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情小学》到《春季里那个百花香》

2012-04-29 05:22张艳梅
延安文学 2012年6期
关键词:乡土教授小说

张艳梅

侯波写小说很早,上世纪80年代就在《当代》发过。这两年间,从《上访》到《肉烂都在锅里》,再到《思乡小学》和《春季里那个百花香》,愈发成熟而厚重。虽然只读过几篇,每一篇都在加深我对他小说的印象。侯波小说写得诚恳,不绕,也不刻意,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看似不经意,其实有深意。乡村世界的一花一草,民间生活的一枝一叶,他都写得轻松自如,细碎饱满,貌似一脸幽默,实则满怀忧患,读来往往在会心一笑之后,倍感悲凉和沉重。

《乡情小学》刊于《黄河文学》2011年12期。小说写陆教授离乡多年后,回到烟山村,见村小破烂不堪,决定帮乡亲建个新学校,准备等思乡小学建成就离开烟山村。学校建成,胡乡长以招商引资需要,强行挽留他再办个养猪场,雇了一男一女喂起了猪。陆教授自己住教师宿舍。为迎接新的校舍建成,烟山村委会邀请县乡相关部门领导召开庆祝会,仪式非常隆重,结果一个孩子从树上掉下骨折,庆祝不了了之。孩子母亲叫红鞋,建新校舍也是征用了她家的地,当时庄稼长得正旺,村长说按每亩300元价格给她赔,却始终没有兑现。孩子需要医药费,红鞋就在开学那天封了校门。村长乡长都说没钱赔她,由她自己想法。红鞋无奈之下去抓猪,陆教授一怒报警,民警抓了红鞋罚了款。在红鞋孩子的哭喊声里,陆教授的言行终于激起民愤。所有孩子退学,思乡小学空无一人。陆教授黯然离去。

《乡情小学》依旧是现代文学中由鲁迅开创的“去归来模式”。“离乡——还乡——再离乡”这一模式在乡土小说和知青小说中最为常见。只是现代小说这一模式中的主人公,大都是魏连殳吕纬甫式的知识分子,大多怀抱叛逃的意志,别死地,求新生。头破血流,回乡,有妥协,有自省,然后以中年人的委顿继续漂泊,却与青春年少打造新世界的豪情完全不同,终于也难免悲剧结局。“还乡”是文学母题,是传统文化的底蕴之一,即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地,或者日暮乡关何处是,田园将芜胡不归,叶落总要归根,这里面的情感记忆叫乡愁。当然,还有少小离家老大回,或者近乡情更怯,这里面的心灵体验叫情愁。通常我们认为现代文学的“去归来模式”有精神还乡的所指,抑或这一叙事话语里隐含着启蒙意图。陆教授(这个人不是知识分子)多年后回乡,看见校舍破旧,温情,乡情,使命感使然,想让孩子们在新校舍接受更好的教育。但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孩子们最后放弃了新学校。他怎么也不能理解,这一切究竟错在哪里?陆教授的处境很有意思。本意是满怀热诚的善,然后进退维谷,四面楚歌,结局是黯然离去满心悲凉。追问对错,谁的责任,显然不是侯波的本意。小说以陆教授建学校和养猪作为比照,充满了反讽。

村民最初是满怀感激的,从欣喜兴奋,到不理解,到愤怒指责,到彻底孤立。对待陆教授的态度变化主要因两个事件而起。一是孩子从树上摔下,好事变成意外;二是红鞋抓猪陆教授报警。这里面,村人不理解的是,陆教授既然能出钱建学校,为什么还那么小气,青苗费医药费什么的顺便都解决了多好,皆大欢喜的事嘛,也不至于落得大家都觉得他无事生非,闲着没事建什么学校啊。还有,村里有事首先诉诸于人情和调解,陆教授动辄借助专政工具对付手无寸铁、孩子住院、衣食堪忧的弱女子,道义上落了下风。作者在这里其实写出了两个很重要的问题。一是民间慈善的正义立场;二是乡村秩序的伦理立场。红鞋在人格上不是无瑕疵的,偷鞋抓猪,对错立现,但是这些细节使一个挣扎着要活得好的乡村女子立体化,个性丰满,人物是活的。比较起陆教授的外部描写,红鞋的精神世界要表现得更生动。这个女子有善良的一面,她会为陆教授的背影伤怀,也有偏执的一面,会面对陆教授的指责而蛮不讲理。红鞋和村民都认为有钱给大家分了多好,这个是只顾眼前的普遍心态,生活就是物质化的追求,当然也可见物质的匮乏,温饱的不足。中国社会普遍就是这种状态,一方面追求经济高速发展,一方面承受由此带来的全部社会问题。而因为体制问题,经济发展的成果很难惠及大众,大众只是成为经济高铁的牺牲品。

陆教授也不算先富起来的那拨,不过是温饱稍微有余罢了。其建校之举就更为感人,最终受到伤害更具有讽刺意味。真正先富起来的是哪些人,想来大家都清楚得很。正因为如此,其实带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先富起来的那个权贵资本主义阶层,有多少人回馈社会,投向西部?这个我们也都清楚得很。小说中,村长、乡长和村民想法一样,没事建什么学校呢?还不如办养猪场,招商引资的目标实现了,也是政绩,还有利可图。所以,对于我们今天这个国家来说,对于我们这个社会来说,对于我们这个民族来说,好好培养孩子还不如好好养猪,这个太讽刺了,可这就是现实。当然,小说中,对乡长村长还是有体谅在里面,没钱,应付上级捉襟见肘,也难,这个就是体制的问题。很多人说,乡一级的主要日常工作就是接待,各路神仙的视察检查。什么时候真正实现体制变革,才可能理顺这一切。小说中也有隐约的细节:中华烟,城里的房子。批判的意图隐而不彰。显然,叙事上还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何表现现实,站在怎样的价值立场表现现实,哪个作家没有思考过?如何处理得更好?侯波也在思考。也无需提及存在主义,精神困境什么的,就是一个现实社会的聚焦,没有截然对立的立场,也没有压抑与反抗的诉求,没有你死我活的斗争,也没有明确的是与非,但是侯波在这篇小说里写出了很深的东西,包括民族性格、心理积淀、现实问题和未来道路等等。

今天的乡土小说到底应该表现什么?如何表现?日常叙事几乎已经走到了极限,内在的叙事空间很难自我突破,浮光掠影的扫描无法深入乡村生活内核,美好的,多半写成了肤浅,苦难的,多半写成了偏激。这个时代还有多少真相?这个社会还有多少真诚?这片土地还有多少梦想,这种生存还有多少故事?写出来了吗?我们看到了吗?穿越生活表象,文学有多少力量,叙事有多少可能?作者不仅要有眼光、勇气和才情,还要有文化自觉。站在历史文化传统和世界现实格局之上,观照中国,看取乡村,写一条河,写一条街,写一个村庄,写一个小镇,都不是目的。这些只是进入生活的一种视角,一个渠道,是一幅工笔画的描线。把这一切写出神韵,写出立体的精神结构,是给画面一层一层着色,晕染,点染,积染,烘托,弹吹,皆可。关键是对人类文明有普遍的认识,对普世伦理有基本的信任,对文化传统自身是有生命的有充分的理解,对乡村田野调查和人类社会学有浓厚的兴趣,才有可能对乡土中国有真切的爱和理性的把握。

《肉烂都在锅里》刊于《延安文学》2011年4期,《小说选刊》第10期转载。小说表面上仍然写的是乡村日常生活,干农活,走亲戚,放电影,喝羊汤,打麻将……还有一种隐在背后的现实:官员们吃喝玩乐,玩忽职守;农村青年离乡打工,感情无着;村民得过且过,精神空虚;上下级工作是瞒和骗,生活也是瞒和骗……侯波在这一切日常生活的表象中,写出了文化反思的精神向度和哲学思考。

我们童年的乡村记忆正在慢慢远去成为历史的背影,多少代人的心灵记忆慢慢蒙上岁月的灰尘。小说中,放电影只是个叙事道具,和电影本身已经没什么关系。乡村露天电影代表一个时代的逝去,代表一种文化的消亡。电视时代把人更深地关在个人主义视野里。农耕文明和农耕时代的节日狂欢,成为一种象征性的仪式,空无一人的广场,在暗夜里愈显寂寥的声音,电影帷幕上晃动的影像,这一切构成了一种丰富的文化隐喻。小说写出了一个集体主义时代逝去的淡淡伤怀。过去放电影,全村大人孩子迎接节日一样的兴奋,如今热闹早已不再,即使有免费羊汤喝,这种最物质最直接的方式,也无法把散落在尘世的心灵重新团聚在某一种光里。作者由此进入生活和时代的内部,以精神和物质正面交锋的方式,带出了浓重的启蒙色调。村村放电影是乡村文化建设的一种方式,不过因为失去了现实性需要,而演化为一种纯粹的政绩工程。小说中,作者以一条文化反思的细线穿过这一个小小的时代针孔,写出了大时代里的乡村政治、乡村社会和民生百态。近年来,失地农民越来越受到广泛关注,其实失掉了文化之魂的乡村才真正丧失了自身的活力。没有自我疗救的再生力,民心涣散,伦理失序,政治腐败,社会高速流动带来的不稳定,缺少道德向上的内在机制,整个乡村都处在病态发展之中。这篇小说隐约写出了民生疾苦。杀羊的,吃肉的,诚惶诚恐迎接检查的,放电影的丙发子,貌似强大的村支书,对照官僚主义的领导们,让人不期然读出了作者极为冷峻的批判意识。

这篇小说有着很深的乡村忧患,乡村文化的凋零,乡村爱情的荒芜,乡村政治的本质,乡村生存的真相。苹果园里长满荒草,乡土乌托邦的梦想日益远去。乡土重建是一个大命题,不是今天新闻联播里花红柳绿花团锦簇的新农村建设,也不是在市场经济大潮中浮出水面风云际会的所谓新农民。乡土中国真正强大的梦想,还只是个幻影。乡土重建意味着广阔的人类社会秩序重建和人类文明的重建。如何在分散的个体经济之上重建一种自治,获得一种文化自足,是最切近的现实。我们今天的社会发展方向有失偏颇,很多经济学家和社会学者都注意到了,如何校正?小说家不承担这样的社会使命,但是不能不认真严肃地思考。

《春季里那个百花香》刊于《当代》2012年第5期,《小说选刊》9期转载。小说从春节临近,村长侯方方找红鞋她们组织秧歌队写起。主要情节有三个,一是组织秧歌队经过,二是村民赌博被抓,三是村民中的宗教信仰。核心人物是红鞋,以前侯波小说中出现的一个人物,有点泼辣,性格直爽,热心,也有头脑,在村民中比较有威信。三个情节都与红鞋关系密切。秧歌队能组织起来,主要是红鞋带了头。被抓到派出所的村民中有红鞋的公公三娃老汉,不明不白死在大年初一。红鞋信仰基督教,和邪教门徒会结了怨,因为不肯把冤死的公公下葬,被人诬告,抓进派出所。

小说枝干简洁,触及的问题,比较坚硬,有质感,延续了鲁迅改造国民性的传统。去除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锋芒,多少有温情体恤在里面,写得也游刃有余。对农村的表现比较扎实,关注的焦点不局限于农民生存和农村政治经济发展方向,主要是抓住日常生活中呈现出来的深层问题,抽丝剥茧,触发思考。小说中的农民生活无忧,只是无聊。那些书籍、棋类,没人感兴趣,民间娱乐匮乏,村里的婆姨们信教,男人们就赌博,而且有未成年人参与。三娃冤死,红鞋抗争,上访无门,派出所随便抓人。这些现实我们简直耳熟能详,侯波没有刻意突出自己的批判立场,不过看得出他对问题的冷峻眼光和独立思考。

小说根深叶茂,写得很饱满,原汁原味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体现了一位优秀作家对社会生活的把握能力。地域性赋予侯波写作个性。从一个生活场景延伸漫漶开去,从从容容,耐心细致。准备年货,村庄历史,秧歌排演,有好多杂糅的民间文化景观在里面。小说中,除了红鞋,侯方方夫妇也塑造得立体可感。侯方方作为村长,上下协调,殊为不易。李翠翠人高马大颐使气指,其实胆子很小人也善良。侯波热爱生活,对人世心存善意,这些小人物,似乎都是他的亲人邻里,他一路写来,为他们画像,为时代立此存照。

在今天的中国,写作,尤其是乡土写作,变得前所未有的困难。尽管充斥着我们视野的是大量的乡村题材,然而真正触摸到农民命运本质,以及乡村发展现实的,太少。土地的悲歌,现实的压力,生活的疲惫,人心的动荡,信仰的荒芜,多以恩怨悲欢的背景存在,很难触及到乡村世界的内核。改革之初的设计思路是强调效率,追求高速发展;等到发现社会问题日益累积,单纯发展经济带来严重的两极分化、文化衰退和道德滑坡之后,一部分知识分子转向强调公平,追求社会正义;新世纪以来,农村问题伴随着社会结构失衡,经济发展失调,伦理道德失序,变得日益严峻。费孝通在《乡土中国》开篇谈到:传统的“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从本质上说它是一个“农业老家”。就像阿多尼斯说的“你的童年是小村庄,可是,你走不出它的边际,无论你远行到何方。”从这一意义上说,侯波,是一个守望家园的写作者。

从《乡情小学》到《春季里那个百花香》,我们可以看到侯波的小说创作正逐步在走向成熟,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他擅长把一个个沉重的故事以轻松幽默的口吻讲给我们听,语言质朴,细节饱满,人物对话情趣盎然,在这一切貌似轻松的背后,却处处潜藏着作者深层的思考,体现了作为一名优秀的作家高度的正义感、责任感与忧患意识,这正是其作品的力量与核心所在,也正是他能从黄土高原走向全国的一种内在力量。

侯波还年轻,我们期待他能够为我们奉献出更多的优秀精品力作。

责任编辑:王雷琰闫小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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