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诗歌:诗歌史上最正常的时期

2012-04-29 08:07:57燎原
诗选刊 2012年6期
关键词:现代诗歌代言人诗人

燎原

“中国诗歌的现状与出路”这一命题,似已预设了一个结论:当下的诗歌已经陷入病态,甚至病得不轻。否则,也就谈不上为它寻找出路。

就此我首先想表达自己的一个基本判断:眼下的诗歌——姑且把它设定在21世纪新十年这一范畴,既是当代诗歌史上最为正常的时期,也是最富文本成果的时期之一;一个与1980年代中国现代诗歌的复兴时期相接近,但体现的内涵形态却不同的时期。假若不是这样,而像众多的文化舆论家和媒体犀利哥们一样,把它称之为最糟糕的时期,那么,最好的时期又是什么时期?是1949年以来的50年代,还是包括了“文革”的60年代、直至70年代?

舆论对于当下诗歌的鄙薄,大约来自这样一个证据:曾经处在一个时代的关注中心、并有万众参与的诗歌,现如今已经落魄出局,远远脱离了“人民大众”。然而,这个证据所赖以建立的参照系,大致上正是由“文革”末期上推的前30年,那个由大话、狂话所充斥的全民性的诗歌乡场化时代(比如1958年的全民诗歌运动、“文革”中波及全国的小靳庄农民诗歌)。所以,这样的证据,只是一个伪证。

1979年起始的诗歌复兴期,是一个真正的参照系,诗歌的主体大致上呈现为三种类型,其一是从社会学的角度上,对重大历史现实问题的尖锐发言(比如《阳光,谁也不能垄断》、《将军,不能这样做》),二是哲学文化形态上的思想艺术启蒙(比如以北岛为代表的朦胧诗),其三,是从政治风暴裹挟中解脱的正常人性的抒写。由于这种抒写是以人性的扭曲为前提,所以同样获具了精神启蒙属性(比如《致橡树》等等)。由此不难看出,这三种类型无不具有重大或深刻的特征。由于它们与拨乱反正的国家社会政治诉求相一致,诗人们也随之成了一个时代的代言人,接受着社会的致敬。

而时代代言人的角色,则是自中国新诗诞生不久,即由左翼文学运动对于诗人的倡导;1949以后,更成了国家意识形态派定给诗人的至高定位。此后经过教科书的一再强化,至今已经成为人们大脑中的天然律令,官方与“民众”看待诗人与诗歌的共同标准。

然而,时代代言人的内涵与性质并不相同,在国家政治清明的时代,它代表了一种健康的声音;在国家政治浑浊的时代(比如“文革”),它则为浑浊兴风作浪。在国家的政治形态与百姓的精神诉求并不完全一致时,它既可能是指为国家代言,也可能是指为百姓代言。在此我还想表达这样一个常识:不同的时代产生不同的诗歌,不同的时代需要不同的诗歌外,不同的时代还产生并需要新的文学艺术样式。诸如五四时代需要并产生了《女神》,抗战时期需要并产生了《假如我们不去打仗》,而在时间已进入了电子时代和经济社会的当下,社会人群的文化需求空前的多元化,并由眼花缭乱的电子文化制品实施供给时,诗歌,已不再是大众的迫切需要!小说和戏剧也不是。

另一方面,假如我们不是执意要自欺欺人的话,只要稍稍搜索一下进入自己记忆的那些诗歌就会发现,其中可称之为重大的、为时代代言的几乎寥寥无几。而占据着绝对比重的,则是那些“眼前有景道不得”,却唯独为它们所道出的诗歌。这种“道出”,既是审美发现的,精神思想发现的,还是语言呈现上奇迹性的智慧。一个民族一代又一代的成员,就是在这样的诗歌影响和纵身加入中,深化着对于事物的感受力和审美感知力,也持续提升着自己的语言表达和艺术表现能力。这其实正是人类文明进程的基本图式,一个民族赖以建立自己的文化和文明、并使之不断延伸的血脉。至此我们不难发现,诗歌在本质上是以独立的艺术形式而存在的文化文明形态,它属于更为深远的精神层面,而非社会工具层面。它以潜移默化的形式滋养人的智慧与文明——包括对于野蛮和邪恶的精神抗衡,而不是作为强行施加的舆论工具,解决现实中的具体问题。

这便是我判断当下诗歌状况的前提。根据这一前提,当下诗歌在我眼中最重要的特征,或者说是历史性的进步,有如下两点:

其一,它弃却了诗歌必须是、甚至是唯一选择的“代言人”的观念桎梏,历史性地进入到了伏藏着深层艺术景观和精神景观的文本建设之中。诗歌的文本建设在“代言人”观念的覆盖中,曾一直被视之为“小技”、乃至精神缺失的象征,但它实质上则是诗歌之为诗歌的本质所在。如果说,1979后诸多轰动一时的诗歌,存在着诗歌的社会学光芒,掩盖了其文本上的简单这一缺陷,那么21世纪新十年的诗歌,则在似是波澜不惊的表象之下,实现了文本内质海底大陆架般的整体隆升(诸如雷平阳的《春风咒》、李南的《小小炊烟》……一系列作品)。

其二,多元格局的建立。2009年,我与他人编选了一部《二十一世纪十年中国独立诗人诗选》,通读收入其中的60多位诗人的作品,一个最强烈的感受就是,每位诗人都确立了区别于他人的独立写作系统,以诗人个体为单元的写作的差异性持续拉大。这无疑是当代诗歌一个历史性的成果。它意味着长期控制中国诗歌的大一统的潜命题写作,无数首诗歌形同于一首诗歌的贫乏与单调,已经为一个个富于创造力的独立写作个体所取代。诗人们已经摆脱了类型复制期,进入了追求差异的品牌自主期。而对于差异的追求,代表着一个时代诗人们的能力、自信和抱负。

那么,当下诗歌又存在着什么问题呢?让我感受强烈的有这样几点:一是诗歌教育的严重滞后。语文教材所选入的,基本上是过时的、不能体现现代诗歌新的成果和魅力的作品。这个系统的故障,直接导致了一茬茬的毕业生对现代诗歌基本常识的无知,又使这其中此后的文化从业者,因无知而无畏地不时对现代诗歌加以戏谑,哗众取宠,兼得稿酬小利。十数年来,这种模式已经形成了恶性循环,持续地败坏着诗歌的舆论环境。二是在诗歌评价系统中,权力与资本的介入——亦即官员诗歌与商人诗歌在媒体宣传、个人作品会研讨、进而是奖项获取中的强势支配。它不但混乱了杰出与平庸的界限,导致了诗界公正评判标准的丧失,更对大量的优秀诗人,形成了信息上的遮蔽。

以上两点,是就诗歌的外部环境而言。第三,是诗人们精神公义感的淡薄。除了部分优秀诗人外,诸如梭罗“论公民的不服从权利”那种公共知识分子精神和意识,对于许多诗歌写作者,尚是一个遥远的话题。第四,同样是在普通诗人群体中,对世界新的文化艺术思潮的隔膜。这种思潮,作为中国当代诗人艺术资源的一个重要构成部分,一直呈现着启动性的力量。而眼下闪现在诗人们写作中的,大致上还是1990年代的滞后性的资源。

关于“中国诗歌的现状”,我似乎已经说得太多,至于“出路”问题,原理上的对策很简单——解决了上述问题,就是它的出路。

(选自《北京文学》201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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