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简介】
《我们仨》是杨绛撰写的家庭生活回忆录。1998年,钱钟书逝世,而他们唯一的女儿钱瑗已于1997年先他们而去。在人生的伴侣离去四年后,杨绛在92岁高龄的时候用心记述了他们这个家庭63年的风风雨雨、点点滴滴,结成回忆录《我们仨》,为读者展现了一个学者家庭相依相伴的人生。
【作者简介】
杨绛,本名杨季康,钱钟书夫人,著名作家、翻译家、外国文学研究家。生于1911年。1935-1938年留学英法,回国后曾在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清华大学任教。1949年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主要作品有剧本《称心如意》《弄假成真》,长篇小说《洗澡》,散文《干校六记》,随笔集《将饮茶》,译作《堂·吉诃德》《斐多》等。2003年出版《我们仨》。
第一部:我们俩老了
有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我和钟书一同散步,说说笑笑,走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太阳已经下山,黄昏薄暮,苍苍茫茫中,忽然钟书不见了。我四顾寻找,不见他的影踪。我喊他,没人应。只我一人,站在荒郊野地里,钟书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大声呼喊,连名带姓地喊。喊声落在旷野里,好像给吞吃了似的,没留下一点依稀仿佛的音响。彻底的寂静,给沉沉夜色增添了分量,也加深了我的孤凄。往前看去,是一层深似一层的昏暗。我脚下是一条沙土路,旁边有林木,有潺潺流水,看不清楚溪流有多么宽广。向后看去,好像是连片的屋宇房舍,是有人烟的去处,但不见灯火,想必相离很远了。钟书自顾自先回家了吗?我也得回家呀。我正待寻觅归路,忽见一个老人拉着一辆空的黄包车,忙拦住他。他倒也停了车。可是我怎么也说不出要到哪里去,惶急中忽然醒了。钟书在我旁边的床上睡得正酣呢。
我转侧了半夜等钟书醒来,就告诉他我做了一个梦,如此这般;于是埋怨他怎么一声不响地撇下我自顾自走了。钟书并不为我梦中的他辩护,只安慰我说:那是老人的梦,他也常做。
是的,这类的梦我又做过多次,梦境不同而情味总相似。往往是我们两人从一个地方出来,他一晃眼不见了。我到处问询,无人理我。我或是来回寻找,走入一连串的死胡同,或独在昏暗的车站等车,等那末一班车,车也总不来。梦中凄凄惶惶,好像只要能找到他,就能一同回家。
钟书大概是记着我的埋怨,叫我做了一个长达万里的梦。
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作者的梦,恰恰是作者那种患得患失心理的反映。亲情太深,所有相伴的日子都害怕失去,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梦。只是一个梦,平淡中却有着感人的滋味,令人动容。
由“一个梦”变为“多次”做的梦,患失心理从偶然成为普遍。
第二部:我们仨失散了
节选1
已经是晚饭以后。他们父女两个玩得正酣。钟书怪可怜地大声求救:“娘,娘,阿圆欺我!”
阿圆理直气壮地喊:“娘!爸爸做坏事!当场拿获!”(我们每个人都有许多称呼,随口叫。)
“做坏事”就是在她屋里捣乱。
我走进阿圆的卧房一看究竟。只见她床头枕上垒着高高一叠大辞典,上面放着一只四脚朝天的小板凳,凳脚上端端正正站着一双沾满尘土的皮鞋——显然是阿圆回家后刚脱下的,一只鞋里塞一个笔筒,里面有阿圆的毛笔、画笔、铅笔、圆珠笔等,另一只鞋里塞一个扫床的笤帚把。沿着枕头是阿圆带回家的大书包。接下是横放着的一本一本大小各式的书,后面拖着我给阿圆的长把“鞋拔”,大概算是尾巴。阿圆站在床和书桌间的夹道里,把爸爸拦在书桌和钢琴之间。阿圆得意地说:“当场拿获!”
钟书把自己缩得不能再小,紧闭着眼睛说:“我不在这里!”他笑得都站不直了。我隔着他的肚皮,也能看到他肚子里翻滚的笑浪。
阿圆说:“有这种alibi吗?”(注:alibi,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
我忍不住也笑了。三个人都在笑,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几声,我们才听到。
节选2
船很干净,后舱空无一物,前舱铺着一只干净整洁的床,雪白的床单,雪白的枕头,简直像在医院里。钟书侧身卧着,腹部均匀地一起一伏,睡得很安静。
我们在后舱脱了鞋,轻轻走向床前。只见他紧抿着嘴唇,眼睛里还噙着些泪,脸上有一道泪痕。枕边搭着一方干净的手绢,就是他自己带走的那条,显然已经洗过,因为没一道折痕。船上不见一人。
该有个撑船的艄公,也许还有个洗手绢的艄婆。他们都上岸了?(我只在心里捉摸。)
我摸摸他额上温度正常,就用他自己的手绢为他拭去眼泪,一面在他耳边轻唤“钟书,钟书”。阿圆乖乖地挨着我。
他立即睁开眼,眼睛睁得好大。没了眼镜,可以看到他的眼皮双得很美,只是面容显得十分憔悴。他放心地叫了声“季康,阿圆”,声音很微弱,然后苦着脸,断断续续地诉苦:“他们把我带到一个很高很高的不知哪里,然后又把我弄下来,转了好多好多的路,我累得睁不开眼了,又不敢睡,听得船在水里走,这是船上吧?我只愁你们找不到我了。”
阿圆说:“爸爸,我们来了,你放心吧!”
我说:“阿圆带着我,没走一步冤枉路。你睁不开眼,就闭上,放心睡一会儿。”
他疲劳得支持不住,立即闭上眼睛。
我们没个坐处,只好盘膝坐在地上。他从被子侧边伸出半只手,动着指头,让我们握握。阿圆坐在床尾抱着他的脚,他还故意把脚动动。我们三人又相聚了。不用说话,都觉得心上舒坦。我握着他的手把脸枕在床沿上。阿圆抱着爸爸的脚,把脸靠在床尾。虽然是在古驿道上,这也是合家团聚。
节选3
这天很冷。我饭后又特地上楼去,戴上阿圆为我织的巴掌手套。下楼忽见阿圆靠柜台站着。她叫的一声“娘”,比往常更温软亲热。她前两天刚来过,不知为什么又来了。她说:“娘,我请长假了,医生说我旧病复发。”她动动自己的右手食指——她小时候得过指骨节结核,休养了将近一年。“这回在腰椎,我得住院。”她一点点挨近我,靠在我身上说:“我想去看爸爸,可是我腰痛得不能弯,不能走动,只可以站着。现在老伟(我的女婿)送我住院去。医院在西山脚下,那里空气特好。医生说,休养半年到一年,就会完全好,我特地来告诉一声,叫爸爸放心。老伟在后门口等着我呢,他也想见见妈妈。”她又提醒我说:“妈妈,你不要走出后门。我们的车就在外面等着。”店家为我们拉开后门。我扶着她慢慢地走。门外我女婿和我说了几句话,他叫我放心。我站在后门口看他护着圆圆的腰,上了一辆等在路边的汽车。圆圆摇下汽车窗上的玻璃,脱掉手套,伸出一只小小的白手,只顾挥手。我目送她的车去远了,退回客栈,后门随即关上。我惘惘然一个人从前门走上驿道。
驿道上铺满落叶,看不清路面,得小心着走。我想,是否该告诉钟书,还是瞒着他。瞒是瞒不住的,我得告诉,圆圆特地来叫我告诉爸爸的。
钟书已经在等我,也许有点生气,故意闭上眼睛不理我。我照常盘腿坐在他床前,慢慢地说:“刚才是阿圆来叫我给爸爸传几句话。”他立即张大了眼睛。我就把阿圆的话,委婉地向他传达,强调医生说的休养半年到一年就能完全养好。我说,从前是没药可治的,现在有药了,休息半年到一年,就完全好了。阿圆叫爸爸放心。
钟书听了好久不说话。然后,他很出我意外地说:“坏事变好事,她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等好了,也可以卸下担子。”
这话也给我很大的安慰。因为阿圆胖乎乎的,脸上红扑扑的,谁也不会让她休息;现在有了病,她自己也不能再鞭策自己。趁早休息,该是好事。
我们静静地回忆旧事:阿圆小时候一次两次的病,过去的劳累,过去的忧虑,过去的希望……我握着钟书的手,他也握握我的手,好像是叫我别愁。
节选4
我不敢做梦了,可是我不敢不做梦,我疲劳得都走不动了。我坐在钟书床前,握着他的手,把脸枕在他的床边。我一再对自己说:“梦是反的,梦是反的。”阿圆住院已超过一年,我太担心了。
我抬头忽见阿圆从斜坡上走来,很轻健。她稳步走过跳板,走入船舱。她温软亲热地叫了一声“娘”,然后挨着我坐下,叫一声“爸爸”。
钟书睁开眼,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看着她,然后对我说:“叫阿圆回去。”
阿圆笑眯眯地说:“我已经好了,我的病完全好了,爸爸……”
钟书仍对我说:“叫阿圆回去,回家去。”
我一手搂着阿圆,一面笑说:“我叫她回三里河去看家。”我心想梦是反的,阿圆回来了,可以陪我来来往往看望爸爸了。
钟书说:“回到她自己家里去。”
“嗯,回西石槽去,和他们热闹热闹。”
“西石槽究竟也不是她的家。叫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
阿圆清澈的眼睛里,泛出了鲜花一样的微笑。她说:“是的,爸爸,我就回去了。”
太阳已照进船头,我站起身,阿圆也站起身。我说:“该走了,明天见!”
阿圆说:“爸爸,好好休息。”
她先过跳板,我随后也走上斜坡。我仿佛从梦魇中醒来。阿圆病好了!阿圆回来了!
她拉我走上驿道,陪我往回走了几步。她扶着我说:“娘,你曾经有一个女儿,现在她要回去了。爸爸叫我回自己家里去。娘……娘……”
她鲜花般的笑容还在我眼前,她温软亲热的一声声“娘”还在我耳边,但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晃眼她没有了。就在这一瞬间,我也完全省悟了。
我防止跌倒,一手扶住旁边的柳树,四下里观看,一面低声说:“圆圆,阿圆,你走好,带着爸爸的祝福回去。”我心上盖满了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这时一齐流下泪来。
我的手撑在树上,我的头枕在手上,胸中的热泪直往上涌,直涌到喉头。我使劲咽住,但是我使的劲儿太大,满腔热泪把胸口挣裂了。只听得噼嗒一声,地下石片上掉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迎面的寒风,直往我胸口的窟窿里灌。我痛不可忍,忙蹲下把那血肉模糊的东西揉成一团往胸口里塞;幸亏血很多,把滓杂污物都洗干净了。我一手抓紧裂口,另一手压在上面护着,觉得恶心头晕,生怕倒在驿道上,踉踉跄跄,奔回客栈。跨进门,店家正要上闩。
我站在灯光下,发现自己手上并没有血污,身上并没有裂口。谁也没看见我有任何异乎寻常的地方。我的晚饭,照常在楼梯下的小桌上等着我。
我上楼倒在床上,抱着满腔满腹的痛变了一个痛梦,赶向西山脚下的医院。
阿圆屋里灯亮着,两只床都没有了,清洁工在扫地,正把一堆垃圾扫出门去。我认得一只鞋是阿圆的,她穿着进医院的。
我听到邻室的小马夫妇的话:“走了,睡着去的,这种病都是睡着去的。”
我的梦赶到西石槽。刘阿姨在我女婿家饭间尽头的长柜上坐着淌眼抹泪。我的女婿在自己屋里呆呆地坐着。他妈妈正和一个亲戚细谈阿圆的病,又谈她是怎么去的。她说:钱瑗的病,她本人不知道,驿道上的爹妈当然也不知道。现在,他们也无从通知我们。
(未完待续)
生活中一个快乐的小细节,却是那样温馨美好。阿圆“当场拿获”的语言,钱钟书缩身闭眼的动作,都非常细腻生动,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如在眼前。
因为担忧和牵挂,“我”和阿圆去找钟书。似真又似梦,手绢的细节,增加了“真实”感,而船上不见一人,却虚幻得如在梦里。
“眼皮双得很美”,只有亲人,只有怀着一颗爱怜的心,才会看得到。
“我们三人又相聚了”,全书中,这句话反复出现,而且总是在不可测的患难之后。可见在作者心中,最珍贵的,便是“我们三人又相聚了”。
阿圆住院,“我们仨”开始失散。阿圆的告别里,有对爸爸妈妈深深的爱,也有让爸爸不要担心的宽慰。
阿圆挥手,“我”目送,都是平凡的人生细节,却成为“失散”前最深切、最有温度的记忆。“惘惘然”一词,隐含着李商隐“只是当时已惘然”,成为人生的一段难言的情愫。
“立刻张大了眼睛”,表明了钟书对女儿的爱与牵挂。
“可怜天下父母心”,既为女儿的病担忧,又为女儿获得了休息的机会高兴。
女儿住院超过一年,“我”因担心而做梦,梦到女儿的病完全好了,梦到女儿很“轻健”,能够“稳步走”,而且叫得“温软亲热”。这些过去的生活影像,温暖中却含着疼痛和担忧。
钟书赶女儿回家,“家”既不是爸爸妈妈的家,也不是西石槽女儿的婆家,“她自己的家里”,隐喻着生命的来处,也即走向死亡的归宿。这样一个梦,暗示着一种生与死的告别。
女儿的话,全部出自“我”的想象,却含着最深的怀念与痛楚。“鲜花般的笑容”,“温软亲热的一声声‘娘”都是女儿留给自己的最美的影像。“一晃眼她没有了”,似真似幻,情何以堪!
热泪,血,伤口,寒风,这些出现在梦中的意象,真切地表达了现实中无以言表的疼痛。“踉踉跄跄”,表明遭受打击后的悲凉,也表明再无人搀扶的孤单。
再次做梦,梦中是阿圆去世后医院和阿圆婆家的情形。看到的,听到的,似梦又似真。看似平淡的叙述,没有哀伤的词汇,却包含着极深的痛楚。
写作借鉴
1.以梦境写现实。梦境可以天马行空,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梦境还可以将现实中不同时间和地点发生的事情进行组接,更集中地表现一个主题;梦境还可以延长你的目光和耳朵,替你去看现实中看不到的,听现实中听不到的;梦境是虚,现实是实,虚实结合,境界自可高远。
2.生活中的琐事就是文章最生动感人的内容。生活中没有那么多“大事”,那些能够刻映心中的小事,那些能够在心中引起回响的语言,那些能够在某些时刻让你回味的动作表情,就是最丰富的写作材料。许多时候,能够打动人心的,就是那些琐碎的生活细节。
3.真情永远最感人。因为有深深的爱,所以杨绛无论写现实还是写梦境,写任何一个生活镜头,写亲人的任何一个动作、一种神态、一句话语,都让我们感觉“有意义”,并能够深入到我们的内心去,引起我们的共鸣。所以,“情溢于中而发于外”,真情的流露永远胜过任何写作的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