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散文

2012-04-29 07:08乔叶
延安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磨合期盘中餐立秋

乔叶

东京下雨,淋湿巴黎

某天,接到朋友的一条短信,估计很多人都接到过——每个中国人都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一颗胃!因为,它负责消化一切:胶面条、皮革奶、甲醇酒、镉大米、农药菜、石蜡锅、牛鸭血、药火腿、双氧翅、陈化粮、碘雀巢、增稠蜜、红心蛋、糖精枣、氟化茶、铝馒头、硫银耳、瘦肉精、三鹿粉、箱子馅、人造蛋、纸腐竹、地沟油、罂粟汤、塑料米、避孕鳝……

不知道这条短信出自何方神圣,真是聪明。他以三字经的形式排列了近年来所有食品安全的精华问题——一共26种——使之阵容齐整,朗朗上口。如果前面再冠以“中国胃,最强悍”打头,就更有资格成为经典的黑色民谣。

忽然想:这26种食物之间,有没有关系呢?

有。

什么关系呢?

又忽然想起了波士顿犹太人大屠杀纪念碑那段享誉世界的碑文:

“他们先是来抓共产党,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党。他们接着来抓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他们又来抓工会会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会员。他们再来抓天主教徒,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新教教徒。他们最后来抓我,这时已经没有人替我说话了。”

类比一下,那些制造销售这26种食品的商贩,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面对胶面条的时候,我没有想法,因为我不吃胶面条。面对皮革奶的时候,我没有想法,因为我不喝皮革奶。面对甲醇酒的时候,我没有想法,因为我不饮甲醇酒。面对农药菜的时候,我没有想法,因为我不买农药菜……最后被饿死或者被毒死的时候,我也没有想法。因为我不可能有想法了。

——有没有人想到:别人的杯中水,也是自己的杯中水,并有可能是每个人的杯中水?别人的盘中餐,也是自己的盘中餐,并有可能是每个人的盘中餐?别人的命运,也是自己的命运,并有可能是每个人的命运?……也许我的排比句太啰嗦,那么就用帕斯的话吧:“所有的名字不过是一个名字,所有的脸庞不过是一张脸庞。”不过,比来比去,我还是觉得约翰?堂恩的那首诗更直接更过瘾,诗名为《丧钟为谁而鸣》。

没有谁能像一座孤岛,在大海里独居

每个人都像一块小小的泥土

连接成整个陆地

如果有一块泥土被海水冲去

欧洲就会失去一角

这如同一座山甲,也如同你的朋友和你自己

无论谁死了,都得是自己的一部分在死去

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

因此我从不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为我也为你

那天,听到李宇春的《下个路口见》,觉得其中一句歌词也很可用:“东京下雨,淋湿巴黎。”乍听似乎有些无厘头,但是,我清楚地知道:这是真的。

一点盐

那天,一群朋友在一起清谈,说到生命如水,逝者如斯。有朋友问:“那么,水逝之后,会留下什么?”

我脱口而出一个字:“盐。”

小区有一个老太太,酷爱跳舞,每天晚上都要出去跳舞。去街心花园里跳。最开始花园里没人跳,就她一个。后来跟着她跳的人慢慢多起来,多至几十上百个,后来又渐渐少起来,少至三五六七个,再然后又多起来……无论人多人少,她都坚持跳。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别人都是流水兵,只有她老人家是那个铁营盘。探戈、恰恰、大秧歌……跳得也不怎么好,可是什么舞都会跳。人们都说她脑子有些问题,说她老伴去世那天,都以为她可得休舞一天了,可是她在家里坐到该出去的时分,照样出去。女儿说她:“不嫌丢人!”她眼里噙着泪,顿顿脚,还是出去了。

我看她的气色,红是红,白是白,那真叫一个好。某天遇到她,问她为什么喜欢跳舞,她说:“人活一辈子,嘴要吃饭,心也要吃饭。这两样饭都不是吃饱就算,嘴里的饭得有盐才有劲儿活着,心里的饭也得有盐才有劲儿活着。嘴里的饭不说了,单说心里的饭。这点儿盐从哪里来?唱个歌儿,画个画儿,弄个书法,旅个游,抖个空竹,打个球,这就都是盐了。跳舞,那就是我心里的盐。”

震惊,然后深度认可。再看这个心里有盐的老太太,就有了一种脱俗之美,也充满了亲爱之意——用她的话,我也是个心里有盐的人。我的盐,就是写作。

“心里的盐”,这是老太太的口语。用书面语,应该就是精神的盐——精盐。有滋味的生命,是需要这么一点盐的。这点儿盐,往小里说,就是自己逗自己玩的那点儿爱好,那点儿兴趣,那点儿让自己乐此不疲也苦此不疲的意思。往大里说,就是念想,是梦想,是理想,就是让自己觉得此生没有白过的那么一种志向。

——不算整人为乐的那种,那种盐不是盐,是砒霜。

有了这点儿盐,人才真正地活着。人生的滋味,就是从这一点盐开始的。我确信每个人都是,虽然含盐量自有分别:太多盐的人生,那是大海。大海一样的人生,全世界也不过那些个。多的是小小的盐,咸水湖、咸水塘、咸水池、咸水洼、咸水滴……小至每一滴泪水和汗水。到了有一天,太阳把你所有的水都蒸发完了,老天把你所有的时间都晒干了,你还有什么留在一望无际的滩地上?可不就是这点儿盐么?这点儿盐,可不就是你人生所有的结晶么?

婚姻如鞋,真的

之所以写这篇小文,是因为除了“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这个常识之外,我还想到了别的:

一,鞋很重要,因为它是脚的家。如同婚姻是人的家。

二,鞋样漂不漂亮,别人一看就知道。所以有很多人被虚荣心撺掇着,单单为了鞋样就会买单。

三,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鞋不同。但只要是鞋,鞋里、鞋面和鞋底就都必不可少。如同一些最基本的德行、品质和性情是婚姻搭配的起码要素。

四,无论什么样的新鞋,都得和脚有磨合期。有的磨合期长些,有些磨合期短些。磨合期长的,需要耐心多一些。如果磨合了很久还不舒服,那可能就需要放弃这双鞋。再磨合下去就不叫磨合了,叫熬煎。熬煎脚的鞋,不如光脚。

五,当官要当副,穿鞋要穿布。皮鞋挺括,布鞋柔软。皮鞋锃亮,布鞋透气性好。皮鞋适合外交,布鞋适合家用。所以皮鞋多在外穿,布鞋多回家穿。在家还穿皮鞋的人,绝对有病。

六,人可以无皮鞋,但不可无布鞋。二者之间如果一定要选择一样,我觉得布鞋终归比皮鞋重要。但似乎穿皮鞋的人却还是比穿布鞋的人多,而且皮鞋定价还是要比布鞋定价贵。为什么呢?

七,一双鞋,穿到非常非常舒服的程度的时候,通常已经很难看。如同糟糠之妻,或者是糟糠之夫。

八,人之初,本自私。脚是不可再生的血肉之躯,鞋却终归是身外之物。因此有一个词是“弃如敝履”。当然还有一个词叫“削足适履”,但那要很爱很爱才可以。而且,很“杯具”的:削足适履的人,最后都失去了独立行走的能力,更不用说奔跑和飞翔了。

——婚姻如鞋,真的。不穿鞋的人,脚会很容易受伤流血。因此这世上的凡人,哪怕换鞋换得再疲惫,磨脚磨得再辛苦,也大多都是要穿鞋的。当然,也有能够赤脚跣足的人,无论多么孤寒坎坷的路,他们都能够大步流星地前行。这些人,怎么说呢?内在的火焰一定是非常非常炽烈,小宇宙一定是非常非常强大,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生出非常非常厚的脚茧。那韧如肉铁的厚茧啊,就成了他们另一种意义的鞋子。

秋疙瘩

8月8日,立秋。8月9日,回豫北修武老家小住的儿子回来了。母子二人躺在床上闲话。我说昨天立秋,天马上就显得凉快了,早上上街就想穿长袖。他说哪有那么快?完全是心理作用,其实还热得很呢。我说肯定是凉快了,不然为什么叫立秋?老祖宗定下来了这个节气,一辈一辈传到现在,若是不准谁还会用它?过了这一天,那个秋气就来啦。信口至此,忽然想起老师讲过的立秋三候:“一候凉风至;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蝉鸣。”真是一候更比一候凉啊。

“妈,你啃秋疙瘩了没有?”忽然,儿子问。

“什么秋疙瘩?”

“饺子嘛。说是立秋的时候要吃的。我奶奶说了,也叫啃秋。”

啃秋,我当然是听说过的。有的地方也叫咬秋。总的意思就是要在立秋这一天吃些西瓜来应景,以欢送炎夏,迎来金秋。清朝张焘的《津门杂记?岁时风俗》中就有这样的记载:“立秋之时食瓜,曰咬秋,可免腹泻。”有据说可以不生秋痱子。无论如何,都是要吃的意思。有的地方叫“贴秋膘”,就是说立秋这一天要大吃肉,多储存些热量等待凉天到来。

啃秋疙瘩。单只没听过这个说法。

然而,既是一听,就无比喜欢了。秋疙瘩,真是有喜感。疙瘩,是瓷丁丁的,一团团的,结实的,丰盛的——疙瘩这个平素里听起来就让人不舒服的词,和秋用在一起,就像一个可爱的婴儿。试想一下,春疙瘩?这肯定是不行的。夏疙瘩?让人更加闷热。冬疙瘩?只能让人想到冰块。也只有和秋用在一起。因为只有秋是万物成熟的时候。成熟了,才会瓷丁丁,才会结实,才会真正地丰盛。而且,也只有饺子最配“秋疙瘩”。饺子里,什么都有:肉菜葱姜,各色作料……那种丰饶,那种喜悦……

“秋疙瘩。”这真是来自民间的活生生的气息啊。

而从孩子嘴里说出“秋疙瘩”这三个字,就更为可爱。曾国藩有一联:“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朋友叶舟在某文中曾有无比曼妙的延展:“孩子就叫,春意思。”

春意思,秋疙瘩。绝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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