有着接点挤公共车的记忆,随时随地搭乘“面的”就是一种提高和享受。讲实际的百姓会算账,与其五个人坐四站招手停,不如加两块打的。关键是,人们想开了。

数千辆“面的”满城乱窜几乎没有空的,说人们手里没钱似乎不太客观。至少可以说,把钱塞进罐子里泥起来的时代过去了。不信,随便钻进几个家庭看看,很可能有的人家在玩家庭影院,有的人家在搓麻将呢。随着夜色深沉,夜生活的热度开始减弱,留住一点两点余热的,是烤羊肉小摊。钢筋作架,化纤布为幔的篷帐内,一盏小灯静静地亮着,一台小黑白为摊主作着伴儿,一炉煤火在灼灼地燃烧。穆斯林群众做生意的耐心是令人诚服的,零点,凌晨两点,他们还坚守着,这时的街道渐渐冷清,有夜风卷起的塑料袋和纸片在街上飒飒地移动。但那一炉炉煤火,依旧发散着红红的期待和愿望,与远远近近的灯光默默地呼应呢……

走进广场

朋友,去过广场吧?不论先开放的新宁广场,还是后来建成的中心广场,估计你都去过。这个城市有了一个广场,据说是西北五省区最好的广场,开放那天,或者后来的一段日子,你周围的人几乎都去了,你就不自觉地被这种群体行为感染,随着去了广场。再说了,如今的公交车四通八达,从城市这个角落去那个角落,十分便利,何况要去的地方是广场。

自然,第一次去广场,伙在熙往攘来的人群中,除了有点莫名的亢奋,你不会有别的突出的感觉,甚或还有点烦,怎么这么多人?难道没有别的地方好去?其实你心里明白,所有去广场的人,心情大体上与你一样。人多,首先产生的就是拥挤和嘈杂。在这样的氛围中,是很难静下心来梳理自己的感觉。你展目环顾,发觉这里的嘈杂和拥挤对人不产生压迫。眼前和周边还有那么多空间,还可以容纳更多更多的人。这个发现让你简约地明确了广场最基本的作用。

后来,你怀着对广场的一点余兴,利用清晨有限的时光,或者为了消遣傍晚宽松的时段,再次去了广场,由于是自主地进入,不是趁着人为炒作起来的热闹,你平静清晰地体会到,广场给予你的印象是立体的,多元的。一如广场所拥有的那些建筑物,那些绿地,那些花池,那些平台甬道,甚至那些从彩色地砖缝隙中冒长的小草,构建成一种立体的审美效果,证明着它的作用和价值。你觉得你在享受,虽然一下子还不太明确究竟在享受什么,可你的心情明显地好了起来。人就这么怪,乐意在干净平坦的地面上漫步,况且它是大理石和彩砖精心铺设的地面;乐意注视碧绿而开阔的草地,况且它是精心养护没被人畜践踏的草地;乐意倾听流水喷涌和溅落的那一串悦耳的声音,况且这种声音是以优美的旋律作为陪衬。试想,如果把这些美的事物重叠在一个极其狭小的范围,让人的感觉一下子容纳这么丰富的东西,如同一个人必须吞进一桌满汉全席,会是什么后果?广场解决的正好是这一点,它给了你距离,给了你宽松,给了你尽可能舒展视野的空间,尤其调动了你从容闲适的心态。美的事物激发美的感觉,而美的感觉反过来又去认知美的事物,这是一次认识的升华。纵然是一个感觉迟钝的人,面对如此鲜明的美的冲击也不能无动于衷。

当你沿着怡目的草坪款款走过;当你停步在喷泉一侧,感受水花喷溅散布的清凉气息;当你坐在樱花树或者塔松的疏朗阴影下,看着着装时尚的少妇引领咿呀学语的幼儿从你眼前走过;当你担心追着摇控玩具汽车疯跑的少年会不留心摔倒;或者当你寻思别人放飞的风筝何以升得那么高那么高的时候,你发觉你已经被生活感动,同时也被别的一些因素感动。这些感动你的“别的因素”是宽泛的。但你无法否认,是这个时代,这个城市的管理者给你建造了这样一个好去处,让你的生活多了一种色彩。感觉也因之丰富起来。

曾经,我们对政府有过一些成见。这些成见使我们轻易地去怀疑政府的一些行为,哪怕它是一种积极的行为。你我都清楚,根源是那些贪官污吏。对贪官污吏的深恶痛绝,容易引发我们判断上的偏激。说真的,十个清官倾毕生精力维护的政府形象,往往在几天内被一个贪官弄得千疮百孔。如同由几代人培植起来的一片森林,会被一星因大意或恶意施放的火种化为乌有。欣慰的是,大地是生发森林的温床,被邪恶和贪婪侵害的往往是那些颓废的草木。几千年文明史造就的道德定势,用一种超凡的力量框定着人们的行为走向,也同样框定着当局者的行为走向。多年来,你我都用冷漠的目光审视着政府的一言一行。等待事实做出令你我满意的回答,期间你我欣慰地看到,抽象的政府意图在一件又一件政令的实施中变得具体起来。道路拓宽,河岸改造,灯饰美化……这些已经构建和正在构建的环境语言是温暖的、富有说服力的。尤其是广场,形象地体现了政府的襟怀和姿态。虽然有些论调有一定的合理成分,比如:政府热衷于建广场,是为了凸现政绩和强化形象。但有一个事实是不容忽视否定的,广场同时也凸现和强化了这个城市的形象。当你步入广场,漫步在开阔的绿地边缘,体会着轻松惬意的时候,会油然产生一些自豪感,为你作为这个城市的公民有了这样一个舒心的去处,为你能够自由地出入这个好地方,进而为你拥有了这份幸福而自豪。你没有理由否定广场在一个城市的作用,如同没有理由否定美丽姑娘和青春少年为了强化自己的生命光彩,还要粘上翘翘的长睫毛和扎一条鲜艳的领带。

很多原本美好的事物,往往被我们个人的坏情绪扭曲。痛失亲人、失恋、夫妻反目、下岗失业、仕途受挫、商海翻船……所有不称心的事都给你的心理罩上一层阴影,这些阴影重叠在一起,首先扭曲你的感觉,接着让你眼前的一切发生变化。快节奏,人口密集,就业竞争,分配不公,这些现代生活因素一旦与你的坏情绪碰撞,就让你对自己的同类产生一些莫名的戒备、防范、反感,甚至是仇视。生存竞争存在于各个领域,优胜劣汰又是事物发展的铁律。应付这些生存难题,让你我的神经绷得越来越紧,心理越来越脆弱,肝火越来越旺。你亟需要放松。一旦尝到放松的甜头,你就会明确,奋斗是一种生存态势,闲适也是。不信,你可以体会一下,暂时扔开那些困扰你的烦恼,扔不开就强行把它压在心里,去广场走走。就像个厌食的人强迫自己吞下一口自己认为不好吃的东西,结果是居然能引发你的食欲。当你走进广场,发觉周围的人都那么轻松自在地排遣时光,都在无所用心甚或懒洋洋地享受阳光的沐浴,清风的拂抚,花草的关照。你就会明白,虽然没人在乎你的存在,但也没人试图否定你的存在。你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在广场上逍遥。你可以拿着水刷在地上恣意涂抹大字,用不着担心别人说你不会写字却要在众目睽睽下显能,但当你无意中写出几个好字,却会有人为你弹舌,为你叫好。放风筝亦然,没人会叽笑你缺乏经验,可一旦你的风筝飞起来,飞得很高很稳,就会有很多人仰望你的风筝,而后给你投来赞许的目光。这会激活你的悟性:大地和天空是公平的,从不拒绝你的热情,也从不轻视你的任何作为,做好做歹,全在你自己。休闲如此,奋斗何尝不也如此。当你兴之所致,伙进那些唱着跳着扭着的人群中,唱一唱跳一跳扭一扭,就会进一步明确,人是需要亲和的。竞争是生存的需要,亲和却是生命的需要,哪怕是陌生人,只要彼此不设防,就有条件沟通。活着都不容易,克服自己的艰难,理解别人的艰难,就会坦然地对待竞争的失败以及伤痛,才能培养出一个博大的情杯。一如这广场,由于开阔,由于开放的性质,可以包容更多的阳光和空气,你在这种富有阳光和空气的地方走一走,停一停,坐一坐,心情自然会好起来,感觉也就跟着变好。有了好心情好感觉,还怕没有别的?

走进医院

朋友,去过医院吗?

也许你要说:这话问的多余。是的,细想想,活在世上,不进医院的人恐怕极少极少。即便你是铁打铜铸,却免不了三朋四友亲舍睦眷这个害眼那个生疮要去医院诊治。可巧他不识字又担心挨宰,点名要你陪他壮胆,替他挂号划价取药,你能不去?至于那些失足跌下楼梯,不幸被车撞伤的人要去医院检查治疗抢救,作为亲友,你更会义无反顾去医院陪护。假如生病的不是别人是自己,生的又是慢性病,疑难杂症甚或绝症,不去医院,就成了天方夜谭。

上面说的挨宰,是针对近年而言。早年,人们入市没有挨宰的概念,更别说要去医院。医院是什么地方?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古往今来这些恒定的口碑,已经给医院做了定义。洁净的走廊病房,雪白的被单器械,庄重儒雅的谈吐,白衣天使的笑誉,无一不在诠释医院的性质。况且,公费医疗让你和你的亲友在走进医院时有着主人公的优越和坦然。小的水痘大的脑瘤,用不着你考虑花费,或者担心由此造成收支失衡和生活拮据。这种享受让你忽视了义务,时常把剩余的药片针剂扔进抽屉不再理会,直到有一天清理抽屉把他们当垃圾扔掉。那时,你确信拥有的这份贵族式的优越和坦然会伴随你的生命直到老死。你认为这是生命与生活定下的一种神圣契约,只有恶魔才敢撕毁和亵渎。

这种认识,让你对医护人员有着绝对的信赖。即使你是一个怕羞的豆蔻少女,也会鼓足勇气把嫩挺的双乳和身体最隐秘的部分亮给他们触摸和探查。你对医德心怀崇敬,从不怀疑医生写医嘱处方会掺杂私心。这种清明的心理状态,如同一坡细柔的花草,正常天候下可爱有加。一旦有狂风泥石流袭击,便会轻易被摧毁。

这不,当你面对裂变的世态,先感觉你的心理遇到了无情的冲击,这种现象在医院体现得最为充分。换句话说,如果你想检验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妨走进医院看看。

你首先看到,那些常规的、五花八门古里古怪的病,让那么多人挤在诊室和病房,忧心忡忡地接受诊断和治疗。他们沉郁的神色,灰暗的表情,让你想起秋末冬初的植物,受伤后蜷曲着身子舐舔伤口的岩羊和天鹅。飞云走雾的生命光彩,被疾病弄得黯然失色。这种氛围,让你对生命有了新的认识和思考。在你没病的时候,或者吞服几片小药,不适的体症立即消除的时候,你自信你的生命像一棵大树,根系和树冠都恣肆地在大地和天空中伸展,潇洒地迎风沐雨而百年不朽。现在,你的这种感觉因为走进医院而动摇。你不是病人,不过来医院冷眼旁观,不料,在医院这台显微镜或者X光机或者CT或者磁共振的无情关照下,你发现了自己精神和心理上的某种缺陷和阴影。你不禁惧怕起来,如果听凭这点阴影存在甚至扩散,被剥夺的,将是你对生活的信心和热情。

如果阴影生发于个人不健全的认识,似乎并不十分可怕。倘若这种阴影生发于客观,其结果将会如何?这个疑问让你加倍留心,于是发现如今进医院看病,几乎所有的人都忧心忡忡。不是害怕吃药打针。有病不吃药打针岂不自讨苦吃?不是害怕误诊,高科技让医疗设施日臻完善,诊断越来越准确,即便是一个庸医,照样可以借助先进的仪器和手段写出一张可信的诊断书;也不是害怕开膛扒肚刮骨揭颅。求医,不就是想根除病源多活几年。他们怕的是假药,怕的是本可以花费十元治好的病却要花费百元;怕的是遇到一个或几个被款爷的红包撑大了欲望,对贫困病人无关痛痒的大夫。微薄的收入,下岗后拮据的生存状态,被排除在医保之外的尴尬处境,混合在疾病的疼痛中折磨他们的肉体和心灵,使他们走进医院时揣着一肚子疑惧和焦虑。自然,怕归怕,为了生命,甚或就是为了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们必须装出无所畏惧的样子迈进诊室和病房。进弥漫着来苏味的这个特殊的疆域,恳切地接受诊断治疗,迫不得已地接受那些原本不该接受的“待遇”。

如果病人是你,你的心理承受的冲撞和挤压还不止这些。比如,你患的是尿毒症,昂贵的血液透析费用几近让你倾家荡产,但你还得为透析设备的管道损耗交纳一笔费用——你纳闷,交纳的大笔透析费难道不包括这项开支?比如:你被推进了抢救室,你的家人亲友为你的前景忧心如焚,悲泪纵横。可隔壁却有一群年轻男女为医院内部的一项活动排练节目,唱声笑声一浪高过一浪——这让你的亲友们愤慨,走廊里那些“走路轻说话轻关门轻”的提示牌,难道只针对病人及其亲属?比如,你需要手术,等待及时安排,可等来的只是一种暗示:如果不那样就别这样——这让你和你的亲友们愤怒之后又不得不去做那件违心的事。虽然你们天生不齿于巴结权贵,鄙视贿赂,但面对生命,你们要掂量轻重。比如……这一连串比如,加深了你心理阴影的成色。最终给予自己的结论,就是这个世界简直不可理喻!

似乎应该骂声娘!却又找不到骂娘的对象。骂天吗?天默默无言。骂上帝?上帝不在中国。骂医院?市场经济条件下医院要生存,就得寻求生存的权宜和理由。骂那些黑心的“天使”?其实他们并不在天堂,人间烟火同样熏着他们以及他们的父老儿女。那么只好回头骂钱,骂它真是个混帐东西。可没钱,别说买米买盐,打针吃药,连公共厕所都不好意思进呐!

怎么办?退出医院扛着忍着听天由命?老人要赡养,子女要上学,柴米油盐要补充,房费电费水费卫生费要交,权衡之下,只能由你一人忍受痛苦放弃治疗,甚至牺牲生命。谁让你不是官不是吏不是财大气粗的款爷!可这样一来,你就等着忍受包括你亲友在内的所有人的误解和指责吧,没人欣赏你的这种“高姿态”的退缩,他们会说你无能!说你不痛惜自己,不珍爱生命,说你在捉弄家人!最后落个这样的评语:小病不看养成大患,错失了最佳治疗时机!死也活该!

还是硬起头皮横下心来进医院掏钱吧!豁出个砸锅卖铁倾家荡产。话可以这般说,气可以这样鼓。划价交钱,心还是虚虚的,是否开了多余的药?是否价格偏贵?其中混合着假药吧?这些小疑虑麻木一下也就无所谓了。如果看的是大病,成千上万的交钱,一次不够,得交几次。你就完全由不得自己了,更别说治疗前景并不乐观,弄不好就是鸡飞蛋打。这时,你特羡慕那些健康的人,特羡慕那些有钱的人,特羡慕那些有权的人。一迷糊,就做那中了头彩发了横财的美梦。无奈梦醒,你还是你,只是觉得自己更麻木了,或者更清醒了。一来二往,你开始说服自己尽量适应这种生存状态,多想的少想,少想的不想,一切听凭命运安排,顺其自然吧。孰料,这样一来,心里反而轻松了许多,明朗了许多。于是有了这样一种感想:崇尚自然科学的医院,往往被社会科学弄得无所适从。夹在中间的病人,在自然和社会孰高孰低的比试中,找不到可以依凭的东西,只能视生命为最高真理。悟透了这点,心里一切阴影自然消散,诚如佛经上所言:心垢故众生垢,心净故众生净。

闲香半条街

从居住单位到打工单位,坐公共汽车四站,步行二十分钟。打工的老董、老马、我,大多步行,初夏清晨沐着爽风,深秋正午背着阳光,走在彩砖铺设的人行道上,说笑着来去,十分惬意。要把整条街分作三段,我们只走了其中一段。往东,至与建国路衔接的丁字路口,少说还有四站。往西,一站到党校南拐进入另一条街。我们上下班频繁往来,只在半条街上,闲话街景,当以此段为主。

这条街,早年被厚墙隔在城外,路边树歪草杂,地旷人稀,一片野意。自城墙拆没汇入城区,跟着日渐发福的城容,又凭借坐落路北的几个显赫机关,要害部门,在省城居民心目中,是一条叫起来响当当的大道。近年路面拓宽升级,人行道改造,两边店铺门面日渐堂皇,说它是省城一条要道,并不虚妄。

至少有四条公交线路在街边设了站牌。我们乐意走,一是切合安步当车的养生之道,二是乘车的便利中隐藏着一些不便利,如那小公共汽车,坐十次八次叫人挠心,总在抢客人赶时间,停靠起步火急火燎,颠狂如海盗船一般。一米七八身高的老马上车就得勾头,再别说那些制造拥挤的扒手。

如今的人行道,平整宽畅,行走不费脚力。褐红灰白的彩砖夹着黄色盲道,视觉明爽。小雨淋洒,大雨泼洗,道面的彩砖洁净怡目。记得省城首条盲道建成,媒体着实赞叹一番。及今省城改造的人行道都设有盲道,尽管少见盲人,明眼人走过,同样感动,社会进步,足下可见一斑。老马笑言,这条人行道特为我三人修建,从这头走到那头,一天来去几趟,春夏秋冬走出去,利用率最高。

脚下平整不用留意,行人的眼睛,躲不开路边形形色色景况的招引。虽然不比城中心纯粹的繁华商区,但这条街边这类那类的商铺,竟也挤挤挨挨一天多似一天,平价超市、鲜花店、电器维修、高原土特产、医药商店、书店、干洗连锁店、烟酒茶叶专卖……以及夹杂其间的人行公行农行建行的营业网点,沿街排列。各色各书体的门头匮牌,红黄蓝绿白地变化着,多数流于平庸,少数创意独到,展示店铺主人的审美意趣和文化素养。五光十色的街景,全赖这些各具特色的店铺门面装扮。至于内涵实质无疑也各具千秋。比起专营建材机械汽修原配件的祁连路,专营手机的同仁中路,专营服装的商业巷,专营土杂干果的共和中路,这条街的商铺,以“杂”为特色。油条豆浆的小摊与轮胎补修的店堂为伍;广告标牌喷制与消防器材比肩。气派的,有店面百十平米的汽车销售,图书批发零售,寒怆的,利用门角窗侧巴掌大地块炒米花待卖。租赁车站小屋出卖书刊杂志。加上官员出没的机关、病人来去的医院、旅客聚散的宾馆,这条街的内容,横竖都与社会的方方面面沾连在一起。那点点滴滴的波动,无不源自时代的脉搏。

民以食为天,餐饮业当仁不让地位居商海潮头。潮起潮落,玩乐成了吃喝主体。富华的店面,姿色两佳的门迎,幽雅的包间,眉清目秀的女招待,成了业主手里的亮牌,佐以四大菜系之外价廉的特色小炒菜肴,那褪了温饱旧壳的人,岂不跃跃欲试?只是在诡云谲雨的商海里驾轻就熟如鱼得水的高手似乎鲜见。看这街边一家连着一家的餐厅饭庄小炒店的门面,醒目的格外醒目,刺眼的着实刺眼;落地玻璃门窗内的店堂陈设,清雅的确实清雅,明净的特别明净。无奈午间傍晚食客并不可观,堂内桌凳大多闲置,急得俊俏或憨实的门迎服务员忙不迭地给行人点头送笑。真不知这些业主老板们,生意这般清冷是如何克服挠心的急躁?也纳闷,那在卷闸门上贴了“此店转让”的,是挣够了钱儿还是赔了血本?昨日花红柳绿的店面,今日成了堆在人行道上的坏砖碎瓦,残木断板。四五人站在门前指点木工装修,油工刷粉。三日两夜,聊吧成了羊肉泡馍,茶叶店变作川味小炒。几个纸做花篮,数串暴燃鞭炮,向路人呈示着新主人的谋划与信心,真有点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相比之下,倒是那些挤在街角巷侧的小吃店,无论包子粉汤油条豆浆或者杂碎醪糟稀饭麻辣烫,凭着巴掌大一片店面,三两张条桌七八个圆凳,让那些扎着“羊尾巴”的学生喝得浠溜有声,穿着破皮鞋的站大脚吃得鼻尖冒汗,那扎着围裙招呼顾客的少男老女,既是店主又是厨师,微笑着迎来送往,沉默着添煤加水,不求显山不图露水,在商海明争暗斗的夹缝中日复一日存活下来。似应了俗话:无大利也无大害。不过,这般稳妥的小打小闹,在人们渴羡暴富的心理背景前真是微不足道。倒是那些敢拼敢闯也敢输的,掀动着商潮的大起大落。社会,便在这往复的起落中日趋成熟。老马戏言:拿时髦话说:这就是拉动内需,听了,禁不住嘿嘿发笑,笑完细想,是这么回事。

常见卖水果小贩把架子车斜停人行道边,行人驻足问价,作答间两眼左右环顾,惊弓鸟的神态,生怕冒出人来,轻则干涉重则罚款没收秤盘。也有胆壮的,停在道边吆喝叫卖的,竟然是湟鱼,小车上盖着黑布,湟鱼湟鱼叫得响亮。有日,叫卖地点竟在首府道旁,报社门侧。湟鱼禁捕禁卖已成政令,这卖的照卖,吃的照吃,内里的青红皂白,谁又说得清白?想那三令五申推行不爽的等等律令,其内因,盖莫如是。

一条路走熟了,犹如熟知一根琴弦的把位,指轻指重会发出什么声音。街上司空见惯的热闹,凡常的生活小景,看过了,也就过了。如这街上你来我往的不息车流,谁在乎从哪来又去哪儿?一切都在急迫地流动,进入视线又从视线中滑失。除那盛夏布凉的洒水车,每日定时收集垃圾的环卫车,早出晚收的公交车,没有能人一眼看出哪辆公车私用,哪辆警车商用,哪辆载客赴宴,哪辆车拉人接站……也如街边匆匆行人,像我三人日日在固定路线上来去的过客,几乎总在一个时间一个地点相遇,面容穿着走路姿势都看熟了,擦肩而过只作陌路人。管不得人家胖了如何喘气,冷了怎么保暖,入夏还穿着毛衣,下雪天挺着光头。有些事,路人却要细思量。比如,通常闲杂人近而远之的首府门前,某日却聚集了数十成百的人,席地围坐甚或倒卧。同时出现的还有数量众多神情冷硬的警察和武警。对峙是无声的,调停疏导是低调的,如此一日半天,那怪怪的气氛,不由路人不驻足望上几眼,有意的,推想其中的子丑寅卯。无意的,只当观看一场儿戏或者闹剧。世上有涉官民的事,只能看看作罢。

如果某日首府门口重警把守,交通也被管制,显然要迎送上峰更大的头头脑脑。谁来了?视察过后,会给百姓什么好处吧?路人这类猜测,短时内难得答案,猜猜也就罢了。感慨的,是如今的警车,实在比当年的鸣道锣鼓厉害,呼啸着开来开去,谅也没人敢拦路喊冤!高官的八面威风,被从属们体现得这般淋漓,难怪想做官的尖了脑袋红了眼睛。

这条街旁,相对集中地有些简陋的门面,似乎曾是单位住宅楼下一排简易煤房,面街开了门窗,成了小小铺面,百货、食品、杂货,不一而足,夹杂其间而且数量多的,却是发廊,不事装修,两扇推拉玻璃门上贴了印花彩纸和及时贴剪字,干洗,按摩,焗油,理发。单间铺堂,一面墙镜下摆着头油发乳面脂类的小瓶花罐,三四个涂唇抹眼的外来女子坐待顾客。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今路人皆知的,却是发廊。知归知之,要进去理发干洗,却不是一件平易的事,看多少路人,经过发廊门口目不侧视脚步匆匆,似怕沾了什么不净。那坦荡的,往里睃视两眼,大约是为了满足好奇心。也许真有需要洗头焗油理发的闪进去寻求服务,其中的甘苦,只能留待当事人言说。似乎可以确定,这样的生意并不红火,要不,那打扮得有点另类的外来女子何苦要立于门内急迫地向路人挤眉弄眼?抑或昏昏欲睡?可欣慰的是,曾被当作洪水猛兽的东西,一旦浮现,好像并没推想的可怕。如那百花园里几株罂栗,妖美也罢,恶惑也罢,断不会抹杀去满园的风光。更可喜的是,这些简易门面的墙上已经写了大大的拆字,早晚,拆倒清除的,何止一些残瓦断砖。而后将要修筑的,一定会让这条街显出更多的风采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