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我的后花园

2012-04-29 22:39刘国欣
延安文学 2012年6期
关键词:后花园乡间书写

刘国欣

佛教里有句话:“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对文字的喜欢,也是如此,不够执着,却很喜欢,所以成不了我的羁绊。

“为什么写作?”这是很多写作者的问题,自问或者他问。答案千千万,我听过最好的回答,是:“写作是因为爱着。”我觉得这同样适合于我,然而这不是那种简单的爱,而是容纳百种悲悯千重难堪的爱。

我写作,有时更多的是为了保持内心的生态平衡。我是个容易冲动的人,很容易爱上生活中的很多东西,但是我难以赋予一切东西五饼二鱼的能力,所以我书写。其实还有另一方面的原因,说来让人难以启齿,但这是真实的,我很容易厌倦,对那些开初欣欣然恨不能舍了生命去追寻的东西,过一段时间就厌了,像个喜新厌旧的孩子。然而真的,我对一切东西都不具有攻击性,对于那些给过我美好让我无限心悦的的东西,我常常心怀抱歉,所以,我记下这一切。

我对这个世界整个的态度是慵懒的,没有保持警觉的心态,虽然经常写文字,可是并没有用文学的眼光来对待这个世界,所以,我欣然投入很多诱惑和陷阱中去。作为一个写文字的人,我经常会想为什么要写,写些什么。说实话,我的生活比我的书写精彩,我的生活并不等同于我的书写,我的生活涵盖面远远高于我的书写。

人说文学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实际上我觉得我们的文学并不高于生活,至少我的并不高于生活。有时候我也在想文字对人的作用,它的价值在哪里?我是奢侈的人,有过极其贫穷的青少年时代,所以,当我发现文字居然可以换稿费的时候,我甚至有点蠢蠢欲动,想靠文字来做点什么。我承认这是我的罪过,可是,这也是生活之一种。我有我的底线,这就够了,在不伤害别人的情况下,我觉得该最舒服的对待自己。

“秀才情谊半纸书”,我没钱,却好做有情人。所以对于喜欢的东西,都书写在纸张上,算是还情。

我第一篇书写的东西是情书,送给别人的,但是替别人写的,我至今相信那个让我代写书信的人情感的忠诚和坚贞,我只是在文字里,说出了他想说的话罢了。“你走后,满街的落叶在你身后飘起,我的心一点点掉下去。”这是我唯一记得的字句了,以至多年……

只要有人与我告别,立即是这种感觉,季节立即进入深秋。大概,这就是文字的作用吧。

有时并不是我在写文字,而是文字自己在运行,而我,只是那个记录者,是个代人说话的人。

我们生活在一个瞬息万变的世界,我们的经历在不断变化,我们每天与很多人擦肩而过。而这些东西,需要想象,需要表达,需要不断的安抚。文字能缓解我对生活的恐惧,我对陌生人和陌生空间的恐惧,文字可以让我跨越不同的空间去追寻所要听到的声音。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人和生活是我所不了解和认识的,一般,我只会写我,因为我没有那么多的经验。尽管我有时会刻意的去体验生活,但那生活是别人的,我要我自己,真诚,袒露。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很多身份里,可是,有一些是固定的,永久的。我更倾向于写那些固定的永久的身份,它们与我血液相连,动它们,我才会伤筋动骨,我喜欢这感受,血液汩汩而逆流的感受。

张枣有句诗:“一想起生命里那些后悔的事,南山的梅花便落了下来。”我自身也是如此。人是可以活几世的。一些人的永久离去,能让我们活几世,想到一次就死一次。我的生活充满断裂,这个重合的混杂的年代,并不能连续我的生活。我从一个乡间被遗弃的婴儿,变为一个山间的牧羊少女,写来是那么浪漫,好似每日都可以行走在清风明月之间,实际上是那么的孤独,不可拯救。而现在,我成了城市的边缘人,我的乡村依旧在,但分明已经不是我的了,也不是任何人的了——那是属于死亡的。这些经历,让我对世界的看法很分裂。

我的乡土中国灌输给我的道德观,也和现代城市给我树立的道德观格格不入,以至我的生活很不靠谱,我总是在自身的分裂和内部冲突中寻找平衡。

文学是研究人的,在我,则是通过文字来丈量我与人类文明之间的距离。这是多么大的空话,但这是事实。我在我个人的经验上探索人生,探索人性,于我,这几乎是一切。

只有在文字里,我才能静下心来,观照自己。当我面对人群,或者面对一个人,我很难开口谈论我的生活,谈论我的成长。这些对我都是考验,需要我内心自己的语言。面对人群,我无法谈论自己对生活到底如何看,如何想,也无法谈论我灵魂的病痛。但在文字里,我却可以敞开自己。在文字里,我可以直面我是个坏孩子的事实,说出我的生活,呈列我生活的原样,讲出我是如何感受这个世界。

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有面具,都处于一种表面的热闹和喧嚣里,在人群中,我们喋喋不休的说话,不断的重复。实际上,那冰山下的十分之七,我们始终无法讲出,而我在文字里,讲述的就是我自己冰山下的那部分,我尽量剖开自己。

在文字里,我才能面对自己的内心,丑恶或者美好,我都可以原宥。在文字里,我发现并且勘探自己的恶,我审判我自己,并且抚慰我自己,从而,得到洗涤,救赎。

努力向善或者误入歧途,都有一种解释。而我在文字里,尽力的去抵达真实。这个词遭受了那么多磨损,但我依然要说出,我所勘探的是我的真实。

我不是个热衷于世俗红尘的人,我认为于我最好的方法是通过自身来通向他人,所以我是自度之人。

在与生活的磨合中,我发现了自身的软弱,同时在软弱里自省。我深刻地知道自己的罪,自己对生活的背叛,可是,照旧会充满快感地砸石头,砸向自己。我想文字有时是一种自戕,但它确实会在另一方面带我们走向圆满。没有自我审判过的人,没有在文字里不断解剖自己的人,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灵魂可以走多远。

在生活中,我不断做恶,比如明明已经厌烦了饭局,却还是继续呆着吃两个小时以上的宴;明明已经在第一眼对视时就知道可以山水不相逢,却还是微笑着道别;明明不愿接受生活的集训,却还是跑到那条线路上去;尤其不能原谅的是,我交往的一些人,或者深度交往的一些人,其实是我自己最最鄙视的。而在这鄙视里,我发现我是内心另一个我最鄙视的一员。恶的庸常性在我的生活中随时都可以得到体现,所以,我要在文字里审判自己。

在文字里,我是一个喧嚣的人,一个从里到外卸下包装的人,一个每个细胞都在燃烧的人,一个不能给人正面能量的人,一个欲望得不到满足的女人,一个……——孤独的人。在文字里,我不断自我原宥和宽慰,用城市的文明照亮乡村,用我乡间的清风吹拂城市。我深深喜欢上了血液里流动着的那种漂泊感,只有在文字里,我才能重返故土。

写作《星辰闪烁》是在2011年7月。7月1日我搬的房子,在明确暂时几年内无法搬出我现在居住的城市之后,我总是在这个喧闹的城市搬来搬去,那是我十个月来第四次搬房子。《星辰闪烁》主要是写我的祖母,一个极其普通的乡间老妇,她在2011年的开初去世了,才过了阳历年不几天,还处于2010年的腊月。

我从西南回到陕北,每天听着锣鼓敲起来,响响亮亮的哭和笑从棺盖前传开,并没有过分的悲痛,我也没有怎样的恸哭。

下葬那天是腊月二十,依旧是晴天。按照乡间的规矩,农村的未婚女孩是不能上坟的,所以我不能上坟。我看着八个大汉扛起棺盖,看着另八个穿着红色T恤的人一路跟随,看着她的儿孙们哭着拿着丧棒走向前品——我们家的坟墓,觉得是那么滑稽,人生在世是那么的不真实。

很快,过了年,我就重返西南这座大都市了,依旧打工为生,过我的读书生涯。可是,我总觉得有什么变了,再无所系了。准确说,对家的感觉变了。某种程度来说,祖母于我是一种家的象征,而祖母去世了,那地下的坟墓成了我的家,成了我虽然是实体但不能再进驻的家。那么,家还是家吗?

好长一段时间里,我沉浸于一种失家之痛里。我不断的在城市里漫游,去往南方的各个乡间,去往边陲小镇,在夜色里跟陌生的男女喝酒,起风时躺在甲板上……我觉得我是从血液里被人遗弃了,就是那感觉。

——一年之后,当我在鲁院所主办的作家学习班上跟几个八十年代生的和我差不了几岁的人说起这些,摊开我的作品,我听到的评价是说我虚假,情感不够坦诚。那时候,我强忍着泪没有掉下来。这里面有文二代,有都市青年,大家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失亲之痛,最大的痛苦可能是失去豢养的小狗,可是动物毕竟是动物。在人群吵杂中,我关闭我的邮箱,说我有点疲惫,实际上,我想的人仍是她,死去的坟墓里的她,无法化为小说而实际早已成为我书写的生命的她。

那些城市里生长起来的孩子,那些没有失亲之痛的孩子,那些不曾被遗弃有着良好身家的孩子,他们无法理解荒漠里的被人遗弃的小动物如何度过幼年,他们无法理解天塌地陷浑身砍了手脚的那种无力和恐惧。而她之于我,就是这一切。

《星辰闪烁》是我用生命书写的一篇文字,尽管还有很多没有说出,可是,我已经尽力了。泣血书写是以后的事,暂时我只能一半血一半泪。我的阅历不够,我的能力不够,我无法还原整个的她。而她整个的一生,确实是一种小说,一部主人公不断失去一切的小说,最后,她把这生命也索性还归了黄天厚土。

她要求把自己装到木头棺木里去,不能打水泥石板盖,“被千虫吃,万虫咬,洗我的罪孽,如果我有罪孽的话。”这是她的原话,一个乡间老妇的自我忏悔和自我观照。她的儿子照着这种做法把她葬了。

她去世后,我在南方的日常生活照旧,只是经常会梦到她。我开始思索人生的生和死,开始刻意在大脑世界修订她的年谱。在此之前,我随时可以说历史上伟人们几代几代的家事,岁数,我知道一年里的哪一些天对哪一些人有意义,我甚至知道每个宏大的节日的由来;但是,关于她,我只知道一个小名,一个很少用的小名,一个姓氏,我甚至从来没有明确的记得她在阳世时的生日。我常常在想,宏大的社会人生对我们的生活到底能折射多少,而我们琐碎的生活,是不是更能温慰我们在人生的凄寒道路?有那么多作者倾向于去写自己,写自己所感受的冷与暖。也许,是他们过早的感知到这个世界的法则其实是冰冷的,而及时记下那些小愁小绪,才是平凡而有大情谊的活着。

基于这个缘由,在七月,新搬的小屋里,我一笔一划开始写她的生和死,我要那些看不见的看得见,我要那些不可感知的被感知,不管对别人有没有意义,对我,是天地之情谊。

在梦里,她总是凄然无助地张着那双历经风雨的受伤的眼睛,看向我。我不知道她是在讨要什么,还是在对我进行教诲。所以,我的文字是探讨式的。我可以明确古书里那些宏大的事件的叙事,但我却无法塑造一个乡间妇女的一生。草木花草皆有名,而她,却只是极其渺小的一部分,活在有限的几个人的记忆里,多么可悲又可怜。然而,生而为人,如此静悄悄的来去,没有在这世间激起多少浪花,又何尝不是一种修行。

她在泥土中下了,与万物有情。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天地不仁,但人世有大爱。

她下葬的那几晚,天空是那么低矮,漫天繁星挂在头上,家门口那座小山爬着个大月亮。幼儿时代我被放在炕角,她从地里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晃动着无限大的一颗头到我眼中来。那时候她那么庞大,像是地母。我抬头看那月亮,幼儿时的感觉又回来了,始觉人生宽广得很,她的一部分虽然死去了,但一些东西,永久长存。——也许只有这样,才能“维以不永伤”。

现在,我又在南方了。从18岁出门远行,我不断地向南,在一所屋子一所屋子里穿行,睡过无数张床,像个流浪的孩子,有时也睡船板,在草地上支起帐篷……她培养了我与土地亲近的能力。然而,只有她,无论生和死,才可以给我撑起一个家。现在,她在那下面,我的家则在四海之内。

说来并不悲痛。昨日是中秋,又一次梦见了她。一夜的凄风冷雨,并没有月亮。我想着能在梦里见到她也算人生一爱,于是早上醒来心情大好,读书写字,煮菜熬粥,竟也又安稳的过了一日。可见人生只要你自身不绝望,还是可以从细碎的生活里过出无限诗意的美好来。

写作只是我一个人的后花园,后花园里有鲜花假山,后花园下有时也是尸身储存地,后花园小姐与公子待月西厢私定终身,后花园也有垢面老贼玩弄稚嫩女子的故事……然而,后花园却是我们生活的主战场。

近来我又搬了一处住处,临江,我把我的地方取名秋云庵,原因我是秋天出生,喜好万朵云。然而有一友人为我改名秋云斋,素心人意,我自采纳。

我附近的实体公园有两座,皆可做我的后花园。而实际上,我心里的后花园,却建立在我的血液之上,流经身体,竟而可以上升到灵魂。

这个社会喧嚣动荡,除却男女私情,除却社会政治,我总觉得有那么一些事情是安静美好的。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感觉天地之高远,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在暗夜,当我感觉人世皆安的时候,好像能听到大自然有那么一种东西在细微直冲发出呼吸声,而那声音不具备任何攻击性,那声音似乎来自地面,发自娘胎,那声音让我平和,哭泣,让我总是在忽然之间感觉自己已经抵达圆满。说实话,我是通过文字来获得这种圆满的。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读古人句子,写现世的小温暖和小尘埃,一直是我心向往之的事情。若说写作有走向,我希望能继续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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