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口处的猫

冯静茹

我是在某个下雨的夜晚捡到那只猫的。它乖巧地依偎在巷口的转角处，毛皮被淋湿，眼巴巴地盯着我。在此之前我总是反复地听到它的叫唤声，凄厉而孤单的猫叫，缠绕在巷子每个人的家门口，让人辗转难眠。

如果不是因为争吵，我也不会心血来潮跑出门去。在这个淅淅沥沥的雨夜，独自漫步在街口。刚刚发生的事情还一幕幕地刻进眼睛里。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彷佛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这个时候我看见了那只猫，它安心地依偎在墙角，雨逐渐打起来，磅礴的水珠落在身上，溅起来，在耳朵里回荡成庞大的声响。雨夜里我孤独地盯着它，眼泪忍不住落下来，温热的液体掩盖了脸庞。终于敢肆无忌惮地开始哭，整个世界寂静无声。我决定要做十几年来最任性的事，抱它回家。

妈妈站在门口，她在等我回家，她还是那个样子，气愤地叉着腰，斜斜地倚着门槛。她的头发散乱地盘成了一个发髻，不耐烦地盯着远方，嘴里不断地嚼着瓜子。她问我，呀呀呀，你怎么和你爸一副模样。我已经十七岁了，有单眼皮和薄嘴唇，每个人都问我说，呀呀，你和你爸爸长得可真像。爸爸就安然自若地笑，彷佛这一切对话与他无关。他更关心的是股市的行情和各种牌的新玩法。我抱着猫急急忙忙地冲进家，妈妈在后面不停地问，呀，你从什么地方捡来这个东西。我没有回答。冲进屋里，我拿了牛奶箱和棉被，自作主张地给猫做了窝。妈妈一直在后面用忧愁的口气说，你也这样，你爸也这样。你们一家子就从没打算让我安心过。

噢。她总是这样。我打开电脑噼里啪啦聊天的时候她会在我后面盯着我，虽然她什么都不懂。她会问，为什么你不肯跟我说话，你每天跟谁聊天呢。她已经到更年期了，相反，爸爸就是冷淡到不行。无论我做什么，他总是坐在沙发上漠然地关心着他的电视。我毫不怀疑甚至我带个男生回家从他面前经过他也会熟视无睹地点点头。他总是会在我想要买东西的时候塞给我一大把钱，比如有一次我想要一双流行的帆布鞋，就婉转地在饭桌上提了提班里大家都开始穿那样的鞋子，他立马掏出钱给我。然而我想要他给我买一个银手镯当生日礼物，他丢给我钱就不肯出门。

我撒着娇般说着：“我不想要钱。我就想要你买给我。”

他的眼神立马像见到了猫和老鼠正温馨亲密地谈恋爱。

扣子听到我这个比喻的时候差点没从电脑对面笑翻，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我喜欢他。现实中的我是个沉默寡言的姑娘，然而在学校论坛上我混得风生水起。扣子就是在论坛上认识的，他是音乐版的版主，什么都懂，偏偏就是不懂得我喜欢他。我挖空心思给他讲好听的笑话，从摇滚论坛晃到音乐排行榜只是为了能跟他多一点话题。他眼里的我却只是个小妹妹。我开心地跟他说，扣子，我捡到了一只猫。

扣子也很高兴。我知道他喜欢猫，特别喜欢。我在他生日的时候送给了他一张可爱的猫儿的卡片，他高兴了好几天。我瞬间神经错乱般冒了一句，我喜欢你。屏幕上显示他正在输入，他还在兴致勃勃地跟我聊魔兽的玩法，又过了几秒，他忽然发消息问我：“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有说话，看着他在电脑那头又敲出几行字，“不可能的。我不喜欢你。如果体验喜欢人的感觉，就去养猫吧。”看着屏幕上大片大片的蓝色字体，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天我给我喜欢的男生告白，被他义无反顾地拒绝。也是这一天，妈妈告诉我爸爸想离婚。

我把猫儿叫作扣子。扣子扣子，亲昵的叫法。当它乖巧地依偎在我的怀里的时候我知道我在犯傻地怀念某些事情，并且无能为力。妈妈坐在沙发上打毛衣，爸爸依然是沉静地看着电视。国际新闻，娱乐报道，他从第一个频道按到最后一个频道。空气里全是沉闷得可怕的味道，妈妈一边机械地打着毛衣，一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孩子在这里我也不怕说，你自己在外面做什么事情我清楚。这个家你要还是不要。不愿意的话你就跟那个女人走。”

猫儿在旁边慵懒地发出叫声，我沉默。她口里的女人我是见过的。我经常看见爸爸骑着他的小破自行车摇摇晃晃地搭着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很好看，笑起来的时候优雅而妩媚。但这样的女人却肯陪着我的穷爸爸去公园坐一下午。这就是爱么。真是令人费解。正如妈妈和爸爸的关系，同样令我费解。爸爸不爱妈妈，却极力维持这样的婚姻。在外人面前，他们相亲相爱，没有人比我更幸福，在家，他却连话也懒得说。我的内心一片荒凉，为这段寂寞的感情。妈妈太执着，她爱他，便是奋不顾身地爱着。飞蛾扑火。她乘大卡车摇摇晃晃十多个小时只为去见他，给他织毛衣，冒着父母的反对和他结婚。她什么都预想好了，就是忘记他不爱她。

在他们反复争吵的时间里，我开始反复地做一个梦。台上的戏子散了，又是一场喧嚣后，谁人细细画着眉，哼出一曲动人心弦的旧事。看台下的人却是安静了，融进暮色之中，看着台上的女子舞出鹅黄，嫩绿，姹紫千红。那明亮的颜色刺疼了看者的眼，这一去不返的告别旧日的调子，伤到心头皆是痛。女子是沉默了，再一抬头，眼里只剩下明晃晃的泪。她咳了咳，妩媚地对台下人笑。这容颜，算不上倾国倾城，却也让人为之动容。她伸出手，如雪的肌肤在如水般沉静的空气中划过一道伤。她轻轻唤着，景生。这名字也是孤寂，台下人在黑暗之中静了片刻，突兀地鼓起掌来。

女子端了茶，袅袅烟气从纤细的手捧着的杯中缓缓升起。是温婉的笑，硬是映得四周花色黯淡起来。那时的他，心里是只有她的。或是知遇之恩，又更多的是爱意。又坐下抚琴，一曲调子被拨弄得如潺潺溪水般清脆。他记起幼时曾听过的奇女子的故事，暗暗做比较，都觉得比起她来逊色不少。楼下是喧闹嘈杂的声音，他在楼上仿若隔世，听着她为他娓娓道来。这一路的错遇亦有了色彩。

我向往这样唯美的爱情，而并非这样彼此劳累不堪。我在闲暇的时候问妈妈，你累么，你辛苦么。为什么不放手呢。妈妈正在做饭，油烟印在她粗糙的皮肤上，她伤心地挥动着勺子说：“我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我付出了那么多。你们总是不珍惜。为什么你们这么对我。”她的头发很长，说话的时候便在她身后一直晃动。这是她最美的地方，可惜我一点也没遗传。我的头发枯黄，开叉很多，没事的时候我会一直去扯它们。妈妈会很凶地过来打我的手然后骂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生气，正如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那么易怒。我和爸爸是一样的人，冷漠而不易情绪起伏。可是我的脸更像妈妈，唯美神似。我们注定为了男人伤心。伤心欲绝。

我还是去见了扣子。他和我想象中的很像，不高，娃娃脸，穿了白衬衣，没扣第二粒。抽红双喜的烟并且坚持这个牌子，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他多么精致，我望着他发呆。猫儿没法在我家继续呆下去，妈妈是易怒的，反复发作的情绪让我担忧。我想把猫寄养在他家，他很喜欢。我们一起去看电影，黑暗中我试图抓住他的手。皮肤短暂而温热地相触，他迅速地抬起手离开。我的眼泪在夜色里忽然落出来。

他送我回家。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精心的打扮，我穿了高跟鞋，站都没法站稳。他走得飞快，我差点摔倒。我在后面急急地喊他，你等等。他扭过头，我为难地解释着，我穿了高跟鞋，脚疼。他自然而然地扶住我，说，小心点。

他没有注意到我的新高跟鞋是樱桃色，也没用注意到我嘴唇用了曼秀雷敦薄荷味的唇膏。他只是欣喜地抱起小猫说谢谢你小米，我喜欢它。我很难过，这样的持续直到回家上网，他对我说，小米，猫儿很乖。很乖。我喜欢它。为了谢谢你，我给你一首诗吧。

我郁闷的心情马上明亮起来。他会为我写诗，一定是很早就准备好了。也许他不跟我在一起是有别的原因，也许他会有点点喜欢我。妈妈摇摇头，说，男人总是这样，小米，别相信男人。千万别相信。我撇撇嘴，她永远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不爱她。因为她无法知晓浪漫与爱。可是我相信。她又接着说，你爸爸说要跟我离婚。我没答应。我盯着她。忽然有种难以言明的悲哀。我开始心疼她，她其实还没到四十，可是她舍不得买贵一点的衣服，也从不进美容院。她总是斤斤计较，却在我和爸爸身上毫不心疼。她爱我们甚过爱自己。

扣子说，女人一定要爱自己，才能得到爱情。他有很自信的语气。他有过很多小女朋友，她们热烈地爱着他，听他唱歌牵他的手。他喜欢她们的时候叫她们宝贝，厌倦的时候恨不得从没认识她们过。他说她们总是太粘人让他感到辛苦。听了他的话我马上用存下来的钱去买了期待了很久的MP4给自己。挺傻。有时候却傻到控制不了自己。他又接着说，其实爱情中应该像猫，若即若离却可以给彼此更多的空间。

我告诉妈妈的时候妈妈却否定了我的说法，她说爱情中不能玩心计，不然彼此都会累。我终于忍不住问她，那你这样的坦诚幸福么。你觉得累么。妈妈终于落泪。她在离婚协议上还是签字了，有些倔强和妥协在爱情中是无能为力的。她终于看到自己无法拉回这个男人，失望和庞大的沮丧。我给不了安慰，虽然我爱她，但是我觉得分开对于他们都是解脱。

后来，我在看《once》的时候突然落泪，这是一部关于爱的电影，惆怅与错过。那个时候的我已经彻底失去了扣子，他有了现实中的女朋友，一个好看而温柔的姑娘，而我忙于每天写故事来纪念他，白羊座，北方男人。就从来没有停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