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高峰 张刃
编者按:张高峰(1918-1989),大公报著名记者,抗日战争时期加入大公报,以战地通讯著称。这篇《我的抗战》是他自述的一部分,记述他在抗日战争期间的亲身经历,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文章以他生前的回忆文字为主,间以其报道摘录、笔记、书信等,由其子张刃整理而成。为保存历史原貌,保持文字个性,文章尽可能使用了未作修改的第一手资料。张刃的少量注解,均取自有所依据的相关文字。
之一:带笔从戎
引 子
1931年“九一八”事变发生时,我十三岁,正在天津读初中。1935年,大汉奸殷汝耕在日本人的扶持下,组织了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我的家乡芦台也成为其势力范围,而蒋介石却在继续围剿红军,积极内战。因此,同年底,北平发生了“一二·九”学生运动,要求政府停止内战,团结抗日;1936年12月12日又发生了“西安事变”,张学良、杨虎城两将军扣留了蒋介石,逼蒋抗日。这两件事震动全国,影响极大,在北平读高中的我也积极参加了多次游行示威。那时,凡有爱国之心的人,无不反对内战,要求抗日。我更因为家乡沦入敌手,十分仇恨日寇。
【张刃注:著名画家高马得先生是我父亲的中学同学,他在悼念老友的祭文中回忆:“‘一二·九以后,高峰找到我说,在家乡看到日本人耀武扬威的样子,实在忍受不了。要我介绍他参加抗日救亡活动。他说,干什么都可以,死也不怕!那时,学生运动已经进入低潮,形势很紧张,此时他来找我,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高中时代,除了抗日,我考虑最多的还有个人出路和职业问题。我不想做公务员,因为不仅受制于人,而且“一朝天子一朝臣”,主子垮了必然“树倒猢狲散”。我的理想是做新闻记者,拿起一支笔“指点江山”,可以随时公开发表自己的意见。对社会事物,赞成的就歌颂,就支持;反对的就揭露,就挞伐;自己不受别人的气,还可以为受欺负的人打抱不平,是一个“清高”、“超然”和“自由”的职业。而且,只要有社会就会有报纸,只要有报纸就需要记者,不怕失业。
我之所以做这样的选择,一方面与自幼家道中落,饱尝寄人篱下的困苦经历有关,另一方面也受到客观环境的影响。当时,《新生》杂志主编邹韬奋、《大公报》记者范长江等人写的文章风靡一时,很受学生欢迎;天津又是很有社会影响的《大公报》的发祥地,许多青年人都是它的忠实读者,都羡慕用笔和思想影响千万读者的报人,我也如此。
有了职业追求,我从中学时代起就为实现自己的理想做努力,注意浏览各种报刊,课余多读政治、历史、文学书籍,丰富自己的知识,锻炼自己的文笔,还曾和同学一起办过一份旬刊,向小学生宣传抗日。我自己也开始向报刊投稿。
1933年,日寇进犯华北,越过长城。时任热河省主席、奉系军阀汤玉麟不做抵抗,仓惶脱逃,拱手让出承德,一时舆论哗然。汤玉麟残部溃退平津,散兵游勇横行街市。我激于义愤,写了一篇《可杀的汤玉麟》,指斥其抗日无能,害民有术,投寄并发表于天津《中南报》。这是我生平第一篇见诸报端的文章,而且是抨击时政,为百姓疾呼。杀不杀汤玉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通过报纸公开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和主张。那年我十五岁。
读书开阔了眼界,活跃了思想,我逐渐形成了两个观念:中国社会是不平等的,有人丰衣足食,有人饥寒交迫;有人有钱有势,有人受辱受欺;中国社会是动荡的,内有军阀连年混战,国人自相残杀;外有帝国主义入侵,掠夺我国资源的同时压迫中国人民。因此,我渴求个人的自由、平等和国家的独立、和平。具体而言,抗日救国和做新闻记者,就成为我中学时代比较成熟和牢固的思想,并在我后来的人生道路上起了支配作用。
卢沟桥的枪声
1937年夏,我在北平高中毕业,等待考大学。为了糊口,经投稿相识的《亚洲民报》编辑潘伯愚介绍,到西城一家“大中华通讯社”当抄写员,负责刻写钢板蜡纸,印发新闻稿,有时也跟着记者跑跑新闻,每天工作两三个小时,每月可有七八元收入,以维持生活。
那几年,华北局势日益紧张,日寇不断向平津增兵,并且经常以演习为名寻衅滋事,战争随时有爆发的可能。岌岌可危中,偌大的北平真的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
进入六月以后,北平街头更明显看出局势的紧张。有关日军进攻北平的谣言四起;西长安街冀察政务委员会门前,小汽车穿梭出入中南海;阜成门内武衣库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公馆和西四兵马司三十七师师长冯治安公馆门前也是车水马龙,军政要员频繁往来;二十九军全副武装的士兵,每天傍晚从西直门外和永定门外结队开进城里,分散住在各城门楼上、学校、庙宇等处,戒备日军可能的突然袭击;第二天天明又开出城外。北平市民都知道这是不祥之兆,预感战争就要来了。也有市民给战士们送上慰问品,表示支持他们抗日。
果然,七月七日,在平西爆发了日军挑起的卢沟桥事变,从此揭开了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的序幕。八日,北平各报都在头版头条位置刊出卢沟桥事变发生的经过。为了了解日方态度,我特地跑到北平图书馆,查阅由日本驻天津特务机关主办的《庸报》。我清楚地记得,它在七月七日的一版上就提前报道了中日军队在卢沟桥发生冲突的消息,并且把责任推卸给中国方面。这个标题极不显著的报道,把《庸报》标榜的“中立”伪装彻底撕破了。
返回“大中华通讯社”后,我向社长杨某谈及此事。杨曾留学日本,竟说《庸报》消息灵通,言语间流露出一种羡慕的口吻。这天傍晚,该社记者杜非从卢沟桥方面采访回来,写了几条揭露日军暴行的消息,我照抄在蜡纸上付印了。正准备发稿时,杨某发现,大声呵斥杜非和我:“这不是有碍皇军名誉吗?怎么能发稿呢?”他毫不掩饰地暴露了亲日派的奴才嘴脸。那时,他正让我抄写他翻译的一本有关日本政治、经济概况的书稿。我一怒之下,付之一炬,从此再不去那家通讯社上班了。
北平城外的战斗激烈,二十九军宋哲元所部拼死御敌。城内青年学生纷纷走上街头,发动市民去劳军。七月中旬的一天,我们一群同学携带西瓜、毛巾、肥皂等慰问品,分别骑车或乘车到宛平去慰劳抗日将士。在三十七师所属二一九团,我们见到了团长吉星文。他三十岁左右,待人接物十分朴实。他说,军人守土有责,抗日是我们的本分。我们说,等待你们的捷报,迎接你们凯旋。此后,他带领由冀鲁豫三省农民子弟组成的队伍,打退了敌人的多次进攻。七月二十日,日军猛攻宛平县城,吉星文团长负伤退阵,但他的团队从此名声大振。
七月十二日,新任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香月清司到天津,与此同时,三万五千多名日军乘船在塘沽登陆。二十八日开始,日军进攻天津,与中国军队在东局子、海光寺一带都发生了激战。敌机的狂轰滥炸,更使老龙头车站、南开大学和市政府(今金刚公园旧址)几成废墟。
七月二十九日,北平沦陷,全城陷入一片不可名状的死寂,犹如恐怖世界。街头但见一群群亡国丧家的难民,一队队耀武扬威的日本兵,令人心酸、痛楚!各交通要道都有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把守,北平市民能不出门的都尽量不出门,走在街上也是匆匆而过。与街面的萧条、凄凉形成对比的是,到处都飘扬着日本的太阳旗,什么“北平地方维持会”、“华北自治协会”、“国际观光局”、“中日亲善促进会”、“亚细亚协会”、“东亚协会”、“华北青年党部”等污七八糟的日伪组织纷纷挂牌出笼,格外刺眼。
“北平地方维持会”的“教科书修正委员会”开始删改所有的学生课本,尤以国文、历史课本为重点。如有国耻史料涉及中日关系的课文,因为“有碍邦交”,一律删除;大学、中学增加四书注解、日文等科目,小学则直接用“日本好”的课文了。街头的标语都是“华北自治”、“促进中日亲善”……
外地在北平读书的学生不堪忍受做亡国奴的耻辱,加之日本人到处抓捕青年,于是许多人纷纷化装出逃。八月初的一天,我把破旧衣物和自行车送到西单一家当铺,当了六七元钱,买了火车票,逃回家乡。读大学与做记者已不可能了,必须先抗日。
我的家乡宁河县芦台镇在平沈线上,自1935年就已经是半沦陷区了。汉奸殷汝耕的伪“自治政府”管辖二十二县,境内经蒋介石政府同意不驻中国军队,而由伪保安队维持地方治安。这支汉奸队伍共有四个总队,相当于四个团的编制。它的几个头目几乎都是当年东北军的团级军官。第一总队长张庆余,第二总队长张砚田,驻地通县、顺义、香河;第三总队长刘佐周,驻地唐山及以东各县;第四总队长赵雷,驻地塘沽、芦台(我的家乡)。
1936年,我曾写了一篇文章讽斥伪保安队。文章见报后惹恼了保安队长赵雷,派人在芦台抓我,并声言要“枪毙”。母亲闻讯四处求告,甚至宁可交出我弟弟抵罪,也要保住我这个长子的性命。直到乡绅出面作保,说我“是个孩子,不懂事,在北平胡写了,且饶一回”,母亲甚至下跪求情,一场风波才告平息。
北平沦陷前夕,曾任东北军五十一军军长于学忠部下团长的张庆余和张砚田率部在通县反正,杀死不少日本兵及伪政府官员,还一度活捉了殷汝耕(后来撤退时殷又趁机逃脱了),受到人民的称赞,并曾轰动一时,史称“通州事变”。
我回到家乡时,芦台已经完全沦陷了,不仅有维持会、保安队,更有日本兵耀武扬威,横行霸道。我在芦台街头看到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官香月清司的布告,命令中国人民遵守“皇军”的各项规定,“如有违抗,以军法从事”。日本派兵驻在中国,已经是中国人民的奇耻大辱,如今日本驻军司令竟公然向中国人民发号施令,这口气中国人是万难吞下的。
当时芦台在平津读书的学生大多都回来了,我们每天夜间三五成群暗中收听南京中央广播电台的消息,关注形势的发展。大家都表示不当亡国奴,摩拳擦掌准备参加抗日斗争。
沦陷后的天津
1937年8月13日,日军又在上海点燃侵略战火。蒋介石宣布,“人无分老幼,地无分南北”,开始全面的抗日战争。国民政府承认共产党的合法地位,红军也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全国人民都为此欢欣鼓舞,拥护团结统一抗日,我也决心离开沦陷的芦台去前线参加抗战。
当时,一些亲戚朋友都劝我不要走,说我是家里的长子,我走了,母亲和弟、妹没有人照顾,最好留下找个事做。做什么事呢?无非是当“顺民”,做汉奸,给日本人干,但我决不会同意,所以还是决定走。祖父和母亲深明大义,他们支持了我的想法。
走到何处去?当时应该有两种选择,一是南下到国统区,一是西去陕甘宁边区,但我对后者毫无了解。在我的意识里,国民政府就是中央,既然它现在抗日,就应该拥护它;国军就是“正统”,八路军也属它的建制,所以,我很自然地选择了投奔南京。
九月下旬的一天傍晚,我剃去长发,打扮成一个学徒的样子,背着一个小包袱,带着几件随身衣物和母亲向亲友借来的五十元钱,告别了故乡,告别了年迈的祖父、孤苦的寡母和年幼的弟、妹,悄悄地走到火车站,准备乘夜车去天津。
因为不愿经受离别亲人的场面,我是悄悄出走的。临行前,我写了一张字条压在一只小碗下面,泣告祖父和母亲,国家有难,忠孝不能两全,请他们保重。当时根本没有想到,我这一去就是八年,母亲望眼欲穿,祖父没能等到我回来就去世了。
那时,日军正陆续大批进关,平沈路火车没有正点,而且由于津浦路陷入战火,天津以南铁路已经中断。我的计划是从天津乘船去青岛,然后再设法转道南京。站在月台上,望着昏暗的灯光下荷枪巡逻的日本兵,和稀稀落落的等车旅客,阵阵秋风吹来,我顿觉阴森、悲凉。
火车是从沈阳开来的,那时的沈阳已经属于“满州国”了。车厢里的乘客多半是蛮横霸道的日本人和狐假虎威的朝鲜浪人,他们携家带眷,横躺竖卧,睡得很香甜。中国人进入车厢竟无立足之地,只好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压抑着愤怒,相对无言。做了亡国奴便失去了人格和尊严,更增添了我对日寇的仇恨!
在天津老龙头火车站,日本人、朝鲜人都大摇大摆地出了站,只有中国人被留下,由持枪的日本兵逐个检查放行。我和一群旅客总算闯过了关。出了车站,一眼便发现,昔日红牌与蓝牌电车绕行的站前楼房(多是旅馆、饭馆和澡堂等)都被日本飞机炸毁了,只剩下一圈断壁残垣。
我雇了一辆有意大利租界捐牌的人力车,先去投奔住在那里的一位亲戚。车夫很善良,他把我的小包袱要过去,放在我座位下面的小木匣里。他说,这些日子逃到租界的人太多了,房租成倍涨价,现在只准空手人进去,携带东西的一律不准入内。在车夫的帮助下,我们在租界巡捕面前停下接受检查后,便放行了。有民族感情的中国人,深知患难时互相帮助和照应的重要。
沦陷后的天津,被一种惊慌、痛苦、窒息的气氛笼罩着。全市看不到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各处飘扬的都是日本的太阳旗;“中华民国”的字样自然也不见了,马路上张贴的日军布告,署的都是“昭和”年号;在英、法、意租界里,凡是宽阔的十字路口和高大平整的仓库铁皮屋顶上,都用油漆涂画着他们各自的国旗,目的是提醒交战的中日双方,炮火不要伤害他们的利益;海河里的各国轮船也都高悬各自的国旗,日、英、美、法、意……五颜六色,独不见中国国旗。
天津的治安情况依然很糟,而日租界上空却高悬气球,挂着“华界已恢复治安,请速回家就业”的标语。事实上,当时的天津人大多逃到法、英、意租界避难,华界已经十室九空,下午五点多就看不到行人了,变成阴森、恐怖世界。
行销一时的《大公报》和《益世报》都停刊了,只有一份日本特务机关办的《庸报》继续出版,而且专门造谣,惑乱人心。什么“中央军内部分化,各军阀反蒋空气浓厚”、“保定驻军和战两派对峙”、“党政要人相继逃亡,南京陷于无政府状态”、“(南京)居民恐惧日军轰炸,街市凄凉,全为死气笼罩”云云,但这种宣传并无效果,因为根本没有人看。倒是有人用蜡纸油印南京中央广播电台的战事新闻,称为《小公报》、《小益世报》,在街头偷偷兜售。市民都盼中国军队再打回来,所以销路很好。
在天津的日子里,我每天早出晚归,四处联系一同南逃的同学。一天,我到北站外河北省立水产专科学校去找老同学邵冠祥,没想到他在天津沦陷不久,就被日本宪兵队逮捕杀害了。
邵冠祥是一位爱国青年诗人。他在水产学校学的是捕捞专业,爱的却是文学。1935年上学期,他和我都是高级职业班的学生,那时他就开始写诗了,内容是歌颂工人、农民、渔夫、战士的善良、勤劳、勇敢,痛斥帝国主义者的残暴、蛮横、凶恶。1936年3月,他在天津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诗集《风沙夜》,封面是诗人臧克家题的字,王亚平写的序,列为《白河诗刊丛书》。他在自跋中写道:“走,大胆地走,在正确的路上走去,我决不回头”,“你将要结束绮丽的幻梦般的吟唱,决心走向坚实。”1937年7月,他又出版了第二部诗集《白河》。他的诗,谴责日本帝国主义的血腥侵略,歌颂为民族生存而战的勇士,他“感叹的是,这污浊的城市,如今却给异邦人糟蹋着。”就在这部诗集出版不久,邵冠祥突然被日本宪兵逮捕,旋即传出被杀害的消息,牺牲时年仅21岁。
1970年代末,有人在文艺刊物上著文,评论邵冠祥在三十年代诗坛的成就和影响。1981年,臧克家先生还写信向我询问邵的下落,他竟不知道邵早已牺牲。
屈辱流亡路
10月10日是国庆节。1937年的这一天,天津人似乎忘记了它是什么日子,毫无动静。这天清晨,我与约好的天津河北工学院陈树铭等七位同学,分别来到英租界的太古码头,登上驳船驶向大沽口,换乘挂着米字旗的英商“海口”轮,于当天下午起碇开赴青岛。
这天,我的心情悲喜交加。悲者,家乡沦陷敌手,我们被迫流亡,不知自己未来前途;喜者,毕竟要逃出了虎口、魔掌,不再忍受屈辱,也不至被迫拿枪打中国人,反而可以打敌人了。
我们买的是最便宜的统(货)舱票,每张十五元。上船后,便被水手赶着从唯一的舱口顺序沿铁梯钻进统舱。舱里不见阳光,靠几盏昏暗的电灯照明,男女老少几百人都蜷伏在铁板上过夜,臭气熏天。我们八个人找到一块地方,准备铺开两张毯子睡在一起,谁知过来两个广东籍的水手,命令我们付十元占铁板的“费用”,否则就不能铺毯子,只能坐着睡。我们被迫无奈,只好照办。狗仗人势的水手竟然在这时候勒索逃难的同胞,真是无耻之尤!
这是我第一次坐海轮,本应一切都感到新奇。若是在往常,我必在全船走走看看。但此时此刻,早已没有那份心情了。我注意观察周围人的言行,又与几位交谈过,可以断定大部分旅客是平津流亡的学生与教师,少数是在平津工作的南方人。
船出港不久,迎面就开来了日本兵船。一些日本兵看到我们,疯狂地挥手呼叫,也不知他们在喊什么。我们船上竟有大胆的青年对喊:“你们都送死去吧!”我真的很佩服他的勇敢。当然,如果不是船上挂了英国国旗,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
船过黑水洋,颠簸得厉害,统舱里的人几乎都吐了。晕船的滋味真难受,我怀疑自己吐出的已经是胆汁,不然怎么会那样苦?我闭着眼睛,甚至盼望着翻船,死掉算了,免得再受痛苦。
第二天下午,船到烟台靠岸卸货,统舱的旅客都钻出舱口,一者换换空气,二者看看风光。大家首先发现的是大小船只上悬挂的中国国旗!多少人的眼睛湿润了,好像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当我们再回统舱时,发现我们睡觉的地方因为被打开卸货,又被那些水手霸占了,要继续使用,还得再付他们十元。我们据理力争,他们蛮不讲理,最后还是我们又付了钱。这件事把我们气坏了,大家发誓:打败日本回来,决不再坐外国轮船!
第三天,船到青岛。这是一座美丽的滨海城市,白墙、红瓦、绿树,在海上很远就望见了。船慢慢靠岸,岸上有人高举“欢迎平津流亡同学”的大横幅,我们又一次落下眼泪。
青岛的“平津流亡同学会”接待我们住进朝城路小学。这个同学会是学生自己的组织,我在那里遇到几位在北平弘达中学的同学,才知道他们大部分是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的成员,简称“民先”,当时在青年学生中很有威望,受到同学爱戴。如果不是他们在青岛接待,我们下了船还真不知将奔向何处。
战时南京一瞥
在青岛只停留了一天,就听说敌人已经打到黄河北岸,济南吃紧,我们立即乘胶济路火车奔济南,抢时间去南京。
胶济铁路是德国人设计、投资修筑的,据说枕木都是钢制的,车行摇晃得厉害,十二个小时才到济南。仍然有平津流亡同学会在车站接待,安排我们住到济南第一师范学校。青岛的市面是平静的,济南却是人心惶惶,市内已经隐约听到黄河北岸的隆隆炮声,敌人沿津浦铁路打过禹城了。傍晚,我们正吃着发的馒头和咸菜,忽然有人来说,敌人有过河之势,山东省政府已经逃往济宁。今夜在济南车站停留的客货车皮全部南开,明天就没有南去的列车了。于是,我们急忙背起自己的小包,连夜跑到火车站,准备搭车去南京。
济南火车站人山人海,乱成一团。灾难临头,既无人售票,更无法管理,只见黑压压的人群在香火般的灯光下嘈杂蠕动,哭号喊叫。人们涌上站台,不管什么车、去何处,都拼命往上爬。
我们八个人被冲散了,我和陈树铭还在一起。我俩发现一个关闭的车厢窗口无人,看里面又黑乎乎的。为了逃命,我也顾不了道德了,找到一块石头砸破了玻璃,一股臭气扑面而来,才知道那是车上的厕所。我们顾不得脏、臭,连蹬带爬钻了进去,踩着两脚屎尿一直站到徐州,车厢里松动了一些,才“让”出厕所找到了座位,自然还是僵直地坐着,直到浦口。下车时,我感觉自己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过长江抵下关,总算到了南京。这里虽然是首都,却没有人迎接我们这些流亡学生。宪兵检查倒是极严,说是怕敌特混入。向宪兵打听,才知道涌到南京的流亡学生成千上万,分住各处。教育部的平津流亡学生管理处,设在中华门里南京市立第一中学。那时,敌机几乎天天轰炸南京,学校全部停课了。我们住在那里,每天凭发的饭票吃饭,八人一桌,两荤两素一汤,伙食还不错。
战时的首都南京,街头冷落,景色凄凉。行人往来都带着紧张神态,没有人悠闲逛街;许多商店都因为没有多少生意而处于半停业状态,不再进货,只卖库存,随时准备逃难。
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是空袭。当时,上海市区大部失守,敌机频繁轰炸南京,有时一天两三次,有时夜间也来,每次都是几十架,“轰、轰”投弹而去。我们的空军力量太薄弱,无力在空中迎击,只能靠地面高射炮“嗵、嗵”打一阵。阻挡不住敌机入侵,只好任其狂轰滥炸,每天都有人死于敌机轰炸之下。因此,全市大街小巷几乎都有防空洞,一半挖入地下,一半露出地面,顶上架方木,再覆盖很厚的泥土。敌机来袭,行人可以选择最近的防空洞躲避。我们曾多次钻进防空洞,屏息静听,飞机的“嗡嗡”声,炸弹的“轰轰”声,高射炮的“嗵嗵”声,能够分辨得清清楚楚。有人开玩笑说,这叫“战火交响曲”。
搞宣传的学生"兵"
日寇的残暴激发了学生的抗战情绪,大家参军的心情更迫切了。不久,国民政府军委会的战时干部训练团、青年战地服务团、各部队的战地宣传队,纷纷来到流亡学生驻地招生,其中有一个二十军团干训班,招生的人宣传说,二十军团是中央的嫡系部队,它的基础就是当年在绥远百灵庙、北平南口抗日的十三军,军团长是汤恩伯。当时的平津学生,对十三军和汤恩伯都有一些了解,从报纸和广播中知道他们在抗战中打过“硬仗”。例如,1937年9月,大公报记者范长江在从大同发回的通讯中写到汤恩伯时,描写他“因为日夜操劳的结果,瘦得不成样子,两个眼睛深深地凹入,整个身体剩下了皮包骨头,我们惊异他消瘦得如此厉害,几乎有几分认不清楚。”给人留下了较好的印象。因此,汤部招生,有三百多人报名,最后考取一百多人,我是其中之一。
1937年11月初,我们从南京乘火车到河南许昌,再步行到干训班所在地颖桥镇,开始接受训练。(一个月后南京沦陷,日军制造了大屠杀惨案,我们得以幸免。如果不是参加这个干训班,结果就很难说了)受训期间,除供应服装、伙食外,每人每月发七八元零用津贴,是士兵待遇,我们就算“投笔从戎”了。实际上,我们并不扛枪作战,而是做抗日宣传工作,可谓“非军非民”。我自己更是始终没有放弃做新闻记者的念头,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忘观察、笔记、写文章。
干训班有二百五十多名学生,由平津、河南、淮北、丹阳等地学生组成,男生分三个区队,女生一个区队。我在第一区队,队长王廷勋,是中央军校第十期的学生。受训内容分术科与学科,术科就是每天上午下操,练习立正、稍息、跑步、队列等,采用德国式步兵操典训练;学科就是每天下午听教官讲课,内容包括三民主义、国际时事、组训宣传、游击战术等,没有课本,全靠笔记。我们对那些课程并没有多大兴趣,倒是一位周教官讲授的“侦察谍报课”有点吸引力。他说,你们将来在工作中可能需要侦察地形、分析气象、测量桥梁、河流,或者遇到日本间谍、汉奸,也需要掌握相关的知识。可我们听了几次,没觉得有多少奥妙,因为没有什么技术,也没有工具、器材,不过是凭眼睛看,靠脑子判断罢了。周教官还别出心裁地组织我们搞了几次化装演习,要一部分学生化装成日本间谍混入村镇,另一部分学生去捉拿。我因为戴眼镜没法化装,虽然假扮过一次拉车的农民,出门就被抓住了,所以只能去捉人。但颖桥地方太小了,学生们又彼此都认识,结果化装的同学全部“落网”,这门课也就收场了。
1938年1月,共产党人张劲夫、朱穆之曾到团里主讲思想政治教育,潘梓年、刘季平做过报告,冼星海教唱歌曲。军团长汤恩伯也来训过话,记得他说,有两件事最伤脑筋,一是他的指挥所无论设在哪里,很快就有汉奸放信号,成为敌机轰炸和日军炮兵射击的目标;二是他的部下任意枪杀俘虏,虽三令五申不准再杀,但始终没有交上一个活的日本兵。他说,不能不佩服共产党军队的政治工作,能够抓住民心和活俘虏。他还说,从南口撤下来时,正逢八路军开赴前线。在山西天镇、大同,遇到十年内战时的老对手彭德怀、聂荣臻,彼此握手言和,大家对过去的自相残杀深表遗憾,云云。
1938年2月,我们受训结业,分别组成三个工作队随军服务。我在第三队当队员,队部设在豫西伏牛山区的鲁山县城。我们的任务是组织训练民众,一是准备将来日军打到豫西时,发动民众上山打游击;二是准备将来征兵时,民众经过训练有个基础。我和五六个同学一组,被派到宝丰县滍阳镇工作,把我们刚刚学来的立正、稍息之类教给当地民众,并且向他们宣传为什么抗日、怎样组织起来、为什么要军民合作、以及要拥护政府和蒋委员长等等。这样的训练很枯燥,受训者又大多是农民,农活忙,对受训没兴趣,结果越训人越少,工作开展不下去了。我们找保甲长交涉,他们看我们不过是些二十来岁的青年学生,也是敷衍了事。结果我们只搞了二十多天,就因为战局变化而结束了。
随军增援台儿庄
1938年3月,占领了济南和南京的日军,沿津浦路南北夹攻,北路占山东兖州,南路攻安徽蚌埠,企图夺取鲁苏豫皖四省咽喉要冲江苏徐州,打通津浦路。我军拼死抵抗,一场大战在即。
指挥我军两路作战的是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将军,他的司令部设在徐州的云龙山。二十军团接到的命令是增援。其兵力名义上有十三军(汤恩伯兼军长)、五十二军(军长关麟征)、八十五军(军长王仲廉)三个军,实际编制只有五个师,分别为第二师(师长郑洞国)、第四师(师长陈大庆)、第二十五师(师长张耀明)、第八十九师((师长张雪中)和第一一0师(师长张轸),我和七个同学组成抗敌宣传队,随八十五军八十九师(军长王仲廉、师长张雪中均为黄埔军校一期生)师部行动。部队行军开始时全是徒步,每天少则五六十里,多则八九十里,甚至超过百里。团长以上的军官才有马可骑,自营长以下一律步行,是名副其实的步兵。
经过连日行军,我们又豫西到豫东,从界首进入安徽境内,向东南过蚌埠,又突然调头向北,到达豫东陇海路的商丘待命。显然,战局发生了变化。商丘距马牧集车站很近,可随时登车转津浦路增援徐州南北两路抗敌友军。
三月下旬的一天,八十九师奉命紧急出发,全师两个旅四个团,分乘六列火车开往徐州。我们宣传队随师部的参谋处、军需处、军械处、副官处及直属特务连、骑兵连、通信营、炮兵营、辎重营等约两千官兵,乘坐第四列车。
八十九师的任务是增援在徐州以北津浦路山东段坚守滕县的四十一军孙震部。我向师部参谋处主任王刚询问前方情况,他说,日军已经占领山东邹县,滕县吃紧,守军有不支之势,才调八十五军增援,军部已在我们前面先行。
列车向徐州行进,沿途灾民、难民成群结队,有的竟挎着饭篮、背着包袱,冒着摔死的危险攀爬兵车,为的是到徐州逃生,他们哪里知道,那里也将成为战场。
列车到徐州时已近黄昏,站台上有许多青年男女学生忙着送茶水、喊口号、唱歌曲,鼓舞战士杀敌士气,还有的青年提着白灰铁桶登上火车头,写下“杀出山海关,收复东三省”的大字,在列车上写下 “抗战到底”、“誓雪国耻”、“不灭倭寇誓不还!”等标语。他们的行动受到出征官兵的欢迎,报以热烈掌声。列车又开动了,站台上和车厢里齐声合唱“向前走,别退后,生死已到最后关头。同胞被屠杀,土地被侵占,我们再也不能忍受……”机车“突、突”的排气声像打着拍子,欢送战士奔赴沙场。
3月18日下午,太阳还未落山,列车在临城附近突然刹车,只见前面烟尘滚滚,还夹杂着枪炮声。原来滕县已经失守,守城的四十一军一二二师师长王铭章、参谋长赵渭滨等殉国,日军矶谷师团正沿津浦路继续南下,坦克车已经卷起烟尘迎面冲来,与八十九师形成遭遇战。
这是八十九师与矶谷师团的第三次交锋了。第一次是1937年8月在北平南口,第二次是同年11月在山西太原。前两次虽然是敌胜我败,但日军也被我杀伤惨重。这次双方遭遇,又是一场恶战。我们前面三个列车的战士已先后投入战斗。敌人攻势甚猛,用飞机、大炮、坦克车掩护步兵进攻,我军则以步枪、刺刀、手榴弹、甚至血肉之躯阻击。未几,日军突破前面的防线,与师部及直属部队遭遇。此时,先头到达前线的八十五军军长王仲廉乘军部唯一的一辆大轿车赶到了我们面前。他匆忙下车,命令卫士用短枪把汽车打毁,即与八十九师师长张雪中率师部各处,指挥直属部队边战边退,让开正面,向东南方向抱犊崮山区转移。
军旅生活苦中乐
战斗激烈、残酷,连我们这些文弱书生也无视死神的威胁,在火线上努力工作,并且时常苦中作乐。
在遭遇战的慌乱中,我顾不得背起从家乡带出的一条薄被,扔在火车上了。那是爷爷送我做念想的,很可惜。抗敌宣传队的同学开玩笑说:“如果鬼子当战利品拿到天津展览,你们家人看到必吓一跳:啊哟!这不是我们孩子的铺盖吗?他战死了或是被俘了?”我说,“你错了,那是我凯旋回家了。”引得大家一阵笑。
战斗打响后,师部怕军粮断运,命令各部尽量自己携带一点粮食。我们宣传队八个人分到一袋面,大家轮流挑着,很累,于是我建议,就近请老乡帮忙烙成大饼,大家平分,自己背自己吃。结果照这样办了。我也分到五斤大饼,“厨房”跟在身边,饿了就吃。战地生活虽然艰苦,却别有一番情趣。
战时部队流动性很大,今天在这里,明天去何处?谁也不知道。部队到了小村庄,没有那么多的房子住,只好露天食宿。行军时我听到过战士们这样的对话:“今天到哪儿宿营?”“天大的房子,地大的炕,到处是家,何必问地点,你就走吧!”
新兵上阵没经验,听见枪响便有人发慌。有轻机枪手听到敌人“啪啪啪”地打枪,沉不住气了,急忙扣动扳机,一梭子打过去,用枪声壮胆。排长发现了,对战士说:“你注意了吗,鬼子对我们老是打三枪,像是问‘怕、不、怕,你不看准鬼子就打一梭子,‘怕……,一怕到底。这不行,打不上鬼子又浪费子弹。下次鬼子再打三枪,你还两枪。他问‘怕、不、怕?你答‘不、怕!既省子弹,又有气魄。”
战场上的战士们令人敬佩。平日行军,每个战士都不仅要背枪支弹药,而且要带自己几天的干粮,只要不伤亡,这三四十斤重的“财产”就不能离身。战斗打响,他们又必须全力以赴,甚至连生命都在所不惜。令人敬佩的还有炊事兵和通信兵。战士们吃完饭出发,炊事兵刷锅洗碗后走,但却要提前到达目的地,架起锅又烧饭,不然大家饿肚子。战斗紧张时,他们还要冒着枪林弹雨送饭到前沿。通信兵同样功不可没。那时部队联络全靠有线电话,装备好的师,每个团才有一部手摇收发报机。在激烈的战斗中,如此薄弱的通信设施一旦被摧毁,联络中断,势必严重影响战局。因此,通信兵随军行动也必须“晚走早到”。部队出发后他们才能拆线拆电话;部队尚未到达,他们又要把线和电话架好,以保证联系。我在战场的夜间看到过通信兵在野外查线路。战地的电线都扔在地上,他们举着一根绑着9字形铁丝的竹竿,把电线套在圈里捋着前进,线断了马上能发觉、接好。夜间没有照明,山地里一失足非死即伤。
我们这些“宣传员”整天随军跑路,途中休息时,就在路边的墙壁上刷标语,内容是“军民合作”、“肃清汉奸”、“收复失地”、“拥护领袖”等等,都是四字一句,把事先用马口铁刻好空字的铁片按在墙上,用石灰水填涂,拿开铁片就成了,比自己用排笔写要快,也整齐。战斗开始后,买不到石灰,转移也频繁,标语刷不成了,我们改为组织民众运弹药、做向导、救伤员。后来,军委会政治部从武汉运来大量日文反战传单和归降优待证,我们又常常冒着敌人的炮火,尽量到前沿去散发。
抗日战争确实是全民战争。徐州会战二十万大军的弹药、粮草、伤兵,都靠人民群众运送、救护,就是带路也少不得群众作向导,尤其是夜间行动。一个满天星斗的夜晚,我从师指挥部到某团指挥所,相距不过四五里路,又是平原,却因为找不到向导,竟在茫茫荒野转了一夜,结果连师部也找不到了。战地宣传、采访离开民众都寸步难行,更何况大部队的军事行动了。
战斗间隙,我写了通讯《在最前线服务》,投寄给邹韬奋先生主编的《抗战》三日刊发表,那成为我走上新闻工作之路的新起点。
奇特的战斗序列
台儿庄大战,日军出动的主力是板垣、矶谷两个师团及小米内旅团,约五六万人,配备有飞机、坦克、重炮。中国参战部队主要是孙连仲、庞炳勋、邓锡侯等集团军及汤恩伯军团,约二十万人。我们一个正规师也不过有几门迫击炮,连队能有几挺轻重机关枪就算装备齐全了。汤恩伯的二十军团辖五个步兵师,只配属德国造重炮一营,已“为国军中的精华”(李宗仁语)。因此,我军只能用“人海战术”、血肉之躯与日军的机械化、重钢铁拼搏。
在一次战斗退却中,我们不断地卧倒在山坳的低洼处,躲避着横飞的弹片。天黑了,我们十几个人竟与师部失去了联系,只能依靠天上的星星判断方向,寻找部队。直到第三天遇到了友军第四师的部队,才打听到八十九师的去向。在台儿庄东北的红瓦屋屯,我们看到了佩戴“雪”字臂章的战士时,才确认回到了八十九师的防区。
当时,各部队官兵的军装上没有标示军阶的领章和肩章,都佩戴布质臂章,上面印有代字。如八十九师师长叫张雪中,全师官兵的臂章代字为“雪”;第四师师长陈大庆字养浩,“养”字谐音“漾”就是四师臂章代字;八十五军军长王仲廉字介仁,臂章代字“介”;五十二军军长关麟征字雨东,代字“雨”,等等。臂章便于识别,便于联络,但缺点是容易暴露部队番号,因此,徐州会战后各部队改为胸章,也有代字代号。
经过十几天的战斗,我在台儿庄外围跑了几百里路,看到了来自各地区各派系的参战部队。他们当中有中央嫡系汤恩伯、关麟征、王仲廉等部;西北军庞炳勋、孙连仲、张自忠等部;东北军于学忠部;川军邓锡侯、王赞绪、孙震等部;以及桂系周岩部、滇军卢汉部等。各部队官兵各说各的方言,武器参差不齐,服装五花八门(唯一统一的标志是青天白日帽徽)。例如,中央军用捷克枪,西北军用汉阳造,东北军用沈阳造,川军甚至还在用土枪、穿草鞋,滇军戴法国制小钢盔,而孙连仲的二十六军有很多士兵竟穿呢子军服,戴德式钢盔……那是历史的产物,反映了当时中国新旧军阀割据的现实。这些庞杂的军队,民国以来曾多次卷入军阀混战的漩涡,彼此大动干戈,更殃及百姓,涂炭民生。如今外敌入侵,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全民抗战。他们也捐弃前嫌,同仇敌忾,争相出征,挽救民族危亡,也才出现了如此庞杂、奇特的战斗序列。这样的爱国、统一局面,确实给人以鼓舞和信心。
罗芳珪殉国
台儿庄是徐州的北大门,日军从台儿庄东北的苍山和西北的枣庄两路打来,目的是突破后直取徐州。
台儿庄的守军是第二集团军孙连仲的第三十一师池峰城部。敌人几次攻入庄里,又几次被池师打退,拉锯战一周,池师伤亡十之六七,城寨失去四分之三,部队弹尽粮绝,仍坚守待援。孙连仲曾向李宗仁请求撤出池师,另派劲旅增援。李不同意,且令孙、池死守,不惜战至最后一人。同时,李急令汤恩伯的二十军团各师出击,迫使强攻台儿庄之敌首尾应战,以减轻台儿庄守军压力。八十九师出击后,围绕台儿庄,从东北到东南,转战在枣庄、峄县、兰陵之间,成半扇面形的战线,配合第四师,重创赶来增援的坂垣师团,策应了苦守台儿庄的池师。
激战中,八十九师伤亡惨重。峄县、兰陵一带农村房屋多用块石砌墙基,非常坚固,敌人每占一个村庄便多一个堡垒,我军靠步枪很难攻下,战士们就挎上手榴弹去冲、炸,不惜与敌人同归于尽,往往付出惨重牺牲,才能夺回一个村庄。而我军的各级指挥所则设在村外,或以树林隐蔽,或在田野里架起高粱、玉米秸秆做掩护,一旦被敌人发现,必遭炮火轰击。八十九师主力五二九团团长罗芳珪与团附李友于就是因此被敌重炮击中阵亡的。
罗芳珪,湖南衡东人,黄埔军校第四期毕业,参加过北伐战争。1937年8月间,十三军抢防北平南口,与日军激战,罗芳珪团立了大功,也付出了几乎全军覆没的代价,后曾与血战卢沟桥的吉星文团、坚守上海四行仓库的谢晋元团、火烧阳明堡机场的陈锡联团,并誉“抗日四大名团”,而团长殉国的只有罗芳珪。
我与罗芳珪相识于增援台儿庄的行军途中。他高高的个子,性格沉静,举止稳重,面孔白皙,不太像湖南人,一开腔却是湖南官话,倒像是“秀才当兵”。大战之时,正值桃花盛开季节,罗芳珪常常骑着那匹随他南征北战的高头白马,驰骋于桃林之间指挥部队,其英武身姿与桃花相映,益显战地壮美。我曾与罗团长谈起他们南口抗战的光荣,他却轻叹:“弟兄们战死了,我却还在偷生。”他知道我是北平的流亡学生,还曾说:“咱们文武并肩杀敌吧。”有一天行军途中,他见我已显出疲累的样子,还特地下马让我骑乘,我坚决不肯,再三才辞谢掉。没想到,几天不见,他和他的战友竟战死沙场,为国捐躯。
那天,我闻讯后连夜从师部赶到罗团指挥所。指挥所前沿是开阔地带,与敌人阵地遥遥相望,却只以几捆高粱秆支撑,非常简陋,当然很难经受敌人的重炮轰击。
在大顾珊村外的一片树林中,我见到罗芳珪与李友于安静地躺在担架上,蒙着白布单。我轻轻地掀开,看到两烈士的头部和胸部都中弹,血肉模糊,不禁潸然泪下。他的随从人员告诉我,当天,罗团长率部猛攻大顾珊,敌人发现了他的指挥所,并以重炮轰击。部下曾劝他转移,但罗说,克复据点在即,不能因为转移而中断指挥,仍寸步不离阵地,终至牺牲。我听了,默默到附近折了几枝盛开的桃花,分别放在烈士胸前,恭敬致礼,心中默念:“罗团长,您没有偷生,愿您和您的战友安息。”当我准备离开时,忽然听到罗团长那匹白马发出一声长啸。我走过去,抚摸着它的鬃毛,它用鼻子嗅我,发出“突突”的声音,像是在告诉我,它的主人殉国了……
【张刃注:罗芳珪为国捐躯后,国民政府决定将其忠骸运回家乡。1938年5月,罗芳珪的灵柩由前方运抵衡山火车站。衡山县长率各界人士到车站迎接。旋即在县城文庙隆重举行追悼会。罗芳珪灵前,摆放着国共两党要员周恩来、林森、蒋介石、于右任、汤恩伯、蒋光鼐等的挽联、挽词。周恩来的挽联情真意切:“为国家合作抗日,南口防守决死战,声震中外;作民族复兴英雄,台庄大捷成壮烈,独有千秋!”蒋介石的挽联慷慨激昂:“善战久知名,讵翼妖氛摧猛士;临危能受命,好将浩气振军魂!” 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的挽词言简意赅:“裹革完忠”。国民政府为表彰罗芳珪的功绩,追谥他为陆军少将,入祀南岳忠烈祠。可惜的是,此后历史沧桑,罗芳珪几乎被人们遗忘了。
1985年,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我父亲发起部分当年活跃在抗日战场的老记者撰写回忆文章,他再次写到了罗芳珪。文章发表后,被当时在西安西北建筑工程学院任教的罗芳珪遗腹女罗本忠看到。她是在罗芳珪牺牲后十二天出生的,不仅没有见过父亲,还曾因父亲是国民党将领而被压抑多年。于是,她写信给我父亲求证历史真相。我父亲不仅回信讲述了自己的亲见亲闻,并且应罗本忠之请,给其故乡湖南衡东县提供了资料。1988年5月18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追认罗芳珪为革命烈士,罗本忠拿到了遗属证书。1989年4月,我父亲去世,罗本忠的丈夫特地从西安赶到天津吊唁,哭跪灵前,感人至深。1990年元月,湖南衡东县政府对罗芳珪墓进行了维修,并立碑纪念,供后人瞻仰。】
血战后的巡礼
4月7日,日军从台儿庄败走。8日,我从八十九师驻地赶往台儿庄。激战后的大地异常安静,田野上桃花、李花、梨花盛开,沿途村庄却断壁残垣,十室九空,气氛很不协调。劫后余生的民众看着我这个陌生人苦笑,但我们大家都再不闻枪炮声了。
途中所见,证实这确是一次大捷,也确是一场血战。敌我双方战死者尚未及掩埋,尸横遍野。敌军着黄呢军装,戴黄褐色日式钢盔;我军池峰城部也着黄呢军装,颜色稍深,戴褐蓝色德式钢盔。因为天气转暖,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敌军仓皇逃窜,丢下的武器、弹药、旗帜、马匹、食品、衣物等俯拾皆是,这也证明敌人的物资很丰富。我在路上拾到两面写有“祈武运长久”字样的太阳旗和一些日军丢下的书信、酱油粉、罐头等,还有几个“千人缝”。“千人缝”是一种布质针线包,据说是在日本士兵出征前,由家乡妇女一人缝一针而成,表示对战士的牵挂并祝愿他们安泰。战士随身携带,缝补衣物时也能引起思乡报国之情。但她们不会想到,如今这些士兵却做了望乡之鬼。
台儿庄北门外的火车站,站房和站台都没有明显的破坏,站台上T字形横写“台儿庄”三字的站牌安然无恙,看来在车站没有发生激烈战事。同日,李宗仁将军由徐州赶来,他一身戎装,在“台儿庄”的站牌旁拍下了那张流传很广的历史照片。
敌人是向北逃窜的,所以台儿庄北门外一带敌人遗弃的东西最多。我在四辆被击毁的日军坦克旁伫立沉思:战士们要用多少血肉才迫使它们停了下来!坦克的后门是敞开的,钻进去才发现,里面凡是可以拿走的东西都被人拿走了。我费了好大劲,拧下一颗大螺丝钉,作为战利品留做纪念。
这时候,外面天空中忽然传来了飞机的“嗡嗡”声,钻出一看,是三架日军飞机。一时无处躲避,我只好蜷缩在坦克里,挨过短暂轰炸。事后想想,真是太冒险了。如果敌机连他们的坦克一起炸毁,我就没命了。敌机飞走后,我看到一批记者来到战场,其中有范长江、刘尊棋、高天、陆诒等,他们是随第五战区长官部赶来采访的。远远的,我听到范长江笑着地说:“从热河、南口、大同到太原、济南,咱们一直跟着看败仗,这次可真的打了一场大胜仗啊!”大家围着坦克摸着看着,真的很开心。那时,我只是业余“记者”,与他们并不相识。没想到,后来我们相继成为同行,有的还成为几十年的朋友。
走进台儿庄北门,满目疮痍惨烈,一片断壁残垣,全镇几乎毁于炮火了。许多地方余烟未尽,逃难的民众正扶老携幼陆续返回。留在镇内的劫后余生,惊魂未定,开始收拾家园。令我惊奇的是,镇内邮局竟然已经利用两间倒塌的破房子恢复了营业。我不知道是谁指挥他们撤退的?撤退到了哪里?也不知道是谁又指挥他们,如此迅速地回来恢复营业?只是高兴地拿出随身的笔记本,请他们清清楚楚地盖了一个邮戳,上面印着“山东·台儿庄·二十七年四月八日”字样。这个盖有珍贵邮戳,具有重要纪念意义的小本子,我保存了近30年,直到1966年文革中被毁掉,真是万分可惜。
南阳整训
台儿庄一战,八十九师伤亡团、营、连长十二人,战士近四千人。1938年4月中旬,八十九师以伤亡过重奉调离防,开赴河南南阳补充整训。这是台儿庄战后,二十军团所属五个师中第一支离防的部队,接防的是该军团五十二军关麟征的二十五师张耀明部。
部队在徐州东陇海路碾庄、炮车等站登车。参战来时战士坐了六列,凯旋却只有三列了。我和许多人都在心里默默悼念那些牺牲的将士们。列车经徐州、郑州转平汉路,在河南驻马店下车,往西南步行到南阳,途中走了五六天。天气越来越热。在前方忙于作战未及换装的战士们热得没有办法,只好撕破棉装往外揪棉花,结果扔得到处是棉花,成为军旅生活的一乐。
到达南阳,师部驻地在城边一座道教大庙玄妙观内。刚刚停住脚,三架敌机跟踪而至。我当时正在与师部的机要译电员陈某、军械处主任崔某一起说话,看到敌机来袭,又投弹又扫射,他俩坚持要跑,我说危险,一把没有拉住,他们已经冲出门外,结果双双被打死在院子里。我躲在大殿的一个香案下,虽然不少匾额被震落,但香案厚实,算是躲过一劫。
部队整训开始,我们除了教战士识字、唱歌,有了闲暇,我就去逛南阳城,看武侯祠,为的是开眼界。
南阳是历史名城,三国时代的军事重镇,汉光武帝刘秀即在此起家。城里有一条热闹的大街,两侧商店林立,行人络绎不绝。从街头到街尾,一路都能听到“沙沙”声,那是鳞次栉比的玉器商店在琢磨玉石。南阳在平原,城北却有一座独山产玉石,称“独山玉”。城里玉石商店的货品琳琅满目,有玉镯、玉簪、玉镇尺、玉笔洗、玉扳指、玉戒指、玉石章……价钱极便宜。
武侯祠建在南阳城西北五六里的卧龙岗,当地人都只说卧龙岗,不说武侯祠。没有走上卧龙岗之前,看不到什么建筑,到了岗上,首先看到的是一座雕工精致的石牌坊,上面镌刻着“千古人龙”四个苍劲的大字。穿过石牌坊,便可看到武侯祠的正门,有三个门洞,传说这里就是当年诸葛亮隐居的地方。进了武侯祠,院内松柏参天,正中有一木结构园厅,以草覆盖厅顶,厅前高悬“草庵”二字横匾,这自然就是那个茅庐了。里院室内有诸葛亮的塑像,还有岳飞手书“出师表”刻成的几通高大的石碑。室外种有竹子,竹子旁边的墙上嵌着一块郑板桥写的“难得糊涂”的石碑。游人到这里,总要买岳飞或郑板桥字迹的拓片作为游南阳的纪念。在那战火纷飞的年代,南阳的商业市场与武侯祠还能保持一份繁华与宁静,确实是很难得的。
在南阳相对平静的生活很快又被日寇的进攻破坏了。
武汉保卫战
1938年7月,随着日军的南下西进,武汉外围局势日益紧张。8月,日军占领江西九江,有南下攻取南昌之势。八十九师奉命结束整训,随二十军团沿平汉路经武汉、株洲,赶到浙赣路的江西清江下车,北上高安准备阻击南下之敌。不料日军改变计划,由九江西进,攻下瑞昌,直指湖北阳新。于是我军原路折返北上,到武汉以南贺胜桥下车,步行赶到鄂赣交界、长江南岸瑞昌附近的码头镇投入战斗,阻击日军西进,保卫武汉的外围大战揭幕。
以我亲历两次会战的外行人观察,台儿庄之战是在平原,部队相对易于机动,而武汉外围战在山地,峰峦起伏,部队转移困难;但此战中,我军比在台儿庄时多了几个炮兵团,还可以利用树木茂密的条件做隐蔽,八十九师师部就设在山头的树林里,电台则设在现成的山洞里。据说,那还是当年红军为防御中央军围剿而挖的,现在因为抗日却被国军利用了,令人不胜今昔之感。
这一仗同样打得惨烈。从整体战局看,会战在长江南北两岸同时展开,交错进行。江北第五战区主要于大别山南北两麓与敌激战,江南第九战区主要于鄱阳湖以西沿南浔路、瑞武路一线迎击日军。其间发生大小战斗数百次,毙伤日军二十余万,我军则倍于日军。武汉会战成为抗战以来战线最长、投入兵力最多,牺牲最大的一次战役。
就局部看,二十军团镇守鄂赣交界处,日军在海、空军配合下沿江西犯。长江上四十余艘敌舰用猛烈炮火轰击我沿江要塞码头镇,我军英勇抵抗,日军竟施放大量毒气,我军战士冒死坚守,数次退敌,终因火力不济弃守,但仍迟滞了敌人西进。
在激烈的战斗中,我们这些抗敌宣传队员无暇刷什么标语,出了几期油印的战地小报,也因为纸张、油墨都没有了而停刊,改为救治伤员。
武汉会战时值夏季,湖北、江西流行疟疾和血吸虫病,城乡随处可见面黄肌瘦、头缠白布的病人,几乎无人幸免。在瑞昌,我也染上了恶性疟疾,定时发烧发冷,虽蒙军医照顾,吃了几片昂贵的进口特效药奎宁,但依然反反复复,折磨得我越来越病弱,已经无法随军行动,因此不得不脱队离开了前线。原打算去武汉治疗,但走到贺胜桥,就听到了武汉失守,国民政府西迁的消息,我只好改道南下去了湖南长沙。
之二:颠沛流离
刘良模与邹韬奋
1938年10月,我流落到长沙,举目无亲,漂泊数日,几乎身无分文了,不要说治病,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一天,我在街头看报,得知刘良模先生在长沙领导青年会军人服务部的工作,不禁喜出望外,立即决定去找他。
刘良模先生是著名的社会活动家,也是抗日救亡歌咏运动的倡导者,1934年在上海就创办了民众歌咏会,开始教唱抗日救亡歌曲。1935年,聂耳刚刚创作出《义勇军进行曲》不久,刘良模便第一个在上海向民众教唱。1936年冬,日军窜扰绥远,遭到傅作义部队的抗击。刘良模随基督教青年会战地服务团到百灵庙前线劳军,在塞外旷野上又亲自教唱、指挥部队官兵高唱《义勇军进行曲》,激发战士们的爱国热情,每次唱完,还连喊“杀、杀、杀”,发出震天吼声。这些豪壮场景,在当时的《大公报》、《申报》、《生活周刊》上都有文字或照片记载。
当时与刘良模同去劳军的天津青年会少年部主任杨肖彭,看到群众歌咏活动有如此效果,便约请刘先生到天津教唱抗日救亡歌曲,“放一把抗日烽火”。
“七七事变”前两三个月,刘先生应邀到天津。当时,根据1936年的《何梅协定》,中国驻军于学忠部已经撤出天津,河北省政府也从天津退驻保定,天津人民对日伪的欺压十分愤慨。所以,刘良模教唱抗日歌曲的消息传出,天津东马路基督教青年会礼堂挤满了学唱的人们,我当时恰巧从北平到天津,也是学唱者之一。记得刘先生瘦高的个子,穿一身灰制服,戴银边眼镜,颇有风采。他拿着细长的指挥棒,声音洪亮地教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救、救、救中国……救国要奋斗”,“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我们要做主人,拼死在疆场……”,“枪口对外,齐步向前……不伤老百姓,不打自己人……”那情景和歌声,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刘良模在天津“放火”只五天,却培养了不少民众歌咏力量,学生、职员、工人、店员、甚至人力车夫都成了教唱抗日救亡歌曲的“先生”。一时间,天津的学校、工厂、机关、团体、码头、车站,大街小巷,到处都可以听到“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的歌声。
1938年 4月,我从台儿庄前线给邹韬奋先生在汉口主办的《抗战》三日刊写文章,刘先生也是这个刊物的热心撰稿人。他在一篇文章中谈到伤兵问题,与我在前线的感受不谋而合,这样,我们便成了彼此未见面的通信朋友。
刘良模与邹韬奋相识较早,而我并不认识韬奋先生。出于对他的崇敬和与他建立通信联系的想法,我在投稿时曾附一信求教,并说,我的行踪不定,待安定后再与他联系。1938年6、7月间,我住在河南南阳时,又给韬奋先生去了一信。出我意料之外,他很快就亲笔复信给我,告诉我稿子已经刊出,稿费若干已按我前信所嘱寄某友人代存。他还卷寄一本刊有我稿子的《抗战》三日刊给我,信封所书也是他的亲笔。
当时日寇正觊觎武汉,那里的工作、生活极其紧张、艰苦。韬奋先生若不复信给我或叫别人代笔,都是可以理解的。然而,他从未忘记一个出版工作者对读者、作者的责任。这位大手笔待人如此热情,办事如此认真,我深为感动,念念不忘。我与邹韬奋先生只有这一段交往,但他的为人、作风对我后来从事新闻工作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刘良模先生当年二十九岁,我尚不满二十岁。我与他相识五十年,他为人诚恳、朴实、热情,我以“先生”称他,而他始终以老大哥的态度待我。他在1940年被迫离国赴美,1949年回国后,我们曾在京津见面。后来他在上海工作,我们经常通信,互致问候,相勉多为国家和人民做事。
【张刃注:刘良模先生1949年参加第一届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历任全国政协第三、四、五、六届委员、常委,上海市政协副主席等职,1988年8月2日在上海逝世,享年79岁。新华社报道称刘良模为“著名民主人士、宗教界爱国人士和社会活动家”,邓颖超、陈丕显、阎明复等送了花圈,江泽民、朱镕基等参加遗体告别仪式。我父亲接到讣告,未拆封即陷入沉思。他不克赴沪吊唁,写了回忆文章发表,以致悼念之情。】
歌咏救亡与服务伤兵
在长沙大四方塘(也叫荷花池)青年会,我见到了刘良模先生,自报家门之后,两人一见如故,他当即把我留下参加他们的工作,还给了我一些钱买药和衣物。
青年会军人服务部在长沙的是第十支部,由刘良模直接领导,全体工作人员不过二十多人,平均年龄二十岁上下,除供应伙食外,每人每月发十元左右零用钱。我们人数虽少,但活动能量大,工作以歌咏救亡为主,服务伤兵为辅,每天到处去教唱抗日救亡歌曲,如“游击队之歌”、“到敌人后方去”、“黄河大合唱”、“募寒衣”、“挖战壕”、“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等等。画宣传画、出墙报、办图书室、演活报剧也是我们的工作内容。
我还曾被派到长沙的伤兵医院去,教唱歌曲之外,替伤兵写家信,组织群众为伤兵拆洗衣物等。一次,美国华侨捐募的一批慰劳品通过香港运到长沙,交给我们服务部发放。当我们把那些葡萄酒、骆驼牌香烟、沙丁鱼罐头、奶油饼干和加了葡萄干的大米粥送给伤兵们时,他们很高兴,有的人还闹出了用饼干夹沙丁鱼吃的笑话。战士们受到鼓舞,纷纷表示伤愈立即归队继续杀敌。
刘良模教唱抗日歌曲,有他独创的普及方法。他在学唱的群众中挑选一些骨干,给他们“吃偏饭”,既教他们如何唱,又教他们如何教别人唱,每人还发给一根指挥棍。这些人回到各自的学校、工厂、商店、机关,便成了教唱的“小先生”,很快就掀起了学唱抗日救亡歌曲的热潮,而且越唱越广泛。
不久,服务部又组织了前方工作队,到平江前线服务。我担任第三组组长,带四位同工在平江县路口镇工作。由于武汉、岳阳相继失守,平江一带已成前线,而且是日军南下的必经要道。敌机常常来轰炸、扫射,镇上的群众几乎都跑光了。我们每天要接待前线下来的伤兵,为他们换药,招待他们吃饭、住宿,设法送他们去后方……工作十分紧张。
战争时期的伤兵问题,我在台儿庄战场上就有感受。在长沙,更见到大批流落街头的各路伤兵,由于当局疲于应对战事,无暇顾及伤兵,因此秩序混乱,屡生事端。当局曾经设法整治,但效果不佳,反不如我们军人服务部的工作有效。在平江,伤兵问题更严重。他们负伤下来,缺乏照料,一路步行退往后方,不仅缺衣少药,而且伤势恶化,往往情绪暴躁。我们尽心尽力为他们服务,就是为抗日做贡献,工作虽然苦累,但心情很愉快。
史沫特莱印象
刘良模是浙江宁波人,上海沪江大学毕业,学文学的,会写文章,还能说一口很不错的普通话、标准的上海话、广东话和流利的英语,能够与各种人士谈笑风生,这是他之所以成为社会活动家的重要条件。
刘先生是基督徒,但却并不要求我们信仰基督教。在服务部,我没有听说谁是基督徒,更没有人讲圣经,刘先生反而介绍我们读无神论的《大众哲学》(艾思奇)和邹韬奋先生的生活书店出版的青年自学丛书和有关唯物论的书籍。
刘良模与许多进步人士是朋友,其中不乏共产党人。1938年,周恩来在长沙时,就曾应邀到青年会讲演,主持人就是刘先生。我到长沙后,刘先生邀请美国进步记者、著名作家史沫特莱女士在青年会作了一次讲演,我也有幸聆听。
1938年夏,史沫特莱从晋绥前线到武汉为八路军募捐。秋末,武汉失守后她到了长沙,就住在基督教青年会。因此,我多次见到这位活跃、热情的记者、作家,她也很愿意和中国的青年人交谈。一天,青年会贴出海报,请史沫特莱讲演,题目是《西北带来的呼声》,刘良模做翻译。小礼堂听众爆满,仍有人陆续赶来,于是又临时改在大礼堂。史沫特莱的讲演很有鼓动性,十分感人。她说,“我从西北战场来,从八路军的前线来。八路军是一支英勇的中国军队,它受到广大民众的拥护。敌人想要从它手里夺走一寸土地,不付出沉重的血的代价,那是办不到的!”又说,“这支可敬可爱的军队生活却十分艰苦,战士们每天只吃两顿小米饭就萝卜干,有些战士至今还在赤脚行军。我向大后方的人们呼吁,有钱出钱,有物捐物,支持八路军在敌后抗日!”她的话音刚落,就有人解囊捐款,也有人摘帽脱衣捐献。在《军民合作》的歌声中,礼堂里的几个纸箱很快就装满了。
【张刃注:青年会军人服务部是抗日战争中一支有特色、有影响,也做出了积极贡献的队伍。据相关资料,它的成员曾经达到五百余人,活动范围遍及十数省区,活动时间延续到抗战胜利,其影响所及和积极作用,值得作为抗战史的一部分给予应有的重视与研究。可惜,至少在我搜集资料的过程中,几乎很少看到有关抗战史的正式出版物对它有所论及。】
冲出长沙大火
1938年11月12日深夜,我们劳累了一天,正在睡梦中,却被噪杂的呼唤声惊醒,出门望去,长沙天空一片红光。我们急忙登上楼顶瞭望,发现全城多处起火,尤以繁华的商业中心八角亭一带为烈。看火势,我们判断,那绝非不小心失火,而是有人故意纵火。很快,长沙成为一片火海,各处电话也已不通。顾不得打听消息,我们开始抢运青年会和自己的东西。天将拂晓,火舌吐向青年会礼堂,大家又急忙放下东西,运水救火。
刘良模找到住在青年会的史沫特莱、鹿地亘等外国朋友,请他们立即设法与政治部陈诚、周恩来联系,逃离长沙。此时,大火四面烧来,我们救不了了,也只得逃命。大家手提肩扛一小部分衣物,冒着烟火闯出了大四方塘狭窄的小巷,上了马路。眼前是一幅灾难景象,全城百姓都在奔走逃命,人群中哭爹喊娘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们奔往小吴门火车站,沿途所见逃命的人们丢下的什物、商店失落的货物比比皆是,还看到不少军警举着火把四处点火,这才知道是当局放火烧了长沙,据说是因为日军进逼,以此“焦土抗战”,真是令人莫名其妙。
火车站前的空地上挤满了逃难的人群,地上还扔着不少油桶、家具、图册,一架完好的钢琴也在里面,据说那是军委会的东西。车站里只停有一辆装甲车,看不到客车的影子。怎么办?大家商量的结果是去桂林,当务之急是要尽快逃出长沙。
正在为找车发愁的时候,一辆中国红十字会的救护车开来,那司机认识刘良模,我们和救护队的许多人也熟。司机说他刚从前线回来,没想到大火把队部烧得不知去向了。问起熟悉的救护队活跃人物章文晋的下落,他说不知道。我们决定搭他的车南逃。
出长沙经湘潭、株洲一路南下。后来,汽车没有油了,只能步行。大家都已十分疲惫,肚子饿得发慌,浑身泥灰,满面污垢,走路都东倒西歪。我们相互搀扶,边走边打瞌睡,有人困得实在不行了,就把被单铺在地上睡一会儿。到了衡阳,我们才坐上去桂林的火车。那列车只有六节车厢,挤满了逃难的人群,连行李架、座椅背、地板上都是人,摩肩接踵,想挪动一下都难,更别说饮食、方便了。就这样捱到了桂林。
桂林是大后方,抗日团体云集,几乎没有我们的工作可做。于是,住了几天,我们再次转移,目的地是浙江金华。据说是刘良模接受了当时也在桂林的老朋友薛暮桥的建议决定的。那时,杭州已经失守,金华成为浙江省政府驻地,相对安全,又靠近前线,适合军人服务部的工作。薛暮桥还给当时中共浙江省委负责文化工作的骆耕漠写了一封信,请他帮助安排。
【张刃注:当年青年会服务部同工、曾任广西师范学院教授的欧阳柏先生回忆说,“军人服务部第十支部从很早起就有中共地下组织,也有人说刘良模本人就是中共秘密党员,因为是宗教界人士,不便公开,直到1988年他逝世,也没有证实。但是,服务部的工作一直紧跟党的步调,面向群众,面向基层,积极扩大和巩固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它在浙江的活动也是按照党的安排。这个团体里的人,后来仍然奋战在各个抗日战场,其中有不少成了党的中层骨干,有的则为民族解放事业献出了生命。”另据多位当年参加军人服务部工作的中共地下党员回忆,他们当时都秘密接受上级党组织的领导,许多工作是按照党的指示进行的,甚至秘密发展了共产党员或者“民先”队员。而对这些,我父亲当时并不知情。】
在浙西前线
从桂林到金华走浙赣铁路,有了火车坐。一路上,我们在刘先生的指挥下,不忘教唱抗日救亡歌曲,大受乘客的欢迎,列车长甚至破例招待我们到卧铺车休息,那是我们从长沙逃出后睡的最美的一觉。
杭州失守后,金华成为浙江的军政中心。省主席黄绍竑、驻军第十集团军司令刘建绪等都驻在金华附近,进步文化人士聂绀弩、严北溟、骆耕漠等都在金华办刊物、做工作。黄绍竑是比较开明的国民党高官,允许左右派共存。
在金华,我们工作了两个多月。期间,周恩来回乡探亲路过金华。刘良模先生就把他请到了我们的驻地铁岭头十号,与大家见面,并作了报告。周恩来从当前的抗战形势讲起,谈了战略方针和任务问题。他说,抗战是长期的,不可能速胜,需要有坚持到底的决心。我们的战略是以游击战为主,运动战为辅,同时深入发动群众,不断壮大力量,逐步争取由相持转入反攻。他还说,发动群众,不仅在城市,而且要把宣传工作深入到农村去,让全国的农民都自觉来抗战。他讲了近两个小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周恩来,也是第一次听到共产党的主张。
1939年初,由邹伯咏带队,我们一部分人组成前方工作队,开赴浙西北安吉县梅溪镇,深入敌后做群众宣传、组织工作。
梅溪距日军防地只有六七十里路,我们在那里教群众唱抗日歌曲、办识字班、画壁报、演话剧。我这个北平学生在浙皖交界的山区还成了“稀有人物”,当地人听到北平话都新奇,流亡在那里的浙江临时中学还请我去用北平话讲演,现在想来挺可笑。
【张刃注:欧阳柏先生回忆说,“我们从金华出发,到兰溪换船,经建德、桐庐到于潜,再翻过天目山就到安吉了。途经天目寺时,有个国民政府办的游击干部训练班。听说我们当中有人来自敌占区,就要求去做一次报告。大家推高峰去了。他在台上连说带比划,绘声绘色地诉说了敌占区人民生活的苦难和敌人的残暴,一千多人的会场鸦雀无声,人们都陷于愤怒和哀思。报告结束时,全场一片热烈掌声,持续两三分钟之久。”】
不久,忽然传来刘良模先生在金华被软禁、服务部驻地被搜查的消息。原来,国民党下令“限制异党活动”,浙江当局把我们工作队深入基层、宣传民众的活动也列入其中了,并且限期离境。我们失去了依托,被迫撤出。后来,多数同工转赴萧山楼家塔又坚持了一年多,直到1940年刘良模先生被迫出国,服务部解散。我则因为不习惯南方生活,加之语言交流困难,当时就决定离队北返,于是经江西上饶、南昌、萍乡到了湖南株洲,准备找机会北渡黄河,回家乡去抗日。
再晤范长江
1939年3月,我从浙江金华到了湖南株州,听说在衡阳南岳有个国共合办的游击干部训练班,我想,这可能是我回家乡去参加抗日的途径和机会,于是准备前去投考。
在株洲车站的一家饭馆,我吃过饭下楼,忽然看到范长江正要上楼,两人巧遇。他带着汤轰震、张杰等人从桂林到株州,正准备换车去浙江金华。我们见面很高兴,又相携回到楼上谈话。
我与范长江结识于1938年10月的长沙,是经刘良模先生介绍的。那时,他刚刚辞去《大公报》记者职务不久,正全力投身于中国青年记者学会和国际新闻社的工作,团结进步新闻工作者宣传抗日。刘良模也是国际新闻社成员。
范长江是一位出色的记者。1935年我在北平、天津时,就喜欢读他在《大公报》上发表的西北旅行通讯。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在察(哈尔)绥(远)前线写的战地通讯,激励着前方将士和后方人民同仇敌忾的抗日情绪,也使我受到教育。
长江大我九岁,看上去就是个精明强干的活跃人物。我们见面时,刘良模先生介绍说“这位就是名记者范长江先生。”范连说“不敢,不敢。”我们几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很喜欢这位谦虚的名记者,纷纷请他签名留念。当他知道我们喜爱新闻工作,并且我还曾写过台儿庄战场通讯时,马上就表示,愿意聘请我们为国新社特约记者,还给每人发了一份特约记者证,要求我们多写宣传团结、宣传抗日的报道。从那时起,我就体察到,随时随地进行宣传和扩大联系面,是范长江做新闻工作的一个重要特点。
1938年底长沙大火之后,国新社总部设在桂林。我记得是范长江任社长,刘尊棋任副社长,黄药眠任总编辑,孟秋江任总务主任,胡愈之、金仲华、刘思慕、陈同生(侬菲)等都是国新社的积极支持者和撰稿人。那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团体,它的社员、社友、记者、特约记者遍布全国各地和各个战场,社会影响越来越大,以致后来引起国民党政府的忌惮,1941年被迫停办。
在株洲,长江向我询问了金华的情况和我的去向,然后拿出新拟定的国新社组织规章,让我看看并提出意见。在我看规章时,他奋笔疾书,很快写成两封信,让我带到南岳交给分任训练班正、副教育长的汤恩伯和叶剑英。他在信中以朋友的身份勉励二人精诚合作,把游干班办好。长江还介绍我担任中共地下党在湖南宝庆(今邵阳)办的《观察日报》特约记者。他带有印好的聘书,当场填写了交给我。
《观察日报》社长是杨隆誉(后改名杨赓,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共产党人。1946年初曾在北平任中共《解放》三日刊编辑主任,国共内战期间任新华社四野分社主任,1949年以后任《新观察》主编、北京通俗读物出版社副社长等职),与杨赓一起办《观察日报》的还有作家张天翼、历史学家黎澍、记者李锐(1949年以后曾任水利部副部长、毛泽东秘书)等人。后来写作历史小说《金陵春梦》的唐人(原名严庆澍)当时也在邵阳,喜欢写诗,与杨、张、黎等人过从甚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与唐人成为好友,直至他1982年病逝。
国共合办游干班
1938年10月,武汉失守后不久,蒋介石召开了有共产党人参加的南岳军事会议,会议决议中的一项,就是国共两党合办游击干部训练班,培养抗日游击战的骨干力量。这个训练班直属中央军事委员会领导,两党分别派出高级干部参加训练班的领导工作。蒋介石为主任,国民政府军训部长白崇禧、军委会政治部主任陈诚为副主任,军委会政治部副主任周恩来任总教官,第三十一集团军总司令汤恩伯任教育长,第十八集团军参谋长叶剑英任副教育长,黄埔一期生、时任汤部第四师师长陈大庆任总队长。这样的阵容,表明两党合作是严肃、认真的。
在游干班,我见到了办公室主任黄树滋,相谈后,才知道他曾是二十军团干训班第二期的总教官,我虽是第一期学员,他与我也算有师生名分。黄树滋是汤恩伯的同乡,做过汤多年的机要秘书,他引我去见了汤恩伯,转交了范长江的信。那是我第一次与汤恩伯见面交谈,他问了我的基本情况、如何认识的范长江、现在做什么工作、从浙江到湖南的一路印象如何,等等,并且鼓励了我几句。我们谈了半个小时,彼此留下了印象。
在身为集团军总司令的汤恩伯眼里,我这个二十岁的小青年是不值分文的,他为什么要接见我,并且谈话呢?无非是因为当年范长江报道南口抗战,对他的“成名”起了重要作用。我带着范的信去见他,尽管信的内容与我本身无关,但汤仍然专门接见了我,一则表示对范的尊重,二则也因为我在范的国际通讯社做记者,可能有用。如此而已。后来,我也确实写过几篇关于汤恩伯的报道,发表于湖南、重庆的报刊。
因为没有现役军人的身份,我不能入班学习。于是,便在山下的南岳小学谋得了一个做国文和体育教师的差事,同时给国新社与《观察日报》写稿。因为游干班学员中有我在二十军团抗敌宣传队的同学,而且南岳小学的经费多来自游干班,学生中也有不少游干班学员子弟,所以,我常常到山上去会友、采访。
第一期游干班于1939年2月开学,全班分八个队,学生一千多人,来自各战区的国军部队和湖南地方的现役军人、政工人员、乡保长,还有一批湖南军校刚刚毕业的学生。据说,办游干班之前,两党曾有协议,国民党保证共产党人学习和生活的自由与安全,共产党保证不在游干班发展党员,双方忠于信守,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驻班主持日常训练工作的是汤恩伯和叶剑英。当时,汤三十九岁,叶四十三岁,都正值壮年,很有生气。汤中等身材,脸庞黑红,讲一口浙江官话,有点口吃;叶体态魁梧,潇洒文雅,说鼻音浓重的广东官话。他俩时常在清晨带领学生爬山,午饭时也与部分学生共同就餐。每天午饭号声响起,两位教育长便并肩来到班本部大礼堂,值星官下令“立正——”,叶按军礼停步,与学生一样作立正姿势,目送汤入座。值星官喊“坐下”,全体学生入座后,叶才大步走到汤的左手边坐下吃饭。饭前饭后,汤总要指定学生们唱歌,“游击队之歌”、“我们在太行山上”、“到敌人后方去”等雄壮的抗日歌声,在礼堂回响,汤、叶两位教育长也同声齐唱,充满团结气氛,场景十分感人。
共产党人是游干班的教学主力。叶剑英讲授“游击原理”,十八集团军高级参谋薛子正(后曾任中共中央组织部副部长)和边章伍(后曾任驻苏大使馆武官)分别讲授“游击战略”与“游击战术”,吴奚如(曾任周恩来秘书)讲授“游击政工”。游干班政治部办有《突击》半月刊,撰稿主力也是共产党人。刊头是汤恩伯所题,他说,打游击就是要搞突击。
中共武装的游击战术世界闻名。十年内战时,国军充分领教了这种战术的威力。在游干班,汤恩伯曾笑谈当年他在鄂豫皖和湘赣边区“围剿”红军的情形。那时他任师长,在豫南潢川被红四方面军徐向前部打得落花流水,蒋介石一怒之下把他撤了职。在一次全体大会上,他说,共产党的游击战就是厉害。他还对坐在身边的叶剑英说,“过去我们打你们,为什么老打不过?一个原因就是你们同群众的关系是鱼水关系。”叶剑英也曾公开向学生们作过红军长征的报告。他俩讲话都不拿讲稿,侃侃而谈,能讲几个小时。汤恩伯在讲话时甚至还引用过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大敌当前,两党“一笑泯恩仇”,团结合作,互教互学。
那时的南岳,只有两部小汽车,一辆是汤恩伯乘坐的美国黑色“别克”,一辆是南洋华侨胡文虎、胡文豹兄弟赠送给共产党的“道奇”,车厢两旁印有永安堂“万金油”的虎豹商标,由叶剑英乘坐。学生们在路上遇到这两辆汽车,必立正敬礼;南岳百姓看到,则指指点点,哪位是国民党,哪位是共产党。两党合作是为人们所乐道的。
总教官周恩来在游干班主要是指导教学,没有安排主讲课程。他虽然常驻重庆,也曾到过南岳。1939年4月,他向游干班全体学员作了“中日战争之政略与战略问题”的报告。
在南岳,我还与重庆新华日报记者孟秋江相遇。他来采访,黄树滋请他吃饭,特意叫我上山作陪。我和秋江都是国际通讯社社员。后来,又一度成为大公报同事。那次采访,秋江写了通讯,题目是《游击的熔炉》。的确,这个训练班像熔炉一样,锻炼了大批抗日游击骨干。
叶剑英与南岳僧侣
南岳衡山是五岳之一,古迹名胜甚多,最高处为祝融峰,有诗句形容它“祝融万丈拔地起,欲见不见青烟里”,说的是游人登山,总是要在云雾缭绕中才能寻觅到祝融峰。
游干班设在衡山山腰间的圣经书院,是基督教会的一所宽敞的建筑,周围苍松翠柏,鸟语花香,一座座整洁、别致的西式楼房点缀在丛山之间,是一个幽美、恬静的学习好去处。
衡山脚下有个南岳镇,我教书的南岳小学旁边有一座很大的佛教寺院祝圣寺,寺内有两位高僧名巨赞、暮笳。1939年春,剧作家田汉以军委会政治部专员身份,带领一个京剧团到南岳演出他新编的《江汉渔歌》。暇时,便到祝圣寺看望老友巨赞法师,并认识了暮笳。经田汉介绍,周恩来与叶剑英也认识了他们。
一天,周恩来到祝圣寺参观,应暮笳之请,提笔在纪念册上留句“上马杀敌,下马学佛”,在衡山各寺庙传为佳话。众僧人受到启发,决定筹办“南岳佛教救国协会”。某日,叶剑英又到祝圣寺,与众僧交谈时得知此事,当场建议把“教”字改为“道”字,把“国”字改为“难”字,成立“南岳佛道救难协会”。这样可以团结更多的宗教界人士,不仅和尚、尼姑,而且道士也能够参加进来。众人点头称是,接受了叶剑英的建议。
南岳佛道救难协会于1939年4月下旬成立。叶剑英应邀前往祝贺,即席发表了“普渡众生,向艰难的现实敲门”的讲话。他说,“目前,不论任何阶级和党派,都要团结一致把当前的敌人——日本帝国主义赶出中国去。看看在沦陷区被杀害的佛门子弟,看看南岳被炸毁的佛堂,连放生池里的鱼鳖都遭了殃。可见,敌人是不会放过每一个中国人的。你们生活在人间,不是在天堂,你们日夜修行、祈拜的殿堂与菩萨,也是在人间,不是在天堂。所以,我们感到威胁和可能遭到亡国的灾难,你们也是一样的。因此,你们就必定会参加到抗战的阵营中来……”无神论的共产党人讲出这样的道理,令在场的宗教界人士大为敬佩。几个月后,有青年僧侣三十多人组成“南岳佛教青年服务团”开赴长沙、湘潭等地,投入了抗日救亡活动。
1939年6月,游干班第一期结束,多数学生回到自己原有的岗位,少数由军训部分配工作,为前方的游击部队和在敌后组织游击队输送了一批骨干力量。汤恩伯回到河南前线,叶剑英回了延安。后来,国民党自己又办了两期,班址从南岳迁到了邵阳,教育长改由黄埔一期生李默庵担任。游干班第四期没有再办。
【张刃注:2010年秋,我到南岳游览,登祝融峰,拜祝圣寺,景致一如七十多年前。惟当年游干班所在的圣经书院已不复存在。经向当地人询问,终于找到旧址所在,却已划入某军事禁区,不得而入。远眺其内,尚可见一旧楼,据说就是当年的班部,惜已呈破败之象,不禁慨然:当年国共合作抗日,留下一段佳话,为什么不能好好宣传一下呢?那是历史,也是光荣,值得纪念。如果不加保护,一旦消失,是无法弥补的。】
北渡黄河走太行
1939年6月,第一期游干班结业后,来自汤恩伯部队的学员要回河南前线。汤部驻扎在伏牛山与桐柏山之间地带,我觉得这是个回到北方,甚至家乡的机会,于是,和唐人、杨紫夫妇结伴,随同部队从南岳出发,经湘西、川东、鄂西,步行两个多月才到达汤部驻地豫西镇平。唐人夫妇在一个叫屈原岗的小镇留下来,搞战地出版工作,我则继续北上,想渡过黄河回河北家乡去。
9月某日,我到了第一战区长官司令部所在地洛阳。当时的司令长官是卫立煌(中条山战役后蒋鼎文接任),参谋长是郭寄峤。郭知道我要去河北,便介绍我与庞炳勋的参谋长贺保彝、冀察战区司令鹿仲麟的部分官兵结伴渡河,地点在洛阳北约三十里的铁谢渡口。那是黄河南岸的一个小村庄。某日黄昏,我们一行百余人到了黄河边等待上船,为的是躲避白天敌机扫射的威胁。
等船时我在河边散步,偶然发现了汉光武帝刘秀之墓。一通高大的石碑刻得清清楚楚。刘秀在洛阳做了东汉第一位皇帝不假,但他死后是否葬在铁谢这个小地方,我则毫无所知。他墓地的柏树林,因为河风多从北向南吹,所以一律向南倾斜,成为特色。我徘徊良久,发思古之幽情,又想到面对的现实。站在河边北望,对岸山峦起伏,那就是传说中愚公移山的王屋山,东北方向是太行山,西北方向是中条山,过了黄河,便是济源县境,三面临敌,相距不过百余里,是背水作战的险要地带。
夜色中,我们分乘三只大木船,先用人工拉纤逆水西上,而后扬帆顺风顺水东下渡河,竟用了两个小时。登岸后北上进入山西,到晋城住下。晋城刚刚收复不久,街头墙壁上还画有日本的太阳旗,但都被中国人添加了龟头、四爪,成了爬不动的王八。
经晋东南的晋城、陵川,翻越太行山到达了豫北林县,那是敌、伪、我三方交错地带。原打算经安阳乘火车去北平,但发现日军盘查很严,没有“良民证”,要闯过几道关口很难,弄不好还有生命危险。不得已,我只好放弃了北上计划。几个同行者返回了河南,我还想就地做些采访,便留了下来,在晋东南、中条山一带又逗留了一些时日,陆续给国新社寄回几篇稿子,由它再发给国内外报刊采用,香港《星岛日报》也刊登过我写的战地通讯。
在晋东南,我还曾进入八路军的根据地。听说那里有一所“抗日军政大学太行分校”,很想去看一看。如果可以入学,毕业后能够进入敌后打游击,也不失北返家乡的机会。筹划中,巧遇一位北平的同学,刚刚从那所学校出来。我问起学校情况,说了自己的打算,他竟连说“去不得”、“太艰苦”,让我打了退堂鼓。如此“一念之差”,我错过了“参加革命”的机缘。不过,八路军根据地的新气象,和山西人民英勇抗日的斗志,深深地感染了我,后来写成《儿童哨》和《狂流》两首小诗,投寄重庆《新华日报》发表,作曲家麦新还将《儿童哨》谱曲,在解放区传唱,成为当时比较流行的抗战歌曲之一,也成为我那段经历的印记。
《儿童哨》这样写道:天真的孩子/拿着红毛枪/带锈的大刀/一个个/都没有五尺高/保卫在庄口/也有的在打闹/想谁也看不起/这儿童哨/“站住!同志!/哪里去?有通行证吗?还是护照?”/那可爱的小嘴/盘问的严密/客气又周到/你如果是汉奸/在他那尖锐小眼睛下/很难脱逃/ (载1940-08-15重庆《新华日报》)
《狂流》:这股狂流/由山西的伏牛山/倾泻到黄河边/沁水/是敌我的战斗线/我们的大军从山麓去抄袭/也从小渡口增援/河东的土地/已经叫敌人践踏了一年/但是/有这个几百里长的天险/敌人虽然凶猛/也不得不望沁水兴叹!/去年的夏天/敌人渡过沁水/占领了我们的阳城县/这条狂流啊!/怒吼了!/咆哮了!/大水殁到半山/敌人淹死的死了/想逃命的/又向河东回窜/有人说/沁水是救难的神仙/十月的寒风/掠过河岸/对面憔悴的草木/随风摇曳/洋溢着腾欢/偷袭的国军来了/要渡过河去/找敌人算一笔血债/静寂的山野/要浮动了啊!/兄弟们迈进刺骨的水里/狂流奔过腿腕/走一步/停一步/脚不像在平地上/那样的稳健/哗哗的水声/好像几万同胞在呼喊/欢迎弟兄们过河/解救他们的遭难/闪闪的水光/像暴风雨前的闪电/照花了弟兄们的眼/这条狂流啊!/不停的倾泻/奔腾/水花像流弹!/弟兄们有一颗报国的赤心/他们要与自然交战/渡过这条沁水/去光复祖国的河山!( 载1940-12-10重庆《新华日报》)
孙殿英浑人浑事
北渡黄河之后,我在河南林县还曾有一段“奇遇”。
1939年的林县一带,是个很特殊的地区,国共、日伪的军政势力犬牙交错。林县以北有国民党冀察战区总司令兼河北省主席鹿钟麟与河北民军总司令李荫梧的队伍,林县以西有共产党八路军一二九师刘伯承的队伍,林县县城则被日军占领,有伪县政府和伪军驻扎。
我穿过太行山进入林县合涧镇,镇上有许多小商店,经营从敌后上海、天津等地贩运来的小百货。在街上闲逛,我忽然发现墙壁上贴有署名“新编第五军军长孙魁元”的石印布告,大意是:抗战以来,魁元倾家荡产,军饷无法按时发放,请弟兄们体谅苦衷,忍耐一时,云云。看了布告,我心想,孙魁元不就是孙殿英吗?当年挖了慈禧太后坟墓的盗陵匪怎么又当上军长了?有人告诉我说,孙殿英自知盗陵名声太臭,抗战开始后就改用本名孙魁元了。其实,世人都知道孙魁元字殿英,改名也是掩耳盗铃。至于那张布告用意何在?我始终不解。好像军队是他孙殿英私有的,他没有钱了,也就发不了饷了。又好像在“告”蒋介石的状,说蒋不按时发饷给杂牌军。
孙殿英1889年生于河南永城县小马牧集孙家庄,幼年在赌场做杂役,1922年投入豫西镇守使丁香玲部下,从此行伍,二十年间,先后投靠过张宗昌、孙传芳、张学良、蒋介石、冯玉祥、汪精卫以及日本人,是一个地道的土匪、兵痞、军阀、汉奸,却总是步步高升。1928年,他率所部盗掘了遵化清东陵乾隆皇帝与慈禧太后的陵墓,震惊全国,从此留下了“盗陵匪”的骂名。
清东陵有十五座帝陵,孙殿英为何专盗乾隆和慈禧两个陵墓呢?据我多年后采访清东陵守墓的满族老人说,当年孙的队伍驻扎在东陵四周,盗陵之前,他约请了我们上一辈的几位老人,胁迫他们讲述各陵埋葬情况,得知乾隆皇帝的裕陵修建时间最长,是东陵最大最宏伟的陵墓,殉葬品也多是珍贵文物。慈禧的陵墓在她生前曾经重修,越发精美、豪华,殉葬品多是珠翠玉钻等稀有饰品。孙殿英才决定盗挖乾隆和慈禧两个陵寝。
在合涧镇近郊的一所青砖瓦房院舍,我访问了孙殿英。他个子不高,一脸白麻子,人称“孙老殿”,又称“孙麻子”,獐头鼠目,浑人浑语,奇谈怪论甚多。我至今不忘者有二:
一曰“外江派”。孙说:“蒋委员长把江南的共产党游击队编为新四军,把我编为新五军,我跟共产党是哥们儿。委员长把我当‘外江派看待。”真是奇谈!孙殿英凭什么与共产党论兄弟?以孙的德行,蒋不把他当嫡系是很自然的,但也没有笨到在部队番号上划分远近的份儿上。廖耀湘是蒋的嫡系,任新六军军长,排在孙殿英的新五军后面,莫非蒋把廖也当成了“外江派”?
二曰“革命论”。谈起东陵盗墓,孙殿英自我解嘲说:“民国以来,真正革命的是冯玉祥和我。他逼宫赶跑了宣统皇帝,我盗墓掘了西太后的坟。”又是怪论!不过,对他这样说法的来历,我当时并不清楚。后来,我在天津见到冯玉祥的参谋长、1924年奉令逼宫的北平卫戍司令鹿钟麟将军,谈起孙殿英的“革命论”,鹿将军为我解开了谜团。鹿说,1930年,阎锡山、冯玉祥联合,与蒋介石展开中原大战,孙殿英叛蒋倒向阎、冯,任第四方面军第三路总指挥兼安徽省主席。大战前,孙到洛阳参加冯主持的军事会议,冯见到孙便开玩笑说,“殿英老弟,我佩服你的‘革命精神啊。在反对满清这点上,咱们是同志,我干活的,逼宣统出了宫;你干死的,盗了东陵,掘了西太后的死尸。”冯对孙的幽默讽刺引得哄堂大笑。孙不知羞耻,反自鸣得意,此后逢人便说:“冯总司令真伟大,他承认和我一起革满清的命。”
孙殿英自诩“革命”,其实,他当时的副军长邢肇棠就是共产党人,但孙不肯通过邢与共产党合作,反而奉蒋介石之命,企图诱捕邢肇棠和另一位共产党人靖任秋,邢等闻讯脱逃,转入八路军。此后,孙殿英与国民党驻豫北的军统、中统特务石磐等勾结,大搞“曲线救国”,明属国军,暗与南京汪伪往来。
1944年,日军突然进攻豫北各县,孙殿英的两个师一枪未放,即向日军投降,孙摇身一变,又成了汪伪政府的新五军军长,仍驻扎在林县一带。1945年日本投降,孙殿英怕办他的汉奸罪,急忙四处活动。他通过许昌商人周金堂认识了第五战区司令长官刘峙的小舅子黄丛祥,把从慈禧墓中盗来的两枚翡翠戒指送给了刘峙的姨太太黄佩芬,据说黄把戒指放入水中,水呈绿色,黄大喜。于是才有了刘峙向重庆方面保举孙殿英的后话。孙再次变身,又成了国军第三纵队司令。1946年,孙积极参加内战,1947年在汤阴被俘。共产党优待俘虏,他多年养成的每天必吃一只老母鸡的“习惯”不改。未几便病死了,结束了他既浑且匪的一生。
抗战中的苏军
抗日战争期间,苏联曾给了中国很多援助。我个人了解、经历过的几件事,记述如下。
1938年9月间,武汉保卫战激战正酣,我在湖北前线见到过一位在空战中遇险跳伞降落的苏联空军飞行员,正由中国军队派人护送去武汉。这位飞行员的夹克背上清楚地印着两行字:苏联空军助战,军民一体保护。一看就明白它的用意。也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有苏军支援我们抗日。后来了解到,1937年到1941年,苏联派遣了三万六千多人来华参加抗战,其中空军就有一千多人,更有二百多名飞行员牺牲在中国战场。
1939年冬,在湖北老河口李宗仁的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部,我第一次知道各战区长官部及各集团军总司令部都有苏军顾问,少则两人,多则三四人,设首席顾问一人。重庆军委会还设有苏联顾问事务处,处长是国民党元老于右任的女婿、被孙科誉为“国内研究苏联军事专家”的屈武,苏联顾问代表团团长是崔乃夫。
我第一次见到苏军顾问是1940年初,当时正值随(县)枣(阳)战役,我在驻随县高城附近的汤恩伯第三十一集团军总司令部见到了两位苏联顾问,他们都穿着中国军队的棉制服,带着翻译与汤恩伯交谈,其中的炮兵顾问叫波波夫,步兵顾问叫斯密鲁诺夫,都是苏军高级将领。
1940年春,我到重庆,看到街头有许多苏联制造的吉斯牌大卡车,据说是从苏联经新疆开到重庆的。车上装载了满满的物资,苫着大块的防雨布,有人问司机“拉的什么货?”司机一律回答“羊毛。”大家以为它们是运输西北羊毛的,所以都叫它“羊毛车”。其实,那都是苏联支援中国抗战的军事物资,而且,“羊毛车”遍布新疆、甘肃、陕西、四川。
我最后一次见到苏军顾问,是1944年中原会战时,在第一战区长官司令部,苏军顾问斯米鲁诺夫多次求见蒋鼎文,希望讨论战局,却被蒋的参谋长董彦平挡驾,董还埋怨翻译:“都什么时候了,还来找麻烦。”那个姓孙的翻译跟我发牢骚说:“这个差事真难办。你不领顾问去长官部,顾问有意见;你领着顾问去了,参谋长、长官又有意见。”后来,长官部派了一辆大卡车给顾问室,告诉副官,必要时开车送顾问去西安,意思是“少找麻烦”。
据我所知,中苏之间的不信任,早在1941年4月苏日签订《中立条约》时就开始了。该条约规定“倘缔约国之一方成为一个或数个第三国敌对行动之对象时,则缔约国之他方,在冲突期间即应始终遵守中立。”条约更附有两国政府声明,彼此“保证尊重‘满洲国和‘蒙古人民共和国的领土完整和不可侵犯”,公然以中国领土相互承诺。这是苏联对日本侵华的默许和纵容,对正在艰苦抗战的中国人民的侮辱和背叛。该条约签字的第二天,中国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王宠惠即发表声明,重申中国东北四省及外蒙古主权不容第三国妨害。此后,苏联政府便断绝了对中国的援助,并陆续撤回苏联航空志愿队和苏军顾问。
我所知道的汤恩伯
1939年 11月,我北上未成,从山西垣曲过黄河,经河南渑池、洛阳,返回了镇平县。
在三十一集团军总部,汤恩伯认出了我是那个在南岳游干班见过的记者,知道我认识一些文化人,于是留下我做他的随从副官,专门负责接待来河南和汤部的文化界人士,记得有剧作家宋之的、诗人方殷、作家罗烽、记者谷斯范、作家兼记者谢冰莹、翻译家钱新哲等。我自己也继续不断为重庆的国际新闻社、新蜀报、新华日报和洛阳的阵中日报、南阳的国民日报、湖北宜昌的武汉日报写文章,努力实现我的“记者梦”。
1939年春,我在南岳第一次见到汤恩伯时,对他的印象不错。他身高不足一米七,体型矮胖,皮肤较黑,衣着也比较朴素,与我谈话并无“官架子”。他还常常穿着士兵服,与士兵一起吃大灶,让我觉得他不像个将军,倒像个伙夫。因此,我还曾写过关于他的报道,对他多有称赞。同年冬,跟随汤恩伯左右以后,我才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看到了他的另一面。
汤恩伯是浙江武义人,1898年生,在兄弟四人中居长,原名克勤,二弟克宽曾任他部下的军需官,1939年车祸摔死。1920年代初,汤通过同乡关系结识了浙江第一师师长陈仪,得陈的资助去日本士官学校学习,从此认陈为恩师,据说其妻王兢白就是陈的外甥女(一说养女)。汤毕业回国后在陈麾下任参谋,1927年又被陈推荐给了蒋介石,又拉上了浙江同乡关系。由于汤肯吃苦,特别是不时向蒋呈送各种条陈,因而颇得蒋的赏识,一度当上蒋的侍从参谋。1928年调中央军校第六期任大队长,又受到时任教育长张治中的倚重、拔擢,从此官运亨通,1935年已是中将军长。抗战初期,率部在绥远百灵庙和北平南口打了几场硬仗,通过大公报记者范长江的报道,“声望”名噪一时。汤之所以认识并任用我,也恰恰与我的记者职业有关。
与汤恩伯接触多了,我才发现他性情暴躁,嗜杀成性。据跟随汤多年的人讲,他曾说:“带兵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把军队的人事权、经济权、杀人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他处分部下完全随心所欲,不合他意,或撤职或枪毙,既不解释,也不上报。某次,我随他出行,只因司机没有及时备好车,他竟一句话就是“枪毙”。某次,汤部租用商船,在约定的时间,汤到船上发现不能准时起航,遂痛骂。船员辩解了几句,汤暴跳如雷,掏出手枪就把那船员打死了。又某日,他突然下令枪毙司令部副官翁某等四人,原因是他们曾在一起打麻将。当时,汤部上上下下都打牌,甚至赌博成风,何以副官处的人打牌就要枪毙呢?汤的理由竟是“我好些日子没有枪毙人了,心里不好过。”结果,他亲自指挥卫士将翁副官当场枪毙了。1940年春某日,汤又命令枪毙第21补训处某团长。理由是,前些天该团派兵去接收壮丁,竟被当地老百姓缴了械。汤说“这个团长没有用,把我们的脸都丢光了。”于是枪毙。他曾经以贪污罪名连杀三位县长,还枪毙了他的一个表弟。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胜枚举。
汤恩伯杀普通士兵、百姓如同儿戏,杀部下将领也不眨眼睛。檀自新原系东北军马占山部下,1936年“西安事变”时为张学良所部骑兵师师长,抗战爆发后投蒋,1938年改编为中央军新五师,驻河南许昌,归汤部所辖。未几,在商丘被汤暗捕杀死,外界竟不知所详。汤部十三军副军长鲍刚,原系西北军方振武旧部,1939年任豫鄂皖边区游击总指挥,1941年任十三军副军长后,想从已被改编的自己旧部中选取部分骨干成立一个警卫团,引起汤的不满和猜忌。鲍对自己没有当上军长也有怨言。1942年,鲍向汤请假回老家安徽,汤怀疑他去投奔新四军或汪精卫,就派第四师师长陈大庆把鲍暗杀了。事后还把尸体运回总部开追悼会,反嫁祸于中共部队。
此外,汤集团内部地域观念浓厚、裙带之风盛行,分浙江派、湖南派、江西派、陆大系、军校系、黄埔系等等,相互排挤,矛盾很多。汤虽然是日本士官学校出身,但为效忠蒋介石,他重用黄埔系,黄埔学生如王仲廉、陈大庆、张雪中、石觉等都升迁很快。为了形成钳制,汤对其他派系也“兼收并蓄”,但往往“给官不授权”,因此养了许多高参、参议、附员,以致将校成堆,实际上都成了他门下食客。而他的亲随则多为浙江老乡。
我与汤恩伯既不沾亲又不带故,年纪轻轻,无派无系,夹在派系中间被推来拉去,很不愉快。至于“副官”的差事,当时军中有顺口溜说:“穷参谋,富军需,副官拍马屁,政训员吹牛皮,吊儿郎当是军医。”我并不愿干,知道此地不可久留,更不想就此行伍,因此干了几个月,就“请长假”去了重庆。
与徐逸樵先生话旧
1939年冬我北渡黄河,及后来被汤恩伯留用,除了思乡和抗日的主观意愿,还与徐逸樵先生有关。
徐逸樵,浙江诸暨人,早年留学日本,东京高师毕业。回国后从事文教工作多年,抗战前在南京主编过刊物,写过很多政论。1937年秋,我在南京参加了二十军团招收的平津流亡学生干训班,他以教育部科长的身份任总教官;我们的抗敌宣传队曾随他转战鲁南、赣北、鄂东,他与我有师生之谊。武汉失守后,我们分别近一年。1939年8月,不期又在镇平重逢。徐先生见到我们很高兴,说正准备找一些青年,派往敌后各大城市搜集日伪政治、经济情报,回来做研究。我是河北人,又在平津读过书,便成为人选之一,有了北上之行。后来,他也推荐我做汤的副官。
抗日战争中,徐先生曾先后应国军将领汤恩伯、蒋鼎文、胡宗南之邀,出任他们的高级幕僚,因为他们都是浙江同乡。他与汤恩伯更熟悉。后来我做大公报记者,在洛阳、西安、重庆等地,都去过徐先生家里谈天,因此又认识了徐夫人斯桂珍女士。日本投降后,徐先生出任国民政府驻日军事代表团顾问,去了日本,1948年还有信给我,以后便失去联系。
徐逸樵先生是一位爱国主义者。1972年中日建交前,他辞去了国民党政府的职务,先后三次回祖国大陆探亲、参观,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并出任全国政协常委。1978年第四次回来,他就在北京定居了。
1979年初夏,我接到徐先生的信,邀请我去他家叙旧,我们终于再次聚首。出乎我的意料,徐先生夫妇竟那样健康,令人欣慰。徐老八十一岁了,鹤发童颜,语言铿锵,动作利落,毫无老态。徐夫人七十六岁,虽稍显驼背,却不见几根银丝,只是眼睛更近视了。当我走进客厅时,徐老连呼“张高峰”,疾步向我走来;我急忙趋前问好,他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徐夫人招待我坐下说:“咱们三十多年不见了。你今年多少岁?”我说:“六十一岁了。”徐老听了哈哈大笑:“我们都老了。1937年在南京时你多大?”“我十九岁。”四十二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当年他和我们这些青年人所追求的独立、自主、富强的中国,已经屹立于世界。徐先生感慨地说:“我们是老了,但祖国正年轻啊!这才是人民最大的幸福。”
我们的话题自然转到了共同熟悉的国民党将领。
说到汤恩伯,我提起当年汤称霸中原,在河南横征暴敛,为害百姓,人称“水旱蝗汤”四灾之一的往事,并以亲身经历说明汤的为人残暴。徐先生说:“他是个军阀,但这点我也是逐渐认清的,始知不能与之共事”。所以,1939年以后,他就离开了汤部。徐先生还说:“汤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我问“此话怎讲?”徐先生说:“杀陈仪就是证明。共产党大军南下时,汤是京沪杭卫戍总司令,陈是福建省主席。陈曾与汤商量起义投诚事,不料汤竟向蒋介石告密,杀死了当年资助他求学,举荐他升迁的陈仪。”言语之间,徐先生流露出悲愤的情绪。“汤恩伯1956年死在日本,其妻王兢白及子女流落美国,落得坐吃山空。”他很熟悉汤家情况。
徐先生问我:“你还记得陈大庆、王仲廉、张雪中、石觉几位老朋友么?”“当然记得。”我一一说出他们的别号、籍贯、履历、职务……徐先生奇怪我的记忆如此准确。我说:“抗战期间,我多次随他们的部队行动、采访,所以很熟悉。特别是石为开(觉)先生,我更熟。随枣战役时,我随他的第四师行动,在前线亲眼所见他指挥万宅仁团拿下日军占领的花山。内战期间,我们在承德、北平也见过面。”徐先生说,陈大庆到台湾后,做到国民党的“国防部长”,惜已作古;石觉一度出任金门防守司令、国府顾问……他说:“咱们有这么多老朋友在台湾,应该设法取得联系,共同为祖国统一做些事情。”我说:“当然很好,也很有必要。”
我问徐先生,日本投降后,您一个文人,怎么做了军事代表团的顾问?徐先生说,“顾问”这个差事是时任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王雪艇(世杰)推荐的,主要是因为他的日文好,又熟悉日本历史。国民党驻日军事代表团团长先是朱士明,后是商震,徐都担任顾问。直到1978年9月回国定居,他在日本住了三十二年。
我问:“大陆解放后,您去过台湾吗?”“没有。几次回国都经香港,曾路过台湾上空。”他指着徐夫人说:“老太婆问我,台湾怎么这样一点点?我说就是一点点啊,它是中国的一个省么,能有多大呢?呵呵……”我问:“您看,近年台湾有什么大的变化吗?”他说:“最大的变化是台湾政府仅有的两根支柱——美国和日本,失去了一根半,只是美国还向台湾出售武器,这是不明智的。台湾应该归回祖国了,这是两岸人民的共同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