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布布
像一场密度很大的梦,无法醒来,我知道醒来的一切都会笼罩在魔鬼熔炉一般的色彩中,我只想喝醉,醉里就会看到你,你像一只伶俐的鹿,站在堪萨斯草原上,多萝西一样对我挥手,你说已经回了家,那里是丰饶之地,上帝之城,谢谢我给你勇气,给你爱,给你一段温暖的旅程。
[一]
上世纪的法国曾盛行一种苦艾酒,因为酒精含量过高常致酒客发狂,后被禁。
大画家梵高曾酒后割掉自己耳朵,他爱上一个姑娘,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姑娘开玩笑说左耳,梵高立刻手起刀落。酒和姑娘都是害人精,是通往精神病院的门票。
你平时总不让我喝酒,你离开后,没人管我,我胖了五公斤,脂肪被酒精一度度酿出来。
也想过戒酒,但越悲怆的时候,我越想嬉皮,比如现在,我有种跟梵高相近的情怀,我盘腿坐于露台,边思念你,边面朝月亮喝着酒。
我的狗在露台一角沉默的看着我买醉,它被我捡来时,患了严重的皮肤病,毛褪得很厉害。可那段时间我很穷,没钱给它看医生,只好买了药片碾碎拌在饭里,竟然有神效。
痊愈的它叼着一只桶,沿街肿眉庞眼的溜达,有些人会往里扔钱。没开工的这一个月,它替我赚了一千块。它有知恩图报的美德,比你义气得多。
天色阴沉,要下雨,它来露台拖我进屋,眼神充满怜悯。
“别担心我宝贝,可供通婚的姑娘满街爬呢,明天我就牵一个回来。”我抱它进怀,胡乱梳理它的毛发,然后就看到了你。
你站在门口,嘴角噙着无奈的笑。我惊呆,你竟然会有我公寓的钥匙,被你看到我为情所困的衰样,我觉得羞耻。
你穿一条拖地的长裙,耳边的头发里插一朵波斯菊,眼睛在黑暗中盯牢我,古怪的微微忧虑的神情,像奈良归来的一只鹿。
你蓄一池热水,将烂醉的我浸泡其中,仿佛婴孩被羊水包裹,突降的安全感让我平静下来,同时一股巨大的委屈将我卷没,你怎么才来?你去了哪里?
广播里说台风将至,有雨让城市静默,玻璃蒙着雾气,在短暂的温暖中,我睡着了。
[二]
以前的我,不落魄,有一点钱的。长得也不算难看,不少姑娘喜欢我,或喜欢我的职业,她们叫我画家,可这个狼奔豕突的城市哪还有纯粹的艺术家,拿钱干活儿,我就是一画插画的。
姑娘们自称是我的“脑残粉丝”,我不太爱搭理她们,也许是因为骨子里的那么一点文青的骄傲偏执,我不喜欢胸大无脑的姑娘,智商低的只能交流钱和性,没意思。聪明女生就不一样了,可以神交,永远不会乏味,那才是生命里的林徽因。
我的公寓靠海,是个偏僻的海岸,除了夏季鲜有人来,工作累极时我常眺望远处的潮汐和灯塔。在一个冬季的干冷黄昏,我从画具前起身,站在窗前透气时,见到一队外拍人马。
不知道是哪里的蹩脚工作室,从器械到摄影师都很次,模特的妆面也很可怕,睫毛像苍蝇脚,我对捕捉细节情有独钟,颇有兴趣的观望。模特们在水边一遍遍跳起,鞋子已经湿透,有个灰裙子女孩焦虑的跺脚,摄影师冲她大声喊:跳高点,表情僵了,揉脸!
她被洋流冲得东倒西歪,大力揉了一把面无表情的脸,五官堆积一起,像羊驼。
我笑了一下,有点同情她,钱不容易赚。
收工的时候,她裹一条毯子跟在队伍后,沉默的经过我的房子,在厨房的窗前,她忽然停下来,向里张望,我正在接一杯水,我们对峙着,仅隔一张玻璃的距离。
她抬起手,开始揉眼睛,我得到机会观察她,一对无辜的下垂眼,像小朋友,或小动物,没有撼动人心的美,很明显模特这个行业不适合她,也许她也清楚,所以恶劣的气候中也落力工作,屯一些资本,或者一些钱。
《海上钢琴师》中,男主角爱上了在玻璃窗外梳理头发的女孩,女孩用完天然的镜子离去,男主角黯然销魂。
我的窗子贴了膜,她看不到我,我可以贪婪的看她个遍,想到也许可以完成我那个拖了很久的工作了,不由欣喜,手里的杯子热水漫溢出来,我打一个哆嗦。
追出门去,她已经上了路边的车子,脸上未干的泪痕反射路灯的光,我一怔,她刚刚在哭。捧着想给她的热茶,我发了会呆,车子疾驰远去。
我去找蔡唐,他是一间艺术学院的导师。很快的,我便又见到了她。
“我上周来过这里,”她在我沙发上脱下外衣,看窗外,“很美的海。”
“第一小时三百块,以后每小时两百,日结。”我只想尽快进入主题。
没有化妆,皮肤很好,幼圆的耳垂带一颗珍珠,眼角有几颗小雀斑,眼神,重点来了,眼神,那种小鹿斑比的眼神,瞳仁很大,带着一点疑惑一点悲悯,还有一点忍耐,正是我需要的。原谅我一个男人用这么稚拙的词汇形容一个女孩。她按照我的意思倚靠在沙发上,手臂垂下。轻松的姿势,也许她可以睡一觉。
“像马拉之死。”她说。
“为了革命工作躲在地窖里,染上了湿疹,每天要躺在浴缸里办公。”我说,“你不要学他变成工作狂。”
她笑了,气氛轻松了一些。
她在我的画布上逐渐浮现。
一个月前,有个畅销书作家找到我,他的小说需要十张插图,要求手绘,有了电脑后我很少拿真正的画笔了,但他价钱开得合理,又是朋友介绍,很难拒绝。赶鸭子上架的后果是,整一个月我都沉浸在痛苦里,画得很糟糕,接近读书时的习作水平,这些年我已经忘记最初的梦想是要做个传统画家了,武功废得很彻底。
我到窗前透气,像鲸鱼浮出水面,于是看到了海岸线上那个有这一对鹿眼的女孩。我找到蔡唐,让他帮我找一个模特,凭空想象肯定不及实体参照,有了模特也许能顺利完成那些棘手的插图。
蔡唐认识很多外形不错的姑娘,他们艺术系需要模特,他常穿梭于各聚会,也算半个圈内人,找一个平面模特不算难事。他拿着我那晚记下的车牌号,很快把鹿小姐带到我面前。
“我们休息十分钟。”我把排笔扔进水里。
“蔡唐说你在找我,我还想为什么是我。”她从沙发爬起,小心翼翼来到画架边,我猜她的不自信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够美。
“你的气质和小说里的女主角很像。”
“看来是个悲催的女主角。”她踩到自己裙角,摇摇晃晃,跳了跳才稳住,不好意思的看着我笑了,相当可爱的细节。
傍晚时完工,不算很顺利,她总是出神,神情千变万化,我提醒她,她都听不到,沉浸在自己的结界里。但相比之前我无头绪的乱画,状况已经好太多。还有九幅,我们好好磨合,会日近千里。
“可以给我看看那本小说吗?”走时她忽然问,“也许做足功课能更好的配合你”。
我要了她邮箱,答应发给她电子稿。认真的女孩,加分。
[三]
画到第三幅的时候,她请了假,说生病了,拖延了我的进度感到很抱歉。
我让她安心休息,自己驾车去市中心兜了一圈,买了一些食物,看天色尚早,便在路边的酒吧坐了坐,结账时,有个女孩推门而入,径直走到吧台边,要了一杯酒。我在阴影里,没有被她发现。
鹿小姐背对我,穿一件镂空的蕾丝裙,头发挽起,露出纤长的脖颈,丝袜下的高跟鞋像一件凶器。我简直有点认不出她。
蔡唐曾问过我:“为什么找她做模特。”
“天真。”我说。
“你比较天真,”他笑了。“这些圈里的女孩一个比一个狠。”
但我没料到她是做这一行,夜上浓妆之时在酒吧推杯换盏,面前是不同的男人。
我飞快推门而去,仿佛撞破一个秘密,仿佛杨振宁所说的“物理研究让我深受震撼,像是看到了某些不该看的东西。”
翌日来做我模特时,她又恢复朴素和寂静。
阴雨天,窗外的海在涨潮,灰蓝色的海平面像溺死娥皇女英的江湖。我开灯,她被突至的光亮吓一跳,从神游的世界回神。
“平时都做些什么?”我装作不经意的问。
“和朋友逛街……聚会,还有一些小兼职。”她斟酌着措词。
“赚钱吗?”
“赚的……”
我有点烦躁,不再吭声。钱是赚不完的,你年纪还小,不能总想着钱,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其实你完全可以找一个富余一点的男朋友,过正常的生活,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就是有那么一点精神洁癖,我没有兴趣同她多讲话,只想快速结束工作。她似乎察觉我的情绪变化,也噤声。
画到第六幅的时候,她又电话过来请假,当时我正从畅销书作家的公寓出来,作家很满意之前的几幅画,“模特找得很棒,就是这种不谙世事的眼神。”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
我像一个渔夫穿过闹市,不言不语,满怀海的心事,不知不觉又走到那间酒吧,门边迷醉的光影在暮色里仿佛被刨开的鲸鱼内脏,散落一地。
我猜她在里面,踌躇一下,推门。
我们的眼神第一时间交汇,她手一抖,烟灰落到苦艾酒杯口的碎冰上,好烈的酒。
“请你喝一杯。”她裹紧驼色的披肩,恢复镇定。
圣诞节的夜,没有雪,大风呼啸,她开我的车载我回家,车子在夜色中滑行,我不胜酒力,一切都蒙上了丙烯的色彩,赭石,靛蓝,青柠,黛翠。恍惚间听到她在讲话。
……没有父母,和抚养她长大的外公外婆住在一起,高中读了一半就退学工作,赚来的钱一部分给外公外婆,一部分存起来,一直梦想去留学……
“意大利西斯庭教堂天顶画,米开朗基罗仰头画了四年,没有人可以帮他,当他走下脚手架时,眼睛已经毁坏,以后连读信也要把信纸放到头顶上去,那时米开朗基罗不过37岁,可是长期高仰脖子的艰苦作业使他面容憔悴不堪,俨然一个多病的老人……读书时就对绘画感兴趣,我想去欧洲看一看,为那些艺术的情怀和坚韧的力量。”她似乎说了这样的话。
车子停稳,她俯身在我唇边轻轻一吻,“今晚我等的人没有到,但谢谢你陪我过节。”
[四]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在礁石上坐一会,海水是温柔的蓝,撬几只牡蛎,回去做宵夜。她有时会陪我沉默的喝一杯。也只此而已。
谁也没有再提那个吻。
最后一幅插图收尾那天,她迟迟没有来,也没有请假,我不敢惊动,只有等待。傍晚时,她披一身雪出现,眼眶泛红,眼角一片淤青。
“也许你今天需要休息……”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没事,”她轻描淡写,热气烘暖的房间让她放松下来,忽然对我直抒胸臆,“那个人说会给我一笔钱,今天是他履行承诺的日子,但我什么也没拿到,除了这些伤。”
“你受了骗……”我猜测。
“我答应陪他半年,他给我去欧洲读书的钱。我真蠢。”她的眼泪流过伤口,“嗒”一声落到桌面,润物细无声。
在我还在习惯性的有些鄙薄这个女孩的过往时,在我很清楚她绝不是我理想中的女孩时,我却发现自己在她的注视下开始心跳。我的手不可控制的抚上她眼角的伤,像抚摸小动物那样,这一点肢体动作,稍稍释放了我的内压,那是一种复杂的心绪,糅合了惋惜,怜悯,心酸,珍重……我无法归纳,在还没有看清它们奔来的招式时,已被轰然击倒。
“你需要多少钱?”我破口而出。
她似乎受了惊吓,跳起来,倒退一步,“我不能收你的钱。”苍白削薄的脸隐在夜色里,消失不见。
第十幅画始终没有完成,曾想凭记忆描摹她,发现完全行不通,看不到那双灯火辉煌的眼睛,我沮丧的扔掉画笔。
好在那位作家非常通情达理,“九幅也不错嘛,九谐音久,历代皇帝都偏爱九,他们穿九龙袍,造九龙壁,故宫里的三大殿都是九丈九尺,古语有云:天地之至数,始于一,终于九,九最大,进一位就又回到一。我也会一言九鼎,给你的报酬不会少。还有,这个女孩真的不错,你好眼光。”
直到春天,这个不错的女孩也没有出现。遍寻不到。我和作家合作的书出版了,畅销榜横亘数周,有记者向我打探插图里的美人是否有原型,我摩挲扉页里她静美的脸庞,是的我现在必须承认,她很美,静默又坚忍的美,是她只赠予我的美。静水流深的美。
我想念她。
我去找蔡唐。
他失笑,“这样的姑娘会是你生命里的林徽因?我不知道她的行踪,也许在哪个男人的床上。醒醒吧老兄!你那文艺青年的傲骨呢?”
浑噩的春天过去,夏初时,台风天,我无精打采的在给公寓窗子钉米字木条,忽然冀望公寓可以像《绿野仙踪》里一样被大风掀飞,我像多萝西一般,降落到奥茨国,遇到稻草人,铁皮人,遇到勇气,遇到爱。想着想着出了神,敲门声都没有听到。
开门时,风带着泪扑到我脸上,鹿小姐紧紧拥抱住我。
她更瘦小,皮肤也黑了一些,穿一条宽大的灰色亚麻裙子,像小孩子穿了大人的衣服。她看起来冷且疲惫。
“求你,我需要一笔钱。”她终于开口。
我成了蔡唐的笑柄。
他笑我成了穷光蛋,笑我是为博美人一笑失掉江山的周幽王,笑我是男版杜十娘,把积蓄全部给了一个背景不清白的人。笑完他给我一笔钱做生活费,我拒绝了,钱用光可以再赚,我又不是失去劳动力。
再说,那笔钱是用来救命的。它可以挽留住医院里两个弥留的老人的生命。
老眼昏花的他们在红灯时横穿斑马线,一辆货车疾驰而过……责任各负一半。天文数字的医药费让他们唯一的亲人走投无路,她来求我。
“我会尽快还你,我不出国了,我会打工直到还清你。”她走时说。
我给了她这些年大半的积蓄。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五]
现在,你坐在我面前,看着浴缸里酩酊大醉的我,你预备如何对我解释?
那个夏季的台风天,你从我家离开匆匆赶往医院后,再没有联络我,此去经年,你去了哪里,过得好吗?
我不好,醉酒是我现在的常态,我很难再画出满意的作品,毕加索的时代离我而去,莫奈和凡高也抛弃了我。只有一只狗,海边捡到的狗,陪伴着我,我们像两件旧家具一样待在公寓里。
我抓住你的手,“不管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求你留下来,我不要你还钱,我可以养你,给你更好的生活。”
你幽深的眼睛对住我,你笑了,你耳边的波斯菊好温情,你的姿态真是美极了。“对不起,让你这么难过,忘掉我吧。”你起身。
又要去哪里?!我挣扎着从浴缸起身。
“喂喂,兄弟,松手。”蔡唐的声音响起。
我猛然睁开混沌的眼睛。
“下班来看看你,你丫又喝醉,抓着我连哭带嚎,真受不了。”蔡唐骂骂咧咧把我从浴缸捞起,擦干,醒酒,“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男人怎么能倒下,打起精神吧兄弟,我这有个出版社的活儿,你干不干?你不是早想做本画集吗,这是个好机会……”
推开窗,潮湿的风击打我的胸膛,海边一只旧汽艇被大风掀动,发出轰轰的声响,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现在,现在必须要承认,必须要面对那个事实了是吗--你离开我,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一年了。
一年前,那笔钱没有挽回你外公外婆的生命,他们在手术台上离开了你。你万念俱灰,把自己灌醉,从打烊的酒吧奔跑到我的公寓,那是午夜,下了好大雨,你敲我的门,可我只当是雷声,你跌跌撞撞穿过沙滩,从我常坐着的那块礁石上,跌进了海里。
这是后来警察的分析,他们说你喝了太多酒,那种别名叫“绿色缪斯”的苦艾酒酒精含量极高,麻痹中枢系统,会致人幻觉,“应该是失足落水。”他们说。
像一场密度很大的梦,无法醒来,我知道醒来的一切都会笼罩在魔鬼熔炉一般的色彩中,我只想喝醉,醉里就会看到你,你像一只伶俐的鹿,站在堪萨斯草原上,多萝西一样对我挥手,你说已经回了家,那里是丰饶之地,上帝之城,谢谢我给你勇气,给你爱,给你一段温暖的旅程。
我也只有忍住伤痛,对你说再见,以哭泣以挂念作别,不如以微笑以静默相送,我生命里的林徽因,我细密完全爱过的,最特别的女孩。
多少人虚情假意,爱过你的美丽,爱过你欢乐而迷人的青春,唯独一人爱你,朝圣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