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艳兵
1926年9月,一位友人自埃及来到穆佐看望诗人里尔克。里尔克到花园里去采摘一些白玫瑰赠送友人,不料玫瑰扎伤了手指,伤口感染。11月底,里尔克住进了疗养院。然后病情恶化,医生束手无策。里尔克经历了可怕的痛楚,为了迎接自己的死亡,他拒绝了给他提供的麻醉剂。1926年12月29日里尔克因白血病在瑞士的瓦尔蒙疗养院病逝,身边没有一位亲人。他的墓碑上铭刻着他早已撰写的墓志铭:
玫瑰,呵,纯粹的矛盾,乐意在这么多眼睑下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睡梦
里尔克的命运不幸被他的玫瑰诗所言中。在里尔克看来,玫瑰是花中之王,是里尔克一生所爱。 “凝视的玫瑰,开放了又谢落了”,里尔克在《杜伊诺哀歌》第五首中将玫瑰比作睁开又闭上的眼睛。眼睛一睁一闭就是人的一生,这种意境我们并不陌生。里尔克那双深邃、明亮、纯净的眼睛,就像一朵盛开的玫瑰,如今,它只能永久地留在喜爱他的读者的记忆中。
在《致俄耳甫斯十四行诗》下卷第六首,诗人这样赞美玫瑰: “你雍容华贵似乎一层衣又一层衣/裹着一个仅由光辉构成的躯身;/而你零星的叶片又同时是/对任何衣裳的回避和否认。”玫瑰既裹着层层叠叠的花瓣,而花瓣原本就是玫瑰的一部分,这就是“纯粹的矛盾”。玫瑰花由叶片组成,而玫瑰花又拒绝叶片;生命的意义由一个个日子组成,生命的意义又拒绝每一个具体的日子。
玫瑰的“眼睑”(Lid)一词还暗示“歌”(Lied)。在德语中“眼睑”和“歌”拼写相似,发音基本相同。早在1894年,19岁的诗人就写了一首诗《这儿玫瑰花儿黄》:“这儿玫瑰花儿黄,/小伙子昨日送给我,/今日给他的新坟上,/我带了这一朵。”诗人一生歌咏玫瑰,以玫瑰自况。诗人留下了他的旷世歌咏,而诗人自己却像梦一样溘然长逝。
里尔克就是这样一个充满“纯粹的矛盾”的玫瑰诗人。
1927年,法国诗人瓦雷里在里尔克去世后不久写道:“亲爱的里尔克!我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个人,我热爱他这个我们这个世界上最柔弱、精神最为充溢的人。形形色色奇异的恐惧和精神奥秘使他遭受了比谁都多的打击。”里尔克是他那个时代最孤寂、最难以捉摸的德语诗人,而他在中国则几乎是个历久不衰的神话。“无论是在20世纪30、40年代,还是在现时,对中国诗人来说,他都是一位令人着魔的伟大诗人,一位风格卓越、技艺娴熟、情感优美的现代诗歌大师。在许多方面,比如在诗人的性格与生活的关系上,在天赋与写作技艺的关系上,在心灵的敏感与诗歌的关系上,在从事现代诗歌写作所需的精神品质上,甚至在对女性的关系上,他都起着示范性的作用。用更简洁的话说,他本身就是一部有关现代诗歌的写作奥秘的启示录。”(臧棣:《汉语中的里尔克》,见臧棣编《里尔克诗选》,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页)简言之,里尔克活着本身就是一首诗。
里尔克的著作虽然表现出僧侣般的寂寞心情,但是在实际生活中里尔克却是一个乐于助人的热心人,非常善于体贴他人,关心他人的遭遇。当然,“里尔克在许多方面是极温顺、极腼腆的人,甚至我们干脆不妨用最软弱的人这个词”(鲁道夫·亚历山大·施罗德:《论里尔克》,见臧棣编《里尔克诗选》,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7页)。这与里尔克童年的经历恐怕不无关系。少时的里尔克,母亲将他当做女孩儿来抚育,让他留长发、穿花衣、以玩偶为伴,并用“苏菲娅”、“玛利亚”之类的阴性名字来叫他。在潜移默化之中,里尔克的性格中保留了更多女性的柔弱和善良。柔弱和坚强共同塑造了里尔克,也成就了里尔克。
在里尔克看来,他的故乡既非布拉格,也不是慕尼黑或柏林,而是俄罗斯或者巴黎。不过,他真正的“故乡”则应当是他的文学创作,而他的文学创作日后又成为了许多读者的精神家园。故乡意味着一种特别的亲近和紧密,她以一种启示的形象出现,在情感上永远是神圣的。1897年里尔克在威尼斯遇上了俄国妇女萨洛美(Salomé,1861—1937)。萨洛美是一位俄国将军的女儿,生于1861年。她曾与尼采相交甚厚,但她最终拒绝了尼采的求爱。以后她又与弗洛伊德交上了朋友。里尔克与萨洛美的友情一直持续到诗人辞别尘世。里尔克曾同萨洛美一起两度游历俄国(1899,1900),并两次访问托尔斯泰。俄罗斯辽阔的平原,尤其是俄国农民的纯朴虔诚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此,里尔克把俄罗斯看做自己的第二故乡,他努力学习俄语,曾翻译俄罗斯史诗《伊戈尔远征记》,并在托尔斯泰的精神影响下写成了散文体的宗教传奇作品《亲爱的上帝的故事》。他说:“为了艺术上真正起步,我只得和家庭、和故乡的环境决裂,我属于这么一种人:他们只有在以后,在第二故乡里才能检验自己性格的强度和载力。”
就出生地而言,里尔克是卡夫卡的布拉格同乡,比卡夫卡年长8岁。但他们两人所走过的人生路线却是如此不同,虽然他们的人生目标其实是一致的:献身文学创作。里尔克认为,艺术家的工作才是唯一令人满意的宗教活动形式;卡夫卡说:“写作是一种祈祷的形式。”里尔克,这位铁路职工的儿子,断断续续地上学,所学科目颇多,如军事、商务、哲学、艺术、文学,但他最终没有毕业。他20岁时决心以文学为自己的终身事业,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乡布拉格,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一边漫游、一边思考、一边写作,没有固定的工作和收入,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卡夫卡一生则几乎没有离开过布拉格,甚至没有离开过父母的家。卡夫卡有固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里尔克的作品集一部接一部相继问世,卡夫卡生前却很少发表作品。孤独与害怕失去孤独对于他们具有相同的意义。里尔克虽然结婚生女,但他们聚少离多,里尔克没有多少家庭观念。卡夫卡则一辈子没有结婚。他们都因病早逝,里尔克比卡夫卡总共多活了10年。
1901年里尔克和艺术家克拉拉 ·维斯特霍弗结婚,住在不来梅附近的维斯特韦德。12月12日他们的女儿露特 · 里尔克出生。婚后里尔克曾经说:“我不能有小屋,不能安居,我要做的就是漫游和等待。”“两个人在一起是不可能的。倘若两个人好像在一起了,那么这就是一种约束,一种使一方或双方失去充分自由和发展可能的同心同德。”1902年秋里尔克夫妇将孩子托付给她外祖父看管,里尔克移居巴黎,研究罗丹。他曾一度担任罗丹的私人秘书,在创作思想上深受罗丹的影响。他妻子大部分时间同丈夫分离,浪迹天涯,直到1918年才回家乡定居。妻子也曾经一度是罗丹的学生。里尔克需要家庭,但家庭又是一种约束;里尔克渴望漫游,但漫游又有损于健康。里尔克是一个浪子,但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
在诗人的代表作《杜伊诺哀歌》中就充满了这种“纯粹的矛盾”。第一首“哀歌”主要思考生与死之间的关系。诗人在致波兰语译者的信中这样写道:“在《哀歌》中,对生之肯定与对死之肯定显得合而为一。容许其一而放弃其二,如此处所经验与赞美者,乃是最终排斥全部无限性的一种拘束。死是吾人生命之被复原的、未经照明的另一面;我们必须达成吾人生存之可能最伟大的意识,它精通这两个无限的领域,它从两者汲取无尽的养分??生命的真正形式扩展到两个领域全部,循环最大的血液流动在两个领域全部:既没有此岸也没有彼岸,只有一个伟大的统一,由‘天使们、那些超越我们的神灵们安居于此。”第二首开头一句便是“每个天使都是可怕的”。这里的天使与基督教的天使无关,它“是一个由可见之物到不可见之物的转化过程在其身中得以完成的超人实体,一个证明不可见物有较高一级现实性的神性存在”,实际上是一个“完整意识”的实体化。而人总是期待着可见之物, “唯愿我们能够发现一种纯粹的、抑制的、狭隘的人性,在河流与岩石之间有属于我们的一小片果园”。第八首是献给奥地利哲学家鲁道夫·卡斯奈尔(1873—1959)的。卡斯奈尔哲学思想的基本观念之一是“回归”,即从外在“空间世界”回归内在的“时间世界”。回归就是一个无限世界,一个活动世界的中心。里尔克写道: “我们面前从没有,一天也没有,/纯粹的空间,其中有花朵/无尽地开放着。永远有世界却/从没有不带‘不字的无何有之乡。”这种“不带‘不字的无何有之乡”显示了我们真正的家,可是我们却像将离去的旅客一样,永远在告别之中。 “我们就这样生活着并不断告别。”第十首,也就是最后一首,描述了死亡之旅: “愿有朝一日我在严酷审察的终结处/欢呼着颂扬着首肯的天使们。”“但死者必须前行,更古老的悲伤沉默地/将他一直带到浴照在/月光中的峡谷:/那喜悦之泉。她充满敬畏地/称呼它,说道:‘在人们中间/它是一条运载的河流。 ”在里尔克看来,生与死是统一的,生与死处在同一条河流。死亡不仅是生理学意义上个人肉体的消失,也是个体生存的新的开始。生与死相互关联、无限变化、生生不息。生死之间并不是无底的深渊,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二者与宇宙万物一样趋于同一。这与庄子所说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齐物论》)、“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知北游》),可谓异曲同工。
从总体上看,里尔克的大多数作品包含着对人生、存在的哲理性思考。他十分推崇人类的感受力,他是一个注重体验的诗人。不过,里尔克的体验并不是用生命来体验生存之外的事物,而是直接地体验生命本身。里尔克所追求的理想是:纯粹艺术形式的尽善尽美。传记作家霍尔特胡森这样评价里尔克:“通过练习观察、锤炼表达的准确性,使语言手段超越迄今为止的所有可能性而更趋精致化、多样化。”里尔克就是一个追求纯粹的矛盾的诗人。
里尔克在创作了《杜伊诺哀歌》与《致俄耳甫斯十四行诗》后,几近搁笔,四年后因白血病长逝。作为一个不断超越的漫游者,里尔克此时可以休息了;作为一个独树一帜的诗人,里尔克的世界性影响似乎才刚刚开始。1918年奥地利政府因里尔克在文学方面的杰出贡献,给他颁发奖章和奖状,里尔克拒绝了。他说,他从来如此,“即规避任何颁奖之勋章”。他进一步解释道:“唯彼之拒不接受只由于维护其个人之信念;盖其艺术工作绝对使其度‘不显著之生活也。”(《冯至选集》第4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83、84页)看来,里尔克自愿选择了一种寂寞的诗人的生活,但这也是一种纯粹的诗人生活。里尔克还被誉为“诗人神学家”,“他是当代宗教危机的一块里程碑”,尽管他并不是虔敬的基督徒。在《致俄耳甫斯十四行诗》中,里尔克写道:“歌唱就是存在。”真正的歌唱不为任何目的。真正的歌唱就是存在本身,艺术与生活不能两全,艺术从来就是目的,而不是手段。只要懂得真正的歌唱,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俄耳甫斯。“不竖任何纪念碑。且让玫瑰/每年为他开一回。/因为这就是俄耳甫斯。他变形而为/这个和那个。”里尔克又一次在歌唱玫瑰。世界匆匆变化,唯有歌者长存。里尔克,这位玫瑰的歌者,歌者的玫瑰,玫瑰每年为他开一回,就是他的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