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辈子,让我做你妹妹(外三则)

2012-04-29 20:09蒋姝
黄河 2012年3期
关键词:虎虎新衣奶奶

蒋姝

下辈子,让我做你妹妹

女孩子懂得臭美,必定与衣服有关。

人人都说做老大好,总有新衣穿。我就是这样的老大,所以从未捡过别人的旧衣。穿新衣是人们尤其是女孩子们最企盼的事,然而于我,却总有一桩心事压在心底,总被一种无法抹去的旧衣情结困扰。

印象中,穿新衣的骄傲屈指可数。小学时,只在逢年过节才置办一套,于是夏天盼“六一”,冬天盼过年。一身新衣,初穿在身上总会很大,又松又垮。鞋也是,爸爸从省城买回的凉鞋,不解鞋带就能把脚从前面脱出来。这样的新鞋新衣,总能让好心情大打折扣。那时候的妈妈们总是惦记着姐姐下面的妹妹,惦记着一件衣服可以穿两三年,所以宁肯多买上一二尺布,也要做得大些。

大些的新衣便一年又一年困扰着我爱美的神经。新衣吸引过来的那些目光,看上去也少了味道。于是一天天盼它合身。然而等它可以完美地衬出我的身姿,新衣便成了旧衣,再不会被一双眼神关注。

上初中后,对美的追求自然上了一个层次,衣服比小学时合身了许多,但特别合自己心意的,颠来倒去就那么一两件。

女人在穿着上的贪欲是天生的,对数量的追求,自小就有。邻家好友,有两个姐姐,且姐姐们都走上社会。走上社会的姐姐们,在我眼里的穿着无比时髦,无比光鲜亮丽。好友于是衣饰不断。衣服虽不全新,但却合身,时尚。一帮女生在校园里跳绳,踢毽子,远远地看到她走进校门,女孩子的目光瞬间会齐刷刷盯到她身上,眼里光芒万丈。这光茫来自她无比合体的一身衣饰。衣虽不新,然而于我们是第一次见,它便成了新的。

新,且可以一身接一身换着穿,是多么奢侈和风光无限的一件事。那个时候,没人在乎你是不是穿了新衣,关注的是,今天的你和昨天是不是有了不同?

那个年代,有那么多不一样的衣服,来源只能是姐姐。

姐姐呀!那个时候,“姐姐”二字在我心里深深扎了根,成了我内心无比美妙无比幸福的词汇。姐姐,让我穿你的旧衣!我的内心,时时忍不住这样的渴求。可是,姐姐在哪里?

我没有姐姐,这是事实。我知道,此生,这只能成为憾事。

我只好把眼睛瞄上妈妈,偷穿妈妈的高跟鞋,说高跟,其实也就是约一两厘米的高度而已,然而已经很满足了。走在校园里,目空一切,自以为高高在上,那种感觉,足够好!此后就是裤子,妈妈有一条绿色什么呢的裤子,我觊觎许久。终于有一天,以极乖的表现得到妈妈许可,允许我穿一天。上身后才发现,腰好肥。然而我丝毫不在乎,用腰带使劲勒;裤腿长,就拼命往上提,终于,别人眼里我穿了一条时髦的与平日与众不同的呢料裤子,吸来一片羡慕。然而谁都不会想到,在我那被上衣遮盖的可怜的腰间,鼓鼓囊囊一大团是那么折磨人。我骄傲的笑脸后面,其实隐藏着一份别人无法知道的痛苦。这份痛苦,我极度享受,尽管只有一天。

旧衣心结,蔓延至今。在衣饰无忧、连普通人都怕极了“撞衫”的今天,我的心还是载着满满当当难以扔掉的旧衣情。买一件优质新衣,抵不上有人送一件“旧衣”的欢喜。

然而这个年代,谁会送一件旧衣给你?

妹妹成家后,常常拉开她的衣柜挑挑拣拣,为的就是淘一件旧衣。妹妹常取笑我:“你那么多好衣服还稀罕我的?”

稀罕极了。偶然哪一件适合我,一定会要来美美穿几天,那种感觉,与一件名贵新衣带来的感觉没法比。

一天,闺中好友试探着问我:“刚买了一条牛仔裤,有些瘦,你要吗?”随后特别加了一句,“我就试了试,没穿。”

“要啊,不仅要这件,还想穿几天你那件印花小衫。”

“那件很旧了,你穿呀?”

那一刻,她知道了我的心思,会心地打开衣柜,任我随意翻,随意拣,随意试。

那个下午,或许是衣饰带给我最美丽心情的一个下午。

这种心结以致延伸到别人送的小礼物,一条丝巾,一块手帕,一条链子,同事朋友出差,一件小小的物件会让我翻来覆去在身上比试好久。虽然大多不是好质量,尽管许多压根儿就不能上身,然而只缘于是别人送的,便想方设法用了又用。

如果有来生,我的愿望很多。之一,就是找个人,做我姐姐。

姐,下辈子,可否,让我做你妹妹?

老 屋

正是昔日百花盛开的时候,我回到久别的老屋。

然而,满院的荒草、满目的苍凉、满脸沧桑的夏奶奶映入我的眼帘却是始料未及。待我在曾经无数次拥我入眠的奶奶耳边大声报出我的小名时,一直漠然的她,伸出几乎不敢触摸的五根枯柴似的指头来拉我提着沉甸甸箱子的手。同时,她那耕耘了近一个世纪的眼角悄悄淌出两颗涩泪,身边的拐仗清脆倒地。瞬间,一群蚂蚁围攻起顺杖而落地的馒头屑来。

我这才看到,夏奶奶手里,紧紧攥着半个吃剩的干馍。

奶奶一定想起我,想起那个和她的孙子宏一同长大、一同喊她奶奶的我。我暗自惊异她有如此出我意料的记忆时,奶奶已抓了我的手颤颤起身。

“变了,变了,变得奶奶不敢认了,变得更好看了!”奶奶嘴角无规律地抖动,“高兴啊,没想到,闺女还能跑这么老远回来看这个没用的奶奶——”

话没说完,泪就流了奶奶一脸,顺着条条皱纹,一滴滴滑在衣襟。我赶忙打住:“奶奶,今天高兴,不哭。”

“原本以为啊,奶奶这双老眼里早没了泪呢!”奶奶又笑了。

时间太久了吗?院里,夏爷爷亲手栽种的那棵参天古槐明明白白从中间生出一根粗粗枯枝,剥落的树皮与老屋翻卷的墙皮遥相对应,仿佛互诉衷肠,呈在我眼里却是那么可怕。风打树叶的飕飕声让我忽然有点冷。树干上长长短短的小刀痕清晰可见,只是蒙上一层隐隐的灰色,那么碍眼。

忍不住想伸手撕开这层被岁月强加的阻碍,撕出槐下一行行快乐的脚印,撕出曾经一串串开心的足迹,也撕出那棵雨天作伞、晴天抗阳的古槐下的一串又一串往事……

宏早我两个月出生,是夏奶奶的心肝宝贝。我一落地,夏奶奶就抱着宏来看我,得知我是女孩时,她便戏称宏的“媳妇”降生了。整个童年,我都在“长大做宏的新娘子”中度过。宏这个小男子汉也以一副“大丈夫”自居,保护在我左右。

炎炎正午,宏拉着我满头大汗跑到槐下,一左一右缠着奶奶要吃的。夏奶奶放下专心纳着的鞋底,变戏法似的从那件斜襟褂里掏出两枚黄黄的大杏儿,放进两只伸开的小手。瞬间,酸酸甜甜一直从口中沁入心脾。古槐撑起的荫凉把耀眼的阳光挡在心外,人美得想睡去。

宏却并不罢休,悄悄将手伸向奶奶裤兜,一串钥匙就拿在手里。奶奶早发觉了,却不制止,只是嗔怪地在宏的屁股上拍一下:“惯坏了!”任由宏飞快地从她的宝贝柜子里掏出红红的枣儿,在那块干净的石头上,与我分享。

我们甜,奶奶更甜。

夏奶奶走路有一丝丝发瘸。每次,她颠着脚从树下回屋时,宏便与我扭动屁股一摇一摆跟在后面,祖孙三人滑稽的行为总把门里门外忙碌的叔叔婶婶们吸引过来,开心的笑声染遍小院。

儿时的美丽似乎没有太阳和月亮的区别。

透着星星的夜晚,我总也不急着睡觉,就那么和宏双双趴在夏奶奶炕头,看奶奶在小油灯下做鞋子、做棉袄。奶奶的炕头总有做不完的活,她一针一线专注着,专注的奶奶手下就一样样做出大大小小的衣裳,穿在全家人身上。或许天生是女孩的缘故,宏淘气地动针闹线,我却能专注地看夏奶奶的手带着线灵巧穿梭。

看奶奶做鞋子,也看奶奶眼中一上一下快乐跳动的淡淡灯苗。疲倦的时候,她会把针往鞋帮上一别,把老花镜拉到鼻梁,装作生气的样子说:“两个傻瓜,奶奶这张老脸有啥好看的?”

宏就说:“好看,好看,奶奶的皱纹像小河。”

“哎呀!灯咋也跑进奶奶眼里了?”我总会这样担忧。

“傻闺女,眼里有灯,心里才会明嘛!”

我当然不懂奶奶的话,奶奶似乎也不会解释,只乘兴把做好的鞋子或衣服摊开来细细欣赏,口中不住念叨:

“兰儿的比去年又大了一些!”

“小成的,该再长两寸啦!”

“宏儿的呢?”奶奶怜惜的眼睛转向宏儿,顺手挠到宏的脚心,“这双臭脚丫,又大了!”

宏儿的笑声便填满奶奶的小屋,那么清脆。

左右隔壁叔叔婶婶的谈话声夹杂着叮叮咚咚的拾掇声隔墙传来,床头蛐蛐的叫声此起彼伏。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口洒向小屋,洒满奶奶幸福慈祥的脸庞。

小院,一派宜人的温暖。

……

都过去了吗?

眼下,石凳上,放着一只碗。碗里,不知放过什么饭,或许是稀饭,或许是面条,抑或是烧饼?不忍向奶奶求证多久没洗过。忍住那行泪,想起身帮她刷去残渣。奶奶用很大的力气来拦我,说不急不急,哪有一进门就干活的理?接着便瑟瑟着在被子下一阵乱摸。我急着问奶奶找什么,她却开心地摸出一只苹果来:“还在还在!这是前天下院莲儿给的,奶奶牙都没了,哪咬得动这个?快,甜着呢!”

一阵风吹来,把久已不打扫的灰尘扬在空中,肆意落满古槐的每片叶子,还有那棵我爬过数不清次数的黄梨树。如今,稀稀落落的梨子又小又青,一半以上不知被什么啃得面目全非。

古槐下长出一堆不知名的乱草,绕满奶奶坐了几十年的石凳。许多植物都枯了,只有古槐孤寂而坚强地守候在老院。树顶上偶尔落一只喜鹊,告诉我院中尚有生气。

夏奶奶不舍地望着飞远的喜鹊:“奶奶老了,收拾不动了……”

我把焐热的苹果又悄悄塞回奶奶枕下。

夏奶奶,该有80了吧?

“85啦,早该入土啦……”

我忙说这是奶奶的福气,不像我的奶奶,才活六十多岁。她却不住摇头:“你奶奶有福啊,病的时候,你爸和你姑都在……”

夏奶奶又沉默起来。

“旺叔呢?”我突然想起宏的父亲。

“都到城里了,给宏看孩子。”奶奶说,“收秋时回来住一阵。”

那么平常,这个空空的院落就剩了夏奶奶一个人?

奶奶又突然把手伸在被子下,很快摸出一张照片来,一个胖乎乎的婴儿照。

“男孩子,叫宝儿。”夏奶奶眼里一下子闪出亮,“宏的儿子。”

我拿过照片,细细看宝儿,眉宇间散发着少年宏的英气。我明白,就是这个宝儿,不仅让宏无法常回奶奶身边,还把宏的父母一并带走。

带走的父母帮宏带宝儿,帮宏看摊子。奶奶说,宏与妻子在城里开着一个水果店,租着两间没有暖气的房子,忙得晕头转向。

宏呢,什么时候回来一趟?

“已经两年零三个月了。”奶奶记得异常清晰,“有了孩子,就没回来过。”

自从我的奶奶离开这个世界,我就几乎没有再回过这个院子。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曾经生机勃勃的院子可以变得如此颓败,可以只剩下夏奶奶孤独守候。

带着家人在陌生的城市打拼,我能理解宏的处境。可宏的心里,是不是时时惦记奶奶?

夏奶奶翻过宝儿的照片,让我看后面。

那是一串号码,后面标着两个字:“宏儿。”

“可奶奶也没打过。就是打也得下院的莲儿帮忙,还有打过去宏儿还得停下来和我说话,打扰他们呢。”奶奶如是说。

我没法劝奶奶常常打个电话,没法劝奶奶叫回来哪怕一个人,陪她在这寂寞的院子度过余生。

我该劝奶奶些什么呢?叫奶奶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别吃剩饭,注意身体?

这些话语是多么苍白无力。我唯有默默抄下那串号码,希望有机会与少年伙伴聊聊久违的心里话。

我拿出手机问奶奶,要不要给宏打个电话,让他带孩子回来走一趟?

“不必不必,回来一趟费钱。”奶奶紧紧攥着宝儿的照片,“只是,不知道这孩子胖不胖。”

没有下句,奶奶的泪又要涌出。

转身。

乡村的风轻盈地拍上我的脸,这本是一个美丽的好天气。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这个破碎的小院,照在蔫蔫的古愧上。奶奶疲疲地倚树而坐,手中的拐杖光滑得发亮。院中的野草漫无目的生长着,直逼株株摇摇欲坠的小树。我仿佛置身于一个荒渺的自然界,而奶奶,就是这自然的主宰者吗?

这似乎是一幅充满诗意的画,然而抛开镜头进入奶奶,却是秋风扫落叶般痛楚。

站在奶奶身后,轻轻打开那个绾在脑后的发髻,长长的头发交织着黑与白的凌乱,脆弱的发丝经不住轻轻一理。抚摸着这头稀疏的乱发,看奶奶一双手上下摩挲那片翻剥开的老树皮。

一阵风,把我该离开的时间吹过来。

回头,夏奶奶吃力地拄着那根拐杖,定格在苍凉寂静的老屋前,颤颤的身影映着夕阳的余晖。刚梳起的一绺花发又悄然飘下,随风,向我作别。

再回故乡

一个梦,把冬冬吓醒,再难入眠。

妈说冷,爸端着一碗小米稀饭说吃完给你买棉花去。

到底怎么了?

叫醒妻儿:“今天我们回老家。”

谁都惊,包括他自己。然而此刻只有回家,才能解了这个梦,才能放下悬着的心。

四个小时的车程,冬冬开得略有些疲倦,爹妈还是如期出现在眼前。

好好的。那两个圆圆的坟头,还像两年前一样安静在乡土里,变了的唯有周遭多出一些杂草,然而碧绿。

愣神的当儿,一位村人挑着谷子走进来:“冬冬回来了?”

“回来了。”冬冬一家赶紧让路。邻人也顾不得停歇,颤颤的一挑饱满谷穗擦身而过。冬冬从车里拿出铲子,三人边锄草,边与爹妈叨叨。别后的一切,冬冬一一说给爹妈听,包括工作,包括孩子学业,包括三口人跑了一趟深圳。坟边的土依旧厚实,温润,头顶是一如既往的暖阳。妈妈怎么会觉得冷?

或许,是想他们了?

冬冬承认,近年回来看望爹妈,次数越来越少了。由于信仰,家族没有祭坟的习惯,所以从来就没有清明上坟一事。以往每年至少回来一次,是因为家乡还有姑姑、表叔。回来,大都是看望活着的亲人。因为回来,所以总要去爹妈坟头收拾一下丛生的杂草,坐下来发一阵呆,看看来来往往的农人,和那些忙碌的土地。

随着姑姑与表叔的先后离去,冬冬似乎没了回来的理由。村子是这样地亲切,蕴含着儿时满满当当的记忆,还有爹妈在世的点滴时光。无奈的是,突然就没了归宿感。乡人是友善的,每个见面的人,脸上都是亲切的笑,嘴里都是暖心的话,然而真真切切,内心就有了外乡人的感觉,却之不去。

亲人!冬冬一瞬间涌上一种别样滋味,亲人就是家,家就是亲人。没了亲人,家就只剩了一个字,再没了屋檐下的随心,炕头上的暖意。

寻不回来了。

坐在秋风里,陪着爹妈。一上午的劳作,爹妈的坟头崭新如昨。冬冬与以往每次一样用相机存下,以备离开后翻看。

接近正午的秋风很是温暖。周围,一家家地里不同程度忙乱着,有些近的就看到他们,远远吼过来:“冬冬回来了?”

回来了。一上午也说了不少话,大多是这一句,问的答的都尽了义务。冬冬想起从前,姑姑活着的时候,一见面就是没完没了的家常,没头没尾的打问。外面说不够,拉回家里继续说。表叔也是,虽然加了“表”字,骨子里却认定是亲亲的亲人,东拉西扯着永远断不开的话题。如果姑姑恰好不在,表叔便早早备下饭菜。即使遇了表叔不在家,冬冬也会主动坐在院子里等他。从地里回来的表叔看到冬冬,一定会埋怨:“咋不早打个电话?什么菜也没备。”冬冬便答:“就喝和子饭。”

厨房,边唠家常边做饭,亲情很快在火里融化。

而此刻,于这个村,冬冬竟觉得一家三口像被风吹来的落叶。午饭时间到了,一个个农人都收拾工具往家走。冬冬其实挺想进村,寻一些如烟往事。然而此刻已是正午,家家都在做饭吃饭,自己像一个不速之客一般闯进去,会不会有些尴尬?不,他的这种身份,还不如一般不速之客。不相识的人进村,顶多被问一句:“找谁的?干什么?”随便走进正在吃饭的哪一家,主人要么自顾自吃着饭随便应付两句了事,要么递一碗过去问一声吃不?吃与不吃,都是轻描淡写的过眼烟云。他不同。走进谁家,都会热情地留他吃饭,或许还会隆重地收拾起锅灶重来。然而他该走进谁家呢?谁家都是一样的乡亲,谁家也没到可以随意吃饭的地步。他甚至能够想到,进门的一瞬,对方一定会略显吃惊,一定会先在心里琢磨为什么他来了,一定会先客气一番然后让座倒水,继而疑惑地问他有没有吃饭,进而客气地要他留下。这期间,家中一定还有对他不熟悉甚至不认识的,他们会忍不住与谁窃窃私语。他知道,因他闯入营造出的气氛一定有些不随意,这种客气与热情背后一定充斥着无缘由的尴尬。等到他吃过离开,对方一家一定会就此展开一番议论,会有人同情他连吃饭地方都没了,会有人由此而翻出他们家好的坏的一些旧事随意晾晒,会有人猜想他还会不会再回来,甚至会有人闻讯上门来细问在此吃饭的因由。这些都是他可以想到的,却是最不愿被引起的。

寻一个人家,坐下来吃一餐饭,聊聊往事,如此难。

冬冬此刻忽然怀念起死去的亲人来,爹妈,姑姑,表叔。想到这里,泪水就有些止不住,哗哗在秋风里淌,一滴滴流进新翻的坟头。邻人们远远走过,看不到冬冬的表情。有些人犹豫着停下来,但短暂一阵后还是离开了。或许有略熟识的会突然想到,冬冬回来,没地方吃饭了。然而他们想到的一瞬,心中会升起另一个疑团,那就是冬冬没理由去到他的家,冬冬或许有更近的人家要去,他们还是不要虚假客气了的好。

每个瞬间升起此想法的人,都被更合理的理由一一打消。冬冬与妻儿,也只能继续在坟头吹着秋风。其实收拾完,就可以离开了。然而冬冬心有不甘,这么大老远回来,就这样在坟头呆一阵,不到别处转转?不到村里看看?然而这个尴尬的时刻乱了他的心。

这也是回来之前没想到的。

村里有小饭店,然而他却不能进去。饭店是村里人开的,如果他带着妻儿进去,老板一定知道他没地方吃饭,也就一定不会收他的饭钱。而他,又没带一些可以与人家交换的礼品,如何凭空白白吃人家一餐饭?

“爸爸,我饿了。”女儿喊。

他又何尝不是?正因为饿了,他才不能也不愿走进村子,不愿走进任何一个乡人家,甚至不能在乡间的小路上踩踩踏踏。

“回吧。”做这个决定时,他心底一阵酸。这个生他养他的自家乡村,竟没了自己哪怕一小席立足之地。

“呀,是冬冬吧?”小时候玩伴的父母拉着一平车玉米停下,“这是要走?”

“要走。”冬冬有许多话,但不忍耽误两位大汗淋漓的老人。走了几步的老人突然回头,“你们,还没吃饭吧?有地方吗?要不,到家里?”

“不了,”冬冬脱口而出,“有地方。”

起身,回头。风中的乡村更加亲切,小河淌水,柳叶飞扬,高粱退去,玉米涌上,一大片一大片金黄碧绿清澈,被秋风搅拌成故土特有的芳香袭击着他咚咚跳动的心。分明,这是妈妈院子里的味道,是爸爸身上每夜睡前都扫不掉的味道。

然而风中的村庄又那样遥远。这些味道,和爹妈姑姑表叔一样,已经慢慢消失在他的视线和嗅觉里,被迫存进他的记忆。只留下思念,以无人能懂的速度疯长。

回城的路上,这种微妙的痛楚始终击打着冬冬的心,像他这样飘向城市的村里人,是不是注定会没了自己的乡村?回老家,会不会成了一个尴尬而奢侈的梦?

让我再爱你一回

虎虎,现在是深夜,我坐在桌前,给你写信。

以前写字的时候,你总爱跑过来,撕碎我的纸,啃坏我的笔。现在,家里没了你。外面起风了,你冷吗?灯下,我双眼模糊,笔下都是你。以前,我哭时,你就跑过来趴在腿上给我慰藉。现在不能了,你在郊外一棵树下,安然入眠。

2008年,我最快乐的一年,因为,你来了;2008年,也是我最痛的一年,因为,你又走了。为什么,你来了又走?你走的那刻,我责问上帝,他不是给了你生命吗?虎虎,你走的那天,外面吹着很冷的风,因为冬天到了。你走的那个瞬间,忧伤地看了我最后一眼,用力向我摇了最后一次尾巴。虎虎,你难道不知道我会痛吗?不知道,你已成为我生命中的至爱吗?

你还是走了,不管不顾,忧伤地,哀怨地,独自走了……

留下我,号啕大哭。

风起的时候,我只能呆呆地想你,想你的点点,想你的滴滴……

虎虎,你淘气而可爱,爱咬各种各样东西,沙发、柜子、床单,都逃不过你的牙齿。然而把手指放你嘴里,却轻轻含着。你知道那是手,会疼。困了,你四脚贴地,舒展地铺开,憨憨睡去,样子像极了小老虎。早晨起床,我们急得到处找拖鞋,你却把它们压在身下坏坏不语。每次脱下袜子,都被你咬得满身疮痍。那段时间,家里袜子奇缺。训你,你像做错事的孩子低了头认真听;偶尔,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抗议。藏起,又怎能逃得过你的狗眼?几次,我看到你掀起枕头找出袜子。一次我正打电话,你叼着什么从屋里闪出去,迅速瞟我一眼。那个电话很重要,我无法停止。你就是抓住这一瞬间,快速将那物吞下。我最终只能扔下电话,冲过去扒你的嘴,你抱了我的胳膊呀呀叫,张开的嘴里空空如也。屋里,床头柜开着,一双袜子没了踪影。那可是丝袜啊!我揪着心,天天盯着你浑圆的屁屁。

次日,奇迹发生了,你便便时拉出一块条状物,细看就是一只袜子。我放了一半心,知道你有本事排出第二只。

我们在家时,你会把沙发上的垫子掀到地上,把地上的脚垫甩在桌上,爬上床把睡衣抱下来。我若看不到你的举动,你就故意叨着这些冲到我面前,让我发现,等我大叫,追你。这是你最愿玩的游戏。在家的日子,我就这样被你逼着满地跑。你丢开这一样又迅速叼起另一样,你知道什么东西不能碰,偏去!

有时,你会突然收起玩兴,跑过来把下巴温热地放我腿上,甩着尾巴巴巴望着我。我知道你要尿了。出门,你摆开架式,桶桶塞你身下。你昂首,微闭着眼酣畅地放松。我啪啪几下狠拍你的头,趁机报一剑之仇。你没法与我计较,等不得全部尿完便狼狈逃回。

有时候,撒完尿你总想在门外多呆一会儿,东遛遛西逛逛,还把一些石块钉子纸片之类的破烂叼回家。催你,你跑,躲,只能被狠狠抓回。后来,你竟想出一个办法,就是一次不完全尿完。催你时,你就往远处走,走三四步就停下来再尿几滴,反复五六次,同时用眼睛调皮地看我,似乎在说:“别催我,还没尿完呢!”我对你又气又爱又无奈,只能取笑你“尿频尿急尿不尽”。

你当然不懂,依旧一本正经。

虎虎,馋是你最大的毛病,只要看到人往嘴里送东西就急。尤其觊觎餐桌和厨房。饭菜一上桌,你就冲过来,闻到肉味,必然要冒险叼一口。那次,厨房刚切出一盘猪肉,你就趁我们不注意偷偷跑进去快速吃下一大半。打你,你钻在桌下忍着痛一声不吭。为了争得做饭期间留在厨房,你只能学乖,自觉地躲进门后角落,只看。

狗与人一样,总会长大。开始,谁要出门,你必冲出去,守在电梯口,门一开,第一个冲进去。每次,都得强行把你拖出来,扔进屋里,听你在门里凄厉呜咽。后来好了,只要叮嘱你“看家”,已经跑到门口的你会一个急刹车,不情愿地一步步后退回来。下班回家,客厅里总是我们离开时的模样。我才明白,你淘气、捣乱,只是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只是为了让我们与你疯,与你闹。我们不在时,你竟大多数时间在安静睡觉。

你极聪明。刚把你抱回家时,怕你把家里搞乱,上班走时便把你拴在暖气管道上。下班后却发现,原本整洁的客厅满是纸屑,鞋架倒了,枕巾笔墨狼藉一地。正愣神,你大摇大摆从沙发下出来,若无其事地冲上来抱我。那根拴你的绳子尴尬地烂在原地。第二次,干脆把你关进卫生间。门没锁,却很紧,且是朝里推,你要从里面“拉开”,恐怕不能够吧?万没想到,你还是如愿跑出来。看得出,你费了很大的劲,动了很大脑筋。连门旁沉重的洗衣机都被挪了近一尺,门上布满爪印。或许是为了示威?你出来之前还咬坏洗衣机排水管。

虎虎,那个时候,你才一个多月大。我们只顾叹你的聪明,忘记了治你的“罪”。但你还是挨了不少揍,因为憋不住尿地上,因为洗完澡跳上床,因为偷吃了肉。最严重又最刻骨的一次,是因为我的坏心情。

是什么缘由,我记不清了。反正是晚上,反正是饭后,你像往常一样与我闹。我就那么一瞬间怒了,打你。你竟不知道我真生气,以为我像往日一样与你玩闹,加倍惹我。我抓起扫帚打在你身上,你却一口叨了去,跑到阳台上瞪我,兴奋地期待我再次“进攻”。我不知道哪来的气,冲过去把你按在地上赤手击打。当时你一定疼了,吱吱叫着放开扫帚。我却越打越气,越打越有力。你终于忍不住扭头护住被击打的肚子,没想到锋利的牙却因此碰到我的手臂,顿时血流如注。天哪,家人看到我流了血,竟操起一把凳子砸向你的头。

一家人骂你牲畜!只有我知道其中缘由,边捂伤口边哭着抚摸躺在地上的你。看到你受伤,家人又转头骂我,骂我为什么要和狗一般见识,又慌乱着张罗去打狂犬疫苗。而我却担心你因此死去。没想到几分钟后,你慢慢醒了,慢慢起身,呆呆地看我。家里人一时释然,赶紧倒了两袋牛奶,抱着你喝下。

虎虎,我为你打过两次狂犬疫苗,却一点都不怪你。

最惊险的一次,是把你弄丢了。那是一个下午,是在郊区一个朋友家。正在屋里热聊的我被院里的孩子跑进来告知:“虎虎不在了!”一开始,我以为你又淘气藏在哪个角落,然而一干十几个人把整个院翻找遍也没有你的影子,这才相信你是真丢了。知道我们对你像孩子般疼爱的朋友全家老小齐上阵,沿路满村找。然而一路路人员陆续回来报:“没有。”这两个字听一次,就失望一次;失望一次,泪就汹涌一次。天将黑下来,朋友一家围过来劝:“别找了,再亲也是条狗狗嘛,咱再买一条好的。”虎虎,谁可以取代你?他们不懂。我不管不顾继续疯狂找寻,看到此情的朋友一家只好再次陪着寻你。

功夫不负有心人。虎虎,就在我们实在累了不再抱希望回到院子里,就在我们突然安静了几秒钟的那一刻,你的声音清晰传来。全家人兴奋得跳起来,上房的,爬地沟的。十几分钟后,你被邻家小孩从邻院厨房抱回来。原来,你竟被黑心的邻人从院外抱走。

如果找不到你,他们会不会把你卖了?或者杀了吃?据邻家小孩子回来说,他的家里养着至少十几条狗。

翻肠,病,被打,丢,这些劫难,你都一一挺过来了。可没想到,你却没躲过一场瘟疫。

虎虎,你不懂,人的感情有多脆弱;你不懂,回忆曾经是多么痛苦。如果你是人,或许会留下来。我宁愿陪你疯,伺候你撒尿,宁愿被你锋利的牙齿划伤,恐惧地跑去打针。

家里的一切,你多熟悉,为什么要一个人跑到郊外?那里的风,更冷。以往刮风的时候,你总是蹲在阳台透过玻璃好奇地张望,然后冲着风吼。你讨厌风是吧?现在,风就在你耳边,声音一定大得惊人。别和它对吼,那是风,让它吹!

被你咬坏的崭新头卡,我可以再买;啃坏的手机,我也可以再换。然而你呢?虎虎,你让我到哪里再找一个你回来?

你走后,对门的姐说:“我家有两只刚出生的小狗,给你一只吧。”我当即拒绝了。虎虎,今生今世,我再不会养狗了。你,是我的唯一!

这几天,梦尤甚。梦到你像以往一样大口喝水,溅满我的脸。醒来,发现那是泪。也无数次幻想,一开门,你突然站在门外,扑上来抱我。

会吗?我亲爱的,虎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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