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殿学
1屈小秀下学期就要上初中了。
在西安当中学老师的姑姑,知道屈小秀家的具体情况,为了不影响她的成绩,想把她带到西安上学。姑姑让屈小秀把期末考试的成绩寄给她,看看能不能上西安比较好的中学。没几天,好消息来了——陕师大附中同意接纳屈小秀,并让她提前20天到学校测验。
接到这个消息,全家人高兴的呀!妈妈也不知是哭还是笑,不时地用手揉眼睛。消息没到,她总担心西安不要屈小秀。消息到了,她又担心屈小秀一个人路上怎么走?那个愁呀!说:“一个小女孩,这么远的路程,没个伴,家里人怎么能放心呢?”
屈小秀说:“没事的,一个人能走。人家到外国去留学,漂洋过海,几万里远,也一个人走哩。新疆到西安,才多远的路?我能走。”妈叫屈小秀别犟,明天不让她送,就叫他爸送。
“反正得陪个人一起去,好容易把你养到十几岁,别叫拐子拐了去。还有这么多行李,你一个人走,说什么,妈也不放心!”看妈只是流泪,没办法,最后屈小秀只好妥协,同意让他送。
自从屈小秀爸爸去世后,后爸爷儿俩,经常从乡下来帮助屈小秀家干活,有时活干完了,就在屈小秀家住了下来。
屈小秀懂妈的意思。
但是,屈小秀没有办法。
他们一住下来,简直成了多余的人,屈小秀就觉得家里处处不自然,眼睛鼻子都碍事。屈小秀特别不想看到他们,更不想跟他们说话。每天天不亮,屈小秀就上学了。天黑透了,才回家。一天三顿,屈小秀一个人端到自己房间里去吃,不跟他们在一起吃。屈小秀讨厌看到那两双可怜巴巴的眼睛。尤其讨厌他爸那双粗黑的手,动不动就往屈小秀碗里夹菜。他给屈小秀夹,屈小秀给他白眼,心里骂他讨厌,他都不知道。他每次夹给屈小秀的菜,屈小秀一点也不吃,偷偷丢到桌下边,喂猫。
屈小秀知道,她这样做,妈心里是很难过的,妈希望屈小秀能跟他们好,跟他们说话,叫声爸,叫声哥。
可是,屈小秀办不到,怎么努力,都办不到。她一看到他们爷俩,总觉得自己像小数点后边除不尽的数——多余。屈小秀只有一个决心,将来一定要考上西安的初中,去姑姑家读书,一定离开这个家,永远不跟这两个人在一起,这个愿望,今天终于实现了!屈小秀终于要离开这个家了!
2提前20天去西安,那明天就得走。
全家人连夜给屈小秀作准备,忙得整夜不得合眼,给屈小秀忙吃的,忙带的,大包小包,给屈小秀装行李。
忙完了,天都快亮了。
妈说:“小秀你明天就要离开家了,今晚,妈跟你睡会儿。”
妈倒在屈小秀床上,老是睡不着。小声跟屈小秀说话:“秀,你明天就要离开妈了……”妈刚说话,就开始抹泪。“妈也对不起你!秀,你爸死后,妈也是实在没法才走这一步。我一个人挣钱供你和弟弟上学,越来越困难,上中学多贵!将来上大学呢?得多少钱哪!妈又有病,家里没个男劳力……不用说供你上学了,就是每月的口粮也打不回来。要是你和弟弟都能考上大学,一年少说要得五六万!妈也知道你看不起他们。妈也不怪你。天亮,你就要走了,妈也没什么别的话说,他送你走,你叫他一声哥,好吗?他今年15了,大你1岁。大1天也是哥哩。其实,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从小没个妈,才十几岁,他爹就让他干大人的活。没爹没妈的孩子都叫苦啊!”
妈说的话,屈小秀听在耳朵里,不吭声。她知道妈这一辈子不容易。爸去逝得早,她那么困难,也没让自己辍学。这一点,屈小秀深深地懂得,她知道妈心里很难受。但要她叫他爸,叫他哥,实在是难以办到。为了临行前能安慰妈一次,屈小秀把手轻轻地放到妈的手上。然后,慢慢地翻转身去,搂着妈的脖子,表示理解妈妈,愿意听妈的话。
3第二天,天还没亮,他爷儿俩早早就起来,给屈小秀忙这忙那。忙完了,一个包一个包地告诉屈小秀,哪个包里是吃的东西,哪个包里是用的东西,钱放在哪里……都一一点给屈小秀看。并以他们坐火车的经验提醒屈小秀,在车上要注意些什么,特别强调,出门在外,安全第一,不要把头伸到窗外去。上厕所要小心。不要在火车厢接头的地方停留。不吃别人的东西,不与陌生人说话……
屈小秀没坐过火车,不知火车上有这么多规矩,只是点头,不作声。看到他们那样真诚,那样坦然,屈小秀很想最后对他们说句话。好几次,要说的话,都想好了,可到了嘴边,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还是一次又一次地错过叫爸叫哥的机会。
说实在的,他爷儿俩,人并不坏,一老一小,两个老实疙瘩。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似乎天生就是干活的命,似乎天生就是为了往苦里下力气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每天,天不亮去捡废品,黑透了,也不见回家。平时,吃好吃坏,穿好穿坏,一声不吭。再忙,也不用屈小秀缺一节课来干活。说:“念书的人,不能离开书,一离开,脑子就会瓷实的。”
不管活多紧,每到下雨下雪,妈还叫他给屈小秀送雨伞,送雨鞋。
其实,屈小秀宁可淋着,也不愿意让他到学校去。每次,一见他走到学校大门时,老远地,屈小秀就跑出教室,偷偷地去接他手里的东西,生怕班里的同学问屈小秀他是谁。后来,他很自觉,一次也不往学校大门里边走,就站在学校前面路旁边的林带里,淋着雨,等屈小秀放学出来。身上披块塑料布,湿透了,他也不敢撑开屈小秀的小花伞。
4如果不带偏见的话,其实,他长得并不难看,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乌黑的头发,亮亮的眼睛,眉宇间还带有几分帅气。农村一天十几个小时的日照率,将他晒得又黑又瘦。要是命运对他公平些,让他像幸福的孩子一样上学,敢说,他比班上许多男生都长得好看,他完全有资格成为一名优秀的中学生。
可是,他也很不幸,妈妈死得早,靠他爸把他拉扯大。乡下穷,上完小学,上不起中学。才15岁,屈小秀妈想让他继续上学。可他爸一个人起早贪黑捡不完的废品,就早早地拿他当了壮劳力使。整天拉着一辆大板车,在大街小巷里穿梭。每年夏天那单薄的肩背上,都要晒脱几层皮。
5轧嗄轧嗄!轧嗄轧嗄!……
特快列车,犹如一条长长的彩鳗,全速行驶。穿过村镇,穿过树林,沿着无尽的轨道,一直向前!向前!将屈小秀与家的距离越拉越长!越拉越长!
屈小秀望着车外陌生的村庄,追看道旁每一个陌生的行人,第一次有了离家的感觉。这种感觉,有生以来第一次!屈小秀好想妈!屈小秀好想死去的爸!屈小秀好想哭!她知道,这一去西安,不是永别,实如永别,肯定要很久很久才能回一次家的。而对屈小秀来说,家的全部概念,只是妈和弟!
屈小秀从车窗往外看,想看到妈。看累了,就把头放在小茶桌上,装睡。反正不想朝对面看。
屈小秀知道,他,正端坐在那儿,双手夹在两腿中间,朝窗外傻看。他在看什么呢?屈小秀下意识地朝对面的他瞥了一下。他像根木头桩子,不说,也不动,眼睛永远是那样老老实实地看着窗外。身上那件白底碎紫花的白的确凉短袖,穿得那样板板正正。屈小秀想起来了,这件短袖,是他爸去年买给屈小秀的,屈小秀嫌难看,没要,妈就给了他穿。平时他也舍不得穿,为了送屈小秀,昨晚才拿出来穿。屈小秀妈看看,觉得不好,这么大的小伙,出远门,也没件合适衣裳。就给了他20块钱,叫他到西安再买件合适的衬衫。他爸不应,说:“在家里干活的人不用讲究,钱留给念书人花。”硬从屈小秀妈手里将那20块钱夺过去,塞到屈小秀的行李包里。
屈小秀对他看看,对他的衬衫看看,想说什么,又没说。
他也知道,一般情况下,屈小秀是不会跟他说话的。别的,也没有跟他说话的人。所以,他也就死心踏地一个人看着车外不停闪动的景物线。
一天一夜过去了。
屈小秀觉得,坐火车原来很累很无聊的。在一个流动的,在一个没有语言的世界里,各人想着各人的心思,憧憬着各自的未来。同坐在一个车厢里的旅客,根本不知道屈小秀和他是一起来的,更不知道屈小秀和他还是一家人。
屈小秀觉得十分寂寞,几次努力,想跟他说句话。但是,都没有成功。
有时,他去给屈小秀打杯水来,啥也不吭,就那么不声不响地放在屈小秀跟前的小茶桌上。
屈小秀看书。
他不看书。
屈小秀不吃车上的饭,吃干粮。
他饿了,就自己买一点饭吃。
6火车缓缓地在兰州车站停下。
广播员说,停车10分钟。
火车一停,那些卖东西的人一窝蜂地拥到车厢两边,一个个拍着车窗叫卖。
屈小秀看见一个卖五香花生的乡下妇女,就问:“花生多少钱一包?”
“1块。要不要?”那个乡下妇女拿起一包花生,举在手里问。
屈小秀拿出一张5块钱。说:“买两包。”
那乡下妇女收了钱,先给了屈小秀两包花生。旋即,手在袋子里抓了抓,没找钱,掉头想走。
屈小秀吓得正要喊,只见他眼疾手快,立即从车窗中探出大半个身子,一把将那个乡下妇女的头发抓住,喝道:“找钱!”
天!他那样子好凶!屈小秀第一次看到他那样怒不可遏!那样有男子汉气魄!假如那个乡下妇女再不老老实实找3块钱给屈小秀,他一定会把她从车窗外提进来的。
屈小秀接过那妇女找来的3块钱,转身,要坐下,一个刚上车的中年男子,手里拽着两个大包,一头汗,走到屈小秀跟前,要把行李往屈小秀旁边放,准备在屈小秀旁边坐下。屈小秀讨厌陌生男人靠着坐,身子就往一边的空地方挪,千方百计想远离这个陌生男人。
屈小秀还没说话,他马上站起来,说:“对不起!那个座位有人哩。”
那个中年男子一听,马上又抓起自己的包,自言自语说:“有人?人在哪?”
“下车买东西去了。”他虎着脸,一字一顿地告诉那人。
天晓得,关键时候,他竟能使出点小阴谋?
看他那种不容置辩的神情,如果那个中年男子再啰嗦一句,他定会把他的包扔到过道里去的。
见他的态度如此强硬,又穿件男不男女不女的花衬衫,那中年男子肯定将他与当代愤青们想一块去了。便不敢再缠,拽起包要走,又回头对屈小秀看看,又对他看看,似乎把屈小秀和他始终联系不到一块。疑惑地问:“她是你什么人?”
“是我妹妹。咋啦?查户口啊?”他又抬起脸来,毫不客气地回击这个强大的对手,让他快走开。
那中年男子又信又不信,拽着包,又继续向前找座。
那中年男子彻底走远了,他才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安详地看着窗外。
列车又开动了。
屈小秀对他看了一眼,心里好一阵感激。很想趁此机会,跟他说话,或者叫他一声哥。但是,嘴张了几张,觉得两片嘴唇就跟两片大石磨似的,终究没磨出个字来。就将手里的两包花生,分给他一包。
他马上说不饿,要屈小秀留着慢慢吃。并告诉屈小秀,到西安早着哩!天黑了,再没有卖东西的了。
由此,那包花生,就在小茶桌的那一边放着。一直到西安,屈小秀收拾东西准备下车时,才将那包花生装在兜里。
7虽然乘坐的是动车,还是晚点了,夜里11点才到达西安。
西安火车站好大呀!
车站上,到处都是拥挤的人。会使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人头攒动”这个词。
屈小秀下了车,凉风一激,觉得头晕晕的,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在攒动的人流中,怎么看都找不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屈小秀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家,离开了妈妈,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心里真的好想哭!
大概是因为自己胆小的缘故,提着包,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往前挤。原先那么厌恶、那么傲慢、那么不可一世的我,不知哪去了,竟乖巧得像只小羊羔,小心翼翼地跟着放羊人。再看看他,就跟我的亲哥一样,那么悉心,那么卖力,一边肩上背着两个大包,一边肩上扛着大被卷卷,膀弯里还套两小包,走得那么艰难,那么沉重,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还不时地回过头来看屈小秀,生怕屈小秀被挤丢了。
屈小秀没钻过火车站地道,在乡下连火车也没看见过,哪钻过这深洞洞?心里害怕极了!一害怕,嘴也不那么硬了,就没头没脑地问:“哎!这走到哪了?哎!走得对不对?哎!我们还是问问人家再走吧!”
他果断地说:“不问。对着呢。就打这儿出。”
“你走过吗?”屈小秀第一次喊他“你”。
“走过,没错。走!跟着我!”他毫不客气地命令屈小秀,不容屈小秀多话。
屈小秀一点也不敢嘴硬,老老实实地听他的。他那种果敢和老练,让初涉世道的屈小秀不得不服,不得不觉得自己脆弱。屈小秀心里暗自庆幸,好在听妈的话,让他来送我。否则,这大包小包的,拖不动,扛不动,又不识方向,这会,也许东西丢了,也许钱被人家偷了,不知都哭成啥样了!
屈小秀跟着他几个弯儿一拐,忽见前方一片柳暗花明!灯火辉煌!车站出口处好不热闹啊!
屈小秀抬眼一看,看到人头上举起一溜大大小小的牌子,都是接站的人。
打老远地,屈小秀看见一块牌上写着“深圳屈小秀”几个字,就高兴得大叫:“哎!姑姑接我们来了!那儿!哎!你看,在那!哎!姑姑接我们来了!太好了!”屈小秀高兴得跳起来,嘴里一个劲地哎,哎的。迅速从人空中挤过去,边挤边叫:“姑姑!姑姑!”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士拨开人群,一把抓住屈小秀的手:“小秀!小秀!”
“姑姑!姑姑!”屈小秀高兴得哭起来。
姑姑忙安慰她:“没事没事,我们小秀多有本事,一个人能到姑姑这里来了!”
屈小秀擦擦泪,转身,对站在身后的他一指:“还有他。”
姑姑这才注意到,后边还有个替小秀背行李的小伙,忙帮着拿下行李:“谢谢谢谢!一路上让你受累了!”问屈小秀:“他是你同学吗?”
屈小秀摇摇头。
“那你妈在电话里说,想叫你哥送你,你哥呢?没来?”
屈小秀不说话。
他脸一红说了:“阿姨,我是送小秀来的。”
姑姑明白了,忙叫他一起上车回家。
他说:“不了。俺在车站坐一会,跟下一班车回去。家里活多,俺爹一个人在家忙不过来。”说着,拿兜就走。
姑姑的车开动了。
屈小秀跟傻了一样,光对车外看。
姑姑说:“小秀,跟你哥说再见呀!”
“哥……”屈小秀从车窗伸出手,觉得眼里有汪汪的泪,心里也有。连忙用手捂着嘴,不敢作声,怕哽咽的声音让他听见。
他一听,连忙转过身,笑着对屈小秀挥手。
这是屈小秀第一次看到他笑,那么阳光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