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寒
她隐约看到当年那些亮烈刚艳的女人再度踏入澜光公寓的大门。拖箱提箧,谈笑风生。欢声笑语在楼道里回旋,犹如春风吹过池面。
【天】
彭先生进洗手间之后,宝琪立即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可是哪里能盖得住。
她心里还是记着英玉上回的一箭之仇呢。
上次也是午后的牌桌。宝琪从卧室里出来,穿一件软绸的睡裙,头发窝成个潦草的鬏。两个雪白的膀子晃悠悠的,那膀子上的肉也像是在颤抖,又囊又暄。人一旦没了气力,浑身上下都是懈怠的样子。宝琪招呼她们落座,又叫女佣去烧茶,自己也坐下来抽烟,脸上微微有些苦闷的颜色。她的嘴唇原先画了口红,后来又擦了,嘴唇褶皱里残留着暗红的膏体,弧形的唇面看上去像一盏败色的灯笼。
后来彭先生也从房里出来了,进了卫生间。里头传出响亮的水流冲溅的声音时,英玉一下子笑出声来。云芝和宝琪不大明白,良辰是略微晓得一些的。她晓得这里头的事是因为有天晚上回来时经过英玉的房门,英玉突然伸出一只手把她拉进去说了很长一通话——良辰啊,我看老彭一定是有毛病了。今天我在男科医院门口看见他了。戴了个墨镜掩耳盗铃。就他下巴颏那颗大痣,戴十副墨镜也白搭。老就老了,拿这条吃药补出来的身子陪女人不是嫌命长吗。而且这老还容易传染,我看宝琪跟他才三两年工夫,转脸就成了大妈似的。
这点晓得后来也被英玉台面上的话道破了。彭先生走后,英玉打趣宝琪说,听他上个厕所都有这么响的动静,你在床上应该享够了福了。
良辰听着不大顺耳,立刻重重地丢出一张牌,圆场说,刚才谁说差红中来着。
宝琪先是讪讪的,后来又不甘心地戳了英玉的后脊梁骨说,享福不享福我可不知道,又没个旁的男人让我比较。
英玉装作没听见,可是后来她牌况愈下,最后一局胡了牌都不知道。但脸上却坚持笑着。宝琪有次在三缺一等英玉的背后骂过她,什么东西,自己婊子出身,把我们也当做那种人了。什么脏事臭事全拿到桌上讲。
宝琪胆子大,不怕这些话过二手飘到英玉耳朵里。有时候也许她就是想借着良辰和云芝的嘴传话呢,好叫英玉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要人前人后嚣张妄为,失了分寸。
良辰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倒是云芝也许乐得隔岸观火,坐收渔利。
黄昏时分,一掀窗帘,外面是即将沉入黑夜的苏城。云芝说要回家了,婆婆身子不爽,要回去服侍,就不在这里吃晚饭了。又嘱咐英玉说,不要再留他过夜了,叫早点回去,老太太每晚都要看儿子一眼才能睡踏实呢。
英玉说,他说晚上省局有晚宴,不过来了。而且前两晚他也没在我这里过夜。
云芝点点头就出门了,不服老的细高跟在回廊里磕出悠长的回音。
她们这深奥的一问一答放在半年前良辰刚刚入住澜光公寓的时候,是再也听不明白的。那天,晏河才叫人帮她把房间收拾妥当,宝琪就上来打招呼了。那时还是冬天,她穿着一件大毛的外套,微光里瞧着色泽隐约像是貂绒。她笑着说,真是难为你了。顶楼都没什么人愿意住,冬冷夏热。我在三楼,租金也才那么点钱,你心里比照一下。要是房东太太眼红心黑,我去给你讨说法。
临走时又说,回头下来玩牌。老三番。这一带的女人都会的。
宝琪的声音里有一种格外的笃定。很难说这是她破罐子破摔后对万事都采用的一份无所谓的态度,还是她刻意把自己抬到一个光荣的高度,好叫这澜光公寓里的女人都能依她马首是瞻。
后来良辰真就下去玩牌。牌桌上,宝琪的话还不算最多。又或者是很多云芝和英玉之间的对话她听不懂,就误以为是她们两个的话最多。云芝比她们大个十岁,看样子却是要老了二十也不止,她自己心里也晓得,说,跟你们打牌也是想借着一点青春气返老还童呢。
她知道大家又在心里说——老霍也没老成什么样啊,就又补充道,我哪里想老,老霍一穷二白初出茅庐的时候我要是不给他打马前卒,现在至于老到这个工夫吗。
英玉说,他上次买给我一盒法国的乳液,我让他带回去给你了,我瞧着你这两天气色倒很好,可见奏效了。英玉这一个他字让良辰莫名其妙。后来等她们都各自回去了,宝琪才笑着给她解释,谁说现代化社会不存在共事一夫,这两个就是如山铁证。
云芝冷笑了一声说,那个乳液味道太香,我用不惯,又送给小姑子了。
这话事后也被宝琪诟病许久,自己连女人最起码的底线都没有了,你邱云芝还要什么脸面。你就顺水推舟承她的情又能怎么样。以后她在老霍怀里少煽两回枕头风,你还能多过几天安稳日子。何必逞这一时的口舌之快。
那晚,彭先生因为公务没有回来公寓宿夜。她和宝琪就倚着窗户分坐两侧围炉夜话。女佣在厨房里用小炉子的文火煨着银耳羹作为夜宵。外面下着细雪,路灯的喇叭状光线里可见纷纷扬扬的的绵密雪影。宝琪说,你们那位是做什么的。我看那样子很是斯文。
曾晏河是个斯文人。不仅斯文,而且看起来还是个居家的五好男人。如果她和他走在一起被外人看见,大概人家先想是同事或者姊妹或者朋友,最后才会觉得是情人这种可能。
初见是在大学门口,他妹妹阿媛看到了他,冲上去就捶了他几拳说,你还回来干什么啊,死在美国多好,我就不必跨海去奔丧了。说完了又朝他怀里撒娇。阿媛神神秘秘地对她说,我哥哥比我大十岁。他十岁的那年,我母亲请人给他算命,说这个孩子以后在外面闯荡得多,你们老夫妻不要指望享他的福。我母亲吓了一跳,这才有了我。
后来在饭桌上,阿媛一直絮絮地问他有没有给她带香水和丝袜,保罗乐队的签名唱片是不是已经搞到手,蒂克的限量版手袋买了哪一种颜色。他说,都放到你的储物柜里了。阿媛立刻够过头去响亮地亲了他的脑门。他的脑门上有一点轻微的抬头纹。
他又从包里拿出一本绝版的插图本露娜夫人日记递给良辰,说,小妹给我提过她朋友一直想要这本书。她这么任性,没什么人能包容她。一定就是你了。
她微笑着道谢,又说,听闻美国汽油价格暴涨,你们做运输物流的近来也吃紧了些吧。
他看了他妹妹一眼,教导她说,近朱者赤,看看别人读的什么书,听听别人问的什么问题。不要总是把自己当成小姑娘。出了校门我就要叫母亲把你嫁出去。
一直聊到饭店快要打烊,他们依然很有兴致。最后是阿媛说自己熬了三晚追看电视剧,实在撑不住了,他们才终止了交谈。最后她说,曾先生匆匆回来一趟,大概又要走了吧。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因为他自己饮了一些红酒,眼睛里有些醺然的暧昧来来回回地流转。他说,你不想我走吗。你要是不想,我就不走了。
阿媛的睡意被这话吹得飞散无影,狠狠地掐了他一把说,哥你稍微有点数啊,嫌我嫂子对你太好了吗,别喝点酒就没了体统。阿媛还不算胸大无脑,宁可再撑一会也坚持让他先送良辰回家,她防止自己刚下了车,他们就搭上了线。可是男女之间但凡有那么个意思,别说火星子了,就是一片滚烫的烟灰也能烧起一场烈焰来,拦也拦不住。
宝琪听罢说,看你们这样子,他现在是回国做生意了吧。
良辰点点头。宝琪猛烈地吸了一口烟说,不管怎样,不要以为他是为你回来的。我们只是他们的小拇指,有的时候还可能是第六指。
良辰站起来靠在窗边看了一会夜空。那是一种发红的灰色调。其实下雪的夜里,天都是这种颜色,但是她心里想了很多。她觉得红是属于女人的颜色,灰是介于黑白之间的一种模棱两可。这样幽微黯淡的红灰摆在澜光公寓这片天上真是再妥帖不过了。以前做姑娘的时候,走在街上,看到那些正经女人宁可绕路也不要经过这里,迫于无奈路过后还要拍拍裤子上的灰尘,脸上是一副害怕被传染的骄矜之色。
澜光公寓这样闹中取静的一片天地,是男人眼里的世外桃源,是女人眼里的假冒伪劣。而此时此刻,她自己居然也被这块异样的红灰色的天笼罩住了。
【涯】
宝琪提议这三伏天里最好把牌桌从她这里挪到英玉那儿去——你那间书房背阴,窗子上又爬着藤花,屋子里不知道多阴凉。英玉是无所谓,云芝却不大高兴了。她这不高兴都喜欢摆在脸上,人人也都能知道缘故,不过就是怕霍先生突然到来,大家场面上不大好看。良辰私下里问宝琪,窗户纸还没捅破吗,我看不像啊。
宝琪说,告诉你听你还不相信呢。最早是邱云芝在他们家花园里开派对,老霍过来敬了两杯酒,我说她男人看着怎么这样眼熟,后来才想起来,不就是英玉那个吗。我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两头做好人的,可是人家开放得很。后来一回派对,老霍直接带着英玉往家里去了,介绍说是远房姊妹。宾客都心照不宣了,我又何必费那个事,凑到一桌打牌不是更好。
良辰说,那她现在又是怕什么啊。
宝琪没好气地说,原配跑到姨奶奶房里打牌,传出去难听啊。人家里子不要,面子还是要的。
就只有还在宝琪这里打。云芝膝关节不大好,不能长久地吹空调,宝琪索性就开了窗户,悠悠的过堂风也还算凉快。落地摇头扇在光影里呜呜地周转着,窗台上的帘帷被吹得飘飘招招。楼上突然吱吱呀呀地响起弹簧床疲惫的声音。宝琪狠狠地丢出一牌说,下回房东来收租,我挖苦不死她呢。就这种隔音条件的烂房子还收我那么多,成天过的什么日子。
云芝朝上面努努嘴说,你晓得是老的还是小的啊。
宝琪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说,老的还在顾城出差呢。再说了,这大中午的,除了小的谁还能有这份骚胆。
英玉一脸鄙视,这鄙视里还有些胆怯,说,我看她阮春晴也是好日子过到头了。老罗才出去多久,光我看见那个小白脸就有几回了。离了男人是会死吗。老罗那个脾气,回来要是听到风声,不把她往死里收拾才怪呢。
良辰不善交际,宝琪说春晴也是个蛇洞里过日子的人,所以她们楼上楼下住了这么久,都没有照过一次正面。良辰对她唯一的印象就是那双艳丽精致的手。
那是在初春的一个午后,她坐在阳台里看书,看得累了就伸出头透透气。楼下,春晴一排葱管一样的手指霎时映入眼帘。那瓶螺狮壳形状的暗红色指甲油是印度的一个牌子。她正在慵懒的日光里挨个地染着。最后弹琴一样地渐次晃动着每个手指,好叫微风和阳光把它们吹干烘透。
后来良辰问过宝琪,怎么不叫她也来玩牌。宝琪说,人家架子大呢,还是什么书法家协会的呢。有个屁用。情妇是分三六九等,但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还摆个什么谱。指甲油滴到我的被子上连个招呼都不打。老彭现在是没什么实权了,不然我哪里能受这份窝囊气。
晚间,她们打完了牌在房间里吃晚饭。女佣突然进门传话说,曾先生回来了,请您上楼去。良辰虽然面上大大方方地起身并向宝琪道歉说饭碗还没吃干净,心里却是有些嘀咕的。中午他们才吵了一架,照晏河的性子,晚上应该是回那头的。
中午吃饭时,晏河突然丢下筷子很郑重地说,公司才进来一个年轻人,研究生学历,样子身高也很好,家里我也打听了,父母都是事业单位的干部。她把饭碗一推就走到阳台上去,不说话了。晏河却又继续吃,呼呼啦啦带汤带水地拌起饭来。他一向不大会哄人,好像心里有一种抹不开面子似的羞涩感。她想,床上翻云覆雨被掀红浪,两层皮贴合成一个人,这会穿上衣服反倒彼此离上八丈远了。她说,我从来没说过让你离婚之类的话,请你也不要逼我结婚,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说的都是心尖上的大实话。他们这样的关系要想维系好就不能随随便便戳这些痛处和死结,大家在有限的时间里只能相爱,不能任意猜忌。他们不是夫妻,没有白头到老的满满一个有生之年去挥霍,因此要格外珍惜。爱时缠缠绵绵一条线,断时斩钉截铁两端点。这句话所有的情人都要记得。
良辰回到房间时,晏河正在摆筷子摆碗。她说,以为你不来,我就没有预备晚饭。
晏河说,我在酒店叫了餐,来,坐下来一起吃,中午没吃好。他说这话时做着过来的手势,宽大手掌像扇子一样轻轻地摇晃了几下。餐桌顶上的吊灯洒下的光线被他的这双手扇得断断续续。她一时落泪不止,扑过去伏在他肩头哭起来。
后来他进卫生间洗澡,她回卧室给他拿浴袍时看到他的手机在暗处泛着荧荧的微光。是他爱人发来的短信,说女儿有点发烧,让他立即回家并从药房买药。她记不得这是他女儿第几次发烧了,他家里那些过期的胶囊和糖衣片或许都还未启封,攒在那里呢。但她觉得自己好像很能理解他爱人——结发夫妻,患难与共,十年青灯,孤窗等人,这也是让人心寒的事。也许她背后不知骂了她多少回狐狸精,可她平心而论,如果自己为人妻子一定也是这样的。女人,走了几千年历史,从来都是一个套路。没见有谁翻出什么漂亮的新花样。
她在原地站立良久。她想删掉这条短信,也想关掉他的手机,但她最后什么都没做,只是原封不动地把它交到他手上。
晏河走后,她想下楼找宝琪和英玉说话,路过四楼却难得看见春晴开着门。房间里亮着昏沉的灯,有一串风铃在袅袅地响着。春晴从暗处走出来,一双木屐走得滴溜溜的响,底下是一条湖蓝的粗布短裤,身上是一件月白的蝙蝠衫,中分的长发包住一张小小的脸,那脸久不见日光,色泽是不大健康的。
春晴说,进来坐。黄梅时节家家雨,想把门窗开着出出霉气,外头倒比家里更潮湿呢。
她进门见房里的蔷薇花壁纸有好几处都被晕染出了大黄斑,更有几处已经翘起来好似手指上的倒刺。她看春晴桌上铺着洒金熟宣,边上又研好了香墨,问她是否要练字。
春晴说,你想要字吗。我给你写一幅。她点点头。春晴问写什么,她说随便什么都可以。春晴就写了一个斗方,点提横撇,是一个涯字。她说,庄子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这是一个好字,不过不是我这种福薄之人配写的,是我僭越了。
后来她把这幅字挂在床头。她在这偌大的生涯里问晏河,如果有一天我们要分开了,你还会继续爱我吗。
他没有任何迟疑地说,会。
他真是伤透了她的心。
【歌】
楼上传出厮打之声时,她们几乎同时停下了手。宝琪夹着一张白皮要丢牌,那手就僵在半空。云芝预备补花色,兰花指也定在牌背上按兵不动了。英玉正准备点烟,掯着火机的开关却没敢往下按。良辰的咖啡杯还举在那里,嘴里还有一口没喝得下去。
宝琪先跳出来问,管不管啊。
英玉低下头说,要去你去。
云芝补好了花慢悠悠地插回牌队说,这种不识好歹的女人也是时候该教训了。
她和宝琪对视了一眼,拉着手就往楼上去了。
家里就跟被压路机碾过一番似的,春晴练字的宣纸飞散一地,砚台也打翻了,墨水恣意浇出抽象的山水画。宝琪负责拉住盛怒之中的老罗,她立即扶起地上的春晴往楼上家里去。
楼下,老罗暴烈的污言秽语还在撞击着耳膜。楼上,良辰开始给春晴上药包扎。她的小腿被剪刀划伤,伤口像一朵残花。良辰说,不晓得有没有铁锈,要不要打破抗。
春晴轻声说,怀孕的人哪里能随便打针。
她听到这话手上一带紧,绷带勒痛了春晴。春晴说,我求他放我走。小李要带我回白螺老家去。我以后哪怕是务农,种茶,捕鱼,我也不要过现在这种日子了。这和地底下捂了几十年的干尸有什么区别。春晴的眼珠子上有一层坚硬的玻璃壳子,可就是说到这里,也都没有融化坠落下来。
宝琪次日在牌桌上把老罗的原话重复了一遍——叫那个男人到我跟前来,我要验验他的心,别把我供奉了这么些年的女人交给他,一转手就摔个粉碎。
英玉轻蔑地笑起来说,鬼才相信他有这份心。不过想弄清人家的底细,以后伺机报复。
云芝话中有话——哟,你对这些私底下的枝枝节节倒是轻车熟路啊。
后来她把这些话说给晏河听,晏河说,那是他在乎这个女人。要是不把她当回事,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何必想这么一出来留她。
她踮起脚尖去吻他,迷迷蒙蒙地说,我是恰恰相反,不奢望你留我,只求不要赶我走。
晏河抱着她回房里。宽衣解带之中,他的电话突然又响起来,他女儿在那一头的童声好像春日的流莺。他放开她时,她觉得自己像一团没煮熟的粉丝,就那样湿湿嗒嗒地搁置在一边,又难以下咽,又变不回原来的硬挺。晏河的对不起仿似失效的股票,随随便便就可以散出一大把。她说,虽然她黔驴技穷,可也是名正言顺,不像我,一开始就是理亏的那一个,没什么好计较的,也没什么对不起的。
再后来,某个梦醒后的清晨,帘帷揭起,晨风浩荡,日光茫茫。她看到楼下停了一辆小面包车。春晴正陆陆续续地搬着东西。
她提到过的那个小李也来帮忙,显然已经过了老罗那关。老罗还没上岁数,但是谢了顶,所以以前看春晴和老罗在一起,总觉得像是父女。可那时,小李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意气风发地穿梭在楼道里,倒觉得春晴像一只熟透的桑葚,和他也不很登对。
她走下楼去,春晴过来和她拥抱。宝琪也下来和她道别,眼泪汪汪地说,走一个是一个,早走早好,这里头的苦哪里是人吃的呢。
春晴把自己平日里的唱片拿出来给她们挑,说,以后到乡下去,这些走资派的东西是无福消受了。宝琪拿了鼻音天后吴莺音的《明月千里寄相思》,良辰选了金嗓子周璇的《天涯歌女》。
她问过春晴为什么收藏这些陈年八代的东西。春晴说,现在的人唱歌,唱并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不是别人听他们的歌他们就能获得满足。他们太贪婪,太有野心。周璇是我很小就喜欢的,外婆总是在内室放她的歌,那歌声裹着沉香的气味绕梁三日。外婆本人也会在洗衣服时哼唱,蓝底白花的粗布褂子,盘扣上别着一朵玉兰花,歌声在庭院天井上空飘摇,玉兰花也就随着歌声悠悠荡漾。真正唱歌就是那样的。
她走回房里,打开唱机。三四十年代的吴侬软语立即流泻出缱绻情深的况味。歌里唱到——天涯海角觅知音,小妹唱歌郎奏琴,咱们俩是一条心。人生谁不惜青春,小妹似线郎似针,串在一起不离分。
在这歌声里,春晴的车绝尘而去。
【女】
她也是在夏天离开这里的。春晴离开一年后的夏天。宝琪说,看来夏天是别离的季节。我也想在哪个夏天一走了之。但是没用的,走到哪里我都还会想着他,那就不如踏踏实实地守在他身边。
在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事。她作为演员,演得太累,浑身的骨架子就像阴雨天发酸似的。作为看客,她又看得太痛心,家家难念的那本经如同紧箍咒一样一圈一圈地锁着她的脑子。
英玉逃走的那天傍晚,天上的火烧云一朵撞着一朵,天色能掐出血来。霍先生仓皇失措地把一楼翻了个底朝天又跑到宝琪和她这里生事。云芝脱下高跟鞋在楼道里上蹿下跳如同疯妇,多少人家都把门开下来看热闹。
霍先生先是和宝琪谈判,叫她把人交出来。宝琪向来看不起他的无能和花哨,只一味地捧着青花碗吃燕窝,根本不搭理他。霍先生火了,一把夺过来砸个粉碎。宝琪反手就扇了他一巴掌,冲门外喊,大家是同道中人,我也不用怕丑,你们来看啊。自己养不住情人倒赖上我了。霍先生要还手,云芝尚存一丝理智叫好歹顾着些老彭的脸面。
宝琪不买他们这双簧的帐,叉腰笑着说,老彭有什么脸面,马上就是功成身退的人了,缴枪卸甲,任人宰割,我怕今天的事以后隔三差五要演一回呢。倒是你邱云芝打错了算盘,想着野生狐狸不如家养狐狸,哪晓得养的是头老虎呢。
良辰只能拉着她往自己房里去,又下来问到底怎么了。云芝一副羸弱之态,悲戚戚地说,她卷了一笔钱跑了。你说这个人是要有多狠,昨天还一起打牌的呢,我竟然一点马脚都没看出来。霍先生在外人面前好像有点挂不住,咚咚下楼去了,后来听到一楼传出些器皿打砸的声音。云芝怕出事,慌忙去看,却不过就是醋瓶盐罐之类无关紧要的东西。
房东太太夜里上楼来诉苦——我要晓得日后的苦楚,当年第一对要求入住的时候就该果断拒绝,没有结婚证一律免谈。今天这样支离破碎鸡犬不宁的下场也算是我自己找的。但也不晓得你们是怎么想的,好的时候恩爱似神仙,恼的时候恨不得活吞了彼此。这又何苦呢。好聚好散就这么难吗。
她低着头剪指甲,不做声。房东太太又怯怯地补充说,我看你不像她们,是晓得好歹的人。我这里说句不吉利的大实话,要是有一天真要散场,平心静气大大方方的。要真是大动干戈,以后冷不丁一见面,脸又要往哪里搁呢。
后来,她果然就上了房东太太的话。
那晚晏河来的时候脸上挂着稍有些过火的笑容。他平时是不大喜欢笑的一个人,笑也就仅仅是微笑,法令纹牵动两下而已。他这笑容对她来说就是一种预警,但凡生活中出现有悖往常规律的事她都会留个心眼,默默关注。所以在那时,她就知道这是劳燕分飞的苗头。也很有些沉疴之中回光返照的意思。
征兆不止是这些,还有晏河手里大包小袋的礼物。她觉得在一个非生辰节庆的日子里,香水,手袋,华服,首饰无异于定时炸弹。晏河轻声说,饭好了吗。今天我可以盛三碗。
她说,米水才下锅。我给你拿甜点先垫垫。
他拉住她说,想吃那些刚才在路边甜品坊就吃了。我要吃你煮的饭。
这后半句被他说得没什么神气,好像唱歌的人中间忘了换气,后来的高音就没上的去。她说,好,我去厨房,你先喝点水。
晏河也没有坐享其成的想法,默默地跟着她进了厨房,帮她拍蒜瓣切葱花,打打下手。以前他从来不做这些事,尤其对蒜味过敏,常常会为此打喷嚏。厨房里只有炊具之间相互摩擦碰撞的声音。他们很想开口说话,很想找点谈资打破这蝉噪林愈静的感觉,但那些平日里信手拈来的家常闲话一时都飞去无踪。他们的唇齿都变得酸涩笨重,无法从容开启。
微波炉嗡嗡转动,转柄逐渐归零的过程显示着时间的流逝。她的那颗心脏明显跑在时间前面,再跑就要跑出她的身体。微波炉叮咚停止的那一瞬,她一下子从后面抱住他,哀声说,你说吧,说出来我要好受得多。
餐桌上,他们都吃得很缓慢,像是要慢慢消磨这最后的晚餐。她咀嚼着一朵西兰花,突然轻声问他,要是你不用再去美国,你会叫我走吗。晏河摇摇头。她不明白这摇头的含义,是不会,还是不想说,还是不可能。她又问,要是我就在这等你呢。晏河就连点头摇头这样的回应都没有了,只是说,吃饭吧。
她点点头,给他夹了几块菜,都是有利于降低他胆固醇的食物。
他们那一晚还是睡在一起,睡得也很好。
第二天,她退了房,离开了澜光公寓。一切就像房东太太所说的那样——平心静气,大大方方。
在苏城沿河路偶遇房东太太已经是四年之后的事了。她带着女儿回老家看望病中的母亲。房东太太飞快地从嘴里过滤着那些曾经居住在她公寓中的女人的名字,最后才说,良辰啊。不得了,人家说逆时空生长就是你这样吧。
她弯下腰笑着对女儿说,到前面广场上和其他小朋友玩一会吧。
她就一边注视着女儿的动静一边和房东太太说话,怎么样,宝琪还好吧。
好什么好。老彭一场大病差点要了她的命。他离职的时候被几个不识好歹的晚生嘲弄,气得住院。宝琪去医院里看他,被他老婆拳打脚踢。她平日里霸王一样的人,也就为他才能受那份罪。后来跟我倒苦水,说老彭要她走,这自然是为她好,可是叫她走到哪里去。她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忘不了他啊。我反过头来劝,说大家不过逢场作戏,不必较真。她就把我撵出了门。住在我那里的女人分分合合我见的多了,起初都哭天抹泪,转脸就能寻着别处投怀送抱。宝琪这样的,真是头一遭。
她揩了泪水又问她,英玉有没有消息。
她有她的想法。面上唯唯诺诺的,其实最有胆子,现在说不定改头换面在别处做着女大款,别人又哪里知道她的这些糊涂旧账。倒是春晴,住在你楼下的那个,过得很苦。原来跟着老罗攒下的一点子梯己全被男人败光了。那个男人还拿刀子剜她的心,反说孩子是老罗的,要拿去做亲子鉴定。春晴说,不是我不敢做,家里但凡能拿出一分一毫的闲钱我也要还老罗一个清白,不叫你这个王八胡乱喊着替别人养儿子这种下九流的话。现在她在对岸的酒店端盘子。那么有才华那么讲究的女人,到头来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房东太太的电话响了,听她这头的言语,约莫是有人来看房子。
几楼啊。现在只剩三楼和四楼了。
怎么可能旁边不住人。大家都一样,不用忌讳这个。
哎呀,这个我晓得唉,现在在大街上,我不好吱声,回头再给你交待。
……
在这似曾相识的话语里,她隐约看到当年那些亮烈刚艳的女人再度踏入澜光公寓的大门。拖箱提箧,谈笑风生。欢声笑语在楼道里回旋,犹如春风吹过池面。
她们当然高兴,因为只有那里才是她们的天地。也只有在那片天地里,她们才真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