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磨锤·瓦刀

2012-04-29 00:44王宏哲
延安文学 2012年6期
关键词:瓦刀铁锤

王宏哲,60年代末生,西安市长安区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钟山》《散文》《延河》《延安文学》《佛山文艺》等发表作品50余万字,入选多种选本。现供职于某报社。

锻磨锤

我见到那把铁锤的时候我还拿不动它。它被搁置在一个存放杂物的铁盒子里,有的时候却不知道怎么就跑了出来,隐匿在房间的某个角落或是院子的哪个地方。这个时候,父亲必定会在第一时间发现它逃离了铁盒,也不管手头正在忙着什么,或是正在和人说着什么话,立马就会返身跑到那个铁盒子跟前,嘴里念叨着,锤呢?锤会跑到哪里去呢?

我一直以为那把铁锤和父亲是有着某种神秘关系的,否则,父亲为什么会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突然想起那把铁锤,并且准确无误地判断出它不在铁盒里了呢?一次,父亲在十几里外的一个村子替人盖房,他蹲在刚刚搭好的屋架上把一片一片的青瓦往抹平的房泥上铺,汗水濡湿了他的额头、他的衣衫,间或有一两滴落在青瓦上,发出轻微的响。一只不长眼的虫子落在了他的鼻尖上他都没有感觉到——把自己的手艺看得重过一切的父亲显然正沉浸在自己劳作的快乐中。可是,他突然停住了手,就像猛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似的,撂下手头的工具,下了房就向家里奔。进门后他先看了看铁盒,接着就火急火燎地询问铁锤的下落。等知道是隔壁王六借去砸一堆烂铁后,他嘴里嘟嘟囔囔地就跑到了王六家。父亲当然没有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而是装作无事可干的样子,自己操起铁锤帮王六砸完了那堆烂铁,然后才在临近傍晚的时候,拎着那把铁锤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家里。

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母亲固执地认为父亲前世肯定就是块铁,或者直接就是和这个铁锤有着某种血缘关系的一块铁,因为“再也没有见过谁会对一把铁锤这么地在心在意了”。母亲说,有一年村里来了个收破烂的,她顺便把家里的一些废铜烂铁收拢了一堆卖了出去,没想到只隔了半晌工夫父亲就从干活的工地赶了回来,他进门说的第一句话当然是在询问铁锤的下落。母亲回答说在铁盒里。父亲掀开铁盒却并没有看到铁锤,就催问到底放到了哪里。母亲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坏了,可能是混到那一堆废物中给卖掉了。父亲几乎是指着母亲的鼻尖吼问那个收破烂的什么长相,穿什么衣服,朝什么方向去了;并且放下狠话,说是如若铁锤找回还则罢了,如若找不回,那他和我母亲的夫妻肯定是做到头了。母亲那个时候的不解和委屈是不言而喻的,但她还是强忍着不满仔细地回想了一下那个收破烂的长相、衣着,以及有可能的去向。父亲二话不说,骑上那辆半旧的自行车就踏上了他的寻锤之路。父亲这一去就是三天,这三天父亲究竟都去了哪里,见到了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现在已无法知晓。我能知道的是,父亲大约是在第二天的晚上在几十公里外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了那个收破烂的人。但令父亲失望的是,那个收破烂的人已经把一车东西全都交到了镇上的收购站。绝望的父亲又满怀希望地赶到了那家收购站,可是当他看到那一堆并不比一座小山逊色多少的废铁堆时,他才意识到了事情原来并非像他所想象的那样简单。但仅仅是在片刻的犹疑之后,父亲便剥了衣衫,弯下腰在那堆废铁上认真地翻拣起来。那一个夜晚应该是有月亮的,秋夜的风透着一股凉意冷冷清清地吹过小镇,吹过小镇收购站的院子,吹过饥肠辘辘赤裸着上身的父亲的身体。远远地望去,躬身于一堆废铁中的父亲像是一只奇怪的虫子,一只莫名其妙地为一个未知的结果而忙忙碌碌的虫子。

值得庆幸的是,第三天黎明时分,父亲终于发现了他的那把铁锤,而那一座铁山也不可避免地让父亲整个给挪了一个地方。尽管如此,我父亲的那种欣喜仍是可以想象的,我想他应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甚至还傻乎乎地发出了一声笑。但紧接着出现的问题马上又让父亲陷入了困境,当他拎着那把铁锤要离开的时候,收购站的头头出现了,他问父亲为什么要拿走这把铁锤。父亲说这是我的铁锤。头头说你的铁锤怎么会跑到我的收购站来?父亲说那我掏钱买回去行不?头头说你想买那还得我要卖啊,我又没说我要卖给你。父亲似乎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就陪着笑脸说了一大堆的好话。头头后来显然是被父亲的真诚给打动了,他大手一挥,嘿嘿地笑着,说他虽然守着一堆烂铁但却并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既然父亲把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要是再不为所动的话那就是不近人情了。这样的事他可是做不出来,打死都做不出来。他说那就这样吧,那堆废铁不是被你挪了地方吗?这样,你再把这堆烂铁挪回原来的地方,这把铁锤就归你了,我不要钱,一分钱都不要。

父亲听了这话心里想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把刚刚披到身上的衣服重又扔到地上,埋头又开始搬动起那一座铁山……

那次回来后父亲大病一场。母亲眼泪汪汪的,虽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因为一把铁锤而如此不顾一切,但还是给铁盒加了锁,轻易再不敢将铁锤乱丢乱放了。

等到我可以勉强拿起那把铁锤的时候,铁盒上的锁子也撤了,而且,令母亲感到不解的是,父亲竟然对我动辄拿出那把铁锤玩耍显得漠不关心。在我看来,那把铁锤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拃多长的木柄,愣头愣脑的一个锤头,虽说不上好看,但握在手里倒是蛮得劲儿的。我拿着它砸直一根铁丝,砸开一个核桃,有时候干脆拿着它在地上砸出一个一个的坑,或是百无聊赖地举起它撵得一只狗或是一群鸡四处乱窜。每当这个时候,母亲一边喊叫我放下铁锤,一边偷偷地察看着父亲的神色,唯恐父亲会因为我动了那把铁锤而大发其火。事实上母亲的担心是完全多余的,因为我发现在我拿着那把铁锤疯玩的时候,父亲要么装作看不见,要么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偶尔脸上还会闪现出一丝稍纵即逝的笑容。更令母亲和我没有想到的是,有时候父亲还会停下手中的活计,走过来纠正我拿锤的姿势,并且告诉我这把锤叫锻磨锤,往哪用,何时用,怎么用等等。也正是在父亲这种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模模糊糊地知道了父亲之于这把铁锤的纠葛和一些不为人知的陈年往事。

父亲大概是在爷爷第一次病倒之后辍学的。放下书包后他首先想到的是怎么样才能把家庭生活的重担挑起来。他想过学理发,觉得凭一把推子,一把剃刀,养家糊口应该是一门不错的手艺,就把自己多年积攒的旧书废本子卖了一些钱,又找隔壁的王六借了三块,这才买齐了一把推子和一把剃刀。王六当时借我父亲的那三块钱借得并不痛快。他先是说他没有,后来又说那是磨破了嘴皮问他在城里上班的父亲要来准备买一只钢笔的;说要是借给了我父亲,那他买钢笔的梦想就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实现了。我父亲当然听出了王六是在说谎,因为王六早在一年前就因为“一看见书就头疼”而退学在家了。但我父亲没有揭穿王六的谎言,而是先夸说王六的仗义,再回忆与王六的多年友谊,最后又保证等自己学成了手艺不但一分不少地归还借他的三块钱,还将永远免费为他理发。王六显然是被我父亲的诚意打动了,他一咬牙,一跺脚,说豁出去了,借给你。父亲当时应该有些喜出望外,激动得差点儿就要抱住王六亲一口了。但他看见王六捏着钱的手就像被什么东西给烫了一下,很快又缩了回去。父亲就僵在了那里,问王六是不是又反悔了。王六吸了一下鼻涕,说没有,没有,我是说,你能不能给写个借条,倒不是我信不过你,这时间长了也好有个凭据啊,你说是不?父亲说行,就在身上找笔和纸。王六说别找了,我这有。他顺手就从口袋掏出了一支笔和一张纸。父亲认认真真地写好了借条,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递给了王六。王六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一遍,这才把三元钱郑重其事地交到了父亲的手中。

要说,父亲对于理发是有着一定天分的,推子和剃刀买回来不久,他竟然无师自通地就能理出一般的“平头”或者“洋楼”。父亲说,在人的头上脸上动刀子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没有一定的功夫,不是刮不净,就是会刮破皮,弄得血刺呼啦的,不像是理发,倒像是在动刑。为此,父亲肯定没少动脑筋,他先是找了个葫芦,用剃刀在上面比划,等到感觉差不多了,就在自己的腿上试着刮那些汗毛。日复一日,剃刀竟也能使得得心应手了。

父亲理发的手艺很快就在村里风传开来。据说大人小孩每日络绎不绝,仅是开水就得烧上三锅。但蜂拥而至的人流似乎并未给父亲带来多少实际的收益。这主要和我们村大多同族,而我父亲面皮又薄有关。那些来的人不是管我父亲叫大叫伯,就是我父亲管他们叫大叫伯,发理完了对方不主动给钱父亲也不好意思要,这样下来,腰酸腿疼地忙上一天往往只是收获了一大堆看不见的好听话,和一大堆看得见但没用处的碎头发。在某个忙碌了一天的晚上,父亲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对着油灯,第一次把爷爷的那杆烟锅装满烟丝,噙在了自己的口中。

现在想起来,那个夜晚对于父亲而言应该是非同寻常的一晚。那一晚,吸烟成为了父亲从此无法丢弃的一个习惯,而那把后来让父亲念念不忘的锻磨锤,好像也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等待得颇不耐烦了,开始在那一个晚上变着法地诱惑着父亲,引导着父亲。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当时父亲还没有想起锻磨锤,或者没有想到自己会和锻磨锤发生怎样的关系。他只是想到了要放弃理发的手艺,到南山去背木头换取几个现钱。这件事情父亲是在理发时听一个人说的。他对自己偶然听到的这个生财之道感到庆幸。他激动得一夜未睡,第二日早上起来先是还了王六的三元钱,再就是告诉爷爷奶奶他要出一趟远门,然后就往怀里揣了两个冷馍一路朝南山去了。

说到这里我有必要对父亲还王六钱时的情景多说两句。王六接了钱看着父亲说,发理得好好的怎么就不理了?父亲说自己另有打算,不理了。王六嘴巴里就啧啧地,说你不理发简直就是瞎了你的手艺了,可惜啊!再说我,被你理了这么些次,再找别人肯定已经不习惯了!父亲当然听出了王六话里的意思,说你放心,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的发我保证还给你理。王六的脸上马上就笑成了一朵花,说那就好,那就好。父亲当时对王六说的这句话肯定不是随口说说而已,因为此后王六的发一直是父亲在无偿打理,即便在前年王六弥留之际,他的最后一次发也是父亲颤颤巍巍地给理的。

父亲大约是在当天傍晚的时候赶到南山的,此时已经是饥肠辘辘的父亲仍然满怀信心,好像到了南山离他实现背木头赚钱的梦想就已经是咫尺之遥了。但父亲显然忽视了两个问题:一是背木头的地方到底在哪。起先只听说是在南山,但南山那么大,究竟在什么地方他却并未打听清楚;二是就算他幸运地找到了地方,人家是不是就会痛痛快快地留下他,这也是个问题。这两个问题似乎并未吓倒父亲,在马不停蹄地跑了几个地方后,他总算如愿以偿地找到了一处背木头的地方。那个头发乱得像是一片茅草,衣服已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男人在听了我父亲的请求后,怪模怪样地笑出了声,他说背木头?林业局的人今天一天已经来了不下五次,说是上面要封山护林,已经把所有背木头的人都赶出了山,有几个不听招呼的还被大盖帽给戴上铐子抓到了县里,这事看来是干不成了呀。那个男人说,他已收拾好了行李,要不是不愿意走夜路,他现在早就在回家的路上了。说完这些,男人又认真地看了看父亲,说,再说了,就你这样的也能背动木头?你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十五岁啊?我看你也就是十三四岁一个小孩子。此时,父亲对于这个男人话语里的轻蔑已经失去了反驳的兴趣,转身摇摇晃晃地就朝山外走。

其实,父亲那年已经整整十六岁,但个子矮,人又瘦,被那个男人看成十三四岁也不算奇怪。此后的多年里,父亲的身高并没有增加多少,属于偏矮的那一类。我一直固执地以为,这与其说是基因的原因,倒不如说是生活压迫的结果。

父亲朝着出山的路走啊走啊,他走到了一个村子边。那时候天已经黑严实了,除了偶尔传出的几声狗叫和小孩的哭声外,整个村庄似乎都已经睡实了。又饥又渴的父亲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能往哪里走。这个时候,他看到一缕弱弱的灯光从一扇敞开的窗子里照了出来,和这灯光一起传出来的还有一阵清脆的敲击的声音。这灯光和敲击声无疑使父亲迷茫的脚步有了移动的方向。

父亲踉跄着走进那间虚掩着门的房子的时候,才发现这里原是一间磨房。蹲在石磨上的拿着铁锤埋头敲击的老人似乎对我父亲的闯入并无察觉,他一手扶着铁錾,一手挥着铁锤,一下一下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给人的感觉是,他似乎一直就会这样敲下去,敲下去,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下来。父亲小声地叫了一声叔,父亲后来又放大声叫了一声叔。那位老人放下了铁锤,转身看着父亲,瓮声瓮气地吼了一句,叫那么大声干什么?我又不是聋子。父亲一时无话可说,就挤了谄谄一个笑。老人拍了拍手,这才认认真真地看了父亲一眼,用手朝地上放着的一个竹笼指了指。其实父亲早就看见那个竹笼了。他看见里面放着一个盛着稀饭的瓦罐,一个粗瓷大碗里还放着几个馒头和一些切成细丝的萝卜。我父亲没有客气,走到竹笼前抓起馒头就吃,端起瓦罐就喝,等到吃得感觉稍微有点撑的时候,他这才不好意思地发现,碗里的馒头居然只剩下一个了。

老人就笑了,说小伙子真能吃。

那个夜晚父亲在吃饱喝足之后应当和那位老者有过一场推心置腹的交谈。正是在这一夜的谈话中,父亲和那位老者建立起了初步的了解和基本的信任。老者告诉父亲他是一位石匠,确切地说,是位一辈子只会锻磨子的笨石匠。老者说,说好听点儿叫石匠,实际上就是在石磨上刻渠渠呢。人的上下牙磨久了会被磨光,石磨用久了那些咬合的石齿也会被磨光。他给石磨刻渠渠就等于是让石磨永远有一个好牙口,能咬碎那些晒干的麦子和玉米,能把它们磨成面,磨成粉。只是,他一年一年的不知道让多少石磨重新拥有了一副残火的好牙口,但他满嘴的牙齿却不知不觉地被那些看不见的时间给磨光了,磨得所剩无几了。

我是老了啊。老人叹息了一声,接着就是一阵没完没了的咳嗽。好不容易平静了下来后,老人自嘲地笑了一声,说这些干什么呢?人到这世上来一遭总得找一件事情把这一辈子打发完。

父亲对于老人当时说的这些话似懂非懂,因为在和老人长达半宿的谈话中,我父亲印象至深的只有两件事:一是锻磨的手艺并不难学,可以说只要能拿起锤就能学得会;二是锻一个磨子不但主家管吃住,而且还能挣几个现钱。父亲激情满怀地说出了自己要拜师学艺的想法,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拜师学艺的想法很有可能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式的一厢情愿,因为他发现他的一番慷慨陈词刚一打住,躺在地铺那一头的老人就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父亲躺在地铺的这一头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他彻夜思考或者说精心谋划的是第二日以怎么样的方式说服老人,最终达到自己拜师学艺的目的。就这样想着想着,天将大亮的时候,精疲力尽的父亲竟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到他睡醒的时候,太阳已经明晃晃地挤满了磨房,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一边吵闹着,一边啄食着地上零星的粮食。父亲睁开眼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寻找那位老人的下落,可是他把磨房看了个遍却并没有发现那位老人的踪影。父亲对自己的贪睡懊悔不已,心想自己拜师学艺的想法看来是一场空了。就在父亲六神无主的时候,他惊喜地发现那位老人居然从门口走了进来。父亲的心情可想而知。他刚要张嘴说话,却看见老人笑了。老人说,看见你睡得那么香,我就在外边蹲了一会儿,反正这活也快完了。话一说完,老人就从盖着的竹笼里拿出了四个馍,说刚送来的,还热乎着,吃吧,吃完了上路回家。

我父亲没有接馍,说我不回了,我要跟您学手艺呀。老人好像没有听见,就把馍放回了竹笼,说想吃了自己拿吧,我要干活了。父亲站在那里还想再说什么,老人却已经蹲在了磨盘上挥起了铁锤。父亲就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站在原地静静地看。整整一个上午,老人在那里挥锤锻磨,父亲就站在老人的身后看着。

这样的场景大约持续到了中午时分。这时有一个人急匆匆地跑进来,说是要老人去帮他一个忙。老人放下铁锤就和这个人一同出去了。看了半天的父亲这时候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竟然拿起那把铁锤学着老人的样子锻打起来。现在想起来,父亲的这一超常举动大约是基于说服老人收下自己的目的吧。他单纯的想法是,老人不答应自己应该是担心自己学不会,那他就趁着这个机会露一手,说不定就能打动老人呢。说来也怪,从未摸过铁锤的父亲竟然没费多少力气就锻出了和老人几乎不差上下的效果。在他不无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活计的时候,那位老人突然就出现在了父亲的身后。他原想老人可能会大吃一惊,甚至大大方方地夸奖自己几句。但他却看见老人摇了摇头,听见老人叹了口气。老人说,活干得是不错,只是你把不该锻的地方也给锻了。

父亲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因为他自己的擅作主张,后来让老人整整返工了一个下午。但令我父亲没有想到的是,老人非但没有责怪他,而且还答应收他为徒了。老人说,要学就学吧,这把锤就给你了,你别后悔就行。

若干年后,父亲向我说起自己与这把锻磨锤的传奇缘分时,脸上竟是异常平静的神态。他说现在想起来,有好多事情好像是早就安排好了似的,避也避不及,躲也躲不过,就像他辍学之后学理发,理发时又听人说到了背木头,这些事看起来互不沾边,其实都是一环套着一环,早就准备好了的啊。

父亲发的这个感慨当然包括老人说的“你别后悔”这句话。当时他想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会后悔,后悔的又会是什么。因为他在拜了那位老石匠为师之后,很快就成为了一个出色的手艺人,除了自己能吃饱喝好之外,时不时还能给家里寄上一些零用钱。更让我父亲喜出望外的是,半年之后正是用他锻磨挣来的积蓄,使我的卧床不起的爷爷居然能下地干活了。说起这件事,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一把锤救了我们一个家啊。

但是很快的,父亲发现这把铁锤带给他的好运似乎就要走到头了。那时候,他已跟着老人走乡串村地奔波了两年。那时候,和那些毛茸茸的胡子一起长出来的是他对于未来生活的一派美好憧憬。关于这些,尽管父亲似乎并不愿意多说,但我完全能够理解一个手艺日益精进的少年在那个时候会是怎样地踌躇满志,怎样地壮怀激烈。他或许想着靠着这门手艺定能改变家庭的贫困,想着靠着这门手艺可以可以给他赚来一个好的名声,而凭着这个好的名声,也许会为他赢得一个不错的女人,成立一个不错的家庭。然后,还是靠着这门手艺,他可以让这个女人和他未来的孩子们过上有吃有穿的温饱生活。应该说,我父亲的这些想法似乎并不过分。然而,慢慢地,我父亲发现事情的发展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一帆风顺。确切地说,他感到那把锻磨锤带给他的好运似乎正在悄悄地成为过去。

事情的转折是从老人的病情开始的。起先的时候,老人只是咳嗽,一声连一声地咳嗽。父亲就跑到卫生所里买一些药,中药西药,凡是治咳嗽的都买回来。奇怪的是,这些治咳嗽的药好像是专门鼓励咳嗽的,老人服了之后不但咳嗽得更加厉害,而且有时候还会咳出一些血。我父亲害怕了,坚持要带老人去医院。已经咳嗽得很难说话的老人摇着手,死活也不愿去。我父亲万般无奈,在一个傍晚独自跑到镇上的卫生所,死乞白赖地恳求大夫跟他去看一看老人。那个大夫被我父亲的眼泪打动了,背着药箱就跟着我父亲来到了磨房。他们走进去的时候,漆黑的房子里静悄悄的,以至于父亲误以为老人睡着了,或者是出去了。等到他擦着火柴点亮灯的时候,才看见老人就在铺上坐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和大夫。大夫问他哪里不舒服?老人说我好着呢,没哪里不舒服。大夫又叫他张开嘴。他说他的嘴又不是女人的屄,不好看,没啥好张的。大夫显然对于老人的无理取闹失去了信心,就草草地开了个方子,转身走出了磨房。

父亲至今清晰记得的是,老人那天晚上居然再没咳嗽,而且话似乎也比往常多了不少。他告诉父亲他是某个县某个公社某个村人,谁谁谁是他的哥哥,谁谁谁是他的弟弟。他还告诉父亲,他虽然终生未娶,但和某个村某个姓魏的寡妇有一腿。他说他得意的是自己一生未娶,但现在遗憾的也是自己一生未娶,因为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活到尽头,但到了那一天却不会有个儿子替自己哭上几声,送上一程。老人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已是泪流满面。父亲说你放心,真到了那一天有我呢,你就把我当你的儿子吧。老人笑了笑,又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个好娃,你还记得我说过你别后悔的话吗?我把锤传给了你,说不定这锤就会砸在你手里呢。

第二天早上起来,父亲照例去倒老人的夜壶,却发现里面竟是空的。也没太在意,独自干了一阵活,就去叫老人起来准备吃饭。一叫不应,再叫不应,扳转肩膀一摇,才发现身子已是硬梆梆的了。

父亲至今不能原谅自己没能坚持带老人去看大夫,以致于始终不知道老人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拉着架子车送老人回乡的路上父亲就在想着这个问题,一直想了这么些年也没想明白。但他清楚他对老人的承诺,清楚自己一定要把老人送回家,安葬好。父亲拉着架子车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在那个黎明找到了老人的村庄。老人的哥哥已老得下不了床,弟弟也只是远远地看了几眼老人的尸体。父亲一声不吭地买来了棺材,又招呼几个人挖好了坟墓。下葬完毕,他特意选了一块好青石,花了半宿时间刻了一块墓碑竖在了坟前。

做完这些,我父亲再游村转乡地寻找活路的时候,他却惊讶地发现他劳动的对象石磨好像一下子都销声匿迹了。他一个村接一个村地走,甚至一家挨着一家地问,但曾经炙手可热的石磨似乎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字眼。父亲当时的惊慌可想而知。他拿着锻磨锤就像一个猎人端着猎枪,农夫手握着镰刀,可是猎物消失了,麦田没有了……

父亲后来说,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老人传给自己的锻磨锤最后的用处竟是给老人凿了一块墓碑。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他无意中闯进了这个行当,却不可选择地成了这个行当最后的终结者。这个时候,我的父亲肯定想起了那位老人说过你别后悔的话,只是当他真正明白了这句话意思的时候,他的心里在想着些什么,又会说些什么,我就无从知道了。

这些也许只有父亲知道,只有父亲曾经朝夕相处的那把锻磨锤知道。

若干年后,尽管有父亲不厌其烦地耐心描述,尽管我充分地把自己的想象力发挥到极致,但我依然无法清晰地想象石磨到底是什么样子,父亲又是在以怎样的姿势手握着铁锤伺候一盘盘石磨。我甚至还怀疑过那把铁锤和父亲的故事是不是真实地存在过,会不会是一个幻觉,或者是一个走了样的传说。

后来,我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在一个被改建成博物馆的民居里目睹了一盘石磨。我兴致勃勃地把它拍下来拿给父亲看。苍老的父亲揉了揉眼睛,眸子里立马放出了亮光,说,磨子是好磨子,只是齿光了,这要是在当年,我肯定会把它锻得好好的。说着,父亲就开始左顾右盼。顺着他的视线,我看见了墙角躺着的锻磨锤。它肯定也听见父亲的话了,因为我看见它好像动了一下。

瓦 刀

进入老年之后,父亲津津乐道的是自己曾经获得过“一把刀”的美誉。逢到我们兄妹几个都在,父亲的兴致总是很高,东拉西扯的,话题总归会回到这件事上。那个时候,父亲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脸上泛着红晕,眼里闪着亮光,思路清晰了,口齿也不再含混了,一边说,有时还会比划着做出一些颇有难度的动作,以便于我们能准确理解他所描述的场景。这个时候,我们兄妹几个无一例外地都会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偶尔还会适时地提出一个个幼稚的问题,以显示我们浓厚的兴趣。

父亲每每沉浸于自己的这种讲述中的时候,母亲却常常会中途打断,甚至故意表达出一种不屑。说什么一把刀一杆枪的,弄得跟游走江湖的大侠似的,说白了还不就是一个下苦出力的泥瓦工。父亲很容易就被母亲的这句话给噎住了,胀红了脸,瞪大了眼,嘴唇动几动,欲言又无言。这时,母亲才发觉父亲好像是真的生气了,就和缓了语气,说好好好,你是一把刀,一把刀,要是再添上一把,你就要赶上两把菜刀闹革命的贺龙了。

母亲的这句话显然对调和气氛起到了作用。我们兄妹几个哈哈大笑,父亲努力地憋,憋不住,终于发出了嘿嘿的笑声。

父亲所说的“一把刀”当然不是母亲调侃的菜刀,大刀,或者是裁缝用的剪刀,医生用的手术刀,而是指泥瓦工所用的瓦刀。“一把刀”是对一个人在泥瓦匠行业所处地位的比喻,就像一个人能写被誉为“一支笔”,另一个人善烹被尊为“一把勺”。

瓦刀,这种铁制的堪称简陋的劳动工具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在我的幼年,少年乃至于青年时期,它的名字、样子,乃至于发出的声音,衍生的故事,几乎天天陪伴着我,围绕着我,以至于在我成年之后它还经常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并差点儿跑到我的手里,成为我赖以谋生的一件工具。这当然和我的父亲是一位出色的泥瓦匠有关系,甚至和若干年前父亲的一个冲动有关系。在父亲无数次的讲述中,在我有限的对于过去的记忆中,我试图要做的是把这一切理清楚,搞明白。

这就让我想起父亲与瓦刀不期而遇的那个无奈的下午。

其实,在放下锻磨锤之后的一两年里,父亲至少有三个工作可选择。第一是去村里的桃园。园子虽不大,但可以学些作务果树的手艺,而且活不算重,桃子成熟的季节还可以放开了肚子敞开吃。据说,我父亲之所以能得此美差,第一是队长觉得我父亲年龄小,干不了地里的重活,第二是觉得自家至少有两个人常年接受父亲的义务理发,应该多多少少有些回报。父亲得了这个差事无疑使我的爷爷奶奶喜出望外,他们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差父亲悄悄地请来队长,用仅有的一点儿白面烙了一个油饼,把仅有的一只母鸡炖成了一锅肉汤,又拿出藏了几年的一瓶白酒,请队长吃,请队长喝。队长黑着脸把我的爷爷奶奶训了一顿,说是乡里乡党的,搞得这个样子太不像话,说轻了这是搞资本主义吃吃喝喝的那一套,说重了这就是糖衣炮弹,是妄图摧毁他坚强革命意志的糖衣炮弹!因此他不能吃,坚决不能吃。说着,他还气愤地拧过身朝门口迈了一步。我的爷爷奶奶被吓坏了,一边让父亲赶快关上门,一边一人一条胳膊拉着队长坐到了炕上,连声地说哪里话,哪里话,这点儿酒饭只是想表达一下心意,和什么主义啊什么蛋的断然扯不上关系,并保证只此一次,绝对下不为例。队长不知道是被我爷爷奶奶的神态还是话语给惹笑了,叹着气朝门口看了一下,又朝冒着热气的碗里瞄了一眼,然后喉结上下一动,说算了算了,既然都做了,不吃也是浪费,就算犯错误,他也认了,谁让他是一个意志坚强但是又心地柔软的人呢。

爷爷奶奶连说就是就是,并忙着一个给倒酒,一个给夹肉。队长就不再客气了,菜是一口一口地吃,酒是一盅一盅地喝,慢慢地,脸也红润了,头也冒汗了,话也软和了。他先夸说我奶奶手巧,烙得油饼筋道,炖得鸡肉嫩香;再夸我爷爷老实厚道,生产队里的活从不拈轻怕重;末了又夸我父亲年轻有为又踏实肯干,是棵值得培养的好苗子。临出门的时候,他还一个劲儿地夸说今晚的酒饭好,并拍着胸膛保证,说他是一个知道好歹的人,谁对他好,他对谁更好——只要他在队长这个位子上呆一天,就会对我父亲他们多照顾一天,而且,说话算话。 我爷爷奶奶和父亲是否对队长的话深信不疑,我已无从知晓,但我能想象得到,当天晚上一定是他们睡得最为踏实的一个夜晚。

次日,父亲不但去了果园,下午的时候我爷爷还始料未及地接到了去饲养室当饲养员的通知。当初他病重的时候想调一个轻松点儿的活,不知道跑了多少路,说了多少话,现在突然之间喜从天降,他的激动之情可想而知。晚上的时候,为了庆祝一番,我爷爷自然而然地摸到了那个酒瓶子,遗憾的是瓶子里的酒早在前一天晚上让队长给喝得一滴不剩了。可是,这似乎并未影响我爷爷的喜悦心情。他往瓶里装了一些凉开水,就那样一杯一杯地倒着喝,甚至还发出啧啧的品咂声。

多年后父亲告诉我,爷爷那啧啧的品咂声让他眼睛发红,鼻子发酸,他当时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有朝一日自己赚了钱一定先给爷爷买一瓶像样的酒喝一喝。

父亲在桃园干了七个月。他去的时候树上是光秃秃的枝干,离开的时候树上只剩下一些茂密的叶子。这并不是说园里的桃树不够努力,相反,据说那一年桃子结得最多,长得最大。这当然和我父亲,以及和我父亲同在一个园子的那位还俗和尚的辛勤劳动分不开。和尚有技术,我父亲有力气。他们两人各施所长,冬日里浇水施肥,春日里剪枝除草。可是谁能想到,桃子成熟了,我父亲的心事却越来越重了。这并不是说我父亲对这一园的桃子有什么想法,而是因为队长对这一园的桃子想法太多,他来园子的次数是随着桃子的成熟日益增多的,有时候一天一两趟,有时候一天三四趟,有的时候他没来,那来的肯定是他的老婆或儿子。父亲当然愿意把这看成是队长爱护集体财产的具体表现,但他渐渐发现,事情似乎与他想象的正好相反。队长每一次来了不光吃,还要拿,有时是拿桃子,有时干脆是拿卖桃子的钱。父亲曾大着胆子在一次队长拿钱的时候提醒队长是不是应该打个条子,队长嘻嘻哈哈地说打啥条子呢?你不知道我不会写字。父亲这才想起队长确实不会写字,但他想不到的是,不会写字的队长却有着惊人的记忆能力和计算能力。某一天,当父亲聆听了队长对于桃园产量和收入的估算后,父亲惊出了一身汗。

父亲当然看穿了队长的坏心思,但他又能怎么样呢?在后来的几天里,父亲不知道挠掉了多少根头发,费掉了多少个脑细胞,终于向队长提出了离开桃园的想法。原因当然不能明说。父亲的理由是自己忽然对桃子上的茸毛产生了过敏反应,一进桃园就浑身奇痒,严重的时候还会打摆子,难受得厉害。父亲当初的这个说辞可能并非无凭无据,因为好几次当着队长的面父亲的过敏就现场发作。时至今日我父亲依然不喜欢吃桃,他说也不知怎的,一吃桃浑身就不舒服,胸口堵,气都出不匀。

多年后再想起这事,我怀疑,一件事情作假久了,假的怕也就成了真的了吧。好在我父亲当年确实以这个理由退出了桃园,并且成功地避免了一场灾难。

父亲第二个有可能干上的工作是木匠。离开桃园后父亲自然回到了田地里,在那种以镢头铁锨为主的单调劳动中,父亲私下里思谋的却是一件与镢头铁锨不甚相关的事情。最先知道这个秘密的是隔壁的王六。当时已经是一名半吊子木匠的王六看起来与我的父亲差别不小。当父亲他们扛着铁锨在太阳地里干活的时候,王六极有可能正坐在某一间凉房底下慢悠悠地修理着一把木叉或者犁架;父亲他们围坐在一起用旧报纸卷着吸烟的时候,王六也许正从胸前的衣袋里摸出一盒两角钱的“宝成”烟,独自慢慢地抽着;最让人眼馋的是隔三差五王六就会带着他的工具消失几天,等到再见他的时候,他必定满面春风地手里拎着一块豆腐或是一吊子肉从街市往村子里走。那个时候,不用说,谁都知道那一定是他出去干私活又赚了钱了。我父亲当然也知道,不光知道,他还对王六从事的木匠行当表现出了巨大的兴趣和强烈的向往。多少个夜晚,王六在自家屋子里干一些小活,我父亲就蹲在一旁着迷地看着,有时候忍不住手痒痒,趁着王六休息的机会,自己就拿起那些刨子锯子比划几下,没想到后来居然也能做出一些像模像样的小凳小桌的家具了。这不但令王六感到不可思议,就连我父亲自己也惊讶不已。他想学木匠的想法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形成的。这个想法当时几乎占据了父亲的整个头脑,成为他在那一阶段苦苦追求的一个远大理想。

父亲的这个想法得到了王六强烈的支持。他说家有万贯不如薄艺在身。就像他,尽管父亲在县城当工人挣工资,但他还是坚持学了这门手艺。虽然说他以后完全有可能接替他父亲进城当一名工人,但他并不觉得学了木匠就是多余,所谓多个手艺多条活路,艺多不压人啊。具体到我的父亲,他既给予了热情的支持,同时也摆出了一些现实的困难。比如跟谁学,工具从哪来,等等等等。我父亲对这一切早有准备,他说跟谁学他早就想好了,远的不说,王六你就是一个好师傅啊;工具不成问题,等情况好了他可以掏钱买,眼下他可以先借王六的用;当然不是白用,王六可以视他的收入情况适当提成,或者他干脆可以替王六义务干些活来顶替工具使用费。王六显然对父亲的话缺少足够的思想准备,他愣了愣,眼睛又眨了几眨,说跟我学不成问题,反正自己又少不了啥,问题是工具是有使用寿命的,一个人用和两个人用结果当然不同。最让他为难的是他怎么能让父亲白白为自己干活呢,那是剥削,只有旧社会的地主才会剥削,而现在又不是旧社会,他自己更不是地主,因此,他坚决不会接受我父亲义务给他干活——当然理发例外,因为那是事先说好的,而他,也是付出了承受风险的成本的。王六超乎寻常的好口才着实让我父亲吃惊不小,但他还是准确地品咂出了王六话里的意思,就陪着笑脸,说你想多了,咱俩谁和谁?不过你说的还是有些道理,所以还是适当收取些提成合理些,你看咋样?王六思考了一会儿,就嘿嘿地笑了,说也罢也罢,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父亲就这样成为了王六的徒弟,并且很快地掌握了一些木工的基本技术。就在他向着自己的木匠理想埋头进发的时候,他并不知道,一个堪称灾难的厄运却已经在前边设了埋伏,并且在等着他。

那是在父亲学会了制作一些简单的家庭用具之后的某一天,王六兴致勃勃地向父亲说起了两件事:一是他父亲让他到城里去住一段,说是闲逛,实际上也是替以后的接班做些铺垫的工作;二是他当天遇到了一位远房的亲戚,通过这位远房亲戚的介绍他接下了给一户人家做些家具的活计。原想着这两件事的时间是能错开的,没想到却偏偏凑在了一起,让他很是熬煎。我父亲一听却笑了,对王六说你到城里是好事,也是大事,自然不能耽搁;那户人家也无非是打些简单家具,他估摸着自己就能给应付了。王六开始觉得我父亲的提议不无道理,但紧接着又表示出了某种担忧。父亲就保证说是干好那些活没有问题,收入也不用担心,肯定是按当初说好的两个人分。王六紧皱的眉头才算是松了松,说那好,就这样办。

王六去到城里的那天晚上,父亲拉着那些锯子呀,刨子呀,就去了十几里外的那户人家。第一次独立干活,父亲有些小小的兴奋,还有些小小的紧张。尺子细心地量,锯子小心地锯,每一个卯都是认真地凿,每一个钉都是仔细地钉,活干得特别细发。不出三天,这户人家的活干完了,父亲的名气也开始在这个村子传开了。需要干活的人家这家请,那家叫,满满地排了足足半个月。父亲当然是欣喜万分,早上早早起床,中午也不歇晌,逢到需要赶的活晚上点上灯连夜干。第十五天下午,当我父亲结完了所有的工钱,埋头收拾工具的时候,一个魁梧的,看起来面容慈祥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父亲招呼他坐,他就坐;父亲招呼他抽烟,他就抽。父亲问他是不是家里有活,他笑笑地点了点头说是。父亲就赶紧把工具装上车,让中年男人在前边带路,他自己拉着架子车跟在后面走。走到傍晚的时候他们走到了一个村镇。在进到那个有着两扇大铁门的院子后,父亲才如梦方醒地发现,原来自己是被带进了公社大院了。

父亲本能的反应先是求饶,哀告说自己这是第一次,并且保证今后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中年男人正在给自己的茶杯里倒水,一股子浓郁的茶香便在房子里氤氲开来。中年男人似乎对茶水的香气更感兴趣,他鼻子凑在杯子上闻了闻,又扬起头陶醉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抬起手捋了捋自己气派的大背头,在那张办公桌前坐了下来。

尽管父亲站在他的面前不停地检讨、保证,但他始终抱着茶杯笑眯眯地看着噤若寒蝉的父亲一言不发。这使我父亲心里发虚。他想,这个男人绝对是一个厉害的角色,在这种人面前要想含糊其辞蒙混过关只能是痴心妄想。父亲首先想到要做的事情是先把自己这一段时间的“非法所得”交出来。他开始在自己的衣兜里掏,在自己的铺盖卷里掏,然后把那些皱巴巴的票子整理得整整齐齐的,恭恭敬敬地放到了中年男人的面前。父亲战战兢兢地做着这些的时候,中年男人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直到看见我父亲重又老老实实地站在了原地,他才啜了一口茶,问,就这么多?我父亲赶忙接上话,确实就这么多。

中年男人把父亲扫视了一遍,这才对父亲的认错态度给予了评价。他说,看你也像是个老实娃,当然了,也多亏了你是个老实娃。实话告诉你,我以前在公安局是搞刑侦的,那么多狡猾的罪犯也没能逃出我的手心,要不是北村那个骚婆娘拉拢腐蚀,我好歹也能弄个所长什么的当当,而决不至于到公社来当个破干事。说到这里,他大约觉得说漏了嘴,就把话题一转,说鉴于我父亲较好的认错态度,他决定从轻处理:一是非法工具和非法所得交公;二是写出深刻检讨,要充分认识到走资本主义路线的深刻错误和严重危害;三是保证今后绝不再犯此类错误,并积极检举揭发有这种动向和行为的可疑分子。宣布完了处理决定,他还对自己的宽厚仁慈感叹了一番,说他最大的缺点就是心慈手软,要不像我父亲这种行为,不但要通知村上,还要办学习班,准确地说就是到南山水库去义务劳动一周。他还说,前一段他抓住的几个私下里卖棉花的,卖菜的,现在一个个都在那里背石头呢。

我父亲趴在那位中年男人的桌上写完检讨已是深夜。等他拉着空车子走出公社大门的时候,冷风一阵阵地吹过来,远处近处,狗叫声响成了一片。

父亲当木匠的梦想破灭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脑子里一直浮现的是那位中年男子的笑。这使他坚定地认为在笑容的背后隐藏着的可能是比愤怒还要凶险的东西。因此,那一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当大队支书笑眯眯地找到他时,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是不是又有什么把柄被人家抓住了。

但这次父亲的判断显然是错误的,因为村支书来找他是一件好事情,是一件和天上掉馅饼差不了多少的好事情。支书说,村上准备筹建小学,按计划秋后就要开学,眼下校舍不成问题,最主要的是上边派不出多余的老师,因此急需从村里有文化的年轻人中物色一个。现在,大队干部们研究来研究去初步确定了两个人,一个是我父亲,另一个就是王六。至于最后究竟让谁去,大队的想法是既不偏灯也不向火,由村里的王老先生出题组织一个简单的考试,谁优胜谁去。待遇问题也不用考虑,暂时是民办,队里按全勤记工分,每月有现金补助,年底参与队里社员分红。最重要的是,教得好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转成了吃商品粮的正式教师。

当时听了支书的话,父亲心潮澎湃地激动了一番。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支书前脚走王六后脚就来了。王六来了先不说话,只盯着我父亲看。看着看着父亲就沉不住气了,说有啥话你就说,看我又看不出一朵花。王六就不客气了,说其实你也知道我找你来是什么意思,按说吧,我有接班的可能,当不当这个老师也没有啥,可问题是你也知道,我几个月前去城里呆了一段,那事情看来一时半会儿还办不成,而且越往后越难说。最重要的是,也就是在我去城里的那一段,你把我的工具让公社给收了,害得我到现在都没法干活。王六一说这话,父亲的底气就不足了。开始的时候王六催要工具,父亲通过曲里拐弯的关系托了人找了几次,但每一次都无功而返,人家说得很坚决,那些没收的东西不能给,要办展览,用来教育群众。父亲就又找王六,说是实在对不起,现在要买齐那些东西还给他,就算砸锅卖铁也不够,但是他保证,等情况稍一好转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赔他工具。好说歹说的,王六总算答应了。但在这个节骨眼,王六的潜台词显然是:要么不要和他争这个机会了;要么,现在立即马上还他工具。

父亲一沉默,王六就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他其实也不愿意和我父亲争,关键是他接班的事情看起来很难办了。他让我父亲放心,说以他的一贯为人,加上他们两个非同一般的关系,他不会只想自己而不顾我父亲的——他已经想好了,只要父亲答应退出竞争,作为补偿,他的工具不要了。他还准备把我父亲介绍给他在大队副业队瓦工组当组长的姐夫去当学徒。而且,瓦工必备的那些瓦刀呀,抹子呀等一套工具也不用我父亲买,由他全部免费赠送。

王六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父亲的反应。父亲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沉默着,沉默着,最后说了一个字,好。

一个月后,王六走进学校成了一位年轻的民办老师,父亲背着瓦刀抹子进了副业队当了一名学徒工。同日,被撤了职的队长被民兵押解着游了一回街,跟在他后边的还有那位还俗的和尚。据工作组的人说,队长是贪污公共财产,账务不清,而还俗和尚则是包庇坏人,觉悟不高。父亲得知后惊出了一身汗,庆幸自己当初退出了果园,若不然,被游街的也有他了。

在去副业队的路上,父亲自然而然地回想起了自己的石匠经历,果园经历,和刚刚开始就匆匆结束的木匠经历。只是,父亲可能不会想到,塞尽自己手里的瓦刀最终将会是陪伴自己一生的生存工具。

若干年后,说起父亲放弃选择教鞭而被动选择瓦刀的事,我们兄妹几个叹息不已,说父亲要是当初选择当民办老师的话应该早就转成正式的了,弄得好的话,附带着家属也全都吃上了商品粮,也省得我们下苦拔力地念书,只为着要奔一个城里人的户口。我母亲则更是借题发挥,说可不是怎么,一个穷泥瓦匠有什么好,当初结婚的时候彩礼给得少不说,连一些家具也是借人家的;现在倒好,人家那些民办老师早就转了正了,退了休啥事不干每个月也有一千多元的进项,哪像我父亲,人一病一分钱也赚不来,还得花钱吃药,害得她吃不敢吃,穿不敢穿,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一家人说起这些的时候,父亲不太插话,只是嘿嘿地笑。在那种看似淡然笑容的背后,谁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那些遥远的岁月,想起了在那一段岁月里,那一把瓦刀是怎样陪伴着他走南闯北,支撑着我们家的生活,支撑着他的希望。

回到当年的那个时候,手提瓦刀的父亲可能在短暂的伤感之后立即找到了某种安慰,乃至于满足。这缘于他对瓦工的浓厚兴趣,和不久即表现出来的出类拔萃的手艺。几个人砌墙,父亲负责的那一段肯定是第一个起来,而且是横平竖直,搭上靠尺也找不出毛病;房间粉刷,别人的刚干了一半,父亲已开始在第二个房间忙活了;最绝的是盘锅灶。听说有一年在一家国营食堂干活,负责盘锅灶的老师傅神神秘秘地忙活了几天,试火的时候却总是感觉有些不畅。老师傅一改再改,但总是不很理想。父亲就耐不住了,说让他试试。老师傅未置可否,父亲拎着瓦刀就上去了。他先对灶坑里的炉条进行了重新分布,又对烟洞和锅灶结合处进行了修改,再一试,食堂的烧火师傅就笑了,说神了,神了,就这么一日鬼居然好用多了。先前的那位老师傅本来蹲在一边冷眼旁观,这个时候也凑了过来,先看看锅灶里呼呼的火苗,再看看不无得意的父亲,说能行,碎崽娃子真是能行!

这一段时光无疑是我父亲引以为豪的一段美好时光,不但周围的赞誉不绝于耳,他还很快地被提拔为小组长、瓦工班副班长,乃至于班长;工分涨到了满分,补助也拿到了最高。最让父亲津津乐道的是,凭着这把瓦刀他不但使我们家在每一年的年终可以从队里领到分红的钱粮,而且还为他赢得了一门满意的婚姻。每每说到这里,我母亲就撇嘴,说还不是听信了媒人的鼓吹,上了那些不能顶吃顶喝的奖状的当,要不她才不会睁着眼往我父亲的这个火坑里跳。我父亲就笑,笑得像个得意的孩子。

我后来零零碎碎地对我父母的婚姻有些耳闻。在我父亲二十岁那年,由瓦工班那位老师傅做媒,安排我父母见了第一次面。那次见面,我母亲对父亲似乎并无好感,她对父亲的总体印象是个子矮,人还黑,看起来木木讷讷缺乏生气。因此,当媒人征求她的意见时她回答得就有些决绝。媒人似乎早就料到了我母亲的态度,也不急,说看人不能只看外貌,有本事才最重要。说县城东边的那座大烟囱你见过吧,那就是他修的;省城里中心的那座高楼够气派吧,那是他参与盖的,没有两刷子的人能跟这些事沾边吗?不是说大话,像这么优秀的小伙子不说是全县,至少在全公社也是百里挑一了吧。为了增强自己的说服力,媒人后来还特意安排我母亲专门参观了我父亲贴了一面墙壁的各式奖状。在那面花花绿绿的的奖状墙前,母亲终于怀着激动的心情和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答应了这门亲事。

但是在结婚的当天晚上,母亲对于自己的决定就产生了一些怀疑。暮色降临的时候,随着客人陆陆续续地离去,母亲惊讶地发现原来摆放在房子里的柜子、桌子也一件一件地消失,直到最后放在炕头的一床崭新的被子也被人抱走的时候,母亲才感觉到了某种不妙。父亲当然不会无动于衷,他安慰我母亲的唯一方式就是保证,说现在家里边确实是困难,但他敢打包票,不出一年别人家里有的他也会一样不少地挣回来。

父亲在新婚之夜对于母亲的许诺当然不是随口说说。在以后的日子里,凭着他的不懈努力,家里的家具在年年增加,而我们兄妹几个也相继来到了人间。

我父亲常说,这些都和那把瓦刀分不开啊。

现在想起来,我们兄妹几个的成长的确和那把瓦刀紧密相关。我们上学的学费,身上的衣裳,偶尔怀揣的几个零钱,无一不是父亲用那把瓦刀辛苦挣来的。以至于后来眼看着升学无望,父亲首先想到的是买两把瓦刀,大不了跟着他学做瓦工。

在这件事情上我无疑是最让父亲失望的。按照他最初的想法,至少是要把我培养成他的接班人的,但几经努力,他才发现我并不是那块材料,并从此对我往后的道路深为忧虑。我的两个弟弟就不一样了,他们似乎天然继承了父亲身上的某些优点,一摸瓦刀就找到了感觉,而且不久就能独当一面了。那个时候,父亲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在工地上挥汗如雨,在他停下手来歇息的时候,望着同样手提瓦刀的我的两个弟弟,父亲感到了一丝自豪。他可能想到的是,他耍弄了半辈子的瓦刀终于也可以在他的儿子的手里传下去了。这个时候,父亲肯定不会想到,他拿瓦刀的日子正在一天天地走向终结,而他的儿子们在不久的将来,也将放下瓦刀,重新走上别的一条生路。

那天的到来似乎没有一点儿征兆。父亲在给我三弟盖房子,盖一座两层的小楼房。按我母亲的意思,给别人承包出去,或者把我的两个弟弟叫回来一块干。我父亲不让,说就这么一点儿活,他来干,让我母亲当小工。就这样,他们每天起早贪黑地干,主体竟建起来了。在就要开始内部粉刷的那天早上,父亲早早就起了床。当他去茅厕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腿似乎有些不听话了,明明是端直往北走,却总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把他往西扭。他和那股力量抗争着,抗争着,最终却无奈地倒在了地上。等到他再醒来的时候已是躺在医院的病房里,他环目注视着周围陌生的一切,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没事,病好了,再鼓一把劲争取早日把剩下的活干完。

这当然成了父亲一个不能实现的愿望和他瓦工生涯的一个最大遗憾。出院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一直不相信脑溢血会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会毫不留情地把他用了大半辈子的瓦刀无情夺走。他一天一天地练习走路,锻炼胳膊,但终于未能把那把瓦刀再拿到手里。直到这时,父亲才不得不承认,那把瓦刀从此与自己彻底无缘了。

过了几年,我的两个弟弟也相继放下瓦刀,改行干了别的。当他们把自己的打算告诉我父亲时,父亲只嗯了一声,脸上竟看不出有任何异样的神情。

现在,父亲几乎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闲人。一年四季,他要么在村子里闲走,要么围在象棋摊或是麻将桌边瞧个热闹。偶尔村子里来了卖吃货的,如果父亲兴致不错,他也会积极地围过去买上一些,然后和几个孙子孙女分着吃。要是看到谁家盖房,父亲必定要跑去看的,有时候看着看着忍不住就有话说,只是嘴里呜里哇啦的,别人听不明白,也没耐心听,父亲就铁青了脸,愤然地回到家里,谁也不理。

父亲肯定是又想起自己手提瓦刀的那段日子了。

前两年收拾屋子,母亲发现了三把瓦刀,锈迹斑斑的,显然是多年未曾用过了,就说来了收废铜烂铁的卖了算了,也省得占地方。父亲一把就夺了过来,说卖卖,啥都知道卖,你连这个家也捎带着卖了去!然后,就把那些瓦刀摆放在面前,一把一把认真地看,也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眼里竟闪烁出一种特别的亮光。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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