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焕炳
现代都市,很难有古村的存在了。而常州,却在高楼林立的闹市中央,还有一处叫古村的地方。
其实,常州古村只是个地名而已,并不是古代村落的意思,更不能与皖南西递、宏村同日而语,它不过是江南城市中的一条普通弄堂,在清代称“十八家村”。
古村早已失去昔日的模样。鳞次栉比的深宅大院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慢慢消失,连片的马头墙已换成了高矗的“火柴盒”,仅存的几栋明清建筑也在改造声浪中奄奄一息,只有天井巷北口那口天井,好像还在默默诉说昨天的一切。
可我,每每经过这里,心中还是有种敬畏的感觉。不仅是因为常州经过宋末那次元兵屠城之劫难,州人在此留住了根,更可贵的是感到邑人一种精神在延续。
唐宋时期的常州,为江南大郡。所辖晋陵、武进、无锡、江阴先后列为华夏少数的望县,而常郡则列为全国“十望”之一。为此,唐代大历年间常州刺史的独孤及发出“江东之州,常州为大”的感叹。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战争,改变了常州的命运。
公元1274年,宋度宗赵礻基 去世,4岁的儿子赵显继位,太皇太后垂帘问政。这时,元世祖忽必烈命丞相伯颜为统帅,率军20万进攻南宋。不久,元兵紧逼江东,建康(南京)、京口(镇江)、常州、江阴相继沦陷。时任常州知州的赵汝鉴是个贪生之徒,元兵未达而置郡城百姓生死不顾,早早弃城而逃。
如果说此时的宋朝官兵已是不堪一击,官府之中又不乏卑躬屈膝之徒,那么,由知州姚訔、水军统帅张世杰等人组织的两万义军和数千宋兵却英勇奋战,在百姓的配合下,还一度收复了常州。
后来的战争是严酷的。伯颜调动数10万大军日夜强攻常州,常州军民整整坚守了半年之久(也有说50余天)。宋末有诗这样描绘当时的情景:
荆溪水腥泊船早,落日无人行古道。
骷髅有眼不识春,东风吹出青青草。
当时压境兵百万,不脱靴尖堪蹴倒。
短兵相接逾四旬,毒手尊拳日攻讨。
可见常州城内曾有的惨烈。连护国寺的五百僧侣在方丈万安、莫谦之的带领下,参加义军,英勇抗敌,后来全部壮烈牺牲。人们将战死僧人的袈裟收集起来,建起了塔,以告慰英灵。
据说,万安和尚在出征时留下这样一句话:“时危聊作将,时定复为僧。”遗憾,万安、莫谦之没待到时定国安的那一天,也没有实现“定复为僧”的愿望,他们永远沉睡在郡城的黄土下,人们只是为他们留下一座并不高大的石塔——袈裟塔,现在已迁移在红梅公园的笔架山下。
在常州保卫战中,州人不能忘记这样一批将士与官吏,他们是宋丞相文天祥委以主将的尹玉、麻士龙,常州守将王安节、刘师勇,知州姚訔,武进县令包圭等。这些民族精英之士在大敌面前表现出英勇无畏、宁死不屈的的英雄气慨。
当常州守军殊死血战之时,尹玉、麻士龙二将率兵从平江(苏州)进援常州,并在五牧、虞桥一带与数以倍计的元兵激战,最后数千援兵全部殉难。当地百姓将宋兵尸骨埋葬成堆,武进洛阳至今还留下“骨成墩”的名字。到了明代,地方先哲薛方山在五牧又建起了“尹麻二忠祠”。
殊不知,数千将士为了这座城市,壮志未酬,英魂不散。
城破后的州城是悲壮的,也是血腥的,两万义军、数千宋兵与城内百姓抗击数10万敌军,最后大部战死。连伯颜也连称,常州“纸城铁人”!
常州经历了这场史无前例的屠城,城内血流成河,四处横尸遍野,“江东之州,常州为大”的城邑,最后只剩下十八户人家,聚居在漕河之北的一块故土上。这就是古村。
再说那位时称“双刀王”的守将王安节,城破时挥舞双刀率兵奋勇杀敌,最后臂伤股刺,难以站立,仍屈跪双腿决一死战。伯颜爱其忠勇,劝其投降,王安节大呼:“我为王坚(抗元功臣)之子,岂有降元之理?”遂被杀害。邑人后来将其葬在了西水关附近,里人把这里称作“王守沿”。王安节殉难后被谥为王忠荩公,而王忠荩公墓就葬于此地,墓旁原建有四间祠屋,直到旧城改造时被拆除。其四世孙王伯屿从江西临川来常守坟,再也没有离开常州,从此,古城又多了一处叫“临川里”的地名。
1276年,文天祥在被押送北上途经常州时发出这样的感叹:“常州宋雎阳郡也,北兵憤其坚守,杀戮无遗种,死者皆忠义之鬼,哀哉!”并赋诗:
山河千里在,烟火一家无。
壮哉雎阳守,冤哉马邑屠。
苍天如可问,赤子果何辜。
唇齿提封旧,抚膺三叹吁!
往事已越700年,上世纪70年代末,我们几个在团市委工作时曾住在双桂坊的少年之家数年,那时,只知道周边有几座牌坊,墙上留下几块残碑,院内老树已经枯死,所住老屋也是摇摇欲坠。拆除时才知,这里正是明代为纪念那场战争中死难将士而建的忠义祠。原来,我们是同忠烈为伴,同英灵为伍!
古村留下的不仅是那段历史,这里有明代园林、清代宅院,还有民国初年的洋楼等。也许是古村的存在,才留住了郡城后来的文明。
地方志上这样记载:宋代熙宁年间,郡城户数达9万余,加上客户突破13万。到元代,城内仅有5800余户,人口仅为2.7万余,可见这场战争对郡城的影响。到明代淳熙年间,主户又发展到18万余,客户近11万,常州再次成为全国大都市之一。此时,我似乎看到了那口元井边十八户人家的生活艰辛,领会了那首《把根留住》歌词的真正含义。
如果说宋末抗元历史讲的是一座城,那么,位于古村一侧的约园却说的是一个人。
园林始建于明,占地近20亩,园主为清初史学家赵翼之孙赵起。这座在江南堪称一绝的私家园林在太平天国运动中遭到破坏,而赵起则在州官弃城而逃时率领团练奋勇抵抗,守城中殉难,表现了一个士大夫的气节。赵家是悲惨的,城破之时,家也毁于一旦。全家30余人为免遭敌辱,投于约园之水,无一生还。
如今,历经数百年风雨,又经过那场战争,约园已没有昔日的风光,但依然可从现存轮廓中所见旧时的风韵,也能感觉这里不散的英魂。
至于一时闹得沸沸扬扬的恽氏庭院,则在与古村一路之隔的周线巷,此地应算古村的范围,现在同属古村社区。旧地已无此院踪影,而在城西40里的殷村重见其模样。原来,藏在“深闺”中的恽宅是这等恢弘。
恽氏庭院为本邑曾任长兴知县的恽思赞所建,占地5.37亩,五座三进大院,以及花厅、船厅、花园、半亭、琴台月洞等,其中风火墙高达10米,为江南民宅之最。一旁就是孟河医派传人周玉麟的旧居,也是庭院深深。可惜,几年前,随着开发商的“江山指点”,这座150年左右的深宅大院毁于一旦,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也未能止住拆除的厄运。
可悲!可叹!常州城容不下这座老宅。
几年前,张戬炜先生写了《五月端阳》的戏,讲的是民国初年反对袁世凯的一段故事,情节展现了常州人的一种精神与气节,这分明是古村历史的延续。他还与我说起另一件事:一次在古村附近驻足,路人问及周线巷在哪里?一向聪明的他却被问住。思寻一番才恍然大悟,原来,周线巷就在脚下!不过早已没有古巷的踪影。
是啊,常州人的气节与精神可在剧本中展现,常州城的文化与灵魂又将怎样守住?
走近古村,已是别样的感觉。
我只是寻思:假如在现存的老宅中开辟一个古村历史陈列馆,也算是为郡城发出千年一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