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无晴却有晴

2012-04-29 00:44何启治
延安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古船陈忠实白鹿原

编者按:《古船》《白鹿原》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两座丰碑,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些优秀作品是如何由作家经编辑而面世的。何启治先生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当代》杂志主编,是国内著名的文学编辑,见证了新中国文学事业的发展历程,参与了许多优秀长篇小说的出版过程。在本文中,何先生大量引用了第一手史料,为我们详细讲叙了《古船》《九月寓言》《白鹿原》这些伟大作品面世的曲折过程。透过他所截取的这个横剖面,我们不仅可以窥见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风雨征程,更能感知到整个社会文明进步的潮流不可抗拒。

自1978年肇始的改革开放,促成了中国的政治、经济、科技文化、教育和整个社会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文学出版工作当然也不例外。

春江水暖鸭先知,新闻界、文艺界率先感悟到政治上的解冻。先是《光明日报》在1978年5月11日发表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长文。同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坚决抛弃了“以阶级斗争为纲”、“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错误路线,确定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和“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敲响了改革开放新时期的晨钟。从此,新时期文学的破冰之旅踏上了充满希望、却也是风雨不断的坎坷征程。

就小说而言,1977年11月《人民文学》发表了刘心武的短篇小说《班主任》,1978年8月11日《文汇报》发表了卢新华的短篇小说《伤痕》,被誉为文艺界的自我解冻。从此开始了新时期短篇小说的繁荣,而后是中长篇小说的崛起。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当代室著《六十年与六十部》(共和国文学档案,杨匡汉、杨早主编)开列的八十年代最重要的小说有:《受戒》、《芙蓉镇》、《黑骏马》、《棋王》、《冈底斯的诱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爸爸爸》、《红高粱》、《古船》、《平凡的世界》、《顽主》、《玫瑰门》等12部(篇),大体上反映了中短篇小说空前繁荣的实际情况。而《芙蓉镇》、《古船》、《平凡的世界》和《玫瑰门》的出现,则说明长篇小说的初步繁荣也是不争的事实。其中《古船》、《平凡的世界》已堪称为当代文学的经典性作品了。

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当代》杂志社做了一辈子编辑,可以说和新时期同步地进入了当代文学——尤其是长篇小说的领域。1999年退休之后,近二十年来,我看过的特别是负终审责任的长篇小说不下于百部,我对其中一些重要作品或文学新人有艺术个性的作品的发表或出版发挥了重要作用的,主要有:《古船》(张炜)、《衰与荣》(柯云路)、《大国之魂》(邓贤)、《大上海沉没》(俞天白)、《女巫》(竹林)、《南京的陷落》(周而复)、《白鹿原》(陈忠实),《商界》(钱石罗、欧伟雄)、《赤彤丹朱》(张抗抗)、《惑之年》(母碧芳)、《趟过男人河的女人》(张雅文)、《人间正道》《天下财富》(周梅森)、《北方城郭》《突出重围》《英雄时代》(柳建伟),《霹雳三年》(王火)、《牵手》(王海鸽)、《歇马山庄》(孙惠芬)、《狂欢的季节》(王蒙)等等。其中突破性的成果是《古船》和《白鹿原》,而几经努力终于完成的例子当属《九月寓言》。

张炜备受赞扬的《九月寓言》已经到了我的手里,最后还是失之交臂作退稿处理,而且在内部引起轩然大波。所以,我想就借用唐代诗人刘禹锡拟作的《竹枝词》里的一句话来作这篇文章的题目吧。那就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情”。这里后半句“道是无晴却有情”的“晴”谐“情”。虽然有过遗憾,但能和《白鹿原》、《古船》这些优秀长篇小说相遇,为它们的发表出版和获得应有的荣誉而尽力,还是感到很幸运也很自豪呵!

下面,谨就我亲历、亲闻的关于《古船》、《九月寓言》和《白鹿原》的往事,作忠实的记述,借以再现新时期文学破冰之旅风雨征程中的一鳞半爪吧。

一、《古船》:第一部用新的历史观写土改和反思当代历史的长篇小说险些遭到禁止出版的厄运

1986年,在《当代》分工管山东地区的编辑王建国通过热情细致的工作组来了张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古船》。当年五六月间,张炜带着他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古船》的修改稿到北京,就住在人文社的邻居中国语言文字改革委员会简朴的招待所里。王建国陪同我(时任《当代》副主编兼编辑部主任)去看他。只见他身穿黑汗衫,理短发,眼眶和脸庞都有点浮肿,慢声细语地说话,还常常微蹙着双眉,一脸疲惫而又难受的样子。听说他用心地写了两年《古船》,写了改,改了再改,定稿时还不满三十岁,而所写故事的时间跨度却有四十年,是从改革开放的20世纪80年代回溯40年代的胶东土改乃至“大跃进”、“大饥荒”和“文化大革命”。这么年轻的张炜能写好他没有经历过的一切吗?我不由得产生这样的疑问。张炜就娓娓地向我解释。那内容,后来也成了他在《古船》作品讨论会上发言的一部分。就是说,为了完成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他“构思、准备前后有四年,具体写、修改用了两年时间”(见1994年10月版《古船》第411页)。谈到这几年的准备时,他说:“我走遍了(芦青)河两岸所有城镇,拜访了所有大的粉丝厂和作坊。我读过了所能找到的所有关于那片土地的县志和历史档案资料,仅关于土改部分的,就约有几百万字。我还访问过很多很多当事人、当年巡回法庭的官员,访问过从前线下来的伤残者、战士、英雄和幸存者”(见1994年10月版《古船》第410页)。

《古船》所描述的,果然是深沉厚重悲壮动人的故事,其中关于土改,更不乏惊心动魄的画面。它所具有的悲剧美,令人荡气回肠,感慨良多。读这样的长篇小说,读者会深深感受到历史的呼唤。我们有值得自豪、骄傲的光荣历史,也有悲惨、辛酸的民族苦难史,滴着血、流着泪的历史。小说以其强烈的现实感、深厚的历史感和未来意识给人以感染和启迪,使我们在面对复杂、艰难的时势时,仍能看到希望。总之,我认为,这是一部真实感很强,塑造了一些内涵丰富、有典型意义的人物形象,具有开拓意义和史诗品格的大作品。

然而,我在读稿后也有一些疑虑。主要是:其一,小说既写了国民党还乡团的残酷报复,也直接描绘了在土改中一些农民违反党的政策,错打错杀的恐怖画面。在这个重要问题上如何掌握分寸,我还没有把握。其二,小说在艺术上似乎尚欠圆熟,有的表现在语言文字上,有的表现在塑造人物上,如多次讲隋抱朴学习《共产党宣言》寻找自己行动的理论依据,总显得有点牵强。

其时,我刚刚担任《当代》杂志的副主编兼编辑主任,第一次受主编委托负责终审长篇小说。主编秦兆阳由于年事已高和健康等原因一般不看长篇稿只听听汇报,另一位主编孟伟哉作为人文社的新任社长正忙于社务,还有一位副主编朱盛昌刚刚在1986年6月升任人文社副社长,也无暇旁顾。为慎重起见,我一再建议孟伟哉或朱盛昌参与终审。商议的结果只好请朱盛昌抽空看《古船》直接写到土改扩大化、错打错杀的第十七、十八章。老朱看后也认为一定要改。和张炜面商的结果,是由他加了土改工作队王书记制止乱打乱杀坚决执行党的土改政策的一个片断(一千多字)。

既然《古船》关于土改中有乱打乱杀违反党的土改政策的现象被认为是真实的,现在又加上了“巡回人民法庭”和土改工作队王书记坚决制止乱打乱杀、维护党的土改政策的文字,其他问题就不必对作品和年轻的作者求全责备了。这样取得了基本的共识,在社领导和主编同意下,我便决定在《当代》1986年第5期全文发表《古船》。

我在这一期《当代》的“编者的话”中,一开头便说:“新时期的文学呼唤史诗的诞生。许多优秀的当代作家都在作这样的努力和追求——对生活作史诗式的表现和创作史诗式的作品。青年作家张炜……把他多年经营、精心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古船》奉献给本刊的读者,就是这种努力和追求的体现。《古船》以胶东地区处于城乡交叉点的洼狸镇为中心展开故事,在近四十年的时代背景上,以浓重凝练的笔触对我国城乡社会面貌的变化和人民的生活情状作了全景式的描写。我们希望,作者在塑造典型和完成史诗式作品方面所作的可贵的努力,能够获得读者和文坛的欢迎和注意。”

当时,《当代》的发行量还有二十多万。《古船》在《当代》全文刊出后,立即引起读者和文坛的强烈反响。1986年11月17—19日,中共山东省委宣传部联合中国作协山东分会、山东省文学研究所、山东省文学创作室、《文学评论家》和《当代企业家》编辑部等五单位在济南召开了《古船》研讨会。外地赴会的,除了代表《当代》的我和王建国之外,还有《文艺报》、《上海文学》、中国作协上海分会的周介人等同仁,加上山东省的作家、评论家和文学研究工作者共五十多人。12月27日,《当代》编辑部又邀请在北京的部分评论家、作家、编辑近四十人在人文社的东中街宿舍会议室开了一整天的《古船》座谈会。

这天大雪纷飞,交通阻塞,与会者的踊跃和热情让人感动。人文社社长兼《当代》杂志主编孟伟哉也亲自到会向作者表示祝贺,向与会者表示欢迎和感谢。两次讨论会规模之大,争论之激烈和深入的程度,均可谓盛况空前,以至不久之后,在有人准备编《〈古船〉评论集》时,很快便从当时散布在全国各地的文艺报刊上收集到六十多篇文章。

在讨论中,绝大多数论者对《古船》备加赞赏。有人认为《古船》是当代文学至今最好的长篇小说之一。它给文学十年带来了特殊的光彩,显示了新时期长篇小说创作的突破性的重要实绩。

对《古船》的批评主要集中在两点:第一,作者运用了《共产党宣言》作为隋抱朴性格突破的依据,却没有把握好《宣言》的基本主题:阶级斗争。如何看待土改以来几十年的政治、阶级斗争的教训,“史诗”应对此作全面的总结,而《古船》并未达到,小说对土改这段历史的主流并没有足够的表现。第二,小说对鲁迅所说的中国脊梁式的人物没有足够的挖掘和表现。小说对赵家的描写缺乏人物系列;李家没有摆在这个重要位置上;而隋家的抱朴则是具有奥勃洛莫夫性格的人物,想的多,做的少……高大全式的人物是没有的,但高大的人物是有的,中国脊梁式的人物是有的。像《古船》这样的小说应该让这样顶天立地的人物占有一定的位置。(可参看《当代》1987年第2期“本刊记者”的报道)

然而,这毕竟不是文学评论界意见的主流。在公开的文学评论中确实是一片叫好赞扬的声音。

评论家雷达的见解有相当的代表性。他坦陈他读《古船》的感受说:“(《古船》)几乎是在人们缺乏心理准备和预感的情势下骤然出世的。就像从芦青河中捞出那条伤痕斑驳的古船一样,小说陡然撕开并不久远的历史幕布,挖掘着人们貌似熟悉其实陌生的沉埋的真实——人的真实;同时,又像那个神秘可怕的‘铅桶下落不明一样,小说揭示了隐伏在当代生活中的精神魔障;当然,小说也有自己的理想之光,它要骑上那匹象征人性和人道光辉的大红马,尝试寻求当代人和民族振兴的出路。由于它是如此奇异的作品,读者和评论者在片刻的惶惑后无不为之轻轻战栗,继而陷入绵长的深思。”随后,雷达热情地赞叹说:“环顾今日文坛,能以如此气魄雄心探究民族灵魂历程(主要是中国农民的),能以如此强烈激情拥抱现实经济改革,又能达到如此历史深度的长篇巨制,实属罕见。所以,我把它称作民族心史的一块厚重的碑石。”“《古船》无论对张炜还是对当代长篇小说创作,都是一个重大的腾跃和拓展。”他把《古船》称为“心灵史诗”“民族心史”“人之书”。

关于争议较多的小说对土改的描写,他经过调查,肯定“在生活的真实上作者是有充分依据的”。他又对作者表示理解说:“作家并不想否定和反对阶级斗争,他看到这是不可超越的必由阶段,从他对还乡团的疯狂报复和地主的劣迹的叙述可以明显感到。作家在今天重写土改,是试图用一种新的意识,即把它作为人向自由境界漫漫长途跋涉的一个苦难阶段来看,所以重点不再像以往的作品那样,强调革命爆发的必然性根源,而是转换视点,强调即使在正义的大革命中,仍然伏藏着历史的惰性、民族的惰性和人的惰性。这样的眼光,正是宏观的现代意识的表现。我们没有理由要求千万代作家只能用一种固定的眼光来写历史。……作家的态度很容易使我们想起雨果在《九三年》中说的:‘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雷达得出结论说:“《古船》既有民族心史的挖掘,又留出很多正在我们时代展开的难题。所以,在社会改革的舞台和文学舞台上,它都堪称一块厚重的基石,一次长篇小说审美意识上的大幅度扩展和变迁,一首雄浑深沉的序曲!”(引自《民族心史的一块厚重碑石——论〈古船〉》,载《当代》1987年第5期)

评论家冯立三也毫不含糊地指出,《古船》“描写的是极左政治与封建残余结盟对农民的残酷的剥夺以及农民对这种剥夺的麻木、隐忍、仇视和反抗。《古船》的政治倾向是明确的,它所揭露和攻击的矛头始终对准极左政治、封建残余。当它把农民自身的弱点当作农民接受外界压迫的内应物来描写的时候,也不惮于痛下针砭。中国农民的古典命运以稍作变通的形式重演于解放后的中国,便是由上述因素的交互作用所决定的。必须彻底抛弃被形而上所歪曲了的阶级论,必须彻底抛弃作为这种阶级论的文学理论反映的机械的典型论,必须彻底抛弃人道主义无论怎样都不能成为一种价值标准的历史偏见,才能正确理解《古船》以三个家族的矛盾结构它的历史的悲剧的合理性”。(引自《沉重的回顾与欣悦的展望——再论《古船》,载《当代》1988年第1期)和雷达一样,冯立三旗帜鲜明地批评被形而上所歪曲的阶级论、机械的典型论和关于人道主义的历史偏见,都是有明确的针对性的。

而张炜对某些简单批评的答辩则更加直截了当。他在1986年11月济南讨论会的发言中说:“有两个同志提到了土改的描写,说是虽然写的是事实,但还是不应该写到农民对剥削阶级的过火行为。我想这种想法倒是可以理解。不过农民的过火行为党也是反对的——党都反对,你也应该反对。至于土改中‘左的政策,已在当时就批评了——当时批判了的,现在反而不能批判了吗?最终问一句,我仅仅是在写土改吗?

“有一个同志甚至说可不能否定土改——谁否定了?我否定的只是党和人民所一贯否定的东西,即否定极‘左和愚昧,否定流氓无产者的行径。歌颂土改及土改政策,最好就是写一写在火热斗争中党的领导者的形象。王书记是土改的负责人,他怎么样?为什么提他在书中的态度、他的坚定性和牺牲精神呢?……

“至于抽象的人性、人道主义……我还是想说人道主义的确有真假之别。如果是抽象的,那么是你抽象了……你所认为应该运用的‘阶级分析的方法,恰恰完全被你抛弃了。……我偏偏要抛弃这种抽象的东西,要写一点有分析的、不盲目的、具体的东西。”(《古船》1944年10月版第405、406页)张炜显然是带着一种激情来反驳那些简单化的责难。他的这些话应该能帮助我们理解张炜和他的《古船》。

然而,对《古船》除了公开的批评文字,据说还有更严重的、来自当时某些领导者的口头而未见诸文字的批评,以致当时的社长、主编虽然并未看过作品,却指示我不要公开报道《古船》研讨会。我认为这种违反惯例的做法会有损于《当代》的声誉。争取的结果,是同意发表讨论会的意见,但必须突出批评性的意见,而且要把两地四天讨论会的意见压缩到一千多字的篇幅。这就是发表在《当代》1987年第2期上的报道文字和当时文坛舆论对《古船》的赞扬很不相称的原因。报道是我整理的,但确实是在主管领导干预下的违心之作。

不久,社长又以行政命令的方式指示不要出版《古船》的单行本。

在《当代》已经全文刊发《古船》而且在文艺界引起热议的情况下不许出版它的单行本,稍有编辑实践经验的人都不难判断:这种指示有多么霸道、愚蠢和荒唐可笑!然而这样荒唐可笑的事在新时期文学破冰前行的时候竟然就发生了!从中也可看出我们的文学出版体制确实存在应予革新的问题。而我当时别无选择,只能向主管领导据理力争,强调要维护党的文艺政策的严肃性和稳定性,并坚持自己对《古船》作为一部优秀长篇小说的基本评价。为此,我不得不冒着一定的风险,在1987年2月2日向社长、主编正式写了书面报告。我在报告中说:“我主张明确回答作者:《古船》按原计划和正常程序出书,哪怕先印一万册也好。前些日子出版局的会议上,刘杲同志说迄今禁书只有一种:《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古船》不在查禁之列,就不必因拖延或别的原因而刺激作者或有负于读者。”为了表明自己郑重负责的态度,我在这份写给出版社一把手的书面报告中毫不含糊地说:“如果有必要,我愿意对上述建议负责。”这样,才使《古船》一书得以在1987年8月正式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看来,社长本人也为《古船》单行本的出版做过解释和争取工作,所以他在2月3日给朱盛昌的信里说,“启治同志提出的建议请阅,并请去拜望兆阳同志,同他交换意见。……《古船》出书事估计问题不大,过两天我告诉你们。”

但在1987年所谓“清除资产阶级精神污染”的背景下,已改任中宣部文艺局局长的老孟在当年的涿县(河北)组稿会的发言中,在他所列举的精神污染在文艺界八大表现的第二项中,在批评有的作品“以人道主义观照革命历史”时,还是不指名地批评了《古船》。

后来有好几年,关于《古船》的争论似乎渐渐平息。1994年底,由于一位发了财的作家提供的经济支持,人民文学出版社得以和广东炎黄文化研究会联合主办优秀长篇小说“人民文学奖”的评奖活动,其评奖范围为1986—1994年九年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

评委会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文学的资深编辑和广东炎黄文化研究会的代表共同组成。在北京市郊集中了十七位评委进行讨论。《古船》被认为是对现实的观察和对历史的反思都相当凝重和深厚的优秀作品,被参加无记名投票的全体评委一致通过为炎黄杯“人民文学奖”的获奖作品(同时获奖的还有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长城万里图》、《战争和人》、《白鹿原》、《南渡记》、《第二个太阳》和《地球的红飘带》等第十三部)。

后来,听说在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专家工作班子也是以无记名投票方式产生的,为终评委提供的候选作品名单中也有《古船》(全票通过)。至此,对《古船》的评价似乎已经有了公正的定论。然而,《古船》最终并未获得“茅盾文学奖”,而且在1996年底,上级主管领导机关又要求人文社全面系统地汇报《古船》从组稿、发表、出书到评奖的全部情况,只是报告送上去之后再无下文。

截止到2008年上半年,《古船》在人民文学出版以“百年优秀中国文学图书系”和“中国当代名家长篇小说代表作”等名义出版的总印数累计已达近二十万册。2007年1月,漓江出版社出版《古船》单行本,一次印行3万册。这本《古船》的腰封上,印有台湾学者陈晓林的话:“《古船》断然是五四以来最重要的长篇小说之一。文学评论界称其是‘民族心史的一块厚重碑石,言简意赅,正是直指核心的评价。”又指该书“入围两届茅盾文学奖”,为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获奖作品,入选海外“华语文学百年百强”,国内“华语文学百年百优”,与《骆驼祥子》、《边城》一起,入选全球著名出版集团哈珀?柯林斯“拥抱中国”计划。《古船》备受海内外文学瞩目,已是不争的事实。

附录:

关于《古船》致张炜的信等

关于《古船》的评论

一、拟同时刊出山东济南讨论会和北京的讨论会纪要。两篇都太长,每篇都可作删削,前者三千字左右,后者四五千字即可。

二、西安《小说评论》副主编李星有一封读《古船》致张炜的长信。我已看过。信中有一些精彩的且比较独到的见解,如关于算经济账,关于从《天问》到《共产党宣言》的联想和分析等等。我意不必作为信来刊载(作者的身份似也不宜),而是摘其要改为一篇论文予以刊发。当否请老朱酌定。

何启治

1987年1月15日

关于《古船》的评论,包括座谈纪要,我同老孟商量了一下,暂不发。

朱盛昌

1987年1月17日

张炜同志:

你好!

早该给你写封信。只因为目前的环境使我们的工作增加了许多困难,眼下又正在忙于发第2期的稿子(我经手发邓刚的《白海参》,工作量比较大),就想过几天再从容地和你谈谈。但今天收到你16日的信,我便决定立即复信。实在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首先,我想告诉你,虽然我没有看到任何文字的东西,但某人对《古船》不满大概是真的。说起来也不奇怪,特别是在眼前这样的政治背景下。

其影响如何,还要看一看。但直接的作用是:我们不得不把第2期准备上的关于《古船》的评论文字全部暂时停发。

我多次说过,在我们的范围内,文学想和政治抗衡是不可能的,文学的力量太小了。因此,我们这样做,可以说是讲策略,也可以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对《古船》的评价有什么变化。起码可以郑重地表示,我的认识不变,而且我所熟悉的一些评论家的看法也不变。和冯立三联系后,我们决定也先把我的文章放一放(《光明日报》原来想在22日刊出),因为眼前在大报上发这种文章太招人注意了。但我在《文学自由谈》的文章不撤稿(他们已通知我发排),冯立三给《山东文学》的文章也不撤。如果这样的文章要批,那批我们好了。如果允许辩论,那就辩一辩——除非以权力取代真理。

老孟确实已经就任中宣部文艺局局长。他的新职不允许他长久地管文学出版社和《当代》。社长大概再当个把月,《当代》第3期以后,主编名单中就没有他的名字了。但我已当面力陈我捍卫《古船》的意见。我不信一代评论家的眼睛都瞎了。因此,我已告诉建国,要他摘要整理讨论会上知名评论家的意见,同时想请你把这一类同志给你的信也摘要给我寄来。必要时我要借重这些意见说话。

还有,请你就近找《山东文学》负责人给我要一份冯立三的评论文章的清样寄来。他的文章题目是《历史与人的全面突现——评〈古船〉》。据他告诉我,他的许多话都是针对可能举起的棍子说的,所以我也很看重。

鲁迅早说过,文艺是没有力量的(比起决定国家民族命运的事情,文艺也不重要)。可惜我们太爱它,总愿罄其所有去爱它。这是我们的悲剧,也是我们的骄傲。

关于《古船》,我还有一点自信。某种力量可能限制它的影响,但它最终会被这个世界承认,因为它太有分量了,不是一两脚就能踢倒的。我愿与它共荣辱。但在具体做法上,也请你理解和支持我们,而且也请你冷静些,好吗?

问小王好,并愿她给你更多的力量和爱。

启治

(1987年)1月19日夜9时

孟伟哉同志:

你好!

考虑到自信《古船》从根本上说是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考虑到各种批评意见说到底还是属于争鸣的性质,考虑到《当代》的总体性形象是站得住的,我认为在此微妙时期,还是以发表关于《古船》的最起码的文字为好。这样做无论对作者,还是对《当代》在读者中的印象来说都是好的,就是对文艺领导者来说,也是一种民主和开放精神的体现。

现遵嘱将我在两份“纪要”基础上整理的“综述”送上,请审阅,并盼尽快退还,以便及时发表于《当代》第2期(既然发关于《古船》的评论,则似可同时发关于《老师啊,老师》、《孽障们的歌》和《桃源梦》的评论,请酌)。

同时,我主张明确回答作者:《古船》按原计划和正常程序出书,哪怕先印一万册也好。前些日子出版局的会议上,刘杲同志说迄今禁书只有一种:《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古船》不在查禁之列,就不必因拖延或别的原因而刺激作者或有负读者,何况载有《古船》的《当代》已经印行了二十多万册呢!附上有关《古船》的材料两份,供参阅。

如果有必要,我愿意对上述建议负责。

当否,请批示。

此致

敬礼!

何启治

1987年2月2日夜

盛昌同志:

启治同志提出的建议请阅,并请去拜望兆阳同志,同他交换意见。

我的意见,目前暂时冷静一下,还是必要的。就是说,在版面上,对拿不准的作品暂不进行评论,多发些作品,会更好些。相反,对于已经展开讨论的问题,如柯云路、何新文章,如有较好的文章,倒可以继续讨论。因此,我的意见,“综述”可不急发。请听听兆阳同志意见。

另,白羽同志的作品处理方式,我同他讲了一下,他不愿删,太费事,他无时间,分两次载他倒无意见。此事,也请向兆阳同志讲讲。白羽同志过去对兆阳同志不公正,近年来很感歉疚。你谈时注意一下,作品发了,对改善他们的关系更好。

兆阳同志病了,请代我问候。

《古船》出书事估计问题不大,过两天我告诉你们。又及。

孟伟哉

1987年2月3日

二、备受瞩目的《九月寓言》终于和《当代》失之交臂

备受瞩目的《九月寓言》

《九月寓言》,是张炜继获得广泛好评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古船》之后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此作从1987年11月起笔,到1992年1月改定,历时五个年头。五年里,为完成这部重要的作品,张炜绝大部分时间是躲在山东龙口市郊区一个朋友待拆的小平房里。那是远离城市尘嚣的地方。小房子里不但没有电视,连一部收音机也常常成了没用的摆设。在这里和他朝夕相守的是已届76岁的老母亲。每天,在无雨的黄昏还会有四五个追随他学习写作的年轻人伴他作十里路的散步——走出小平房往西,不远就是无边的田野和林子。

在抱朴守静中,张炜一笔一划地在格子纸里,写成了32万字的一稿,又压缩到29万字的二稿,第三稿已压缩到26万字,正式发表之前,又下决心在8章30节的稿子中抽掉“忆苦(二)”这一章,最终成为包括“夜色茫茫”、“黑煎饼”、“少白头”、“忆苦”、“心智”、“首领之家”和“恋村”共7章25节只有23万字的定稿。对此,张炜还是说,“有机会再版,我可能还要压缩”(《九月寓言》附录:《关于<九月寓言>答记者问》,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6月第1版)。可见,为了使《九月寓言》成为精致的可以传世的佳作,张炜下了多大的工夫。

在1992年9月2日这篇《答记者问》中,张炜断言《九月寓言》“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会是我最好的一部书”。当记者问“大家普遍认为《九月寓言》在艺术上比《古船》好,哲学含蕴也深,您自己怎么看”时,张炜回答说:“我自己默认了最好。……写《古船》时我更年轻,起手之初刚刚二十七八岁。那时写出的东西当然比现在纯洁。我是指纯洁的感情。也许纯洁要影响‘哲学;可是纯洁本身就深不见底。……纯洁就容易落下可挑剔之处,留下外部的残缺。而成熟却可以留下内部的残缺。”又说:“一部书大概不能分出‘艺术的部分或其他的部分。‘艺术来自综合。有人说《九月寓言》的社会负载量较《古船》减少了,但‘艺术却因之而更好。何等奇怪的评论。不过这样讲就通俗了,好接受了。”尽管对同一个作者的这两部重要作品的评价可以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从这些话中不难看出张炜对《九月寓言》是多么执著,多么自信。

《九月寓言》首先刊发于《收获》1992年第2期,单行本于1992年6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果然,作品一经面世,便在文坛引起强烈反响,获得崇高的声誉。

1994年6月,在上海文艺出版社、《收获》、《小说界》、《上海文学》等16家期刊、报社、出版社向评奖办公室选送的18部长篇小说中,《九月寓言》历经四个多月的初审、终评,最后经评委会无记名投票表决而荣获第二届上海中长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的一等奖,这是此项大奖设立以来唯一的一等奖(第一届空缺)。

《九月寓言》发表、出版并荣获文学大奖以后,海外有论者认为,它“大幅提升了中国文学的品质,被誉为‘真正与世界一流作品和作家对话的杰作,‘是中国乡村小说的当代经典性作品”。又介绍说,“一些著名评论家甚至著文指出:‘读了《九月寓言》,使以前读过的所有中国小说变得俗不堪读,许多人还认为‘就作品所达到的艺术和思想的高度,它的圆熟的技艺、奇特的个性而言,也许很难想象会有作品将其超越。”(请参看曾巩著文《二十世纪中华民族文学艺术大师系列回顾展之二?张炜:跨世纪的伟大作家》,载美国华文杂志《美国文摘》1996年第3期。)

在第五届“茅盾文学奖”(1995—1999年)的评议过程中,负责初评的专家审读小组从约200部推荐作品中,经认真筛选和无记名投票评选出20部长篇小说供终评委审议,张炜的《古船》和《九月寓言》同时列入这批备选名单。一个作家有两部作品同时入围同一届茅盾文学奖,这在茅盾文学奖评选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例子。

1999年由上海社科院《文学报》及全国百名评论家评出的九十年最具影响力作家十作品,张炜和《九月寓言》双双入选。

1999年北京大学反复筛选编订、由谢冕教授主编的《百年中国文学经典》,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入选的长篇小说只有五六部,《古船》和《九月寓言》都入选了。

然而,迄今只有很少数人知道,堪称为中国当代文学经典性作品的《九月寓言》,在《收获》杂志刊发之前,曾经几乎就要和《当代》杂志的读者见面。是什么原因使它和《当代》擦肩而过,失之交臂呢?

即将亮相《当代》

1990年6月,我在美国探亲一年后回到北京。当时主持《当代》杂志日常工作的副主编朱盛昌因病须全休一段时间。老主编秦兆阳也因视力不好,基本上不能看稿,他要求我这个副主编尽快了结其他事情,“全力以赴”投入编刊工作。也就是说,我要接替老朱主持《当代》的日常工作。到1991年春天,出版社领导决定给我“常务副主编”的名义,以方便工作。此后,我确实按老秦和出版社领导的要求尽心尽力地投身于工作。这期间,本想请假25天到中国作协深圳“创作之家”去,以完成记述我在纽约华人餐馆和华人衣厂打工生活的纪实文学作品,也因请不脱假而作罢。

1991年6月,我和《当代》分管山东的编辑洪清波到龙口看望了张炜。张炜于1986年在《当代》第5期发表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古船》(1987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单行本),由此而一举成名。我们刊物和作者已建立的友谊从此更加牢固。因此,当我从美国探亲回来以《当代》常务副主编的身份第一次到山东向张炜组稿时,他婉谢了其他有影响刊物的约稿,毫不犹豫地便将他花费五年心血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九月寓言》交给我们。

这期间,刊物的工作方式是:由分管各地区的编辑同仁提出拟采用的各种稿件(重点作品需经三审),在编前会上讨论并大体上确定某期刊物的基本内容,随后由我(或加上相关的编辑)向老主编秦兆阳作口头汇报,最后按主编的决定或调整,或补充某些内容,并按分工安排、布置发稿工作。

从山东回到北京,我想,下一期的主打作品当然就是张炜的《九月寓言》。为此,我和洪清波几乎是在同一天写好了自己的读稿意见。

洪清波:《长篇小说<九月寓言>印象》

(1991年6月25日)

作者描写了一个由流浪者组成的小村子,在煤矿发展影响下逐渐消亡的过程。

这样粗略地概括作品的内容只是为了便于说明而远不能囊括作品的丰富内容。作为一部难以言尽的小说,作品的题旨大致有两个层次上的意义。第一层次:作品生动、真实地展示了农民的日常生活,借以热情歌颂了中国农民勤劳勇敢、坚韧不拔的本质,同时也不回避由于中国农村长期落后,导致农民不可能有更高更广阔的精神境界这一事实。所以在他们的乐天知命、随遇而安之中又带有浓厚的愚昧麻木色彩。

在中国当代农村题材小说创作中,还没有谁像张炜这样饱含着激情和同情心去表现下层农民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也没有谁能像张炜这样既投入又超脱地反映从现象到本质都十分真实的农村生活。

有一点必须明确,作者尽管把时空尽可能地淡化了,但我们仍能感到作品所写的是“文革”和“文革”以前的历史,是发生在胶东平原上的故事。因此,作品所表现的贫困苦难是针对极“左”路线的。即使这样,作者还是对农村作了这样的基本估计:解放后,农民的生活已得到根本改善并且发展趋势是好的。

第二层:作品通过具体的生活,表现了中国农民的生存方式和生活状态。我们从那些艰难甚至是卑微的农民日常生活中,感受到农民身上潜在的那种旺盛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被描绘得活灵活现,似乎是一种生生不息的生命的河流。它们奔腾不息,不畏艰难险阻,大有奔腾到海不复还的气势。

在这个形而上的层次中,我们会有许多惊心动魄的感觉。从某种意义上讲,《九月寓言》是一首生活的颂歌。

除此之外,我们在这一层次还可以感觉到作者关于农村、农民、人类的许多哲学思考、艺术感悟。作者可能是第一个把中国农民的本质上升到文化学、人类学高度来认识的当代作家。

因此,这部作品的思想内涵超越了以往的一切农村题材小说所涉及的社会、历史、政治、经济、文化诸领域,达到了空前的深度和广度,甚至超越了作者自己的力作《古船》。

作为一部乡土小说,《九月寓言》的艺术风格也很有特色。作品的情节、人物、环境都是外在的因素,都成了作者表达某种人生思考、某种情绪氛围、某种艺术见解、某种哲学认识的手段,当然这种手段自身也绝对有独立的审美价值。

作品的艺术氛围深沉、神秘、怪诞,但显而易见这些都来源于作者对生活的感情而不是图解某种理念,所以让人们感到扎实、真实、内在。这一切就决定了这部作品是介于传统和现代之间,也可以说是将二者统一起来的成功尝试。

小说的人物一般说来还是成功的,塑造了一批可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艺术形象。尽管同《古船》,同一些传统经典作品相比,它们还没达到令人叫绝的程度,但是这与作品的类型和作者的独特追求有关。

作品的结构也有特色。全文分八章,章与章之间外在的联系比较松散,有些像系列小说。实际上,作品的衔接十分紧凑,只不过连接的材料不是传统情节线索和人物命运罢了。

作品的第一章是全篇的总纲,后七章都是对第一章的说明、丰富、完善。

作品语言很有功力,表面上看是俚俗的乡音土语,可是语言内在的情感、力量是异乎寻常的。这已接近了“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境界。

对作品的基本估计:这是一篇大气的纯文学作品。它经得住文学中人反复品味、咀嚼。作品的局限性是现实针对性、功利性较差,阅读的娱乐性也相对差,不能指望在广大读者中引起轰动。

何启治:《关于张炜的<九月寓言>和我的读后印象》

(1991年6月25日凌晨)

《九月寓言》是张炜的第二部小说,起稿于1987年11月,基本完稿于1989年“六四”风波前后,修改定稿于1991年4月。作者撰稿的主要环境是在山东龙口市。此作是在一种准独身生活的清静、幽寂的心境中苦心孤诣创作出来的艺术精品。小说包括“夜色茫茫”、“黑煎饼”、“少白头”、“忆苦(一)”、“心智”、“忆苦(二)”、“首领之家”、“恋村”等8章30节,共297700字。

我总的印象是,这是一部严肃而独特的、富有艺术个性的佳作,是一部深沉厚重的大作品。它是张炜这个有才华而又有思想的青年作家在生活、哲学、艺术和功力这几方面实力的综合体现。

小说写胶东小平原一个主要由流浪者组成的村庄里的农民生活,兼及正在开发的煤矿和更穷困的山村生活,从而表现了土地之子的道德价值观念和文明进化所形成的矛盾冲突,表现了他们的苦难和幸福,爱情和仇恨,生生死死,恩恩怨怨,并讴歌了神圣的劳动和坚韧顽强的甚至是原始的生命力。

小说深深植根于生活的土壤,它的细节、情节、人物甚至某种神秘色彩都直接来源于张炜所熟悉的胶东农村生活。如金祥进山买鏊子,露筋夫妇的野人似的生活,他们的苦中作乐,肥的妈妈为了吃一块地瓜给噎死了,大脚肥肩的凄苦出身和她对三兰子的折磨,独眼义士几十年的苦苦追求,龙眼妈喝乐果自杀反而治好了病,穷光蛋占了财主的小老婆实际上却靠母猴搬运致富,小村庄人们身上的鱼纹和“鱼廷鲃”这样的恶谥,等等,都有生活原型作依据,却又能透出作者的智慧和深沉。

小说在创作方法上离传统的现实主义越来越远,而在更大的程度上属于现代主义,即不靠情节的推进来反映生活,也不着力于艺术形象的塑造,而是在幽默、机智的调侃中创造一种庄严、沉重以至怪诞神秘的艺术氛围,从而对现实生活作出更深层次的反映并寄托作者的精神理想。这种既立足于生活,又超越时空的特色,也是《九月寓言》长久的艺术生活力之所在。它既有形散而神不散的散文文体的凝聚力,又具有西方现代主义手法的跳跃和变幻莫测,而且自始至终流淌着、燃烧着火焰一样的激情。这样,尽管具体的时代乃至人物情节都淡化了,特别是具体的政治斗争都尽量回避了,但传统文化的积淀和活力却在这里交融,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矛盾冲突却在这里奔突涌动,读者由此而见识了具有传统积淀的生活本身的原生态,并由此而冷静地审视我们民族的历史、现实和未来。也许,这正是作者的立意所在和艺术追求。

总之,《九月寓言》可归类于《小鲍庄》、《红高粱》一类所谓“纯艺术”的作品,却比它们更博大、更厚重、更深沉,也更容易为一般读者所理解。它既执著于时代,又超越了时代,从而获得了永恒的艺术价值。这是很扎实,很讲究艺术的作品。

小说最有震撼力或者说最能体现张炜艺术特色的章节是“黑煎饼”、“首领之家”和“忆苦(二)”等。

把《九月寓言》和《古船》作简要的比较是很自然的。

就超越时空的艺术生命力和现实的政治保险系数来说,“九月”优于《古船》。

就艺术形象的塑造来说,《古船》优于“九月”。赵炳、抱朴兄弟、含章、张王氏、赵多多这些艺术形象都丰满而令人难忘,而“九月”少有这样内涵深广、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其中着墨不少的赶鹦、红小兵和秃头工程师,毋宁说是苍白的道具式人物(作者说有意写成起粘连作用的人物)。

就艺术震撼力和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看,《古船》的力量像原子弹爆炸和火山爆发,让一般人能更直接地看得见感受得到,因而激动和拥有更多的读者。而“九月”却太雅了,更艺术了,更富有浪漫主义的想象力也更形而上了,它需要智力和文化素养更高的读者更冷静地去思索,更理智地去分析,才能感受到它那像深层地震或地下核试验那样的震撼力。

鉴于这是当前难得且有长久艺术生命力的佳作,也考虑到《当代》对直面人生、贴近现实的作品一贯的重视(这是应该的),而对艺术上比较内向的作品则由于多种原因关注不足,我意应全文在今年《当代》第5期刊发《九月寓言》,并组织引导一般读者理解作品的文章。

我之所以不惮其烦地全文引录两份读稿意见,就因为这是我向主编老秦汇报的主要依据,其中既有对“九月”的全面分析,也有结合《当代》实际情况提出来的要适当关注艺术上内向的作品,以及政治上比《古船》更安全等等考虑,以争取主编的理解和支持。

就这样,我按《当代》的工作程序向老秦作了汇报,获得了他的理解和同意;又为了使编辑部同仁都来关心、了解张炜这部重要作品,我特意安排《当代》当时除了专管报告文学的编辑之外的八位同仁来做“九月”的发稿工作(一人发一章)。

看来,《九月寓言》在《当代》的亮相应该是毫无问题了。

终于失之交臂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事情很快发生了逆转。

就在编辑部几乎全体人马投入《九月寓言》的发稿工作的时候,老秦表示他光听汇报不看稿子还是不放心。这样,我便挑了“九月”中比较精彩的“黑煎饼”、“首领之家”和“忆苦”给他看。

老秦很快把稿子看了,并作出了否定《九月寓言》的决定。

但这决定的落实是有一个过程的。

1991年7月11日,老秦到《当代》编辑部向大家谈他读过《九月寓言》中的“黑煎饼”等部分以后的意见。他首先强调寓言的立足点是现实,寓言的假托性应该以现实的合理性为依据。他说张炜没有学到《红高粱》。电影《红高粱》为避免原作某些不合理性而把环境放到荒原上。而《九月寓言》的故事环境是在一个村子里,怎么会一年到头吃红薯面,既有土地就要种五谷杂粮,合作化以后怎么也会这样?煎饼的制作过程也不合理,不真实,神秘化。这样在穷的基础上张扬人性就是用抽象人性来歪曲现实。讨饭女人和金祥好,金祥又想偷金友的老婆,这就是原始的性?露筋夫妇在野地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才回到村里来,这在解放后怎么可能?说到底还是表现原始生命力,表现抽象的人性。现实性和寓言性老闹矛盾,完全是叙述,没有真实动人的细节,就变成了随意性的胡扯。

总之,《九月寓言》失去了合理虚构的现实基础,表现原始生命力和抽象人性,也没有说服力。据此三点,老秦的结论是:“不能发表,发表出去很荒唐。”(以上据会议记录)

我在会上只能表示:请大家抓紧看小说原稿,下周(7月19日)再讨论一次,最后由老秦决定怎么办。

我已经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在老秦看稿并到编辑部开会谈了他对《九月寓言》的意见的次日(7月12日),我把洪清波和我的读稿意见交给另一位副主编(人文社副总编)朱盛昌,并在附信中说:“对《九月寓言》的处理应该很慎重。这不仅涉及一个作家、一个作品,而且对我刊以及本刊同仁今后如何较和谐地工作都至关重要。我至今坚持我对‘九月的基本判断。”我希望老朱能帮我说服老秦,对老秦也许会回心转意仍然抱着一丝儿幻想。

据说,这期间老秦在电话里也委婉地对张炜讲了他的意见,并建议张炜抽掉“黑煎饼”、和“忆苦”,增写五谷杂粮。这也许含有让张炜知难而退、自动撤稿的意思。但张炜没有接受。

7月19日,老秦再次到编辑部来参加会议。他在会上的讲话,对《九月寓言》的批评态度就更明确、也更严厉了。

他首先指出,“最近《当代》碰到的问题是外界矛盾的反映,很复杂,说不清,但又怕出问题。一出问题,悔之晚矣!”

关于处理稿件,他说,“选稿、审稿的心态(很重要)……不能单纯从我敢不敢冒风险这个角度看。而要问:怕不怕自己为迎合某种思潮、社会情绪而不知不觉地陷入盲目的状态中以致发生问题;怕不怕有不好的社会影响;怕不怕有负读者的厚望。”又说,“我首先盼国家安定,我很怕在矛盾尖锐的情况下助长了某种东西激化了社会矛盾”。

接着,他列举他处理古华的长篇小说《芙蓉镇》,以及某些报告文学、诗稿等例子,提出了是“怕得罪作者,还是怕在读者中影响不好,怕哪一头重要”的问题。他认为,“不能因冒失而冒风险。我们还是要珍惜《当代》……假如农村失控,那就全国遭殃。”同时提出,“(假如)整个社会信念破灭怎么办?民族生机何时恢复?(如果)消极泛滥,如何收拾?国家十年、十五年都恢复不了元气”。

“假如农村失控……如何收拾?国家十年、十五年都恢复不了元气。”了解中国国情的人,谁一听都明白,这是把《九月寓言》和两年前的‘六四风波直接联系起来了。这样把文学问题政治化,今天看来虽然荒唐可笑,但在当时造成的压力可想而知。我心里不服,却不好公开辩驳;我的同事们没有谁支持这种分析,却同样也没有谁站出来和老主编唱反调。

不仅如此,老秦在讲话中还联系柯云路的中篇小说《陌生的小城》(载《当代》1992年第2期)来展开批评说:“为什么把那儿叫历史的宫殿、权力的宫殿、金钱的宫殿?——宫殿是离人民很远的。……为什么在还没有发现权力的宫殿的问题之前就说‘仇恨一切人,连老百姓都仇恨?这就给读者传导一种错误的情绪。作者要求发头条,究竟我们是爱刊物还是怕作者?”

然后,他谈到寓言,说“寓言一般是借荒诞的故事来概括社会心理、社会思想和社会意识形态。……寓言的说服力靠情节、细节。不能因为寓言就可以对情节马虎。……而《九月寓言》写露筋夫妇在平原,在既不偷,也不抢,也不讨饭的情况下在野地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这怎么可能?金友为什么无缘无故打老婆?还有只吃红薯、红薯面?解放后为什么还这么苦?农民一年四季就种红薯?不种瓜菜和五谷杂粮?为了吃好红薯,还让人到山里买鏊子,累得要死。这怎么能说服人?这只能得出结论:人民愚昧,本能就是食色。人怎么可以不靠社会过活而靠原始生命力?这一来,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它也有原始生命呵!马克思说‘人的本质是社会各种关系的总和。这就包括历史关系、经济关系、阶级关系、文化关系、家庭关系等等。……人有了智慧、文化,对吃、婚姻都离开了动物性。”

他接着问:“什么是社会前进的动力?是人的社会实践(包括阶级斗争),而不是原始生命力。这是人的灵智性、创造性,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条件。把人变成动物是愚蠢的。离开智慧讲人的原始生命力是不对的。提倡这种脱离社会性、文化性的作品鼓吹人的原始生命力,就是鼓吹人可以为所欲为。说到底(《九月寓言》)不是纯艺术的问题,没有真正的纯艺术。”

说到这里,老秦明确静态:“所以,我坚决反对发表这部作品。”(以上据会议记录)

显然,这是老主编作出的不可动摇的决定,已经没有讨论的余地了。剩下的,只是如何尽可能善后的问题。

准备做的事情中,最重要的还是老秦自己来完成了。7月24日,在上述会议开过一周之后,经过深思熟虑,他对《九月寓言》写了十条批评意见,并为此给《当代》两位副主编写了封短信:

朱盛昌、何启志(治)同志:

我对《九月寓言》一稿的意见造成了编辑工作的困难,而且未能说服大家,心里很不安。几天来又作了一些思考,写下了思考的结果,供同志们再作参考。

秦兆阳

1991年7月24日

不难看出,兆阳同志也颇受困扰,颇感不安。他对《九月寓言》的十条意见,是郑重其事的,也是严肃认真的。为了准确地理解他对《九月寓言》的批评,特全文照录如下。

对《九月寓言》的基本看法

①作品第二章就多次出现“队长”、“红卫兵”(按,应为“红小兵”)、“忆苦”等词句,说明作者既想淡化具体时空,又不得不点明具体时空,于是作者所写的解放后的农村就成为无组织、无领导、无理性(社会理性和个人理性)、无社会性功能的,极端贫困、极端愚昧、极端盲目的、动物式的生存状态。这种“寓言”中的生活状态跟解放后实际的现实情况是绝对矛盾的。于是失去了寓言的真实性的基础,超过了合理虚构的限度,形成了作品根本性的问题。

②作者这样做的目的当然是要表现农民的“原始生命力”。于是不能不提出疑问,为什么作者不干脆把时空放在解放以前呢?那样不是更好处理吗?这是不是有意无意之间透露了作者对解放后农村历史的片面认识,并想用这种认识(极穷、极愚、极盲目、极无理性)去强调农民的原始生命力?如果作者不是这样的思路,又是什么样的思路?总之,作者害怕明确的针砭,却又不能“超越”,形成了对时空的“淡”而不“化”、“超”而不“越”的窘境。

③不错,作者强调了农民的“苦中乐”精神。但是,第一,在生活中,“愁”与“苦”是连在一起的,极苦而不知愁,完全真实吗?第二,这种“苦中乐”是原始动物式盲目性的。所以,这种描写看似歌颂了农民的乐观精神,其实是抹煞了农民要求出路的阶级本性;更重要的是抹煞了有组织有领导的理性作用的必要性,以及由此而来的生活的真实性。所以,这种“乐天”的描写,反倒加重了问题的严重性。

④最后村子沉陷,寓言何在?——对“九月寓言”作何结论?(凡寓言必有训诫作用或启示作用)有何教训?(作品所“寓”何“言”?)我没有看全部原作,只能猜想:也许是对盲目的原始生命力的批判?若然,则首先是对作者想象中(歪曲了的)无组织、无领导、无社会理性的谴责——是无的放矢的谴责。如果是这样,它不是更加重了问题的严重性?

⑤总之,作品的问题在于:寓言的虚构与生活真实的矛盾;从哲学上讲则是“抽象人性论”、“人命意识论”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矛盾;从政治思想上讲则是偏颇的思想认识的表现。

⑥凡是寓言,所寓之意皆是来自生活(受到生活的启示)并且针对生活,否则就不需要写作寓言。至于所寓之意是否正确,则是另一回事。“原始生命力”的观念本身就是一种对于生活、生命、人性的看法,它是一种片面的历史观和人生观及哲学观点。为了表现这种观念,就不能不触及现实生活。纯艺术的寓言是没有的,不涉及现实生活而要表现原始生命力是不可能的。

⑦读作品必须分析其内在的逻辑性——包括生活内容的逻辑性、作者思想的逻辑性、艺术结构和情节处理的逻辑性。因为作品既是感情的形象思维产物,也是理智的逻辑思维的产物。而且感情和形象本身就隐含着这样那样的逻辑性,只有自觉或不自觉,正确或不正确之分——而生活则是衡量的最起码的尺度,另外还有历史观、人生观、美学观等尺度。

⑧与《红高粱》比较。一、“红”中的生存状态不是极度穷苦、愚昧、盲目。这是最基本的不同点。二、“红”是写解放以前的事,在读者心里产生了一种距离感,减弱了与生活本身相印证的心理,而产生了“接受心理”。三、作品并未过分脱离个人理性和社会理性。女主角被迫嫁给(实为卖给)一麻风病人,因此她的大胆解脱(满足人性要求)成为可能。并能唤起谅解和同情。因此帮她得到解脱的男主角的大胆勇敢的行为也成为可能并引人赞许。四、以酒作坊为主要场所,以高粱地为实地的和象征性的背景,便于刻画人物的粗豪之气,并形成作品的慷慨激昂的格调。五、全篇的基调是向不合理的生存状态的大胆豪放的冲击,有一种激发热情的效果。六、所有这些,巧妙地掩盖了作品的某些根本弱点……(对此未能详述)。七、《红高粱》不是寓言,是浪漫主义意味的小说,没有“寓言何在”及“影射”的问题。

⑨寓言——这种艺术的特点也值得研究。其假托性的虚构是不能无边自由的。比如,解放后的农村实情,人们印象犹新,就不宜虚构成为荒唐无稽的故事。“红卫兵”(按,应为“红小兵”)、“队长”、“忆苦”等名词不但立即会勾起人们的回忆,而且都具有政治性的内容,也不能随意超越和淡化。寓言的寓意必须有真理性、共识性,否则就会成为谬误的、荒唐的……所有这些,细说起来话太长。总之,“九月”在假托性和寓意性两方面经不起审视和思索。

⑩解放以后的农村情况,是很复杂的,需要慎重研究的问题。一、土改和合作化初期曾大大提高了生产力,给新中国的经济建设及抗美援朝打下了根基。二、大跃进和以后,一方面水利建设、良种推广、集体苦干使生产保持一定水平;另一方面又由于日益严重的极“左”政策(公社化以后),例如“一大二公”之类,妨碍了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束缚了农民的积极性。还要看到,依靠这种体制积累了资金,使得工业建设、城市建议、大的水利建设等事业成为可能。而且农民(除三年困难外)也并不是穷到只有红薯充饥的程度。三、这种政策上的失误的确带有盲目性,但它是理性要求(主观愿望)与经验不足(客观实际)的矛盾,既不是盲目的原始生命力的表现,也不能靠原始生命力去克服,也不是由于原始生命力的原始性使得农民能够承受,更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认为几十年的农民农村完全处于毫无理性的原始动物式的盲目状态之中。当然,也不能用“像动物一样生活”去“寓言”这种生存状态。四、因此,对历史,尤其是革命历史,决不能持轻率态度。在革命的历史转折时期——在纠正历史偏差的时候,许多知识分子就易于轻率地对过去的历史下结论,并且以“高明”或“精英”自居,从而造成混乱。近年来这种混乱思想的极端就是“全盘西化”。多么深刻的历史教训啊!五、作为刊物(而且是有影响的大刊物)的编辑,不可不头脑清醒地对待这一切事态,在看稿时不可不多用脑筋。

老 秦

1991年7月22—24日

秦兆阳同志经过深思熟虑写出来的十条意见,其基本精神和他在编辑部会议上的讲话是一致的,其立论的依据和态度,特别是政治上联系“六四”风波上纲上线也是一样的,只是谴词用语没有那样夸张罢了。

由上述十条意见不难看出,秦兆阳同志对《九月寓言》的批评是针对作品和两份读稿意见来说话的,也是态度鲜明、全盘否定的。他对“(大刊物)的编辑不可不头脑清醒”的提醒,当然主要也是针对我说的。

我略感意外的一点是,老秦指示我可以将他的“十条意见”复印给张炜,以便他能原原本本地了解老秦的意见。虽然我对退稿的决定有保留,但我别无选择地只能按主编的决定处理。而老秦这种心胸坦荡的态度就使我在感到十分遗憾的同时依然对他保持着我的尊敬。

经商议,决定派《当代》编委汪兆骞同志带着《九月寓言》的原稿、不多的一点退稿费以及老秦的“十条意见”的复印件到济南去面交给张炜。

这期间,我给张炜打过电话,表示了我的歉意和无奈。而张炜的意见,据现存的记录,他本人认为作品不存在问题,作品写农村最困难时期(1958年)的农民和农村生活,表现了农民不屈不挠坚韧向上的精神,比较客观。

据说“十条意见”中有些部分,让他看了有些发凉。

《九月寓言》就这样和《当代》失之交臂了。

余波未息

我曾经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然而却不然。传到我耳朵里的话是,老秦认为,他和我的评价、处理长篇小说《九月寓言》上的分歧,不是“认识上的分歧”,而是“文学观念上的分歧”。看来,在“文学观念”前面加上点什么,也是轻而易举的事。由此带来的压力可想而知。

如果只是这样说说,倒也罢了。此后遇到的种种情况,使我感到自己能否在《当代》工作下去都成了问题。

1992年3月10日夜,我不得不给秦兆阳同志写了一封信。信中说:“……能不能像我所希望的那样留在《当代》杂志做我原来所做的工作呢?据说也不好,因为有的领导觉得你还没有原谅我在对待柯云路的《陌生的小城》和张炜的《九月寓言》这两部作品上的失误。果真如此,我想我只好郑重地表明如下的态度:一、我已经当面向你表示过,承认自己在上述稿件的处理上有失误,我愿意吸取教训,并按你的意见采取一定办法,以避免今后再出现这一类失误。几十年来党国大事上都允许失误,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一个编辑工作上的失误呢?二、我热爱《当代》杂志,已在此工作10年(赴美探亲一年除外)。我从美国回来,就是想为办好这个杂志出力。一年多来基本上停笔没写什么,就是为了集中精力编刊物。如果领导上同意,我主观上愿意继续为编好刊物略尽绵薄之力,当个好编辑,直到退休。三、如果你认为我目前留在《当代》编辑不合适,那么,我将服从组织上的安排去从事我力所能及的其他编辑工作。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我就自己的工作安排问题向你和其他领导同志坦率地说明自己的想法,以求得理解和支持。如有不当之处,亦盼批评指正。”

这封信没有得到正式的书面答复,但老秦口头上告诉我:你还是按平常那样看稿工作吧,你看过的稿件交给老朱(盛昌),老朱点头就算,他摇头就不算。语气还是平和的,但无疑也是决绝的,“常务副主编”已是有名无实,我的终审权被取消了。

到了1992年盛夏,正是老朱随出版代表团到马来西亚访问的时候,老秦又对我说,你还是安心看稿吧,不要去找陈早春(社长);如果到春节(1993年春节)他还不找你分配新的工作,那时你再找他好了。我知道,这就意味着,只要老秦当着《当代》的主编,我便不可能留在刊物编辑部工作了。

使我感到意外的是,只过了一个多月,在1992年9月,人民文学出版社调整领导班子,我被任命为副总编辑,分管当代文学的图书出版工作,从此不再过问《当代》杂志的工作,直到1997年4月,我才接替离休的朱盛昌同志担任《当代》主编。1999年,我在《当代》主编的位置上退休。我主编的最后一期是《当代》2000年第2期,负责终审的最后一部重要作品是王蒙的长篇小说《狂欢的季节》。

近年来,研究当代文学出版史、编辑史的大学文科专业和有关人士逐渐多了起来。如北大中文系的邵燕君和山东大学中文系的黄发有教授,都先后对我做过专访。后者的访谈录,已刊发在《文艺研究》2004年第2期上。我这篇文章也是在这种背景下写成的。我曾经写过《从<古船>到<白鹿原>》、《<白鹿原>档案》等文,那是比较成功的例子。但是,只讲过五关斩六将、不讲败走麦城是不全面的。在《九月寓言》的问题上,我未能说服老主编秦兆阳同志是我的编辑人生中的一大遗憾。

但《九月寓言》在《当代》引起的风波,对我个人造成的影响尚在其次。我和老秦并没有任何个人的恩怨。今天回想当时的种种,老秦对我的批评,下决心把我调离《当代》,还是他把问题看得太严重了,也许他真的认为《九月寓言》对党和国家的危害太大了。其实,退一步说,就算《九月寓言》真有问题,“一本好书可以兴邦,一部坏书可以亡国”的观点也早已被历史证明是没有道理的错误观点了。呵,文学文学,力量有限的文学,你在融冰复苏繁荣的路上,还要经受多少风霜雨雪的考验呢!

三、《白鹿原》:拔地而起的艺术高峰。它在1997年底终于荣获“茅盾文学奖”,但同年5月,在“八五”(1991—1995年)优秀长篇小说出版奖评奖时,却连候选的资格都被粗暴地勾销了

遇到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是我的幸运

1997年8月,我在和青年作家柳建伟作关于编辑、出版者与长篇小说创作关系的对话(见《五十年光荣与梦想》,载《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1期)中,曾郑重其事地说过:“我曾多次表示,我读《白鹿原》时还有一种职业的‘兴奋感和‘幸福感。有朋友告诉我说‘幸福感有点‘那个。‘那个的意思我懂,无非是不含蓄,有点太下蹲状了。今天我仍然愿意这么说。这种感觉是一个文学编辑在阅读显然会在文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的鸿篇巨著的手稿时很真实的心情,就像一个作家写出了自己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重要作品时的感觉一样。不管是作家还是编辑,这种职业状态在他的一生中不会太多。我读过和终审过的长篇小说稿不下百部,只有在读《白鹿原》、《古船》时,出现过这种状态。一旦这种状态出现了,它就可以促使一个把编辑当作终身事业的人,把个人的利害得失彻底忘却,坦然面对一切可能的意外,与这样的作品共荣辱,与写出这种作品的作者同进退。一个编辑,如果对这样的作品在基本评价或者判断上有失误,那就意味着人生道路的大失败。”

如同评论家何西来所指出的:“(这段话)写得很直白、很真诚,能够反映一个职业编辑的独立品格和敬业操守,反映了他对编辑职业的敬畏之心,以及他的自信心、自豪感和神圣的守土意识。这段话的要害是‘共荣辱,同进退六个字。只有到了我们这个年龄的过来人,才能真正懂得在近几十年来我国具体的政治文化环境下,这六个字是多么不容易做到,要做到又意味着什么。”何西来这些话可谓深得我心。

2006年6月25日,中央电视台“艺术人生”专题组为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做了专题节目。期间,节目主持人朱军在和嘉宾对话时,显然是有意地问我:刚才你说在你的编辑生涯中能遇到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是你的幸运,我没有听错吧?我一如既往毫不含糊地回答:是的,我是说在我四十多年的编辑生涯中,能遇到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的确是我的幸运,当然也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幸运。你没有听错。

那么《白鹿原》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我与它的作者陈忠实有着什么样的交往,《白鹿原》诞生以来遇到什么样的责难和压制,我为《白鹿原》的诞生、宣传、评奖究竟做过些什么工作呢?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

在小寨街头约请陈忠实写长篇小说,他感到“完全是一种茫然”

1973年隆冬一个严寒的日子里,我根据陈忠实发表在《陕西文艺》(即《延河》文学月刊)上约两万字的短篇小说《接班以后》,便约请他写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我们交谈的地点就在西安郊区区委所在地小寨的街角上。在寒风中,陈忠实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颇感惊讶而茫然地听我请他写农村题材长篇小说的建议。

关于我们的初识,陈忠实有这样的回忆:

1973年隆冬季节,西安奇冷。我到西安郊区区委开会,什么内容已经毫无记忆了。会议结束散场时,一位陌生人拦住了我,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以电台播音员为标准),声音浑厚,在他自我介绍之前,我已知觉到这是一位外来客了。在我周围工作和相交的上司同辈和工作对象中,主要是关中东部口音口语,其次是永远都令人怀疑担心患了伤风感冒而鼻塞不通说话鼻音很重的陕北人,那些从天南海北到西安来工作的外乡人久而久之也入乡随俗出一种怪腔怪调的关中话来,我已耳熟能详。这个找我的人一开口,我就嗅出了外来人的气味。他说他叫何启治,从北京来,从北京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来,找我谈事。我便依我的习惯叫他老何。以后的二十年里,我一直叫他老何,没有改口。

对于我们在西安小寨街头的初识和第一次交谈,陈忠实作了这样的回顾:“他代表刚刚恢复出版工作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来西安组稿,从同样是刚刚恢复工作的陕西作家协会(此时称陕西省文艺创作研究室,以示与旧文艺体制的区别)主办的《陕西文艺》(即原刊物《延河》)编辑部得到推荐才来找我的。他已读过我在《陕西文艺》发表的一篇短篇小说《接班以后》,认为这个短篇具备了一个长篇小说的架式或者说基础,可以写成一部二十万字左右的长篇小说。我站在小寨街道旁,完全是一种茫然,且不用吓了一跳这样夸张性习惯用语。我在刚复刊的原《延河》今《陕西文艺》双月刊第三期上发表的第一篇小说,也是我自初中二年级起迷恋文学以来的第一次重要跨越(且不在这里反省这篇小说的时代性图解概念),鼓舞着的同时,也惶惶着是否还能写出并发表第二、三篇,根本没有动过长篇小说写作的念头。这不是伪饰的自谦而是个性的制约。我便给老何解释这几乎是老虎吃天的事。老何却耐心地给我鼓励,说这篇小说已具备扩展为长篇的基础,依我在农村长期工作的生活积累而言完全可以做成。最后不惜抬出他正在辅导的两位在延安插队的知青已写成一部长篇小说给我佐证。”

对于这次未必完全符合艺术创作规律的谈话,陈忠实的评价是:“我首先很感动,不单是老何说话的内容,还有他的口吻和神色,在我感到真诚的同时也感到了基本的信赖,即使写不成长篇小说,做一个文学朋友也挺好,他应该是我文学生涯以来认识的第一个北京人。”(以上引文见陈忠实的《何谓益友》,载《我与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北京第1版)

我是1959年夏从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的。此前只是按照“阶级斗争”的基调组织过并编写过一些所谓“揭露资产阶级”的作品,如《天亮之前》之类。除了柳青的《铜墙铁壁》,并没有进入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当代长篇小说”这个领域。

那么,我作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怎么会在组稿活动中做出让陈忠实感到一脸茫然的事来呢?

首先,应该承认这是时代造成的。那时候往往就是根据领导意图和政治需要来组织写作的。既然我自己可以带着“揭露资产阶级”的任务到上海荣氏纱厂通过采访写成印行近四十万册的“小说”《天亮之前》,既然我可以带着类似的政治任务到延安组织只读过初中的知青作者写反映知青生活的长篇小说,那么,为什么不可以组织高中毕业后就长期在农村底层工作、熟悉农村、且已发表了两万字短篇小说的陈忠实来写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呢?

其次,这是我在出版社的工作岗位决定的。人民文学出版社作为一个有优良传统和较大影响的文学专业出版社,其内部有严密的分工。经过“文革”,1973年我刚从五七干校调回出版社,分配我在组织长篇小说出版的现代文学编辑室小说北组工作,西北,特别是陕西是我工作的重点。我不是什么天才编辑,认真负责的态度和对文学专业的热情还是有的。我也没有什么超乎常规的决窍,毋宁说用的是笨方法:陕西的柳青、杜鹏程、李若冰、魏钢焰、贺鸿钧等老作家和路遥、陈忠实等年轻作家的基本资料都在我的“作家资料”笔记里有所罗列。这一切,使我对陈忠实不至于一无所知,也决定了我向陈忠实组稿,就只能约请他写长篇小说。(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还没有可以发表中短篇小说的《当代》杂志。)

第三,当然也和陕西省作协向我推荐了陈忠实有关。正如忠实所言,“陕西省文艺创作研究室”向我推荐了陈忠实。

由此可见,1973年在小寨街头,我在寒风中向陈忠实约写长篇小说的行为,今天看来,未必是成熟的表现,但也确实如忠实所说,却是真诚的,也是出于基本的依赖。以为陈忠实立即就可以写出好的长篇小说来,那是幼稚无知,但一个以文学编辑为终身职业的人,如果不想和有潜力的作家交朋友,那他除非是个傻瓜。事实证明,正是我和陈忠实始于1973年的真挚友谊,以及后续的服务工作,使他在二十年后必然会把惊世之作《白鹿原》交到我的手里,一定会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当代》杂志。

《白鹿原》,我等了你整整二十年

除了少数例子,通常,搞小说创作的人总是从写短篇到写中篇,从写中篇到写长篇。陈忠实自然也不例外。

从1973年认识忠实,约请他写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之后,大约过了一年我就成为首都中央出版口派出的唯一的援藏教师,到青海西藏格尔木中学和拉萨等地工作。期间大致的情况如忠实所说,“我去陕北的南泥湾干校之后,老何来信说他也被抽调到西藏去工作,时限为两年,然而仍然继续着动员鼓励我写长篇小说。随着他在西藏新的工作的投入,来信中关于西藏的生活和工作占据了主要内容,长篇小说的话题也还在说,却仅仅只是提及一下而已……”(见陈忠实:《何为益友》)

1976年结束援藏教师的工作回到北京后,社里却安排我到鲁迅著作编辑室去为新版《鲁迅全集》做编辑注释工作。到1980年底,我在担任《朝花夕拾》、《野草》、《华盖集》等几个集子的责任编辑并完成发稿任务后,才按自己的兴趣和新的工作需要调到人文社新办的《当代》杂志(1979年创刊)去当编辑。在鲁迅著作编辑室这几年,因为新的工作压力让我无暇旁顾,竟是基本上停止了与当代文学作家的联系,包括陈忠实。所以,当忠实从《当代》发稿编辑的名单中发现我的名字后,立即主动写来了热情洋溢的信。

他说:“尽管好多年没有通信息,在我的心里,仍然保存着对您的美好的记忆,您对人的真诚和热情……只能使人怀恋,而难于忘记。看到3期《当代》的责任编辑署名中,有您的名字,十分高兴。……我这几年间,没有出过陕西,每遇见北京来访的编辑或朋友,总是打听您的工作所在,皆无所获,现在无意间得到,便想跟您联系。”

他还说,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乡村》已经发排,现在想试一试中篇了,“我就想,不写不论,如果真能写成第一个中篇,无论好坏,一定先送您……倘能经您帮助修改而后刊出,也算是对您几年前费心费力的一个补救吧。”(见1981年7月9日陈忠实来信)

陈忠实第一部中篇小说《初夏》的初稿写于1981年4月,经过三番两次艰难的修改,从结构、人物、立意等各方面吸收了编辑部的意见(包括主编老秦的意见),终于在1984年初经三改而定。这期间,他还经历了下基层生活和集中学习的安排。《初夏》从一个小中篇,改成了一个时代感很强,反映当代农民命运的独特而丰厚的大中篇(近十万字),配上插图,作为头条作品,刊发于《当代》1984年第4期。

《初夏》从初稿到刊发,历时近三年,陈忠实改得很艰难,甚至痛苦,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也慢慢走向成熟。他在1984年7月27日给我写的信中说:“我想到了习作《初夏》中的冯景藩老汉。我至今仍然遗憾没有把它写得更丰满,但有一点可以自慰:我的冯景藩是我对生活体察的结果,我没有背向实际生活。”而对于《初夏》由初稿到定稿的修改,他作了这样的回顾:“《初夏》终于要见诸于世,我现在依然不能忘却这部稿子的修改历程。只有我和你最清楚了。我不禁想,如果当初我把这篇东西不是送给你,大约不会有二稿和三稿的,可能早已付之一炬了。我现在翻看当初给你看的那一稿底稿,自己都觉得无法看,而你从中看到了主要之点(当时很不明显),而终于促使了这部稿子的发展,我每想到此,真是感佩之至!”

忠实,忠实,真是忠厚、诚实啊。其实,一部作品写作、修改的成功,根本上是靠作家的努力,是决定于作家的生活积累、思想艺术修养和语言、技巧等艺术手段,编辑的责任只是在作者修改作品的过程中,给他当好参谋,出好主意,当然也要在他感到困惑时给以鼓励和耐心的等待。我正是这样做的。

从1962年高中毕业到1982年调入陕西省作协从事专业创作的这二十年时间里,陈忠实一直在农村。他当过农村中、小学教师,基层干部,公社副书记兼副主任一当就是十年。因而,对于六、七十年代以来的中国农村生活,陈忠实可以说不经意间就谙熟于心,对农村的各色人物由于经常厮混在一起,自然也和对自己身边人乃至家里人那样熟悉了。

然而,仅仅是熟悉农村和农民,对于创作的大突破是远远不够的。1998年,我和忠实已经是很熟悉的好朋友了,这年的10月15、16日,我趁到西安出差的机会对他作了专访。在访谈中,忠实对酝酿和他作《白鹿原》这部长篇小说有过坦率、真诚的回顾。

对此,我在《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一文(载《当代》1999年第3期)中,有过这样的记述:

“陈忠实虽然有没上成大学的遗憾,但新时期以来他没有放过可能得到的自学的机会。在广泛阅读的基础上他曾经较集中地读莫泊桑和契诃夫的短篇小说,读了《世界短篇小说选集》(上、中、下三册,含上百位作家的佳作)。阅读不但使他关注小说的艺术结构,而且认识到作家不仅要熟悉生活,感受生活,而且要把感受生活的能力提高到感受生命的程度,那创作就会得到一种升华。这种体会是通过阅读作品得到的感悟。比如写十月革命的作品,他认为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在同类作品中是进入了生命体验的有深度的作品。在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中,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独特的感觉就来自生命的体验。包括阿连德的《妹妹》,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也都是生命体验比较深刻的作品。总之,关注人的生存状态,争取人的合理的生存状态,这是忠实广泛阅读后产生的对生命体验的深刻体会和强烈共鸣。在中国当代作家中,他认为张贤亮的《绿化树》就是这样的有深度的好作品。

“正是有了这样的认识,忠实对自己的创作才有了新的思考和新的追求。他因而对自己以前的作品也有了新的评价,如1984年的中篇小说《初夏》等颇得好评的作品,他认为也只是写好了感人的生活故事,只是生活体验的产物。而到了1985年写《蓝袍先生》,才有了突破,才接近了生命体验的深度。真实的生活故事可以感动读者,但只有写好了人的生存状态,表现出生命意识中深层的东西,才能在读者心灵的深处引起强烈的共鸣和真正的震撼。忠实认为,他到写《蓝袍先生》时已经有所感悟,但认真地去努力表现各个历史阶段各种人物的生存形态,那还是到《白鹿原》才算完成。

“总之,有了这种认识的感悟,有了写作《蓝袍先生》时对我们这个民族命运的深入思考,还有生命本身发出的强大的蕴含欲望的张力,使忠实强烈地意识到,如果到他五十岁还不能完成一本死后可以放在自己棺材里当枕头用的大书,那以后的日子难以想象怎么过。这是在1986年,在忠实刚交四十四岁时面对人生的重大课题。然后便有了两年的认真的思考和扎扎实实的准备,以及长达四年之久(1988年4月至1992年3月)坚韧不拔的努力。尔后才有史诗式的长篇巨制《白鹿原》的诞生,而一员功勋卓著、风采超群的大将便屹立在中国当代文坛上。”

陈忠实是在农历1991年腊月25日写完《白鹿原》的最后一句话的。但他还不是很有把握,他只是告诉妻子和孩子,同时嘱咐她们暂且守口,不要张扬。他怕的是,如果不是作品的艺术缺陷而是触及到某些方面不能承受,便只好将它封存起来,直到社会对文学的承受能力增强到可以接受《白鹿原》这样的作品再说。幸而,忠实说,1992年初,他在清晨的广播新闻中听到邓小平南巡讲话的摘录。思想要再解放一点,胆子要再大一点……等等。他“在怦然心动的同时,就决定这个长篇小说稿子一旦完成,就立即投送出去,一天也没有必要延误和搁置。”于是,忠实写道:“我终于拿定主意要给何启治写信了。……一封期待了四年而终于可以落笔书写的信,我将第一次正式向他报告长篇小说《白鹿原》写成的消息。”(见陈忠实《何谓益友》)

如上所说,当我从1980年年底发完新版《鲁迅全集》的相关稿件奉调到《当代》杂志当编辑之后,一直关注着陈忠实的长篇创作,却也信守着关心而不催逼的诺言。而忠实是个讲究诚信的人。因此,当忠实完成了《白鹿原》,并决定可以把它投送出去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写信给时任《当代》杂志常务副主编的我。忠实说:“大约到公历(1992年)2月末,我决定给何启治写信,报告长篇完成的消息,征求由我送稿或由他派人来取稿的意见。如能派人来,时间安排到3月下旬。按我的复阅进度,3月下旬的时限是宽绰富余的。信中唯一可能使老何会感到意外的提示性请求,是希望他能派文学观念比较新的编辑来取稿看稿。这是我对自己在这部小说中的全部投入的一种护佑心理,生怕某个依旧长着‘左的教条的嘴巴一口给唾死了。信发走之后,我才确切意识到《白鹿原》书稿要进人民文学出版社这幢高门楼了。”(见《何谓益友》)后来忠实还告诉我,尽管此前(1991年夏天),已有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张女士和作家出版社的朱女士先后向他组过长篇稿子,忠实都以与我有约在先须守友道为由婉言谢绝了。

哦,《白鹿原》,美丽的《白鹿原》,魅力四射的《白鹿原》,等了几乎二十年,盼星星盼月亮,我总算把你盼来了。

编辑生涯中的唯一:我既是《白鹿原》的组稿人、终审人,还是它的责任编辑

我把陈忠实来信交给当时主管《当代》杂志工作的人文社副总编老朱等人传阅,商议后便安排当时当代文学一编室(主管长篇小说书稿)的负责人高贤均和《当代》杂志的编辑洪清波去西安等地组稿。陈忠实在1992年3月25日到车站接高、洪二位,过了两天把一大包沉甸甸的稿子交给他们,“那时忽然涌到嘴边一句话,我连生命都交给你们了,最后关头还是压到喉咙以下没有说出,却憋得几乎涌出泪来。”(见《何谓益友》)

高、洪二位在西安开往成都的火车上便看起了这部陈忠实视为生命一部分的小说,一看便不由得拍案叫好。面对《白鹿原》,我们《当代》杂志和人文社所有参与看稿的同仁的总体认识都是一致的。一些具体的意见也在讨论沟通中得到了大致的认同。这样,从1992年4月到6月,《当代》杂志和当代文学一编室共六位编辑先后看完了这部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并分别签署了审读意见。《白鹿原》分两期在《当代》连载(1992年第6期和1993年第1期),并在1993年6月出版单行本。

《白鹿原》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呢?

这是一部描写陕西渭河平原五十年变迁的雄奇史诗,一轴中国农村斑斓多彩、触目惊心的长幅画卷。它从清末民初写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跨越了旧民主主义革命到新民主主义革命这两个历史阶段。在这半个世纪中,国、共两党从联手进行反封建斗争到兄弟阋墙,分裂争斗,再到联合抗日和抗战胜利后长达三年多的内战……这中间的艰难曲折、残酷惨烈,真有写不完的动人故事。而陈忠实就把这大动荡、大变革的时代生活浓缩地化为渭河平原上白鹿原这个村镇里白鹿家族两代子孙的矛盾纠葛和恩恩怨怨:巧取风水地,恶施美人计,孝子为匪,亲翁杀媳,兄弟相煎,情人反目,血雨腥风,剑拔弩张,翻云覆雨,王旗变幻……家仇国恨交错缠结,古老的土地在新生的阵痛中战栗。在作者精心结构的历史舞台上,演出了一幕幕惊心动魄、振聋发聩的人生活剧。

在这场历史性的大折腾、大厮杀中,其主要人物的命运大多是悲剧性的:共产党的坚强战士白灵被自己人活埋,红三十六军全军覆没,本质上真的拥护共产党的黑娃在解放后被错杀,革命的领导人鹿兆鹏不知所终;为推翻满清王朝搞民主革命的国民党很快走向反面,在反共中自毁江山,结果田福贤解放后被镇压,鹿子霖被吓傻;以小说主人公白嘉轩为代表的封建村族派在解放后的新社会中已经无所作为——白嘉轩所代表的阶级早就该退出历史舞台,但他所恪守的传统道德观念、哲学理想却无疑还有某种价值。此外,白嘉轩视为淫妇、祸水的田小娥则冤屈地死于鹿三的梭镖下……

对于陈忠实苦心经营的这么一部现实主义长篇巨著,《当代》杂志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们有幸成了专业文学出版单位的第一批读者。他们对《白鹿原》总体上肯定、赞赏,但在具体评价上,其实还是不尽相同的。为了说明问题,我们不妨回过头来看看当时的几份审稿意见。

(一)《当代》杂志审稿意见

洪清波的初审意见(1992年4月18日):

作品最突出的优点是,所描写的生活非常扎实,因而就大大丰富了作品的内涵……当代文学创作中,如此生动、丰富、真实描写农村生活的还不多见。

其次,人物形象非常成功。白嘉轩、鹿子霖是两家的家长,他们的命运无不与历史许多重大事件相关,所以他们是那个时代中国农民的缩影。用既定的思想观点很难判断他们一生的是是非非,但是读者无法怀疑他们的真实性。

在艺术表现上,总的看来十分朴素。作品以叙述为主。一般说来叙述得比较清楚,并显示出一定的丰富性,但也有个别地方有枝蔓(和)不合理的问题。当然,作为一部长篇,这种朴素的表现方式,显得有些单调,特别是有时候该出情绪的地方,烘托不上气氛。但这也与作者的写作风格、描写内容有关。此作是比较冷静的现实主义作品,很少渲染夸张。

总之,此作可读性较强,内容丰富,认识深刻,我以为是不错的作品。

常振家的复审意见(1992年5月3日):

这是近年来一部比较扎实的作品,历史感强,人物形象鲜明而丰满。特别是作者能把人物的命运与性格的展示同整个社会的历史变迁结合起来,这就不仅加强了人物性格的深刻性和丰富性,而且使作品产生了一种厚重感。

作品不足之处在于笔墨过于均匀,变化较少,“浓淡相宜”注意不够。有些性的描写似应虚一些。但总的来说,这还是一部不错的作品。

何启治的终审意见(1992年6月30日):

这是一部扎实、丰富,既有可读性又有历史深度的长篇小说,是既有认识价值又有审美价值的好作品。

此作体现了比较实事求是的历史观、革命观。在政治上是反“左”的,是拥护十三届三中全会正确思想路线(实事求是)的。写国民革命,写国、共又合作又斗争的历史相当冷静、准确、可信。可以说比较形象、真实地描绘了国、共两党初期闹革命的真实面貌,如十六章写白灵、鹿兆鹏以铜元的正反定入党的对象,其后又在实践中互变为另一党的党员,就很有时代特色。

此作通过白、鹿两个家族,两代人的复杂纠葛,反映国民革命到解放这一时期西安平原的中国农村面貌,也是准确而有深度的。我们有一个时期用简单的阶级斗争(甚至扩大化)观点来统帅一切,事实已证明这是不符合历史真实的。《白鹿原》在这一点上显示了作者的冷静和勇气,而作为文学作品,则显得既新鲜又深刻、准确,因而特别值得肯定,值得重视。

作品的历史观和革命观都不是概念的表述,而是通过活生生的艺术形象塑造和生动、形象的生活画面来表现的。

如老一代的白嘉轩、鹿子霖、朱先生就写得很好。朱先生作为一个有骨气的正直博学的知识分子的形象写得很成功。白嘉轩作为一个有原则且能身体力行的倔强的族长形象也很动人。十六章写他被打断了腰仍不失威仪,夺过鹿三的牛鞭子在夕阳中扶犁耕地,就像一幅充满悲壮意味的夕照图。鹿子霖干尽了坏事,但也不是简单地(写他)干坏事,都按一定的生活逻辑落笔。凡此,显示了作者的冷峻和艺术功力。(长工鹿三的形象也值得注意)

当然,鹿兆鹏、鹿兆海兄弟和白灵、白孝文、黑娃等形象也不错。特别是小娥这个表面看似淫荡而实际上并未泯灭人性的艺术形象也是成功的,值得注意的。

这就牵涉到此稿的性描写如何处理的问题。首先,我赞成此类描写应有节制,或把过于直露的性描写化为虚写,淡化。但是,千万不要以为性描写是可有可无的甚至一定就是丑恶的、色情的。关键是:应为情节发展所需要,应对人物性格刻画有利,还应对表现人物的文明层次有用。自然,应避免粗俗、直露。试想,如果《静静的顿河》去掉了阿克西尼亚会成个什么东西?如果《子夜》删掉了冯云卿送女儿给赵伯韬试图以美人计刺探经济情报这段情节又怎么样?(这情节不但写活了赵伯韬的狂傲、冯云卿的卑鄙,也写出了冯女的幼稚和开放。)《白鹿原》的小娥就是个很重要的形象。她在鹿子霖调唆下拉白孝文下水这一段性情节,就很能表现鹿子霖的卑鄙,白嘉轩的正直、严厉,以及小娥和白孝文的幼稚和基本人性、为人态度等,是不可少的情节。

此外,作品还有一些比较弱的或比较经不起推敲的部分(如922页写白灵发动学潮,1218页鹿兆鹏让鹿兆海送白灵到张村,1427页反反复复讲白孝文买鹿家门楼等等),应在编辑时或删或作适当改动处理。

陈忠实迄今最重要、最成功的小说就是这一部……赞成适当删减后采用,刊《当代》今年第6期和明年第1期。请发稿编辑把文字加工工作做细一些。

朱盛昌(时任人文社副总编辑,实际主持《当代》杂志工作)意见(1992年8月10日):

按何启治同志的意见处理。

关于性描写,我不是反对一般的两性关系描写。对于能突出、能表现人物关系、人物性格和推动情节发展所需要的两性关系的描写是应当保留的。但直接性行为、性动作的详细描写不属此例,应当坚决删去,猥亵的、刺激的、低俗的性描写应当删去,不应保留……不要因小失大。

(二)当代文学一编室审稿意见

刘会军的初审意见(1992年12月18日):

这部作品既有严肃深刻的思想内容,又有生动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两者完美的结合,提高了小说的品味。它对生活的冷峭、深邃的描写,对人物琢磨不定,但又入情合理的性格刻画和总是出人意料的情节发展,以及篇幅宏大而情节、人物单线发展却又完整自然的框架式的艺术结构,都显示出作品的独到之处。它既能引起作家、出版家、学术研究者的重视,也能受到一般文学爱好者的喜欢,能引起社会的强烈反响。它的经济效益在目前情况下不敢企盼过高,但希望在文学评奖中获奖,还是抱有信心的。

高贤均的复审意见(1993年1月11日):

同意刘会军同志对作品的分析和评价。

这部以叙事为主要表现手段的小说,其艺术感染力却强于众多浓墨重彩着力描绘的作品,原因就在于生活本身的丰富和魅力。作者沉潜数年,努力探索生活本质,研读名著,反思以往创作,终于摆脱了过去种种观念、戒律、创作模式的束缚,走上了真正的现实主义创作道路,并调动了自己的全部生活积累和生活感悟,完成了这部现实主义巨著,从而在自己的创作历程上飞越了几级台阶。这部作品在艺术手段的运用上少有出彩之处,但它的恢宏气势、扑面而来的真实感、生动复杂鲜活的人物形象,内涵无穷,使人见仁见智的情节,都令人信服地说明了生活的力量、真正现实主义的力量。这是近几年不可多得的长篇小说佳作,远非那些耍花枪的时髦作品所能比拟。应该作为我社重点作品推出。

何启治(1992年9月,由《当代》杂志常务副主编调任人文社副总编辑,分管当代文学的图书出版工作)的终审意见(1993年1月18日)

同意初、复审对《白鹿原》的基本评价。这是一部显示作者走向成熟的现实主义巨著。作品恢弘的规模、严谨的结构、深邃的思想、真实的力量和精细的人物刻画(白嘉轩等可视为典型),使它在当代小说之林中成为大气(磅礴)的作品,有永久艺术魅力的作品。应作重点书处理。

以上六人七份审稿意见,是《白鹿原》面世之前,业内人士对其评价的正式文字记录,值得重视。从上引宝贵的档案资料中,我们不难看到,起码在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的工作制度和工作作风还是比较严格的,比较严谨的;在对待《白鹿原》这部让人耳目一新的大作品上,参与者总体上是肯定的,却也不难看出其中的差别。

至于我,由于工作的变动而签署了两份终审意见,其中为了把《白鹿原》推荐给《当代》读者那一份比初、复审意见都长得多,也不惜使用诸多赞美之辞。这除了出于由衷的欢喜,还显然是有意为之——其中不仅涉及某些敏感的政治话题,在为田小娥这个复杂的妇女形象和小说的性描写辩护时,更是不吝惜笔墨。从中,有心的读者当不难体察,我是针对内部争论中某些不同意见说话的。同时也说明,在《白鹿原》尚未公开在社会露面时,我已介入了关于它的辩论,以后自觉地参与公开的辩论,也就是很自然的事。

按照人文社的惯例,对作品负终审责任的人一般是不会同时担任责任编辑的,只有作品确实重要,编辑部又可能要面对上级领导和社会上的某种压力,终审人才会同时成为责任编辑以示郑重承担责任。

我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成为初版《白鹿原》的三位责任编辑之一。由此,便成就了我的编辑生涯中的唯一:我既是《白鹿原》的组稿人、终审人,又是它的责任编辑。

《白鹿原》就这样在《当代》和人文社编辑们的赞赏关注之下走向社会,走向读者。而有心人在读过上引审稿意见之后,也更能体察《白鹿原》诞生时所处的气候、土壤和生存环境等条件。

东边日出西边雨,欢呼之外有杂音

实际上,我们当初把《白鹿原》看作很严肃的文学作品,并没有把它当作畅销书,所以初版只印了14850册,稿费也只按千字几十元付酬。到盗版本蜂起,我们才手忙脚乱地加印,到同年10月已进入第七次印刷,共印56万多册;为维护作者的权益,也才重订合同,按最高标准的10%版税付酬。此后,作为雅俗共赏的常销书,《白鹿原》每年都要加印,迄今总印数已达二百多万册(含修订本、“茅盾文学奖”获奖书系、“百年百种中国优秀文学图书”书系、1993年原版本和精装本等)。陈忠实自己掌握的资料显示,《白鹿原》的盗印本已接近三十种,其印数也已接近正版。如此看来,说《白鹿原》的实际总印数迄今已有400多万册,当不为过。

《白鹿原》一出世,评论界欢呼,新闻界惊叹,读者争相购阅,一时“洛阳纸贵”。1993年7月16日在北京文采阁举行了《白鹿原》研讨会,同年10月20日,又在作者所在的西安举行了作品研讨会。讨论中虽然也有一些见仁见智的学术上的争论,但压倒性的是一片赞美之声。

前辈评论家朱寨指出:“《白鹿原》给人突出的印象是:凝重。全书写得深沉而凝练,酣畅而严谨。就作品生活内容的厚重和思想力度来说,可谓扛鼎之作,其艺术杼轴针黹的细密,又如织锦。”(见《白鹿原》评论集第4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7月第1版)

张锲说:“《白鹿原》给了我很多年来未曾有过的阅读快感和享受。”有“初读《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红楼梦》时那种感觉”。(见1993年7月16日《白鹿原》北京研讨会纪要,转引自《<白鹿原>评论集》第432页)

范曾读《白鹿原》后即赋七律一首:“白鹿灵辞渭水波,荒原陌上隳宗祠。旌旗五色凫成隼,史倒千秋智变痴。仰首青天人去后,镇身危塔娥飞时。奇书一卷非春梦,浩叹翻为酒漏卮。”并附言:“陈忠实先生所著白鹿原,一代奇书也。方之欧西,虽巴尔扎克、斯坦达尔,未肯轻让。甲戌秋余于巴黎读之,感极悲生,不能自已,夜半披衣吟成七律一首,所谓天涯知己斯足证矣。”(据范曾赠《白鹿原》作者手迹)

还有海外评论者梁亮也十分激赏地指出:“由作品的深度与小说的技巧来看,《白鹿原》肯定是中国内地当代最好的小说之一,比之那些获得诺贝尔奖的小说并不逊色。”(《从<白鹿原>和<废都>看大陆文学》,载《交流》1994年第14期)

至于一般读者的热情反应,也可以说是异彩纷呈、绚丽多姿:

人文社前总编辑屠岸在《白鹿原》的前半部刊发于《当代》1992年第6期后,便应音乐家瞿希贤之请为他寻找《白鹿原》的下半部。原来瞿的女儿在法国学美术,一批海外学子在《当代》杂志看到《白鹿原》的上半部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寻找它的下半部。

在众多读者来信中,一位石家庄的医生或护士的来信特别让忠实感到温馨欣慰的同时也感到沉重。他(她)未必具体知道陈忠实为完成《白鹿原》多年来所经受的心灵的煎熬和所作的坚韧不拔的努力,却在信里说:“我想写出这本书的人不累死也得吐血……不知你是否活着还能看到我的信么?”忠实拿着这薄薄的两页纸,怎禁得住热泪盈眶啊!

还有人记述1993年盛夏某日,陈忠实在西安市北大街省新华书店为《白鹿原》签名售书的盛况。从清晨六时到烈日当空的中午,西安市和从咸阳、铜川、临潼、宝鸡等地赶来的读者排成了长队。甚至有从北京到西安出差的人,也加入了等候签名售书的队伍。向陈忠实致敬的读者,不但有送红玫瑰的大小伙子,还有送上两把梳子,并说明如何使用梳子才有益大脑的理发师。此情此景,着实令人感动。(见1993年11月15日《香港作家》郑文华文)

据说还有两位海外和台湾的女作家,哪怕陈忠实不在西安,也不惜长途奔波,一定要找到他,和他拥抱致意。

2004年8月22日网上还有一则新闻:《白鹿原》出版后,陕西长武县农民任安民八十多岁的父母对小说爱不释手,但因年老眼花,看书很吃力。孝顺的任安民便用毛笔小楷手抄这部五十万字的小说供父母赏读。不料父母未及读完已先后去世。陕西省书画研究院有关负责人得知此事,鼓励任安民将小说抄完。任安民花了五年时间将小说分34册抄完。近日,该手抄本经陈忠实题写书名,按原貌出版发行,并被陕西省书画研究院收藏。……(转引自石一宁专访:《说不尽的<白鹿原>》,载2004年9月4日《文艺报》)

从评论家、作家、艺术家到普通读者,对《白鹿原》的反响如此热烈,着实令人感动。

自然,我们已经注意到,自《白鹿原》问世以来,就在读者欢迎、好评如潮的情况下还另有种不同的声音。例如,朱伟就在他的《<白鹿原>:史诗的空洞》一文中说:“这部《白鹿原》使陈忠实丧失了自己。”然后慨叹:“一部使艺术家丧失了自己的作品,被捧上了那样的高位,这难道不是中国文学的悲哀吗?”张颐武则在《<白鹿原>:断裂的挣扎》中表示惋惜说:“《白鹿原》却仅仅是一个在断裂处挣扎的文化产品。陈忠实的卓绝的努力和虔诚的创作态度并未结出理想的果实。”孟繁华也认为,《白鹿原》不过是引领着读者在已往的“隐秘岁月”里,作了一次“伪‘历史之旅”——即“消闲之旅”而已。(上述三文均见于《文艺争鸣》杂志1993年第6期)

如果说,上述言论只是文艺圈内不同的意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本属正常的学术性争鸣的话,另外有些现象就只能让人深深感到压抑而又无奈了。

1993年7月,在好评如潮的情况下,我理所当然地组织了一些评论家写文章,并将朱寨的《评<白鹿原>》和蔡葵的《<白鹿原>:史之诗》两篇短文送首都某大报。清样都排好了,就要见报了,却终于被退了回来。原来是某领导机关有一位负责人不喜欢《白鹿原》,指示不要宣传《白鹿原》,于是批评或赞扬《白鹿原》的文章便都不让发表。(这两篇文章后来收入2000年7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白鹿原>评论集》,已经在报纸禁发七年之后了。)

1993年11月,人文社奉命以《当代》杂志编辑部和当代文学一编室的名义,就《白鹿原》的组稿、审稿、编辑、发行等情况向上级领导机关写一报告。几乎同时,中国作协创研部也受命向上级写过关于《白鹿原》的报告。期间,新上任的某领导机关一把手还曾约人文社前总编辑屠岸,听取他对《白鹿原》的评价和意见。好在这些报告和谈话虽然反映了某些批评意见,但总体上都是充分肯定《白鹿原》的。屠岸还明确指出《白鹿原》是新时期人文社出版的最优秀的四部长篇小说之一。(另外三部为:《芙蓉镇》、《南渡记》和《活动变人形》)这件事以后并没有下文,但领导机关如此郑重其事地关注一部长篇小说,在我的工作经历里是绝无仅有的,也是十分罕见的。

1996年4月下旬,有关领导机关在福州闽江饭店召开“繁荣长篇小说出版专题研讨会”,全国各文艺出版社均有代表参加,我代表人文社与会。会议的总结报告认为,“弘扬主旋律,提倡多样化”是二为方向和双百方针的具体化。而“主旋律”的含义是很丰富的,即指“一切有利于发扬爱国主义、集体主义、社会主义的思想和精神,一切有利于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思想和精神,一切有利于民族团结、社会进步、人民幸福的思想和精神,以及一切有利于用诚实劳动争取美好生活的思想和精神”。认为这“四个一切”就为长篇小说的出版提供了广阔的天地。会议的主持一开始就传达了当时最高领导人提出的意识形态工作的四项任务,即著名的“以科学的理论武装人,以正确的舆论引导人,以高尚的精神塑造人,以优秀的作品鼓舞人”。整个会议对于《白鹿原》这样在市场上长盛不衰的作品不予置评,肯定了一批作品,批评了一批作品,可就是不提《白鹿原》,仿佛它不存在似的。我在讨论发言中只好说,我拥护“以优秀的作品鼓舞人”的提法,但决不赞成以是否鼓舞人作为判断作品是否优秀的标准。试问《静静的顿河》、《安娜?卡列尼娜》、《红楼梦》等公认的中外优秀的长篇小说,难道能用是否鼓舞人来判断它们是否优秀吗?这种似乎是另类的意见,自然在会议上也得不到呼应。

这种状况到了1997年还没有好转。这年5月,在天津开会评“八五”(1991—1995年)优秀长篇小说出版奖时,我以评委的身份联合另外两位评委(雷达、林为进)建议把《白鹿原》列入候选作品的名单中,却意外地受到临时主持人的粗暴干预。我也由此明白,到那时候,某些主管官员的心目中,长篇小说《白鹿原》竟是连评奖候选的资格都没有的。

就这样,不管读者怎么喜欢,不管文艺评论界如何赞赏,《白鹿原》在长篇小说评奖中却连候选的资格都没有,在报纸上也不让宣传,真是如同被晾在无物之阵里,让人深感压抑而无奈。后来,我从一个在新闻界工作的朋友那里了解到,原来是某领导机关的一位领导人在一次什么会上说了批评《白鹿原》,不要再宣传《白鹿原》的话。这样,就真的把《白鹿原》晾起来了。不管什么正式场合和活动,《白鹿原》竟成了敏感的、可能招祸的、不能碰的话题了。

和这种暗地里的压制不同,某业务主管部门的负责人王枫倒是很直白地说出了他对《白鹿原》的不满。他说,写历史不能老是重复于揭伤疤,“《白鹿原》和《废都》一样,写作的着眼点不对。”并指出,“这两部作品揭示的主题没有积极意义,更不宜拍成影视片,变成画面展示给观众。”(见1993年12月13日《羊城晚报》转引《金陵晚报》常朝晖文)其立场鲜明,态度坚决,只是简单粗暴也一目了然。后来,又听说有位领导干部听取手下某干部汇报对《白鹿原》的看法时,有“你认为《白鹿原》这么好,那你说说它能鼓舞人吗?”的诘问。可见我的“《白鹿原》猜想”其源有自,并非无端猜测。

如果《白鹿原》没有获得茅盾文学奖,那就不仅仅是这一奖项的悲哀,而是整个中国当代文学的悲哀了

我曾经明确地说过,“在我看来,《白鹿原》不仅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而且也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继承了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之一,是当代中国最厚重、最有概括力、最有认识和审美价值,也最有魅力的优秀长篇小说之一。它荣获当代中国长篇小说的最高奖项——茅盾文学奖,是当之无愧的;相反,如果它没有获得茅盾文学奖,那就不仅仅是这一奖项的悲哀,而是整个中国当代文学的悲哀了。”(见《<白鹿原>档案》,载《出版史料》2002年第3期)

让我们回过头来,先看一看《白鹿原》诞生以来在各种评奖活动中的情况吧。

1993年6月10日,《白鹿原》获陕西省作协组织的第二届“双五”最佳文学奖。

1994年1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由一批资深编辑组成的评委会通过认真讨论和无记名投票,一致同意授予《白鹿原》以“炎黄杯”人民文学奖(评奖范围为1986—199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

此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白鹿原》在比较具有官方色彩的评奖(例如“国家图书奖”)活动中,均告落选。如前所述,在“八五”(1991—1995年)优秀长篇小说出版奖的评选活动中,它连候选的资格都被粗暴地勾销了。

在这种情况下,《白鹿原》要想冲击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最高奖项,真是谈何容易啊!

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评议从1995年启动,到1997年12月19日揭晓,历时两年多,其中的麻烦复杂不难想见。

《白鹿原》先在23人专家审读小组(读书班)顺利通过,却在评委会的评议中出现了不小的分歧,以致评委会副主任陈昌本在评议过程中不得不打电话给陈忠实,转达了一些评委要求作者进行修订的意见。这些意见主要是:“作品中儒家文化的体现者朱先生这个人物关于政治斗争‘翻鏊子的评论,以及与此有关的若干描写可能引出误解,应以适当的方式予以廓清。另外,一些与表现思想主题无关的较直露的性描写应加以删改。”(见《文艺报》1997年12月25日第152期“本报讯”)

对上述修订意见,陈忠实表示,他本来就准备对书稿进行修订,本来就意识到这些需要修订的地方。于是,忠实又一次躲到西安郊区一个安静的地方,平心静气地对书稿进行了修订:一些与情节和人物性格刻画没多大关系的、较直露的性行为的描写被删去了,如删去了田小娥第一次把黑娃拉上炕的有一些性动作过程的描写(可参看《白鹿原》原版136、137、138页),还删去了鹿子霖第二次和田小娥发生性关系的过程的描写(可参看《白鹿原》原版258页)。关于国、共两党“翻鏊子”的政治上可能引起误读的几处,或者删除,或者加上了倾向性较鲜明的文字……总共不过删改两三千字的修订稿于1997年11月底寄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修订本于12月出书。

据说,在评委会对《白鹿原》的评价出现明显分歧时,延安抗大、鲁艺出身的老评论家陈涌(杨思仲)对它的肯定起了重要的支持作用。

无疑,陈涌对《白鹿原》的肯定对它的获奖起了重要的作用。陈忠实自己也很看重陈涌的意见,因为是否评上茅盾文学奖是一回事,《白鹿原》是否存在“历史倾向性问题”,又是另一回事。所以,当我打电话告诉陈忠实,说陈涌对某位评论家坦言,《白鹿原》不存在“历史倾向性问题”,这个看法已经在文学圈子里流传开来以后,陈忠实坦言,“我听了有一种清风透胸的爽适之感”。(参见《何谓益友》)

当然,陈忠实本人适当的妥协和对《白鹿原》所作的并非伤筋动骨的修订,对它的获奖也是重要的——毕竟,每个评委只有投一票的权力,哪一票都可能起关键的作用啊!

总之,陈忠实著长篇小说《白鹿原》(修订本)就这样终于榜上有名,荣获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最高奖项——茅盾文学奖。1998年4月20日,它的作者陈忠实终于登上了人民大会堂的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颁奖台。

关于《白鹿原》经过修订才获得茅盾文学奖,当时文学圈内颇有一些对作者不理解的甚至有所贬损的话。对此,我当然不能认同。一方面,作为《白鹿原》的组稿人、终审人和责任编辑,我由衷地赞赏《白鹿原》,在写于1996年11月的文章中,就完全自觉地用了《永远的<白鹿原>》这样的题目,文章的结尾也激情难抑地喊出了“啊,《白鹿原》,永远的《白鹿原》,具有惊人魅力的《白鹿原》,你是中国当代文学不朽的诗篇,你是千万读者心中永恒的歌”这样的赞美之辞(见《从<古船>到<白鹿原>》,载《漓江》1997年第1期);另一方面,作为有点阅历的文学编辑,我也深知在我国具体的政治环境下,在中国文坛的具体状况下,《白鹿原》能登上茅盾文学奖的颁奖台,是多么难能可贵,值得我们珍惜!

因此,在1998年4月20日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颁奖大会后,当中央电视台专题部的孙慧等人在对我的采访中也问及《白鹿原》的修订这一类问题时,我当时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第一,作为《白鹿原》的组稿人、终审人和责任编辑之一,我要负责任地说,《白鹿原》的修订并不是如有些人所顾虑的,是“伤筋动骨”而至于“面目全非”。牡丹终究还是牡丹。修订过的《白鹿原》不过是去掉了枝叶上的一点瑕疵,而牡丹的华贵、价值和富丽却丝毫无损。

第二,如果我是茅盾文学奖的评委,我会痛痛快快地给《白鹿原》投上一票,而不会要求对它进行修订。因为《白鹿原》在深刻思想内涵和丰富审美意蕴上的出类拔萃是毋庸置疑的客观事实。至于作品的缺点,那是世界文学名著也在所难免,是改不胜改的。

第三,如果《白鹿原》的作者只有作适当的妥协才能使它获得茅盾文学奖,那么,我是理解并且支持作者适当妥协的。因为《白鹿原》获得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最高荣誉,对繁荣长篇小说创作有利,对发展整个当代文学有利——《白鹿原》能够趟过去的地方,其他文学作品也应该能够趟过去。因此,我对《白鹿原》终于获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殊荣表示由衷的祝贺。

几乎同时,我写了一篇短文《欣喜?理解?企盼》发表在《中华读书报》上。我如实地介绍了《白鹿原》修订的实际情况,强调“理解、支持《白鹿原》的修订和获奖,就是理解、支持一种实事求是的精神”。我确实难以认同不顾中国国情的唱高调和说大话。当我在长途电话里把这篇不到两千字的短文念给陈忠实听之后,他直说“好着呢,好着呢。这一下我用不着另外写什么了”。我确实说了一些陈忠实当时不大好说、不大方便说的话。我觉得一个有使命感的编辑和一个优秀作家在面对某种困难局面时,就应该这样互相理解和互相支持。

1998年7月,中央电视台“读书时间”节目组在无锡组织了一次活动,其中一个内容是由与会嘉宾举出二十年来自己最看重的一部书并略述理由,作为对新时期以来优秀出版物的肯定和回顾。当主持人李潘把话筒交给我时,我毫不犹豫地说:“作为一个文学编辑,二十年来我最看重的一部书就是陈忠实著长篇小说《白鹿原》,理由就在于它所具有的惊人的真实感、厚重的历史感、典型的人物塑造和雅俗共赏的艺术特色。”

我想,这也可以看作我个人参加的一次优秀图书评选活动吧。但当时有与会的朋友说,《白鹿原》毕竟还是个敏感的话题,你这样表态恐怕未必通得过,公开播出这个节目时,你的话很可能会给剪掉。我对这位好心朋友的看法能够理解,而私下里却以为,也不一定会把我的话剪掉,如果照放,那就说明我的认识在相当层次上还有知音呢!

果然,这个节目正式播放时,我的话并没有被删掉。为此,我真是打心眼里感到高兴。

在中国当代长篇小说里,《白鹿原》该不该坐第一把交椅?它的重要贡献在哪里?

让我们先看看如下的一些基本事实:

《白鹿原》于1999年入选“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复评委、终评委的认真公正和权威性不亚于“茅奖”);《白鹿原》入选1999年由谢冕教授主编的《百年中国文学经典》,其中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入选的长篇小说只有五、六部。

《白鹿原》经受了市场的考验,至今长盛不衰。各种书系(含精装本)的《白鹿原》累计印数高达200多万册(加上盗版书,当有400多万册)。

据陈忠实介绍,国内至今已出版了不下13部《白鹿原》的评论专著,单篇评论数百篇。《白鹿原》在香港出了“天地图书”版,在台湾先后有两家出版社出版,韩国出了韩文版,日本出了日文版,法国出了法文版,越南没有跟作者打招呼出了越文版,现在英国一位年轻的女汉学家正在把它翻译成英语。《白鹿原》在海内外影响之大由此可见。

我们当然还可以从小说的基本要素来考察《白鹿原》。例如说,它有精心的结构,有诸如白嘉轩、鹿三、田小娥、朱先生等独一无二的人物形象,有好看的堪称经典的故事,有个性鲜明的、有张力的语言等等。

但是,推崇、肯定《白鹿原》的最重要的依据,我认为还是要从它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开拓性、突破性方面来寻找。从这个角度来看,《白鹿原》对历史的反思是具有空前深度的。《白鹿原》真实准确地描写了中国人在二十世纪前半叶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历程,波澜壮阔,惊心动魄。它通过对我们这个民族的“秘史”的抒写,让读者陷入深深的思索:我们为什么几十年来都在腥风血雨、恩怨情仇中厮杀与折腾?中华民族如何才能走向真正的繁荣昌盛与达致现代文明社会?

《文艺报》记者石一宁访问陈忠实时,曾提出“《白鹿原》为什么会有这么巨大的影响”的问题。陈忠实的回答是:“我认为最根本的一点,是小说写出了那个时代中国人的精神历程。那个时代中国人的心理和情感,小说比较准确地写出来了。而当代中国人情感上、精神上也在蜕变,跟小说所描写的那个时代有点相似,如同白嘉轩面对时代变迁所产生的困惑,我们现在也面对同样的问题。因此,阅读这部小说,当代读者在精神上跟人物很容易沟通;在情感上容易发生共鸣。”(引自《说不尽的<白鹿原>》,载2004年9月4日《文艺报》)这是很有道理的见解。

社会历史在进步演变的过程中,会使人们对一些事物或一部重要作品有新的认识。关于《白鹿原》也一样有这种现象。1997年12月,茅盾文学奖的部分评委坚持要陈忠实对《白鹿原》作修订的两点意见,最近都有了不同的反响。

其一,是车宝仁在《<白鹿原>修订版与原版删改比较研究》一文中指出,修订版删改原版2260多个文字符号,修订版少了1900多个文字符号,对朱先生指国共斗争翻鏊子、折腾老百姓的说法的删改,“显得生硬不自然”,“这里的修改很难说修改得很好”,对这种删改的合理性显然是存疑的。至于对性描写的删改,则认为“随着社会和时代向前推进,社会观念的变化,将来人们会更多地看重原版的价值。此书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期出版时一些人批评其性描写,而新世纪以来已未见此类批评,也能说明读者、评论家观念的推进。”(参见《说不尽的<白鹿原>》第712—727页,陕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11月第1版)

其二,是陈忠实自己明白无误地表述。关于《白鹿原》中朱先生的“鏊子说”,他指出“这里有一个常识性的界限,作品人物对某个事件的看法和表态,是这个人物以他的是非标准和价值判断做出的表述,不是作者自我的是非标准和价值判断的表述。……这些人物对同一事件大相径庭的判断和看法,只属于他们自己,而不属于作者。……读者和批评家可以严格挑剔朱先生等人物的刻画过程里的准确性和合理性,包括他的‘鏊子说,是否于他是准确的和合理的,而不应该把他的‘鏊子说误认为是作者的观点”。面对有人认为“鏊子说”表明作者缺乏智慧的批评,陈忠实的回答是:“把智慧耗费到机巧上,且不说合算不合算,恐怕创作都难以继续了,如果还有作家的道德和良知的话。”(引自《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写作手记》,载《小说评论》2008年第1期)陈忠实毫不含糊的反批评的态度再鲜明不过了。

当然,如果要从民族学、政治社会学、史学、文化学等多方面来剖析、研究《白鹿原》,我们还有许多话可以说。要不然,评论、研究《白鹿原》的专著时间不长怎么就会有13种之多呢!

我不可能就中国当代小说的排序作正式的调查。但最近我在相熟的评论家、编辑家、作家中提出这样的问题:当代中国长篇小说中,如果要排个座次,你们认为谁该坐这第一把交椅呢?

有意思的是,他们竟不约而同地认为,《白鹿原》当之无愧地该坐这第一把交椅。如果再按二三四五排座次,那意见分歧可就大了。

同样有意思的是,最近遇到评论家、社科院的白烨。据他介绍,深圳某大报通过网络评选30年来影响中国改革开放最大的30本书,入选的长篇小说只有拉美的《百年孤独》和中国的《白鹿原》;南京某大型文学刊物约请10几位中青年评论家评选当代最佳长篇小说,《白鹿原》毫无悬念地被评为第一名……

这样的结果,起码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白鹿原》在什么条件下诞生,并突破重重阻力而具有今天这样的巨大影响?

首先,我认为这应该归功于时代的进步。如果没有中国的改革开放,如果没有邓小平在第四次中国作家代表大会上代表中共中央致《祝词》,明确地说写什么,怎么写,应该是作家的自由;如果没有“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辩论,就没有作家和编辑的思想解放,也就不会有《白鹿原》这样的作品出现。陈忠实在回忆他和我的交往和友谊的文章《何谓益友》中坦言:“1992年初,我在清晨的广播新闻中听到了邓小平南巡讲话的摘录。思想要再解放一点,胆子要再大一点……我在怦然心动的同时,就决定这个长篇小说稿子一旦完成,就立即投出去,一天也没有必要延误和搁置。道理太简单了,社会具体到一部小说的承受力必然会随着两个‘一点迅速强大起来。”陈忠实是清醒的,我和我的同事们也不糊涂,我们对《白鹿原》的肯定,也不是出于盲目的大胆。

第二,当然应该归功于作者。《白鹿原》的诞生是陈忠实创造性劳动的结果。就作品而言,作者当然是第一生产力。陈忠实高中毕业遇上高校压缩招生没有上成大学。他生于1942年,他的《白鹿原》所写到的风云变幻的时代生活,是他完全没有经历过的。他能够完成《白鹿原》这样的现实巨著,靠的是时代进步给他的勇气,靠的是他在西安平原的蓝田、长安、咸宁这几个县所做的人文调查,是他对相关历史资料、档案和县志的阅读、调查,其中值得征引的一个例子是,“一部二十多卷的县志,竟然有四、五个卷本,用来记录本县有文字记载以来的贞妇烈女的事迹或名字,不仅令我惊讶,更意识到贞洁的崇高和沉重。”“我在密密麻麻的姓氏的阅览过程里头晕眼花,竟然生了一种完全相背乃至恶毒的意念,田小娥的形象就是在这时候浮上我的心里。……便产生了一个纯粹出于人性本能的抗争者叛逆者的人物。”(陈忠实:《<白鹿原>写作手记》)此外,当然还有对出版解禁后引进的各种优秀的外国文学作品的学习和借鉴。无疑,这一切都成就了陈忠实,成就了《白鹿原》。

第三,《白鹿原》的发表、出版和长盛不衰,也有相关的编辑家、评论家们勇敢的、创造性劳动的一份功劳,更和千千万万读者的热爱、支持分不开。在传媒空前发达的网络时代,作者、编者、评论者和读者有一种密不可分的关系。他们之间的良好互动仍然是优秀的作品得以诞生并在社会上产生巨大影响的重要条件。写到这里,我不由对《白鹿原》诞生以来,为促使它获得应有的荣誉和公正待遇而仗义执言的编辑、记者、评论家,包括国家新闻出版总署、中宣部等领导机关里那些理解、支持它的同志心存感激,对所有热爱《白鹿原》的读者朋友心存感激。

然而,由于思想观念的差异,由于文艺管理体制本身存在的问题,由于长官意志的滥用等原因,我们现在恐怕还不能说,对《白鹿原》的误解和简单化干预的态度和行为从此就不会出现了。

比较近的例子是:2006年9月,以濮存昕为首的北京人艺在首都剧场演出话剧《白鹿原》。9月15日夜,在陈忠实下榻的北京松鹤大酒店909室,我听到了忠实所介绍的、有关方面审查话剧《白鹿原》时的几条批评意见:一、鹿子霖和田小娥在舞台上脱裤子的戏太露了;二、白灵面对党旗和鹿兆鹏宣誓入党后激动地拥抱了鹿兆鹏,太不严肃;三、在关中子弟兵组成的十七师当团长的鹿兆海,不是死于日寇而是死于红军的枪口下,这样处理不好。忠实说,第一、第二条意见可以考虑适当改一改,第三条意见就没有道理。我要揭露的正是蒋介石真内战假抗日(请参看《白鹿原》第29章),有什么不好呢?

争论的结果是:濮存昕他们按照原计划演出,没有禁演,但有关方面也不让公开宣传话剧《白鹿原》。

由于观众欢迎,2007年11月北京人艺重演《白鹿原》。忠实到北京开会,11月2日晚我在华侨大厦见到他,又说起在演出中的话剧《白鹿原》。忠实说,还是可以演,但不让宣传。无奈中竟也有点无所谓的样子。

此外,还有舞剧《白鹿原》。听说根据长篇小说《白鹿原》改编的电影,今年下半年即将公映。但又听说三小时多的原片已删剩两个半小时。会不会如有人所担心的成了有头没尾的东西呢?小说名著的改编肯定不容易,改编为视觉形象的艺术作品难度也会更大。但愿有关方面多一点呵护、支持,少一点简单化的批评和粗暴的干预吧。

高大全式的人和作品都是没有的,优秀乃至伟大的作品肯定是有的。它们的优秀和伟大不是因为没有缺点,而是因为它们独创性的客观价值和对当代文学创作的杰出贡献。

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民族,是可悲的;有了堪称为“大书”的优秀作品,而不知呵护、赞赏和热爱的民族,也同样是可悲的。我们有的人为什么比较愿意、比较容易欢呼、赞赏外国的优秀作品例如《静静的顿河》、《百年孤独》等等为皇皇巨著,却不敢或不愿意理直气壮地肯定赞美《白鹿原》等中国当代长篇小说是堪与优秀的世界文学名著媲美的、厚重而有魅力的大书呢?

幸而,想非难甚至压制《白鹿原》的人毕竟很少。《白鹿原》面世以来,评论界欢呼,新闻界惊叹,读者以持续不断的热情争相购阅,而作品也正克服着各种困难走向舞台,走向荧屏。这是我们这个民族和国家走向进步和成熟的表现。

优秀、伟大作品的诞生,在其作者的心里何止经过“十月怀胎”似的甜蜜而痛苦的历程;它们来到社会上,同样可能要经历诸多磨难才迎来一朝拨云见日的境界(《红楼梦》还是在曹雪芹死后才成为万众公认的民族瑰宝似的伟大作品)。我们不妨说,《白鹿原》毕竟还是幸运的,陈忠实毕竟还是幸运的!

愿中国作家有更多优秀的长篇小说面世!

我相信,中国新时期文学的破冰之旅,经历过风霜雨雪的考验之后,必将迎来阳光灿烂、繁花似锦的春天!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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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陈忠实与我的家事往来
陈忠实:世上有许多事,尽管看得清清楚楚,却不能说出口来
《白鹿原》中的女性意识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