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晖
清理
天光收回的城市,自己点亮,给每一件事物留一道浅浅的阴影,加深着道路的错杂性,漂浮于虚妄的凝视中。
一切在窗外发生,我站在事发的一扇窗里,看着自己。
此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大脑里塞满了茅草、枯枝、柳叶、冷兵器的寒光,微红的炉火,办公桌的一角,电脑黑屏里一排排飞闪而过的数字、字母和汉字,一个病人还一度浮于水汽的表面,对我的脑神经末梢肆无忌惮地挑衅,这类人怎么会进入我的大脑库房?还有,大量飘落沉积于这些杂物之上的灰尘,各种颜色的都有,只要拿阳光去照,就可以听见它们的啸声和拥抱的敌意。
大脑里还有什么?
老子、荷尔德林、海德格尔、但丁、弥尔顿,唐宋元明清的那些真学者、真学人,它们散落在杂乱的小林子里,被各种杂草枯枝掩盖遮蔽着,灰尘让它们远离,留下一堆枯骨的文字。他们不想吐一个字,眼睛也不愿意睁开。灰尘加厚着我与他们之间的距离,星座在遥远的地方发光,他们一直在那,寻找受光体。
动手。
清理的第一个动作。
收回散碎的心,聚焦,照亮手中正在做的这一件事,光沿着嘈杂的马路,飘在城市的低空,沿树叶、屋檐、窗户和桌子,回到我的铅笔尖,微笑着染红了我的脸,心光,回来,一位飘荡于江,游荡于湖的汉子,终于心领神会地握住了兄弟的手。
回归的道路,在一点点实现。
心中所念的就是你正在做的这件事。
清理的另一要点是:扔。
总有那么多可能被需要的东西留在我们的空间里。
丢出去,亮开大脑的所有墙壁,一件件往外扔,清除草叶,拔出草根,挖除杂树。
清,杂物杂思。
空,大脑万理自达。
身体轻盈地穿过人群,内心的大地,阔远嘹亮。
听到了植物生长的声音,它们年事已高,但依旧浓密青郁。
草地一路躺向天边。铺天盖地。
人群在身体周围汹涌,内心安静如钟,敲响在凌晨四点三十。
时间的小兽,专致
一动不动地站在水里。
动作轻而缓,平静的水面不会有什么动静,放慢每个动作,时间就会停在你面前,像一只柔和的小兽,没有受到任何的惊恐,伏在你的身边,你抚摸着它,听它的呼吸,你在抚摸和感觉你自己。
你跑不过时间,你速度越快,时间总在你前面,直至消失在你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你不断地追赶,很多时候,你感觉已经看见时间模糊的影子了,但你总落后它很远,直至你心力交瘁,时间还是在你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愈是焦躁,时间说不定会在某个转角或一个你根本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冲出来,撕咬你,让你身心受伤,疲惫不堪。
只有心、神、力停下来,时间这只惊恐的小兽才会安静地趴伏在你身旁,时间才会延长和宽容。没有任何事情是要赶在某个时间的点上去完成的。
时间在没有到来之前,我们就把时间提前放倒在追赶的路上。
这里的任何一件事情,可以做,可以不做,你已与时间温存相处。时间小兽在清新的空气里俊秀可爱。它不会再狂怒地奔跑,你抬头,它坐在院子后面的树林里,看水流过树叶。
我一块块地清洗着树四周的鹅卵石,水流过,泥沙残枝败叶俱无,光滑的石头和细致的纹路在手心柔和秀美。
逆流
上午,各种金属虫子列队游浮于城市各条街道,忙碌的表情来不及变化,就此凝固在它们脸上,身体快速运动,让躲在暗处的水泥暗自窃喜。
只有,植物,
一味地往上生长,
似乎想告别这些拥挤的虫子。但一次次,树的头,总被截取,混乱中,植物随意地向每一个方向生长出希望的触角,已经不能称之为头了。
城市里没有东西南北,没有角,到处是角度里的对应物,依旧有植物不屈地安静地生长着。
我是一株移动的植物,从南方到北方。
逃离南方的湿气,适应着北方的干燥。
曾经有那么的人和事驻扎于我每一根神经,它们沾染到哪里就在哪里撕扯、开口切割,让混帐的污浊之气进出我的身体。
现在好了,周一,我的金属虫子,可以逆流而行,冲入我的那片树林,它们成百上千林立,风雪阳光雨露,它们一一幸福享受、聆听安静中的天籁之声。
(选自新浪博客“日记草稿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