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宏艳
薛绍徽(1866—1911)是晚清福建女诗人,曾得到姚华、严复、陈衍、陈宝琛、林纾等学界名流的赞誉。她的诗词文造诣颇深,陈衍的《石遗室诗话》赞曰:“好学淹博,日拥百城,益以善病,足迹罕出户外。撰述甚富,诗词骈体文裒然。”(陈衍《石遗室诗话》卷十五)薛绍徽是典型的闺秀诗人,并不以激进思想附和时代主题。然而,在近代中国新旧嬗变的过程中,薛绍徽的文化心态和文学创作却折射出保守阵营的价值选择。
薛绍徽幼年接受的是传统的闺秀文化教育。1866年,薛绍徽出生于福建侯官。其父薛尚忠是侯官岁贡生,其母邵氏“明诗礼,善吟咏,能绘画,娴音律,多才艺”。5岁时,薛绍徽在家庭的影响下,已经开始学习传统的女教内容:“与兄、姊共笔墨,授以《女论语》、《女孝经》、《女诫》、《女学》,皆能成诵,领悟旨趣。”(陈铿等《先妣年谱》)6岁以后,跟随母亲学习绘画,同时还接受了围棋、洞箫、昆曲等多项艺术的学习。同时,薛绍徽白天研读《四书》、《毛诗》、《戴礼》等儒家经典,晚上学画画或刺绣。两年后,开始读《左传》和《纲鉴》,并学习五、七言绝句。当她看见母亲的手抄本骈文选,便忍不住向母亲索要,而她小小年纪似乎已经颇能领悟其中的奥秘:“请受业。绣毕临卧,犹篝灯床前,隐然默识,若有所会。”(《年谱》)
薛绍徽的童年颇为短暂,9岁时候,母亲病逝,当家中女眷都因悲伤成病,卧床不起时,小小年纪的薛绍徽却能独自应对亲友、女眷的吊唁,并“悲泣对答如老成,人咸敬叹焉”(《先妣年谱》)。三年后,薛绍徽的父亲亦病逝,薛绍徽只能与兄长寄居在姨母家。
薛绍徽十四岁嫁给福建陈寿彭为妻,二人因诗歌而结缘,他们的相遇颇有才子佳人的浪漫色彩,但恪守礼节的薛绍徽却绝不肯逾越规矩一步,坚持得到家族长辈的同意才能完婚:
是时闽中诗钟特盛,多就庙宇结社,标二字,限以箝于第几字,成七言对偶二句,分左右两房评甲乙。所取高下,以瓷器、文具、洋货、珍玩为彩,每卷卷资十余文,每唱,有多至数千卷者。先妣刺绣之暇,偶有所得,令卖绣媪托伯舅名往投卷,尝列上选,得优彩,人咸异之。既而,知伯舅赴粤,作者乃弱龄小妹,遂播为美谈。时家严由船政学堂毕业,归理举子业,于诗坛中亦自竖一帜,闻是事,察之确,遣媒修辞。先妣不答。英姨曰:‘我闻姊夫言,此君才高性傲,屡却婚。今忽求妹,殆以妹能贤耳。却之,似非衰门福。乃为致书于粤,请诸外叔祖主其事,报可。七月纳聘。
婚后,薛绍徽相夫教子、吟咏诗词,契合儒家价值的美满婚姻生活为她屏蔽了世事的风雨,也让她更加坚定了从传统道德中寻找力量来应对时代变迁与西方刺激的信念。
1897年,经元善、梁启超、汪康年、陈季同等维新人士在上海积极筹备创建女学堂事宜,并主张供奉孔子神位。薛绍徽不仅极力维持孔教的地位,还严守男女之大防:“圣人之道,虽造端于夫妇,而其言非仅为妇女发也,尊之转亵。何若祀曹大家,以宣文、韩公分东、西庑,明女教与男教异者,别乾坤之位耳。非然者,则男女之防溃矣。”(《年谱》)极端保守的思想无意中流露出转型时期薛绍徽对世风浇漓、道德崩溃的内心恐惧。
1898年,上海女学会创办《女学报》,并邀请薛绍徽撰文支持。可是薛绍徽为该报写的是女德、女言、女工、女容四篇颂文,这显然与提倡女学、女权、鼓吹婚姻自由、妇女参政的《女学报》之宗旨相违背。1902年前后,苏州士绅兴办女学,写信给陈绎如希望请薛绍徽入苏州主讲女学,可是薛绍徽却以“道不同”为由拒绝了:“吾学本好古,世人多趣今。今古不同道,休劳一片心。”(《外子书言,有人欲延余入苏州主讲女学,走笔答之》)
虽然一生中不断接触到各种新事物与新观念的冲击,但薛绍徽却始终劝慰丈夫恪守儒家传统,在乱世之中保持操守与气节:“守拙即学术,无为乃道基。拒墨孟夫子,辟佛韩退之。达人贵知命,抱璞以待时。狂澜要砥柱,世衰须扶持。莫以见异迁,黾勉为其难。砥砺在盘错,显晦奚所关。松柏有本性,巍然凌岁寒。”(《寄外,用彦延年〈秋胡〉韵》)她告诫其子应该在乱世中退省自守:“涵濡有真味,活泼得天机。仰观复俯察,鱼跃与鸢飞。如愚守四勿,退省私不违。箪瓢领佳趣,著见生清晖。迁怒不贰过,契想在隐微。沉潜逐颖悟,斯人谁与归。”(《课儿诗》)她教导女儿们恪守传统妇德,不可贪慕虚荣:“世途有崎岖,山高水复深。倘教亏一篑,所落恒千寻。忧患危疑地,是非得失林。但求免愧怍,临绝勿沉吟。领取千秋意,全凭一片心。安常与通变,异苔或同岑。时穷见盘错,木脱露崎崟。乐天而知命,何必论古今。”(《训女诗》)
现实是残酷的,要在乱世中坚持心灵的持守就不得不面对物质上的匮乏,薛绍徽曾两次劝阻丈夫出仕,陈家遂常常面临断炊的局面,而薛绍徽自己甚至曾因家务繁重和读书过度而患上了咳红之症(即肺结核),但她对清贫的生活却始终甘之如饴。有时候,生活实在难以为继,她就和丈夫陈寿彭一起,参加“诗钟”比赛,以所赢彩钱度日:“入冬,颇窘涩。各社诗钟之彩多舍玩物以钱刀为等第,先妣与家严合谋,造意炼句,必以奇胜,由是日赢百文,夜则购酒肴行乐,且得存余酒度岁。”(《先妣年谱》)
安贫乐道不是无奈中的豁达,而是一种面对贫苦依然能够坦然、自在、心若静湖的人生境界,是一种生命自由所能达到的高度。显然,薛绍徽已经达到了这个高度:“春,窘极,绝粮累日,先妣犹招家严围棋,曰:‘为君消壮心,勿以一劫之急失全局也。”(《先妣年谱》)甚至在颠沛流离如“飞蓬”的生活中,薛绍徽亦能自得其乐:
陋巷清风亦自佳,日斜双塔影当阶。梵王废刹忠臣井,烈女芳邻太仆街。沽酒长安饶近市,种蔬小圃却宜斋。莫嗟薪桂难居地,落叶萧疏有古槐。(《移家兴隆街作》)
“陋巷清风亦自佳,日斜双塔影当阶”,身居陋巷亦怡然自得,这让人想起“一箪食、一瓢饮”而乐在其中的颜回。薛绍徽一生伴随着丈夫的脚步,辗转流离了半个中国,恰如她自己所说:“人生若飞蓬,逆旅如转烛。”(《天津》)移家兴隆街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搬迁,但诗人不但毫无抱怨之辞,反而发现了新家的种种好处:“沽酒长安饶近市,种蔬小圃却宜斋。”新家距离集市近,便于买酒,小小的菜圃里适宜种各种蔬菜。“莫嗟薪桂难居地,落叶萧疏有古槐”,唯一不便的地方是难以找到柴火,但参天古槐树下,不是还有那么多稀稀落落的枯枝吗?
赁得数间屋,载成半亩蔬。斋厨清供好,风味菜根余。采去宜晨叶,腌来备晚菹。日斜凉意足,和月带经锄。(《种蔬》)
《种蔬》一诗以平常素淡的语言和白描的手法将诗人移家兴隆街以后,自给自足的半耕种生活刻画得情趣盎然。“采去宜晨叶,腌来备晚菹。日斜凉意足,和月带经锄”,踏着清晨的露珠采摘新鲜的菜叶,夕阳西下,凉意渐起之时,荷锄而归,这样真切动人的农耕景象与陶渊明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境界又是何其相似。淳朴而真挚的日常生活、寻常的景物、平和恬淡的心境,诗歌质朴得仿佛是脱口而出,丝毫看不出斧凿的痕迹,但天然浑成之中却见出自然圆熟的韵致与功力。
夜色凉如许,绕砌疑秋雨。唧唧叨叨絮不休,又似人私┯铩不是吟秋苦,促我忙机杼。一匹寒丝织未成,缺月窥窗午。(《卜算子?寒蛩》)
寒蛩即秋天的蟋蟀,最容易让人产生悲秋之意。但薛绍徽的这首词却丝毫没有低回之意。“夜色凉如许,绕砌疑秋雨”,夜凉如水的秋夜,诗人却顾不上抒发悲秋情怀,因为“不是吟秋苦,促我忙机杼”。“一匹寒丝织未成,缺月窥窗午”,时间飞快流逝,一匹布还没有织完,半个月亮已经爬上了窗户,这是以拟人的手法形容时光之飞逝。诗人在秋夜辛勤织作的情景带给人们对闺阁生活不一样的想象与体验。
不论是搬家、种菜、腌菜,还是秋夜织布,在薛绍徽笔下,即使是最普通的耕读生活,也具备了一种安详和静谧的美,平和恬淡的心境使得她能够在生活的贫穷和精神的富足之间形成了一种和解。
恬淡退守的心态使得薛绍徽能够坦然而豁达地面对生活中的种种磨难,甚至帮助比她更困顿的朋友。1892年,福州发大水,陈家书屋的墙垣被冲毁,盗贼趁机而入,偷走了陈寿彭珍藏的西洋图书和若干钟鼎古董,薛绍徽却仍然以幽默之笔调侃到:“偷儿也要夸身手。似潜沿、残砖败瓦,折翻枢纽。检取牺樽鸡彝去,更有图书相凑。尽 舌、旁行斜籀。”(《金缕曲?其一》)她还专门填词请求县官赦免盗贼:“此贼饶风雅,竟潜心、探奇鉴古,取携操舍。摸索暗中撄窃去,差胜瘦如从者。反笑我、漫藏寒舍。河伯开门教揖入,算群童、对面欺茅瓦。情可恕,幸宽赦。”(《金缕曲?其二》)
生活的困顿,薛绍徽能够以豁达之心轻松化解,但世道的浇漓、人心之不古,却让她倍感焦虑。她与丈夫陈寿彭一同听王玉峰弹三弦,从音乐与时代的变迁中感悟到古今审美之异趣:“绎如夫子笑莞尔,谓余好古殊无理。……是器托始本元人,掩抑自成元曲美。我闻此说忽有感,时移物换乃如此。俗乐踯躅何足论,可惜文风亦委靡。”(《同绎如夫子听王玉峰三弦歌》)薛绍徽感叹三弦这样后起的乐器受到时人的欢迎,而有着悠久传统的黄钟大吕等古乐器却被埋没在泥沙之中。陈寿彭劝慰她,音乐的变迁必须与时代的步调一致,譬如王玉峰在庚子之前是默默无闻的小辈,但在战火的风烟之中,王玉峰因为恰当地表达了时代情感而受到人们的热捧。但薛绍徽担心的不仅仅是古乐的埋没,更是文风之萎靡与世道之沦丧。
谁家少年子,新从异国归,断发而胡服,驾轻复策肥。略识旁行字,联翩五凤飞。权门得汲引,世路无是非。厚禄五侯鲭,莫作侏儒讥。可怜老太史,诗书难疗饥。秋风疏白发,闭户寒无衣。(《少年行》)
从海外留学归来的少年因为略识西洋文字而备受追捧,得到权门的引荐,而皓首穷经的老太史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象征着薛绍徽在旧学与新知之间所承受的巨大落差。
“吾学本好古,世人多趣今。今古不同道,休劳一片心”(《外子书言,有人欲延余入苏州主讲女学,走笔答之》),在近代中国新旧消长与人心丕变之时,薛绍徽有些偏执地选择了对旧传统的固守。在诗词作品中,薛绍徽将对旧传统的热爱化作了一副副平淡真挚的田园想象与自由高妙的隐逸人生:
鲤鱼风起,正菊花新放,重阳天气。愿拔金钗谋斗酒,酒里乾坤清秘。得失何关,文章有价, 倒原儿戏。如君才思,彼苍安忍终弃?惟是我愧莱妻,斧斤官禄,敢误英雄志。趁此家山松桂好,暂作沉沦生计。短案琴书,寒灯机杵,相伴饶高致。占他闲福,贫中无限滋味。(《壶中天?慰绎如报罢》)
“鲤鱼风起,正菊花新放,重阳天气”,重阳时节,秋风乍起,鲤鱼肥美,菊花初绽,拔钗沽酒,这是词人笔下洋溢着喜悦之情与生命跃动的田园景象。可惜的是,这样美好的场景,夫子陈寿彭因为出仕而无法分享。“惟是我愧莱妻,斧斤官禄,敢误英雄志”,虽然薛绍徽没有像老莱子之妻那样劝止丈夫出仕,但言语之中却透露出对丈夫回归山林的热切盼望。“短案琴书,寒灯机杵,相伴饶高致。占他闲福,贫中无限滋味”,淡泊醇厚的耕读生活才是薛绍徽悠然神往的人生境界。
名利误人,都不怅怅。风尘幸喜无恙。刺舟归会稽,山阴应接道上。禹穴兰亭名胜地。竟几度、意夺神往。觅一曲、贺老湖光,君若把钓、我愿荡桨。相访。尘世芸芸,最难得、清闲寄情随唱。算客星老子,足傲云台将相。走狗藏弓文种去,却剩着、龙山遥望。问梅福怎似,梁鸿赁舂,谨私告、幸深谅。(《无愁可┙?寄绎如绍兴》)
对于丈夫的归家,薛绍徽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喜悦之情以及夫唱妇随,共享携隐之趣的愿望。“刺舟归会稽,山阴应接道上”写薛绍徽因盼到丈夫归家而喜不自胜,迎接夫子的脚步已经跟随思绪飞到了山阴道上。“觅一曲、贺老湖光,君若把钓、我愿荡桨”,想象中,自己和丈夫泛舟湖上,做一对夫唱妇随的神仙眷侣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啊!“走狗藏弓文种去,却剩着、龙山遥望”,是劝诫夫子不可学习文种,留恋功名,终于落得个受剑赐死的下场。“问梅福怎似,梁鸿赁舂,谨私告、幸深谅”,即使是梅福之遁避尘世又怎比得上梁鸿与孟光在霸陵山中,过着荆钗布裙、耕织为业、吟诗弹琴的夫妻偕隐生活呢?
君不见,森森翠盖盘虬龙,斧斤弗入栋梁选,泉石长沾玉露浓。又不见,北山鹤,翩翩白羽闲梳掠,无粮自觉天地宽,高飞岂受网罗缚。松鹤之寿皆千年,疏野乃得全其天。家贫幸有图书富,人老弥增道德坚。故山纵然隔千里,客中为寿亦可喜。彼苍脉脉爱善人,不歉砚田即福履。但教岁岁都如此,井臼米盐事君子。不然携手挽鹿车,出门笑看牡丹花。(《外子五十,歌此┪寿》)┆
“北山鹤,翩翩白羽闲梳掠,无粮自觉天地宽,高飞岂受网罗缚”,这天地之间自由自在,恬淡闲散的北山鹤,正是薛绍徽独立人格与自由精神的外化。“但教岁岁都如此,井臼米盐事君子。不然携手挽鹿车,出门笑看牡丹花”,南朝宋范晔《后汉书?鲍宣妻传》记载鲍宣之妻少君甘愿放弃富贵荣华,与丈夫偕隐乡里:“妻乃悉归侍御服饰,更著短布裳,与宣共挽鹿车归乡里。”因此,手挽鹿车即为夫妻同心、安贫乐道之意。
薛绍徽的诗词常常以朴素的语言和白描的手法将归隐之乐趣生动呈现出来,在平淡自然的风格之中透露出一种任情任性的自由之美。诗人常常用种田舂米、琴棋书画及诗酒自乐建构起自己的精神乐园,这是她在乱世之中对自我心灵的救赎,也是她的灵魂安顿之所。但薛绍徽所处的时代已经是古典中国逐渐终止了脚步,而现代中国崭露头角的时代,传统生活方式的终结使得薛绍徽的隐逸理想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必然带上悲情的色彩。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