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巢

2012-04-29 00:44李晓琳
延安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李森浩子母亲

李晓琳

李小琳,女,祖籍陕西,现就职于河南南阳油田医院。2009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天涯》《佛山文艺》《山东文学》《安徽文学》《北方文学》等。

夜里的哭声,小卉起初还以为是梦中发生的事呢。天黑着,哭声断断续续,她闭着眼把头埋进毛巾被里。

天快亮的时候她起来上卫生间,伸头到窗户外面去看,她看见对面楼二楼东头的那户人家的客厅灯也亮了,窗台护栏里头躲了一只猫。原来小卉把猫叫声当作了婴儿的哭声,心里害怕了一晚上。这会儿她听见那家女主人压低嗓门吼那只猫。后来猫不叫了,不知道是被主人放出去了,还是怎么了。

母亲醒来了,但没有起床。她听见小卉起来了,问小卉,要不要起来帮她煮点东西吃?小卉赶紧说不要,面包水果都装包里了,饿了自己会吃,不用她操心,让她再多睡会儿。昨晚她跟母亲说周六要跟同学去爬山,为这事两人还吵了几句。母亲说,你都高二学生了,不在家抓紧时间复习功课跑啥跑?明年高考,考不上大学咋办?

母亲忧心忡忡的就是考大学这件事。女儿考不上大学对她来说无疑等于天塌下来了,是做母亲的监督不力,将来女儿醒悟过来就会埋怨她的。所以她要天天吊嘴上说,督促着她去下功夫学习。

小卉不愿意听母亲唠叨,就没好气地说,明天我就要去!考不上就考不上,考不上的人多了去了!

母亲气了半天,终于忍住没有发作。后来就问她,明天都谁一起去。小卉说出四个女同学的名字。母亲说你把她们几个的名字和手机号都写在纸上吧。名字小卉写了,写手机号的时候只写了一个,是她的铁哥们的手机号,那家伙灵光的很,说谎话舌头不打弯,头顶上敲一下脚底板都知道。她只消发个短信跟她说一声后面的事就不用操心了。其他三个她不想写,关系虽然也不错,但写多无益。

母亲说那三个的手机号呢?

小卉说:她们没手机!你是不是打算一人给她们买一个?

母亲不说话了。拿了两百块钱给她,这一关总算过去了。

母亲说,你喝点水再走吧,这么早不喝点水咋行?

小卉说,好了好了睡你的觉吧,啰嗦鬼。

洗漱完毕,她拿起梳子开始梳头。小卉的头发又浓有密,梳起来就跟牛尾巴似的。灵人不顶厚发。母亲说过的话忽然从黑暗中跳出来:灵人不顶厚发。小卉看着镜子里长发披垂的自己像个女鬼一样,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收拾妥当她背起双肩包往门口走,走到了玄关处又转回来,重新走进卫生间,把凉在绳子的小内裤拿下来,用保鲜袋包了,塞进背包里。她走到母亲卧室门口,小声说,妈,我走了。

母亲说路上小心。

小卉说,你照顾好自己。

小卉背起双肩包走出楼洞,抬头看了一眼天,天上还亮着几颗星星。东方的天际有一块青白色,天很快就要亮了。清晨的空气是冰凉的,有薄荷的味道。

李森在小区门口的树底下等她,也背着一个双肩包。包里跟她一样塞满了面包水果。他走过来牵起她的手。两人沿着大路往车站的方向走。走了几步,小卉回了一下头,朝自己家的楼房看了一眼,心里顿时生出了些许生离死别的悲壮感。

俩人默默地走着,大马路上行人寥寥无几,空旷得像沙漠一样。一辆三轮车骑过来,他们坐了上去。

七点钟,最早的一班车从南阳开往古镇,车上只有零散的几个人,没有认识他们的人。他们走到车子后头倒数第二排的位子上坐下来。这个位子比较隐蔽,前面的人一般不会看过来,后上车的人不走到最后,也不会看到他们。

发动机嗯嗯地叫着,抖抖索索往前爬,行动比蜗牛都慢。司机不甘心就拉这几个乘客,所以让车门大开。中年女售票员一手抓住车门口的扶手,将短粗的身子伸到车体外面,一面大声吆喝,古镇的走啦!古镇!古镇!古镇方向的走啦!

车厢里飘荡着燃烧不完全的汽油味,像人肚子里隔夜的臭气。小卉捂紧嘴巴,心里一阵难过。李森揽住她的肩膀,让她的身体尽量靠在他身上,坐得舒服一些。车门终于关上,售票员将身子移回来,汽车开始正常行驶。城市终于摇摇摆摆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小卉遇见李森,是暑假的第二个星期天下午。那天天气异常闷热,汗珠像熟透的豆荚那样,一粒粒种子从皮肤里蹦了出来。小卉去拐角的那家饮品店,她刚进去李森就进来了,微笑着跟她打招呼,要请她喝冷饮。

小卉红了脸,不好意思说出饮品的名字。

李森自作主张点了两杯咖啡奶茶,他们坐在玻璃门后面的圆桌旁,喝冷饮,聊天。空调吐着大团的冷气,他的两条长腿从藤椅里小心翼翼地伸出来,脚上穿着一双像小船一样大的球鞋,似乎随时准备拔起腿就跑。我叫李森——这个跟她同级不同班的男生文绉绉地对她介绍自己。小卉清楚地记得他伪装起来的镇定和自己隐忍不住的微笑。

小卉知道他是因为他篮球打得好,跑起来比兔子都快。八班教室就在小卉班教室的楼上,他们在楼道里经常碰面,但从来没有说过话。

那个假期似乎是专门为他们量身定做的,注定要发生一些事情。小卉家住在步行街后面的小区里,李森表哥的音像店就在步行街上,表哥带新婚不久的娘子去云南度假后,音像店暂时交给李森来打理。小卉出来逛街就能看见他。那是下午最悠闲的一段时间,母亲上班还没有回来,小卉午睡起来把绿豆粥煮好,凉在锅里,然后沿着步行街慢慢地逛,一直逛到太阳偏西凉风渐起的时候再走回去。她从音像店门口走过,李森出来跟她说话,有时候碰巧有东西要买就随她一起去逛街。他需要买一只指甲剪或钥匙链什么的。也有一次他去买蚊香。店里蚊子多,那些像他一样的长腿蚊子,大白天悄悄地躲在黑暗处,趁其不备溜出来喝他的血。他捞起裤腿让小卉看。在那条杂草丛生的长颈葫芦一样的腿肚上,密布着像青春痘一样的小红疙瘩。

他请她进店里听Beyonce或者Lady Gaga的歌曲。店里到处都是光碟,他挑选出来放给她听。他们去喝冷饮,或者什么也不做,就并排站在音像店门前的树底下看树上的鸟。槐树上挂着一只鸟笼。一只八哥和一只虎皮鹦鹉关在一只笼子里,跳来跳去就是不说话。看着看着她的心忽然就慌张起来,感觉整个人都要飞了出去。

她纠结在一种情绪里。这个夏天莫名其妙地下雨,她独自待在家里,看雨线儿在楼与楼之间腾起来的阵阵雾气。她想像他的模样、他的气息、他说过的话、他的表情。像疾病一样的东西在她的身体里面疯长,注定要像雨水一样的丰沛。

一个晴天的傍晚,蜻蜓在湖边低飞,林子里的树木在幽暗的光线中变得神秘、深邃。他抱紧了她。她感觉身体柔软得像羽毛一样,像水一样。她听见身体裂开的声音,如同窗台上的花朵,一朵一朵盛开,又悄悄地合了起来。

开学不久,他们去了一趟医院。尿检结果阳性。小卉问啥意思?检验医生说你怀孕了。小卉说不可能,会不会弄错了?她要求医生重新核对结果。医生懒得理她,嘀咕了一句,自己做没做难道都不知道?说完转身走了。

他们拿着化验单去见医生,医生让小卉去照B超。B超单上写着孕期十周。医生说你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赶紧准备钱做手术吧,再不做麻烦就大了,肚子不等人,手术费用三千块,没有折扣,如果再拖下去,就等着筹备生孩子的费用吧。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小卉害怕极了。也许是心理上的缘故,身体上也开始有了反应。胃里好像有块石头顶在那里,每当她端起饭碗吃饭的时候,石头就往上顶一顶,让她恶心想吐。夜里她开始失眠。突如其来的心慌,像一把生了锈的铁钩,将她从昏昏欲睡中打捞出来,悬挂在半空中。肚子膨胀的声音,像气球一样在飘动。她每时每刻都在想这件事,被这件事折磨,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一些人还以为她在吃减肥药。不过她的脸色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病人。是的,她病了,她承认。她希望能顺利躲过这一关,不被人发现。于是就尽量躲起来,变得郁郁寡欢。

李森安慰她说,你不要担心啊,不要担心啊。他除了反复说这句话,再也找不出更好的话语来宽慰她。小卉知道他心里跟她一样害怕,可他们没有办法。

办法想过很多,唯一的办法还是瞒过所有的人,悄悄地把问题解决了。

李森说,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然后李森就开始四处去借钱。先是找表哥。暑假的时候他替表哥看过店,表哥给的工钱早花光了,包括以前攒下来的压岁钱他都一起花了个精光。那个夏天他过得太开心了,有多少钱都不够他花。现在他能想到还是这个表哥,理由是手机丢了怕父亲责骂,需要临时买个二手手机先用着。表哥给他了五百块钱。第一笔钱到手以后,他又以同样的理由从家里拿来了一千块钱。李森的父母都是克勤克俭的人,对付他们谎言比真话管用。眼看大功告成,钱筹到了一半,可剩下的那一千五百块钱一个星期也没找到着落。同学那里借不来钱,他们都是些穷人,周末回家拿到手的钱数不会超过两百块,他们要吃饭要零花,再说也没人为别人的事情自己去节衣缩食。还有一条路就是去打工挣钱,价格他问过了,建筑工地和灰一天八十块,随时欢迎。但他不能天天去和灰,仅仅利用周末去挣钱的话,等他挣够钱了,就像医生说的那样,孩子就该生出来了。他看电影里那些穷人走投无路的时候去卖血,就跑到医院去问卖血的事。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卖血,只问怎么献血。医院的人告诉他,医院没有这个业务了,医院用的血都是从血库提过来的。他又找到梅溪路急救中心血库,但是人家说义务献血可以,卖血不行。

李森想过回家跟父亲坦白,这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父亲会给他一笔钱,但这样一来,他们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父亲说不定会揍他一顿,然后是他们恨铁不成钢的唠叨和谩骂。一想到这一点比杀了他都让李森难受。

李森宁愿在别的地方想办法。可别的地方他不知道在哪里,于是就绞尽脑脑汁去想,坐在教室里想,吃饭睡觉想,走路也想。看见别人掏荷包,觉得那是自己的荷包;坐到公交车上看售票员数钱,他的手跟着在哆嗦。满眼看过去所有的地方都是花花绿绿的票子,再这样下去,保不准下一秒钟他就要疯掉了。

李森最后终于借到了那一千五百块钱。李森想起这事,简直就跟做梦似的,也总觉得是老天爷在帮他,不然咋会那么巧。一天傍晚,李森因为有事错过了晚饭时间,就去学校门口的小饭馆吃拉面。这时候他听见旁边桌的几个男生在小声商量什么事,反复提到田亮的名字。他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见到田亮,就起了疑心。原来这几个家伙跟田亮结了梁子,密谋要去揍田亮一顿,结果这个事让李森知道了。田亮是个富二代,比李森低一级,有专车司机和一辆奥迪A6。李森抓住这个机会找到田亮,将这个消息作为交换条件,田亮答应借钱给他。

手术费用终于解决了。当他们再次去位于市郊的那家私立医院,医生却说超过十二周手术费就不是三千块,是四千块,还必须要有计划生育部门开具的手术证明。证明什么?证明你不是因为性别原因来做引产的,不然被查出来,医院要面临着高额罚款。

他们傻眼了,李森低声下气地跟医生求情,他们是学生能不能不要证明?费用能不能再少点?

医生说,学生咋了?学生还知道搞女生?你有本事搞进去就没本事搞出来?

去古镇,也是逼不得已。同学的妈妈在古镇职工医院上班,她答应帮他们的忙,手术费用可以优惠到最低,于是他们就到古镇来了。好在南阳离古镇并不太远,十分钟就有一趟班车,一个小时就到了,撞见熟人的可能性也就更小了,自然是再好不过。

在医院门诊大楼前他们见到了同学浩子的妈妈。母子俩一样的圆脸,鼓鼓的眼睛,简单交谈几句,他们就跟着浩子妈妈往住院部走去。

接下来的事情就跟做梦似的。虽然小卉心里有所准备,可当她走到二楼,抬眼看见楼梯口挂着产科两个字,还是紧张得喘不过气来,难以忍受的屈辱感顿时将她淹没了。女人来做这种事是不是都这样呢?小卉不知道别人,只觉得腿上像注了水一样的沉重。好在李森及时挽住她的胳膊,像个懂事的小丈夫那样,将她连拉带扶地拥了上去。

浩子妈妈走进护士站,几个看上去跟小卉年龄差不多的小护士笑眯眯地叫她护士长。其中一个指着李森说,这是你儿子?护士长忙摆手,问主任在不在?她们说主任在监护室里忙着。

浩子妈妈让他们等一会。

他们出来站在走廊里,听见护士们跟护士长在那里饶舌:你儿子多久能领个媳妇过来给我们看看?一个说:要是你儿媳妇怀上了,我们绝对不许主任给她做,生下来让护士长早早抱孙子好了。

小卉胃里一阵翻滚,她努力把背挺了挺,并下意识把小腹收进去一些。但马上意识到这么做很无聊,就拉着李森说,我们去那边吧。两人往楼梯口走,背后的笑声仍然像芒刺一样传过来。小卉一秒钟也不愿意在她们眼皮底下待下去,就走到离开他们远一点的窗户那边去。好在窗户是开着的,楼下香樟树的整个树冠都擎在窗口。人立在窗前,一眼望过去,就有了纵深感,仿佛置身于一片林海之中。香樟树上结着紫黑色的浆果,似乎一伸手就能够到。校园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树木,风把浆果吹落下来。小卉记得自己低着头慢慢地在树底下走过,神情郁郁寡欢,毫无意识地去踩踏那些落下来的浆果,听它们在脚心里一颗一颗地碎去,爆出一阵啪啪的惊呼声。

浩子妈妈站在走廊里喊他们了,他们一起去了主任办公室。主任四十多岁,挺和气,她简单问了小卉的姓名、年龄,小卉一一回答。实际上小卉十七岁的生日还没过。主任听了有些不高兴,回过头问浩子的妈妈说,咋这么小?你可没对我说她这么小。

浩子妈妈说,你糊涂啊,他们是浩子的同学肯定差不多大。

主任说,那咋办?要不先住下再说吧。现在的孩子胆子真大啊。说完又径自摇摇头。

小卉如坐针毡,但也只好硬着头皮坐着,心里反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胆子太大了。很快她就否定了这一说法。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入院证已经写好了,李森拿着去一楼办理入院手续。浩子妈妈在跟主任商量让她住几号病房的事情。浩子妈妈的意思是想让小卉住二十八床,里面有一个陪护床,因为牵扯李森晚上住宿的事情,想给他们省点钱。

主任表示同意,就二十八床吧。

浩子妈妈出去以后,办公室就剩下主任和小卉两个人。主任看完小卉从南阳带过来的B超单,又详细询问了小卉的初潮时间、末次月经时间、周期多少天等。小卉月经一向不准,有时候两个月才来一次,具体日期她也记不清楚,来了就来了,不来就不来。所以回答的不像回事。

主任听她说完,连连叹气,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拉下脸教训了她一番。主任是为她好,小卉心里明白。可惜已经晚了,夏天的时候要是有人告诉她这些,她也不用来这里了。可谁能算得那样准,他们一定会做那样的事呢?

你什么措施都没有,又不知道吃药补救,现在都十二周了才来医院做引产,你父母知道吗?

小卉摇摇头。母亲不知道。父亲就更不可能知道了,他一次付清抚养费就等于跟他们一刀两断,过他自己的幸福日子去了。她是死是活都与他没有关系。

主任说,你应该让家长知道。家长都是过来人,他们会帮你们处理这些事的。你俩都不到十八岁,一会手术协议书谁签字?医院有规定,不满十八岁的未成年人做手术必须有家长签字,你看能不能让你妈来一趟?

主任说完,小卉的一颗心又沉到冰窖里去了。上周周末小卉回家,母亲盯着她看,说她脸瘦了下巴尖了,问她为什么?是吃不好还是睡不好,还是有心思?后来又盯着她的背影,说她屁股长大了。做母亲的虽然不傻,但也绝对不敢往这方面想。这是多大的事儿啊。她知道女儿月经不调,还说要找中医给她调调。不知道她是随便说说还是当真的,小卉听到这句话当时脸都吓绿了。第二天她就跟李森一起找到一家私人诊所,花十块钱抽了两针管李森的血,小卉拿到女厕所涂到卫生巾上,然后装包里带回家丢卫生间的纸篓里,以此来堵住母亲的嘴。

封闭学校虽然管理很严,但是每个学期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上学期是个高三女生,听说高考都没考就回家了。小卉瞒着母亲自有她自己的打算。母亲是那种小孩子摔一跤,她扑上去先抽两巴掌然后才会拉孩子起来的那种人。她自己的事情都处理得一蹋糊涂,还别说小卉的事情。她要知道了还了得?都别想好过。所以小卉千方百计不让她知道,她少操些心大家都少受些伤害。

主任迟疑了片刻,说要不你先住进来吧,手术不做也不行啊,我跟护士长再商量一下看怎么办好。

二十八号病房看上去跟宾馆的标间差不多,两张病床,有卫生间,房间里有电视。但医院总归是医院,谁去医院心里都不会舒服。小卉进了病房心里就开始发毛,闻到消毒水的味道就想吐。护士们旁若无人地出来进去,一会量血压,测体温,还抽了小卉的一管子血拿走了。小卉抽血那会,手机响,是她母亲的电话,问她到桐柏山没有。小卉说没有,还在路上呢,借口说她晕车,就把电话给挂了。不一会一个圆脸护士拿了张协议书过来让他们看,就是主任刚才说的人工流产同意书。护士解释说现在医院都流行这个,大小手术都要跟病人填合同,医闹闹怕了。

他们正看着,浩子进来了,打个招呼就凑过来一起看。

小卉数了数,光并发症就有十几项。什么子宫穿孔啊,大出血啊,术后感染,继发不孕等等。每一条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看了也看不明白,只是心里更加害怕了。吸宫不全按小卉的理解,就是刮不干净。刮是最近反复出现在她脑海里的一个动词,让她胆战心惊,好像有人拿了把刀在她面前刮来刮去,就像刮甘蔗皮那样。她家小区门口经常有拖拉机拉了甘蔗来买,卖甘蔗的男人手持一把弯刀,快速刮动甘蔗皮,从上到下,那声音尖锐刺激,听得人牙齿打颤。她想像着她的下体也会伸进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像刮甘蔗皮那样在里面刮呀刮的,直到把她的子宫刮得像甘蔗一样,紫色的表皮柔软地卷缩在地上,子宫薄而透明,一口气能吹出一个洞来。

浩子在一旁边看边念,子宫穿孔是什么意思?他扭过头问旁边的小护士。

护士解释说,穿孔就是把子宫刮烂了。

浩子还是一头雾水,子宫刮烂了能咋样?

护士说,刮烂了就麻烦了,大出血,弄不好还要把子宫给切了呢。

切了子宫会咋样?浩子脑子不会拐弯,还在那里打破沙锅问到底。

笨啊,没子宫咋生孩子?你妈妈要没子宫就没你了。护士说完咯咯地笑起来。

问题显然严重了。这可是他们没有想到的。他们以为把那个不应该存在的东西从身体里取出来,就啥事都没有了,就当房间脏了打扫一下就可以了。谁想到会这样呢?两个男孩都不敢说话了,在脑子里转着各自的念头。小护士也没有说话,歪着脑袋看阳光从窗户里漏进来,一些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翻飞。

小卉曾经在网上搜到过的一些图片,子宫的样子就像小丑的嘴巴一样翘着,周围还环绕了一圈小花边。小丑嘴巴面有一个像耳朵一样的东西,就是胚胎。医生手拿工具示范怎样把那个东西打捞出来。忽然间小卉感到小腹那里猛然跳了一下,她张大了嘴,双手捂到肚子上,等着它跳,却又不跳了。

浩子跟护士一起出去了,病房里剩下小卉跟李森。李森说,他们要不给做咋办?

小卉看着他没有说话。

浩子把他妈妈找来。小卉抱定主意自己签字手术。

浩子妈妈说,你签也可以,关键是你年龄不够。不出问题还好说,出了问题我们担不起这个责任。

浩子问他妈妈能不能代签一下。

他妈妈说,我要能签还用你说?

小卉说,我自己签。

她掏出笔在手术协议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在后面又写了一句:不管手术出现何种意外,都与医院无关。

手术她必须要做,与其大着肚子出去丢人现眼,不如拿出性命搏一回。她不相信运气会那么差。

李森在亲属那一栏把他的名字也写了上去。

浩子妈妈说,只能这样了,看主任能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搪塞过去。

还算好,主任给足了面子,为了以防万一,答应亲自给小卉做手术。浩子妈妈高兴得不得了,让他们不要担心,主任是大专家,啥事都不会有,尽管放心。

过了一会主任也来了,嘱咐小卉空腹把药服下,如果呕吐就再加服一次。药吃下去大概二十四小时才会见效,身体才开始流血,然后才可以手术。现在啥事都没有,他们可以出去转转,吃饭,逛街,尽量放松情绪。

接下来就是等。这样算来,他们离开这里的时间最快也要等到周一,甚至要等到周二。他们庆幸周五的时候就已经想出办法,预先把假都请好了。那个假父亲——李森花一百块钱找来的出租车司机,什么都没有问,就跟着小卉去了教师办公室,一脸悲戚地跟班主任说小卉的爷爷死了,他要带女儿回郑州奔丧。老师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去吧去吧。出租车司机摇身一变又成了李森的舅舅,给李森请假的理由是李森的爸爸出车祸住医院了——当然这是李森的意思。

他们去小饭馆吃饭,屁股还没坐稳,小卉母亲的电话又打过来了,这次小卉回答说我们已经到桐柏山了,正准备吃饭呢。母亲大概觉得可信度挺高,没有多说就把手机挂了。这一餐饭李森点了鱼香肉丝粉丝煲和酸辣土豆丝,都是小卉喜欢吃的,还有两碗米饭。小卉只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胃里的石头似乎又大了一些。

李森饿坏了,他把剩下的饭菜风卷残云,吃完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看着小卉笑。

小卉说你为啥不吃早饭?医生没说不让你吃饭啊。

李森说你不吃我哪能吃啊?

小卉说,你活该。

到了街上,李森买了一瓶营养快线,强迫小卉喝下去,然后两人牵着手沿着街道一直往前走。街道走完,前边是乡村公路。乡村公路再往北走就到了村子里了。田野宽宽大大,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四周又是静寂寂的。阳光暖洋洋地从树枝中漏下来,落在他们身上,温柔得像鹅毛。又走了一会,他们走累了,身上微微出了些汗,心里通透了一些,见树下有一个草垛就坐了上去。风不紧不慢地吹着,年轻人的心思就很快转到别处去了。

他们坐了一会就发现头顶的树梢上有一个鸟窝。李森说那是喜鹊窝。小卉不信。李森说喜鹊窝大,粗糙,窝盖得结实,花斑鸠的窝小,平整。说中间他们又发现周围树上有不少个鸟窝。树叶差不多快掉光了,树杈上黑乎乎的鸟窝就像一颗颗跳动的心脏一样。鸟儿在空中飞翔盘旋,树安静地倾听它们的低语,于是,一棵树就区别了另一棵树。旁边的一棵树上居然有两个鸟窝,看上去特别有意思。小卉说这是一只有钱的鸟,住的是鸟别墅,楼上楼下。高压电杆上也有一只鸟窝,小卉说那是一只头脑发昏的鸟,错把电线杆当成了周围最高的一棵树,想享受高瞻远瞩的荣耀,却不知道自己把自己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电线杆不会替它遮风挡雨,只能让它爬得高摔得更远。他们根据鸟窝修建的位置,给鸟分了类。小卉指着树梢顶端的那只鸟窝说,那是一只鸟诗人,太浪漫了,窝随时都有被风吹下来的危险,但它甘愿冒险。

风息了。太阳像熟透的果子散发出甜蜜的香气。小卉闭着眼将头靠在李森的肩膀上,她累了困了,想睡去。

他们真的就靠着大树睡着了。

醒来,起风了。他们回到病房,坐了一小会。见天快黑了,就打算去雅客,把晚饭解决了,然后一直坐到需要睡觉了再回去。

刚走到楼道里,小卉的手机就响了。母亲的声音渔网一样兜头盖过来:你多会回来?小卉说他们回不去,到桐柏山已经太晚了,这会还在山上,晚上要在桐柏山住一晚,明天才能回去。

母亲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嘴里没一句实话!小卉吃了一惊,猛然想起给母亲留的电话,不知她打了没有,也不知那同学咋说了。正担心着,旁边病房里忽然传出婴儿的啼哭声,母亲厉声问她在哪儿?怎么会有婴儿哭?小卉说他们这会在旅馆,好像是老板娘的孩子在哭。她刚说完,那孩子好像要配合她似的,哭声渐渐小下去了,弱弱的仅能听见低低的几声呜咽。

母亲说你明天一早必须赶回来,不然就别回来了。

挂了电话,小卉一脸的悲愤,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心里才平静下来。

李森问咋办?

小卉说管不了那么多了,明天再说吧。晚上我把手机关了,她要问我就说手机没电了。

到了雅客,李森父亲的电话也打过来了。男孩子好一些,家里轻描淡写地问了几句,李森很容易就搪塞过去了。

晚上他们同居一室,穿着衣服躺在各自的床上。楼道里的灯光从门上面的窗格子里射进来,屋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小卉听见李森的床咯吱作响,就问他睡着没有。李森说没有。小卉说你过来吧,我害怕。李森心里早巴不得要过去,但心存顾虑。现在听她这么一说,就赶紧跑过去两人挤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小卉打开手机,收到同学的三条短信,都是晚上发过来的。一条是:你在哪里?你老娘给我打电话了,问我是不是跟你在一起。我说是啊。你老娘让你听电话,我说你出去了,一会回来让你给她打过去。你赶紧打吧。

第二条是:你娘发脾气了,说你关机。神马人嘛,是不是跟帅哥私奔了?

第三条是:你老娘好吓人啊!怕怕。偶关机走人。

小卉的手机上有二十三个未接电话,都是她母亲夜里打来的。她估计一夜都没有睡。小卉赶紧把电话拨过去,母亲质问她为啥关机。小卉解释说手机没电了。母亲说你同学没跟你说吗?

小卉赶紧说,说了呀。

你手机没电,为啥不拿你同学的电话打过来?

小卉说我哪好意思打别人的电话?打不打还不都一样?这么大人又丢不了,有啥好紧张的?

挂了母亲的电话,同学的电话又打进来了。就这一会功夫,她母亲又把电话打到同学手机上了。同学说,看样子你老娘已经怀疑我们不在一起,你赶紧回家吧。

小卉说,我这会回不去。

同学说,你去哪儿了?

小卉说,我在古镇。

同学说你跑古镇去干吗?赶紧回来,免得找麻烦。

小卉一时没了主意,就说我想想再说吧,把电话挂了。

跟李森商量的结果当然是不能回去了,服药期间跑来跑去太危险了,万一出事岂不是前功尽弃?母亲在小卉和女同学之间来回打电话,主要是怀疑。如果女同学能来古镇一趟,她母亲在电话听见她们俩在一起,知道小卉有女同学做伴,疑心自然是消解了。

好话说尽,小卉的同学答应跑一趟。

星期一的夜里,小卉在睡眠中被疼痛弄醒。身体裂开了,肚子里好像有无数把刀子在里面搅动,她抱紧肚子,身体里有东西热热地流了出来。

小卉随即被送进了手术室。

主任吩咐护士拽紧她的腿将其分开,并紧紧压住不让她动弹。

一个猛烈的抽吸动作之后,小卉张大了嘴,像溺水的人那样沉到了水底。河水冷冷地包裹着她,她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缩小,小得像一只耳朵那样,躲在一个小丑的嘴巴里。她拼命躲开那些冰冷的器械,不让它们将她打捞出去。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她的心好像被人揪紧了,恐惧像黑暗一样涌上来。她想到地狱,想到了死。

夜风呼啸,把门和窗户拍打得震天响,整栋楼房好像随时都要坍塌下来一样。李森爬到手术室的门缝里往里看,门里面还有一道走廊,拐个弯就看不见了。像一条隐蔽的河流,他能感觉得到却走不到跟前去。

星期二早晨他们办理了出院手续,打车去车站。小卉脸色苍白,神情倦怠。一夜折腾,让她一下子老了十岁。她缩在李森的怀里,身体柔软得像个初生的婴儿一样。

一切都过去了。手术做完主任对她说,手术非常成功,创伤非常小,出血量也很少,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以后不会影响生育,什么都不影响。

以后太遥远了,她没有能力去想那么遥远的事。能不能生育不是她现在考虑的事情,她倒宁愿从此以后不再生育。

回市里的班车还是他们来时坐的那辆,他们还是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上。车上人不多,依然是零零散散的几个乘客。司机每到一个车站都要停车,售票员依然是扯着嗓子大声吆喝。他们默默地坐在车上,短短的几天时间,漫长得像几辈子那么长久。

感觉不对头,小卉母亲周一上午去了一趟学校,找到老师,又找到小卉的同学,心里一下都清楚了。接下来她就一遍遍拨打小卉的电话,手机关机。她心里憋着气,抱定主意要在学校门口等着,看她搞什么鬼,拿什么脸来见她老娘。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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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在野
悲惨世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