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底的伟大叙事

2012-04-29 20:53孙钊
黄河 2012年5期
关键词:瑞恩盟军

孙钊

需要从2010年5月9日莫斯科红场大阅兵说起,那年俄罗斯同时还有70多个城市的阅兵与游行,乍一听疑似一个好战国家,当然主题是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5周年。尽管参加纪念活动的有包括中国在内的多国领导人在场,但这次活动显得很集中、单纯,不具有对全球的号召力。除了俄罗斯之外,世界各地显得有点冷清,不像2005年60周年纪念,广泛、激情、隆重、默契(中国也没有举行抗日战争胜利65周年纪念的隆重活动,而有局部的学术活动)。对历史的遗忘随着时间流逝而日益加快,人就是这么势利而卑贱。从那天的红场开始,我每年在网上搜看并下载收藏俄国人阅兵。不论阅兵规模展示武器有什么变化,都让我兴致盎然,几近于热血沸腾。有人将红场阅兵比作“秀军事肌肉”,不完全正确,他在向世界特别是周边国家展示实力,不过我深信,红场大阅兵,不论题内还是题外的意义,已经在并将会继续地显示着。苏联与俄罗斯,真正的强大之国,那里的科学技术国防力量文化强势民族尊严等等,依然称得上当今世界大佬,乃唯一可与美国抗衡的国家,更不必说日本。特别近年,梅德韦杰夫、普京几番登上北方四岛,日本除了抗议别无它法,它对中国的嚣张劲并不敢用在俄国身上。中国成为俄这样的强国还任重道远,国人切莫产生夜郎的错觉。同时,对于这样一个霸气的邻国,不论表面多么友好,也不能对他放松应有的警觉。

有时候,某一特定的情景会成为我们阅读的动因,上述阅兵便引起我对二战的阅读兴趣。

以国家的名义纪念特定的历史,意义深远,为人类而写的著作,则更具渗透性与持久性,只要在读就在纪念就在产生影响力。作品的重量以及感染力,使《最长的一天》(作者尼利厄斯·瑞恩,以下简称《一天》)出版的次年,1960年,即被福克斯公司拍成电影,同样震动全球,获得多项奥斯卡奖。二战与中国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之际,2005年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印行中文版,李文君、陶洁、申慧群译,虎牙作序。今天我们看到很多书籍的英文、中文版几乎同时上市,翻译印刷之快速无以复加,而《一天》的中译本比这个水平缓慢了至少10年,更不要说比其首发。这个可悲的问题不想多谈,我只想谈谈作为非虚构作品,瑞恩的叙事方法。

咖啡的形式意义

只是观察而没有冲动,于是文字显得冷静、平和。

谈论好书都习惯从最精彩处切入。一般的好书可以轻易找到一个入口,我在《一天》中寻找却感到困难,它无一处不好。为什么?因为平静。不妨就从诺曼底德军早晨的咖啡开始,那是作家借助当地法国人的观察,做了多次细致的叙写,尽管它只是战时生活的细枝末节,我们来看瑞恩有怎样的用意。

一个名叫米歇·哈德莱的31岁的律师,站在他母亲房屋的起居室窗前,这所房子坐落在俯视睡意朦胧的维尔维尔村的一个小山上。米歇的双筒望远镜焦距对准了一个骑了匹高大的农家马的德国兵,他正顺着路往海边走去。在他马鞍两边都垂挂着几只铁皮水壶。这幅景象也够可笑的:巨大的马屁股、一蹦一跳的水壶,外加大兵的那顶水桶似的钢盔。

哈德莱眼看着那个德国兵骑马穿过村子,经过那座又高又细的尖顶的教堂,一直来到隔开大路与海滩的那道水泥墙前。这时德国兵下马,取走所有的水壶,只剩下一个。突然间,有三四个士兵神秘地从断崖绝壁间出现。他们接过水壶又消失不见了。那个德国兵拎着剩下的水壶爬过墙头,来到一幢挺大的黄褐色的消夏别墅,这别墅四周都是树,它与海滩边上那片散步场地一般长。到了那里,德国兵跪下来,把那只水壶递给一双从建筑物底下齐地面处伸出来的手。

哈德莱发现,每天早上6点15分,这个德国兵准时出现。德国人如此精确的行为源自他们的思维习惯,容后介绍。

喝到早上的咖啡,“开始了一天的和平景象”。宁静当然是暂时的,这个维尔维尔村很快将以奥马哈海滩的名称被全世界知道,这是诺曼底登陆的一部分。哈德莱的观察天天如此,观察在对德国人的仇恨中结束,他接下来做的是把声音调到最低收听盟军播出的充满暗语的无线电广播,广播的内容与法国人有密切关系,只有地下反抗者能听懂。我们知道咖啡的那点提神作用微不足道,但它能起到军事镇定剂的作用,说明战争机器在正常运转,从而安定军心,也似乎在向世界证明希特勒与德国牢不可破,哈德莱们则认为这是徒有其表的形式主义。德国守军这个咖啡形式主义一直保持到D日(盟军登陆日)的早晨,那德国兵最后一次准时出现依然是“清晨6时15分”。

都知道战争是惊心动魄的,而生活的细枝末节虽没有强大的力量,但它往往会给人带来分外的惊诧,《一天》中大量此类描写在平常的著作里很少见,这是瑞恩的迥异之处。咖啡是饮食的一个小点缀。有咖啡的生活,难道还有与之配套的其他内容吗?有的,晚宴、音乐会、读小说等等,真是不可思议。前线不打仗时候,驻守德军与和平的生活方式没什么不同。比如与咖啡相映成趣的是:6月5日,拉罗什吉荣司令部,参谋长斯派达尔将军安排了一个有趣的晚宴,邀请了他的连襟一位大夫,还有一位哲学家、作家,一位战地记者,更奇怪的是他希望今晚讨论的与战争并无关系,议题是法国文学,这是知识分子出身的斯派达尔最想说的话题,甚至希望讨论一个晚上,他满怀喜悦地期待着这个晚宴。在德军另一驻地圣洛,海恩少校则积极准备着一个生日宴会,第二天6月6日是埃里奇将军的生日,为了讨好上司,少校订购了几瓶上好的夏布里酒,悄悄进行着这一切,想给将军一个惊喜。当教堂的钟声响起的时候,他们向53岁的将军致敬,为他的健康干杯。当军官们完全沉浸于欢乐的时候,“他们很有福气,一点儿都不知道”——距他们40英里之外,盟军4255名伞兵正在法国上空降落。

战争前夜发生上面的情景,可以理解为非战时心理缓冲与安抚,而就在诺曼底的登陆战已经打响十几个小时之后,拉罗什吉荣司令部里居然放起了悦耳的音乐更让人惊讶。隆美尔刚刚赶回到这里,兰副官立即进去通知“元帅回来了”,他一跨进走廊,就听见参谋长办公室传出瓦格纳歌剧音乐:

房门打开,音乐声大作……兰既生气又吃惊,一时忘记了自己是在对一位将军说话:“在这种时候你怎么还能听歌剧?”

斯派达尔微微一笑说:“亲爱的兰,你不会认为我放一会儿音乐就能阻止进攻吧,是吗?”隆美尔身着长长的蓝灰色作战服,右手拿着饰有银盖的元帅杖,大步穿过走廊。他走进斯派达尔的办公室,双手交叉在背后,站着查看地图。斯派达尔关上房门。兰知道这场谈话要进行一段时间,便向餐厅走去。他疲惫地坐到一张长桌前,向勤务兵要了一杯咖啡。附近坐着一名军官,正在读报。抬起头来,心情愉快地问道:“旅途如何?”兰只是瞪了他一眼。

面对这种戏剧化,隆美尔没有反应,或者在他眼里参谋长已经做得够不错了,听听歌剧是可以容忍的。或者也可以看作是大人物所特有的气质,小问题只有小人物去关注是合适的。至于餐厅里那位军官在愉快地读报,作者也没有对这种异象作出评论。这倒可以让我们自由猜测,德军军官们复杂而矛盾的心情,要么是受希特勒艺术狂热(“希特勒的一生是发动战争和热爱艺术的一生”,赵鑫珊语)的影响,要么是隐蔽很深的厌战反战情绪。

再看第一线军官的状态,作者仍然是用小细节说话:少校普洛斯负责指挥四个炮兵连,20门大炮,守卫着半个奥马哈海滩,那是激战区域之一,他跟心爱之物在一起的心情相当不错,“他的德国种牧羊犬哈拉斯静悄悄地躺在他的脚边”。看不出这世界名犬有什么特别的战斗力,不妨解释为浪漫的自我镇定方式 (他的阵地遭受连续炮轰之后他的大狗突然不见了)。

这些反常的小细节,只有一种解释,D日,并不是诺曼底战役的全程,但胜败已成定局,这在德军,至少它的军官们已是心照不宣之事,抵抗行动如同每日6点15分的咖啡,徒有形式而已。但从德国士兵的顽强抵抗来看,战争本身就是一种形式,他们信奉这形式主义,一直到最后。当然,瑞恩对盟军的生活情景与战前心态,也有各种对应的细致描绘。在海峡对岸,出征前几小时,各种各样的舰艇上,享用着各种各样的美味,极丰盛又极平常,也表现着形形色色的生活情趣与性格,他们有着与德军全然不同的浪漫,也包含着无奈。

因为晕船,千百个人都没有享受到以后几个月里都不可能再遇到的好饭菜。上级做出特殊安排,让所有船都供应最好的食物——部队里戏称“最后的晚餐”……查尔斯得到一份牛排,上面是煎蛋黄,蛋黄朝上,外加冰激淋和萝柑莓……一一二工兵营的罗森布拉特少尉吃“国王式煮鸡”时一连添了六回,胃口越吃越好。第五特种工兵营的布赖恩军士也是这样,他吃完了三明治和咖啡还觉得没尽兴。他的一个伙伴到厨房“搬来”一加仑的水果鸡尾酒,四个人分着把它喝光了。

德国人自诩强大,因为他无视美国、苏联的钢铁工业、军事技术也很了得,物质生活只是自然的对应而已。我们有句古话叫“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战士生活保障的重要不言而喻,所以在登陆之后最初的时间里,作者也不忘见缝插针地捕捉生活的镜头,利用喘息的片刻向我们展示那些生动可爱的士兵。仍然与吃有关:

在随后的半个小时里,七名勇敢的伞兵度过了他们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们找到了罐头菠萝汁和橙汁,大块的巧克力和香烟,还有好几年未见过的各种食品。费里德林狼吞虎咽地吃着,甚至把雀巢奶粉往喉咙里倒,然后用炼乳冲下去。他说,“我不知道那是啥,可是特别好吃。”(后勤供应一部分是靠空投,及时快速但也混乱)

瑞恩对战前盟军文化生活的常态也有细致描绘,诸如没话找话地聊天,普遍对死亡有思想准备但也会有强烈的恐惧心理,回顾过去一些美好与不美好的往事,不少人在用读书写家信来打发时间。下面是部分情景的摘录:

有些人试着想看书。第一师的艾伦·博迪特班长开始读亨利·贝拉曼的《金石盟》,可是他发现思想很难集中,因为他老是想着为自己那辆吉普车担心……加拿大第三师的炮手阿瑟·亨利·布恩坐在一艘载满坦克的登陆舰上,他试图把一本有个耸人听闻的题目《一个少女与一百个男人》的袖珍书看完……英国海军军官在读拉丁原文的贺拉斯的《歌集》。迪瑞自己呢,他睡前的好几个小时也都花在读蒙德的《米开朗琪罗传》上了……有的人在读《圣经·诗篇》……

在另一艘船上:

加拿大第三师的弟兄们举办了一个文娱晚会,节目有各种朗诵、吉格舞、双人对舞和唱诗奉献活动。

F连的战士们围拢着22岁的军士托姆·瑞安,为他庆祝生日,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

对于部队来说,终于出发了,这是件好事,尽管前面有种种麻烦与危险。士兵们仍然心情紧张,但是某些心理负担却解除了。如今每一个人都但愿把该做的事接到手,把它干完。

第二十九师的达拉斯少校回忆说“忙得不可开交的还是随军教士”(因为到处在做祈祷)。

在整个舰队的每一条船上,拂晓将创造历史的人都在使自己尽可能得到一些休息……法国突击队队长基弗祷告说:“哦,主啊,你知道我今天有多么的忙碌和紧张。若是我没来得及想起你,求求你可千万别忘了我……”(可爱的信徒多怕得罪上帝啊)他把毯子往上拉拉,几乎立刻就沉入了睡乡。

赌博,与运气密切相关,也是盟军舰艇上的一个景观,主要是为了在全神贯注中释放恐惧不安心理。一个荷兰籍士兵82空降师的二等兵,与战友们掷骰子赌博,手气好得不得了,他赢了很多,心花怒放地说:“一年也挣不了这么多的钱,这辈子再也不会有这么多钱了”,然后计划着打到巴黎之后花多少钱,给妈妈寄多少钱。而好心的朋友提醒他赢这么多钱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别忘了两年前的那次赢钱摔断了腿,他恍然大悟,这些钱“肯定会让他送命”,于是坐下来继续赌,要把钱都输出去。有意思的是,在随后叙述中作者特别提到登陆战中这位及时扭转赌局的“荷兰佬”真的非常走运,竟然毫发无损。

这样那样的恐惧心理相互影响着、弥漫着,人们并不否认自己怕死:

许多人事后回忆说,他们认识到自己心里还是感到害怕的,于是就异乎寻常地坦率讲了一些别的私事。在这个奇特的夜晚,人们变得亲近了,而且信赖自己过去连面都未曾见过的人。

佩蒂对麦克休说:“咱们可别想从这场战斗中活着回来了。”

“你他妈的也太悲观了。”麦可休说。

“也许是吧。”佩蒂答道。“反正咱们俩只能有一个人活着回来,麦克。”麦克休还是满不在乎。“到了老天爷非要让你死的份儿上,你想活也活不成。”

索德海滩是预计中会遭到最猛烈反抗的地方。部队已经听到了说明,此处的死亡数字将会很高。二等兵盖尔回忆:“被冷酷无情地告知,我们这些参加第一攻击波次的士兵可能会全部被歼。”

对于突击队员们来说,这幅图画更加黑暗。“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们必须冲上海滩,因为决不会有撤退……也不会疏散。”这句话已经深深地印在他们的头脑里,第四突击队队员们准备着被“在海滩全部歼灭”。

当时谣言四起,伤亡数字已被说成会达到百分之九十……

由生活方式也可看出,总体的比较,美国人英国人远不如德国人严谨,这种民族性格的差异在生活与战斗中表现完全一致。由于对历史的衡量标准不同,而形成不一样的书写习惯,我们的作家、史学家历来都只重视所谓“大叙事”,而完全不重视生活细节的意义,直到今天,很多对抗战历史的回忆性著作,仍然不屑于对日常生活的描述,只涉及直接的战争与政治材料。我们看惯了没有细节的“大叙事”之后,让我对《一天》的描述不能不感到惊奇。其实,正是那些生活小细节更好地反射出人性本来的丰富多彩,还有事件的多元背景,这样理解,我们才能正确解释为什么这本书叫做“人的故事”,而不是战争的故事。

隆美尔与艾森豪威尔

既然是人的故事,《一天》从双方士兵写到了他们的最高统帅。

隆美尔,对于诺曼底战役德国军队的失败,我们很容易想到隆美尔应该负责,其实与他凑巧的离开没有太大的直接关系,他负不了这个责,他在也没法扭转败局,失败是必然,是希特勒气数已尽。所以,在瑞恩笔下,隆美尔作为一名坚毅的军人形象没有受到丝毫损害,德军的战斗形象看上去也没有损失。败者也英雄。我们通常也说尊重历史,我们有一种信念是中庸、不偏不倚,但往往很偏离;西人的概念是中立,而《一天》便是这样的样本,类似《战争论》,没有价值取向,只有纯粹的叙述;没有感情痕迹,只有事件的记录;没有为什么,只有是什么。

于是隆美尔保持了一个杰出的将军形象,瑞恩给予了“值得骄傲的记载”: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关键性的第五个年头,全神贯注、意志坚定的隆美尔,准备为他一生中最最凶狠的一次战役而战斗。他指挥着50万余军队,其任务就是防守一条极长的海岸线——延伸几达800英里,从荷兰的海堤,一直到布列塔尼半岛大西洋海浪冲击着的岸滩。

以中立与客观的立场对待整个诺曼底战役,作者基本上带着赞美的口吻描写隆美尔将军,丝毫没有丑化,包括他铜墙铁壁的防御体系,他既自信也紧张,长期的备战与等待使他身心疲惫。在防守系统基本建立之后,他满怀信心要把盟军赶回到海上去。并且给他的休假提供了足够的理由(事实也是如此),他确实需要短暂地休整放松一下,何况隆美尔的度假只是顺便,公务更为重要,他拜见希特勒请求增添足够的兵力与装备,然后回家庆祝夫人的生日,把买好的名贵皮鞋送给她,又展示出一个颇有人情味的军人形象。在盟军何时登陆这个问题上,德军高层集体的失误,在隆美尔离开的同时许多高级军官也离开了前线,都有各自的理由,好像命运专门播弄他们这样做。但是,即使德军判断正确,所有军官都在岗位上,也无法挽救败局,德军失败不是因为不英雄不强大,而是因为对手比德军更英雄更强大。盟军的物质优势有多大尚不清楚,但精神优势大大超过德军这是肯定的。

盟军的代表是艾森豪威尔。

历史的巧合永远天衣无缝。历史不仅善于巧合也善于讽刺,在几乎所有德国人想不到的时候,在诺曼底对岸的英国,盟军总司令艾森豪威尔做出了著名的历史性决定。聪明而细致入微的作者发现并利用了这样的记录:进攻的时间恰恰是隆美尔刚刚起床,希特勒与情妇艾娃还在睡觉的时刻。

艾森豪威尔面临的是一个左右为难的可怕局面……进攻将由伞兵与乘滑翔机的步兵开始,他们是美军的101师、82师和英军的第6师,约有18000人。他们需要月光,可是他们的突然袭击是否成功,又取决于他们来到降落地区时天空得一片墨黑。因此月亮晚点升起是他们的尖锐要求。

普次茅斯附近树林里一辆住人的汽车拖车里,盟军最高统帅德怀特·戴·艾森豪威尔将军工作了一个通宵后,沉入了熟睡之中。几个小时以来,密码信息通过电话、信使与无线电从近处他的总部传了出去。差不多就在隆美尔起床的同时,艾森豪威尔作出了一个关系重大的决定:由于天气情况欠佳,他让盟军登陆的时候推延24小时。如果情况合适,D日将是6月6日,星期二。

看着这位了不起的统帅,让我想起曾读过的《战争论》,依稀记得有关于统帅的论述,找到后抄录在下面,克劳塞维茨给普鲁士王太子上课的时候这样注解“伟大统帅”的含义:

有些人认为,理论总是劝人小心谨慎,这是错误的。如果理论要对人提出劝告,那么,按照战争的性质来说,它应该劝人选择最坚决、最大胆的行动和措施。但是,理论在这里也容许统帅根据自己的勇气、敢作敢为精神和自信心的大小进行选择。因此,请殿下也根据您这些内在力量的大小进行选择吧。但是,请殿下不要忘记,任何统帅没有胆量是决不会成为伟大的统帅的。

艾森豪威尔是二战时公认的伟大统帅之一,诺曼底之战当然是他生平的大手笔。胆识,在这里特别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当然,参战的25万优秀军人,全军将士为这一天准备了整整两年,是他的支撑与保证。

部队开始涌进准备登船的地点,于是几乎一夜之内,海边地区滋生出一个又一个由尼森掩体与帐篷组成的城市。大兵们睡的是架成三四层的床铺。浴室与厕所往往在好几片地块之外,到了那儿还得排队。打饭的行列有时长达四分之一英里。部队太多了,单是为美国军营服务的人员就有54000人,其中4500个刚训练好的炊事员……统计数字使人看了都不敢想象:军队的数目大得惊人。如今,这个巨大的武器——自由世界的青年人以及自由世界的资源——等待着单独的一个人——艾森豪威尔——来作出决定。

艾森豪威尔,这是一位朴素的不事张扬的将军,他的指挥部由两辆军车组成(远没有隆美尔办公室那样宽畅豪华),在一些气象专家以及其他军事专家的协助下运筹帷幄。“在这辆拖车里,他指挥着几乎300万盟国军队,其中大部分是美军,约有170万名陆军、海军、空军与海岸巡逻队战士。英国和加拿大部队加在一起约有100万,此外还有战斗的法国、波兰、捷克、比利时、挪威和荷兰的分遣队。有史以来,还没有一个美国人指挥过这么多国家组成的大军。”在作出D日登陆的选择之前的漫长时间里,他所考虑的只有一个问题,即如何选择有利时刻,以把他的全军将士的伤亡减少到最低,使胜利的机率提高到最高。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做出这个决定,没有任何人替他分担哪怕一小部分责任,内心是一种充满担忧的痛苦:“似乎被忧虑压弯了腰……有几吨重的东西压在他的肩章上。”

当艾森豪威尔下达进攻命令后,立刻海面上呈现一种伟大的壮观,那是从士兵到将军的沉闷的心理突然间凝聚成顽强的战斗意志,也让我们感受着无可比拟的冲击与兴奋,感受着和平、正义的力度。

有排成一个大方阵的船队,冲破滔天浊浪,直压希特勒统治的欧洲——自由世界的威力与愤怒终于摆脱羁束了。他们来了,威风凛凛,一排接着一排,足足有十个纵队,占据了20英里的海面,林林总总,不下5000艘。

这时,另一种声音在舰队上空隆隆响起。开始时,这种声音很慢,像一只巨大的蜂在嗡嗡作响,然后声音逐渐增大,变成越来越强的轰鸣。轰炸机和战斗机出现了。他们直接从巨大的舰队上空飞过,机翼挨着机翼,编队接着编队,一共有9000架……呼啸而过。

在犹他海滩上,第四师官兵们蜂拥上岸,迅速向前推进。罗斯福准将迈着沉重的步履来回踱着步,并时不时地按摩一下患关节炎的肩膀……他认为,“士兵们若是知道我和他们在一起,就会军心稳定。”他是经过两次书面申请才得到巴顿少将的批准,勉强同意他与士兵一起登陆。

二战诞生了一批伟大的士兵与将军。

意志坚定的罗斯福准将却浑身充满了活力。第八步兵师的中士哈里布朗看见他“一只手拿着手杖,别一只手拿着地图四处走动着,就好像是在视察一块房地产。”迫击炮弹不时地射来,向空中掀起雨点般的泥土,罗斯福似乎对此很恼火,他不耐烦地抖落身上的沙土。

诺曼底登陆接近胜利尾声的时候,隆美尔正在火速往回赶,一路上不停地催促司机快快快,他对副官兰说“我一向正确,一向如此”。也许他对过去的总结是对的,但他也清楚眼下与以往完全不同。

说到作品中的历史与文学,很难用量化的方法切割开来,只好用两个笨句子来形容它——非常的历史,非常的文学。二者合成一种生动的诺曼底,是迄今看到的对历史与文学最合理的同构。那合理在作者是一种无意识,在读者是一种微妙的会心与直觉。《一天》可以当作文学读也可以当作史书看,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不论你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是二战历史的经典之作,是应该得到全世界读者推崇的伟大著作,它既是属于瑞恩的创造性工作,又是正义战胜邪恶的一次历史记载。对和平的珍惜,虽然并没有多少笔墨直接描写,希特勒恶魔般的疯狂与妄想,折射在隆美尔的慌恐、无奈的“最长的一天”的哀叹之中。在惨烈的1944年6月6日——D日,盟军与正义的纪念碑矗立在人们心中,恶魔般的希特勒以及被他蒙蔽的追随者,也让人无法忘却。或者正因为希特勒的疯狂愚蠢与盟军的英勇机智,诺曼底的伟大才兀然凸现于世界面前。

无畏、智慧、运气,使瑞恩成为一个神奇的战地记者,“与美军第八和第九航空队一起执行了14次轰炸任务,报道了D日登陆以及巴顿将军的第三集团军穿越法国和德国的挺进”。他无数次经历我们无法想象的惊骇与恐惧,能够出生入死从血腥战场归来,他对战争的感悟包括了这残酷而幸运的经验。他不轻易下笔,而是经过3000人的联系,700人的具体采访,长达10年细致耐心的准备(据虎牙为该书撰写的中文版序)。保持沉静中的创作,这让他的深邃眼光与精心的方法成为世所罕见。与他平淡的叙述风格一样,他的伟大也显得那么平淡。

上帝的立场

上帝是什么?是善良人的精神寄托,是生命与正义的最后希望。信仰上帝的人们都这么想。即使在正义之师的盟军方面,也普遍有一种心理:从将军到士兵都请求上帝的支持与保佑。而他们并不能肯定上帝是否存在,当然也不能肯定会不会保佑他们。

登陆之前,美国空军准将詹姆斯·马·加文对接受训练的士兵们说:“你们在诺曼底登陆时只会有一个朋友,那便是上帝。”其实,他不说士兵们也知道他们只能指望上帝保佑了,至于上帝到底有没有立场,能不能站在良知与正义一边,谁也顾不上去想了。

命运给人们形成的巨大压力,特别在战斗间隙中表现得非常彻底,这是瑞恩不同一般的写法,他把人们对战争的恐惧真实再现。战争打响之前,先是恐惧心理对人们的袭击,在将军与士兵中间无一幸免。这个时候尤其相信命运,死亡恐惧症具有蔓延性、传染性,无论敌我,无论胆大胆小者(我们司空见惯的英雄故事从来都是勇敢顽强不怕牺牲前赴后继,没有胆小怕死一说)。

101空降师师长与他的高级军官们在开一个非正式的会议,进来一个军官,他把帽子随手扔在普拉特将军坐着的床上,这位将军立刻把他的帽子扫到地上说:“我的上帝啊,这会带来坏运气的!”每一个人都笑了,而普拉特将军换了一个坐的地方。将军后来的情况让我大为吃惊。祈祷,成为人们提前向上帝请求保佑的唯一方法,而之后的情形却令人怀疑上帝的立场,他并不总是站在好人与良知一边,立场相当紊乱。

按照我们的传统认识,战争分为正义与邪恶两种,瑞恩把这个评判交给了上帝。他不涉及这样的话题,他只是在讲述双方的同一件事:保存自己消灭对方。二战中他曾很多次领略血腥与死亡,有着与战士同样刻骨铭心的认知,他有资格告诉人们准确的答案在战场上,那就是两个字:死亡!没有任何正义与邪恶的评论文字,一直保持了历史的真正的原生态,但里面浸透了作者对战争的痛苦回忆与冷峻思索。

《一天》跟作者另两本同题材大作《最后一役》、《遥远的桥》(2006年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均为王义国译),并肩立在书架上,没事的时候我会翻翻它们,只要看到封面,展开书页,脑子里就是一片纷扰与纠结,充斥着一大堆吊诡的问题。我不信奉上帝,而这些问题都与上帝有关:诺曼底登陆战虽然在人类历史中只是一个小小的碎片,但人类社会为什么一开始就伴随着互相残杀?人类史是不是一部战争史、善恶史?有没有人计算过几千年文明史,战争占去了多少时间?远自古希腊的希波战争、伯罗奔尼撒战争、差不多与之同期的中国春秋战国诸侯争霸的无数战争,近世的鸦片战争、甲午中日战争,北美独立战争,一战二战,朝鲜战争,两伊战争,巴以战争,越南战争,柬埔寨战争,波黑战争,阿富汗战争,波斯湾战争,直到近年的恐怖与反恐怖的战争等等,其中几次日中战争,日本为什么一再侵略中国?中国慷慨放弃日本的战争赔偿体现了哪一种主义——日本为什么反而拒不悔罪?谁能揭开日本国的神秘面纱?中日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普遍认为战争促进了人类的文明?为什么有些国家总想制造战争,没有战争就不能活?如果真的没有过战争,人类精神世界是在进步还是倒退?为什么希特勒与天皇可以致使千万人陷入蒙昧与不可思议的疯狂?纳粹为什么也是国家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的含义竟如此暧昧?为什么战后的德国裂变为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几十年后为什么却是资本主义西德兼并了社会主义东德?65年来世界格局大动荡,从冷战到对话的跨越为什么很艰难?美国的强大难道是上帝的眷顾?资本主义国家有很多人在研究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国家却在重新审视资本与市场……诸如此类问题,复杂与纠结,谁能回答?

最长有多长以及结尾的意义

正是隆美尔元帅的度假,德军作为完整强劲的军事实体得到证明,最前沿的滩头阵地连瞬间的混乱都没有发生,看不出反攻力有所减弱,瑞恩说“几万德国士兵,他们提心吊胆,但他们决心已定”。因此,德军造成盟军登陆第一波次战斗巨大的伤亡,让读者充满期待的心情也变得非常痛心。普通一天的开始,在血腥中艰难推进,无比残酷。

“最长的一天”,这出自隆美尔之口的普通而简单的句子,5个字里没有硝烟和血腥,完全的中性。单就这一句话而言,不看书中的内容,我们可以有无数种判断,说不定也会想到幸福与温馨,总之那是一种平生最难忘的记忆。当然这是一本战争故事,通过既忧郁又兴奋的阅读,才能体味到这个标题的重要。在整个二战中,在与希特勒全部较量中,这都是最长的一天,极其准确。决定全世界和平进程的一天,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一天,有史以来最疯狂的恶魔终于因为这一天而迅速走向灭亡。这一天存在于历史,也必会是最长久的。读到最后,我才顿时为书名《最长的一天》的妥帖而兴奋不已。不只是为这句话,还有为说出这句话的主人,为它的时间地点很巧合也很有戏剧性。隆美尔一共说过两次,第一次是惶恐的预见,第二次是无奈的叹息。隆美尔成为全书出现最早的人物,也是最后收场的人物,而他的这句话两次出现,也被很贴切地安排在整个故事首尾呼应的地方。

尽管隆美尔对战争的预测是虚伪而盲目的,他还是说了一句大实话,“最长的一天”,把血腥、残酷、凶险、恐惧、未知、煎熬这些关键词都包括在其中。“最长”二字对敌我双方都适用。在这最长的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密集而残酷,每一秒钟无不惊心动魄。为此,瑞恩描述海滩之战时直接用了“屠宰场”、“墓地”的字眼,倾注了他的愤慨与痛心,还有对盟军的遗憾与不满。瑞恩在诺曼底的还原中,这样的感情色彩很少出现,理性而冷静地对待他笔下的人事,虽然不免给人立场中立的感觉,但不可否认这也是最诚实的叙述,最严肃的历史态度。我们看到每一个士兵都让人提心吊胆,他们的下一秒钟会是什么状况?你为他们揪心,直到他们活着离开那“墓地”那“屠宰场”,你才会松一口气,而如果某个士兵还没有打死一个敌人甚至还没有开枪就已经阵亡,还有什么比这更残酷更不公平的呢?在这一天里,盟军每一秒钟都面对着死神的威胁,仍以奥马哈海滩为例:

第166页原注:那里有配备75毫米或更大口径火炮的水泥地下掩体8座,配备各种型号的火炮和自动武器的碉堡35座,4个炮兵连,18门反坦克炮,6个迫击炮掩体,35个火箭发射场,每个发射场配备4个38毫米火箭炮,此外,还有85个以上的机枪掩体。

这就是经受了盟军13000发炮弹轰炸之后的德军的坚固堡垒,剧烈炮轰之后它的损失比起盟军来说显得微不足道。在这样的防御面前每个生命都非常脆弱:

爆炸声震天动地,第二九九陆战营中士戴维斯似乎看到所有士兵被同时抛到空中,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具尸体在空中飞了50码,最后令人作呕地砰的一声落在我们身边。

水陆两用坦克的头部冲向空中,在附近一艘坦克舰上的奥里斯约翰逊中士,恐怖地呆望着坦克冲向100英尺的空中,慢慢地翻着筋斗,再投进水中消失……

水中士兵尖声呼叫着求救,卡宁汉中校调转小艇向水中的士兵开去,一艘快艇制止了他们。快艇上的喇叭里传来严厉的命令:“你们不是救生艇,赶快上岸!”

上午七时整。第二登陆波次的部队在屠宰场般的奥马哈滩登陆。士兵们在敌人密集炮火下涉水上岸。登陆艇加入了由燃烧着的船体残骸组成的、越来越大的墓地。每一批登陆艇都对涨起的潮水作出血淋淋的贡献,半月形的海滩到处都是美国兵的尸体,他们在水中轻轻地互相推搡着。

第六特种工兵团军医艾肯伯格在“红狗区”“发现一个年轻的士兵坐在沙滩上,他的一条腿从膝部到骨盆全部豁开来,伤口十分整齐,仿佛是一位外科医生用手术刀划开的。”伤口太深,艾肯伯格能清楚地看到股动脉的搏动。士兵十分震惊,但是他沉着地告诉艾肯伯格:“我已经服下了全部的磺胺药片,还把所有的磺胺粉撒入了伤口。这没有关系吧,对不?”19岁的艾肯伯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为士兵注射了一针吗啡,然后才说:“没问题,你会好的。”然后他把腿部整齐的伤口合拢,接着做了他在当时所想到的唯一能做的事情:小心翼翼地用别针把伤口缝合住。

堆成小岛般的伤兵散布在沙滩上。

仿佛陷入一种奇怪的瘫痪状态。这一切都令人糊涂,有些士兵以为D日反攻失败了。一个士兵朝水里扔着石子,心碎地哭泣着。

在一些地区,第一攻击波次的部队遭到猛烈的机枪和迫击炮的袭击。在索德的维斯特勒昂处,东约克第二团的士兵或死或伤,遍布海边和海滩。尽管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在小艇冲上海滩的流血行动中,到底有多少人死亡,但是,东约克士兵在D日的200人伤亡中,多数是头几分钟内发生的。对于后援部队来说,看到这些身穿咔叽布军装的扭曲了的人体,会感到震惊,并证实了最令人恐惧的担忧。有人看到“尸体象成捆的木柴一样堆在一起”并数出“死者有150人之多”……“吃惊地发现,他穿行在陆军战士的尸体堆中,这些人就象九柱地滚球游戏中的木桩一样被纷纷击倒”。

也发生不少因错误的情报而造成的伤亡:

在D日,为了炸毁根本不在那里的大炮,美国突击队在英勇的攻击中,丧失了225名中的135人。

类似的情况很多。

瑞恩可能并不情愿使用“屠宰场”、“墓地”这些冷血的反人性的词语,但没有更确切的形容了,我相信它不仅是对德军的控诉,更是对盟军的批评。比如:第一波进攻如果有更好的战术与更有效的攻击,会有这么大伤亡吗?可是在盟军铺天盖地炮火下德军有的阵地竟完好无损。盟军无论有多么伟大的胜利,最后的数字在证明:盟军伤亡10000至12000人,德军4000到9000人,伟大与残酷同在。

空降兵的战斗,也不乏惨不忍睹的场面,天气变化,风力影响,降落点不准确,诸多原因造成无谓的伤亡。在镇广场,所有德国兵射光了枪里所有子弹,目标仅仅是一个误降到这里的盟军伞兵;同时,还有一顶降落伞挂在教堂顶尖,想下下不来,只好装死,最后幸免一死做了俘虏;在空中,还没有降落,就有士兵被自带的炸药炸得无影无踪;挂在树上的伞兵被机枪射杀,满身的弹孔,等等;因为一顶帽子“吓得够呛的”准将普拉特,也很不幸,在率领空降师第一个降落时,“被撞碎的座舱所挤压,立即殒命,他是D日交战双方中第一个遇难殉职的将级军官”;隆美尔布下的沼泽地,成为伞兵的死亡陷阱,“人们永远无法统计在迪夫河沼泽地牺牲的伞兵人数……一个背着武器弹药和沉重装备的人是没有办法单枪匹马地从沟里爬出来的。”

瑞恩也写到一些恐怖的幽默场景:在树林里,四处漆黑,敌我两个小分队相遇,双方对视片刻,谁都不敢放第一枪,然后奇怪地相向而去,很快消失在夜幕里;一位法国老妇人,看见一盟军伞兵降落在后院,双方对视了很长时间,她一步都不敢挪动。

D日不只是对所有登陆者,而且对全世界每一个人都是漫长的一天,等待它的到来,是为了等待它的结果。而这本著作留给我们的残酷文字,让我们深切地体验这“最长”的含义,体验压抑与兴奋,承受血腥的煎熬。但是,这一天尽管如此漫长,而瑞恩的叙述给我们一个很明显的感觉是,场面与节奏在不断变化中,在战争事件的过程里,不时穿插生活场景,还有不那么惊心的战争描写,看上去似乎叙述重心在转换,其实也是战争固有的情景,紧张与舒缓是协调的。同时,这种叙事方式也是对读者阅读节奏的照顾与尊重,假设从头至尾我们读到的都是残酷与死亡,视觉与心理都会受不了,出现新的不同场景,绷紧的阅读神经就会得到放松与休整,让我们对历史的接受情绪与期待进入理性的思索之中。

精确思维

人们说过西方人属于精确思维,这话颇有道理,以美国为代表的现代战争思想中有一个概念叫“精确打击”,号称“打男厕所不打女厕所”,几千公里之外的弹道导弹可以如此精确。二战当然做不到,但精确思维是民族的传统,防御体系的严密,甚至前面说到的咖啡之类细事也能够一分不差。因为精确的需要,怀疑也便成为他们的天性,只有得到证明的材料才作征引之用,这种天性使瑞恩对诺曼底战役的历史进行重新梳理。

在《一天》的全部书写里,瑞恩的此种精神也体现得非常彻底,把一部普通的非虚构文学作品,做得像学术著作一样严谨,提供了非常多的详尽数目,我们读后也感觉到了这些数据对于叙述的重要。这些数字不是以书后表格形式出现,而是出现在全书,随时随地,基本上每页都有数据显示,根据不同需要。大多是精确到个位数的数字,特别是人员,因为每一个人都是重要的,也都是平等的,特别是那些在战场上没有回来的人,哪怕他是德军士兵。还有一些是状况的统计。这些数据大致分为五类:

一、残酷就是快速减员:登陆开始就是死亡的开始,有登陆时发生的各种想不到的奇怪现象,最主要的是人数的快速变化。比如70人很快成为35人,又很快成为12人;一个连长,他的队伍200人,最后剩下70人,他是仅存的军官。一个20人的战斗小组几分钟之后剩下7人。

二、战斗力对比数字,包括人员(军官士兵)、装备(军种兵种轻重武器)、工事(德军方面)。

三、具体的时间地点:几乎每一页都有清楚的数据,可能是年月日,几时几分,白天或者黑夜,陆地或者大海,水里或者岸上,方位、人数、装备品种及数量。

四、诺曼底最后的数字,作者追求精确,而当正式的官方统计都做不到的时候,他会根据调查结果列出精确的数据。否则只能使用官方的统计,如书尾的“伤亡小记”,有模糊的概数与精准数字两类。就盟军在反攻头24小时中遭受的伤亡,官方统计非常模糊不清并互相矛盾,作者认为没有一个算得上准确,他只好把几种数字都罗列在下面:盟军伤亡10000—12000人。美军6603人,加拿大军946人,英军2500—3000人之间。至6月底,德军估计4000—9000人,当月伤亡28名将军,354名军官,大约25万士兵。类似这样模糊不清的美国人的数字在书中非常少见。

书外的数据。

虎牙撰写的序言,介绍了这部著作的相关背景,一些数字也引起我的兴趣。

战地记者的经历并未使瑞恩的写作轻松,他让自己的工作从零开始。为了写这部20多万字的作品,在德国250家媒体刊登广告寻找D日的幸存者,联系了3000人,亲自采访了700人,他置身于人物的近旁,观察、描写、讲述他们,把他们留给历史,留给世界,自己只是为此默默而耐心地工作。10年时间的这些最基本的数字构成了这部心血之作,也使之1959年出版当年就发行到1000万册(我们引进版权的时候,这个数字已达到1600万册),以后陆续被翻译成26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1960年由福克斯公司拍摄为同名电影,瑞恩也是改编者之一,耗资1000万美金,历时两年,投资和演员阵容都刷新了当时世界电影的纪录。影片轰动全球,获得多项奥斯卡奖。

几次阅读的过程中,我的大脑经常地浮出一些概念,诸如去意识形态化,去激情化,去戏剧化,去文学化等等,这些感觉同在,连续性的想象,于是就想瑞恩冷静到极点,简直到了冷漠的程度。这样的写作态度好吗?在全世界畅销,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中文读者肯定还有我这样的疑惑,因为我们习惯了另一种阅读。

趁便说一句,30年来,我们翻译出版了无数的外国佳作,以及不很多的劣作,有的版权引进之快是原著刚刚出版不久,但是竟然没有这部《最长的一天》。今天尽管我们出版了,并且在半年时间印了4次,而印数却仅有28100册,只有世界发行量的六十分之一。国人在物欲横流之中热衷于娱乐性文化产品,对于一部重要著作的需求量就这么低?而且,如果不是为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我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看到它的中文版。话虽这么说,我还是非常感谢翻译者与出版者,来得晚总比没有强,希望每年这个时候能够重印,愿我们的文明古国,恢复应有的文化热情。

无论我们怎样赞美《一天》,都远远代替不了对它的阅读,以上的啰嗦想表达对作品的敬仰,也想让更多的人喜爱它。

附记:穿越低俗

接着上文的结尾,下面所记与出版者(当然不只,还包括所有国人)的素养与品位相关。

我对这本书心仪已久,有没有好看的装饰我都会买它,然而,拿到手后我却有点犹豫,在书店徘徊了一阵,想找另外的版本。服务生称只有这一种,只好将就买下。什么原因?说来或许会让人不以为然,但对我而言非常不爽,掀开封面,还没有看到扉页之前,只见黑乎乎一片签名充斥版面,龙飞凤舞,歪七扭八,有的字不如小学生,书法倒在其次,我是说这种形式和著作的庄严性很不搭调,让人没法接受,此等恶俗如同在辉煌经典的建筑上涂鸦。稍微冷静了一下,理智提醒我:或许这些签下大名的人物与二战有关?或许是二战史学家、军事家?表达正义和对正义的崇敬?我急忙找到能辨认的二三人名,于是纳闷,都不是我想象的人物,视线很快滑到页面的下脚,一行小五号楷体字写明:“20位表演艺术家为本书签名”。借用时下小青年的口头语:“晕倒”。

还有,读者的阅读权益受到影响——读书之前你不得不先观赏一下这些大都拙劣的书法,买书还得捎带买一张铜版纸书法,不要也得要(它和封面设计是两回事),这是不是构成了对读者的某种侵犯呢?非要让人联想起街市的流氓小贩。看着这种东西有损书的学术面目,我想把这一页撕下来,却办不到,因为背后有出版社对签名的说明。编者这样自诩道,这些重要的签名是“中国出版史上的特例”。是的,确实填补了出版社低俗的空白页。

我并不笼统地反对签名,如果著作者、书中人物或者该领域的专家学者,在合适的页面上签名,或许是对书有补益的点缀,但也要选择地方,明智的编辑也不会把这些签名安排在扉页,那是读者打开书第一眼就要看到的地方,属于书籍本身的空间,即使再重要的签名,难道能超过作品本身的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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