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言
一、一生太长了
算一算,张洁今年有七十多岁了。二十多年前,她在写那篇怀念母亲的长篇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时,就把自己的后事交代了。
她说不管谁,给她装殓的时候,千万给她穿上妈入院时穿的衣服,不管春夏,无论秋冬。她上大学那会儿,妈给她买的一件蓝色海军呢长大衣,和一条纯毛的苏式彩条围巾,也要给她戴好穿上。
在她前几年出的散文集《我们这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里,也不时能看到她说到身后之事——
藏书差不多都送人了,除了工具书和几本心念之书;
照片有计划地一批批烧掉,信件做过告别后销毁……
决定不再养猫或狗了,虽然极爱。因为觉得自己的寿命长不过它们了,无法想象自己走了后猫和狗孤独游荡,寻觅主人,无所归依的凄惨处境;
说自己一生中几乎什么愿望都实现了,只剩下一桩,期待一个完美的死亡:死在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谁的地方;
在自己喜欢的Schoeppingen的树林里独坐,会痴心妄想在此刻就“咔嚓”一下死去;
这还不算,接着说,最好是马上走过来一只狼或者豹子把尸体吃了,那才是她理想的坟墓;
甚至说,这恐怕是最难实现的一桩心愿。就好像,她的一生不曾取得过那些辉煌的成就一样;
还写了一篇中篇小说,题目就是《一生太长了》,借一只头狼的口吻,对将来临的死亡有一种解脱和感激之情。
……
真是到了一种了然的境地。并不是四大皆空,否则也不会看到她还不断有新作问世。
她最新的、出版于2010年的长篇小说《四只等待喂食的狗》,让人误以为是上海那位同名儿童文学作家写的。以一个美国小男孩的口吻和视角诉说着周遭的一切,活泼清新,一派浑然天成,看不出任何张洁此前那种爱恨纠结、痛彻心扉的痕迹,让人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返璞归真。
纵观张洁这一生,称得上跌宕起伏,波澜壮阔。
不同于那些成名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女作家,她们的传奇大部分都是因家国命运缔造的。张洁虽然出生在解放前,但青春时代是在新中国度过的,成名更是在改革开放以后。她一生的传奇,更多的是因为自己的个性所致。
一生似乎都与顺遂和安稳无缘,生活好不容易柳暗花明,刚刚说完“苦难就是我的财富”,苦难还没有就此放过她,而是匍匐在暗处,伺机而动。在文学创作如日中天的时候,又遭毁灭性的打击,以致低迷乃至绝境。
所以她说不亲身经历,不会知道“消沉”、“晦暗”这等毫无爆发力的小字眼儿,所具有的足以熄灭生命之火的能量。要不她也不会用梵高的画作《尕歇医生》来写那个题目,“我们这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并且还把它定位书名。
她是这样说自己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绝境的:妈去了,猫死了,婚离了,自己病了……她就像个赌徒,输了个精光。
还是她一以贯之的风格,“妈去了,婚离了”也就罢了,连“猫死了”也并列其中。那只猫咪同样成为她肝肠寸断的一部分,她还是那样至情至性。
有着如此浓烈情感的张洁,于这个薄情的世界,真是太不相宜了。一生不跌跌撞撞,又能如何呢?
对于自己一生的遭际,张洁在散文里很少提及。她把这些都化作了原料,悉数付与自己的小说。《无字》的自传体色彩是很明显的,总能从《无字》里看到她的影子。张洁自己也说,能从作品里感觉到哪些是作家自己的切肤之痛。在《无字》里,张洁把母亲的一生和自己大半生的经历写尽了,也写透了。
对于张洁来说,一生的沟沟坎坎真可谓太多了。
出生的年代就不大对,上世纪三十年代后期,那是什么时候?风雨飘摇,民族存亡的危急关头。更何况,她还是东三省的后人,生身父母已经难以逃脱颠沛流离的命运,她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出生,又能选择什么样的命运?
在襁褓中就面临父亲远离,初开始还以为是夫妻间的小别离,后来却因时局所迫,也因人性所定,最终演化成了父亲的遗弃。
现在,我对童年于人一生的决定意义越来越笃信,一个童年幸福的人多半性格圆润,哪怕性格只决定一部分命运,也会是个好命的人。张洁一生在爱情、婚姻上的坎坷,同她童年时即遭父亲遗弃有着莫大的关系。
在《无字》里,对两岁时改变主人公吴为命运的楼梯一提再提,认定是那段楼梯让吴为开始了成为奴才的命运。两岁的吴为就会帮助因父亲出走,而沦为女佣的母亲擦拭楼梯,为了得到一块糖果,会对经过的女主人献上讨好的笑脸……
刚刚具备了独步行走的能力,就和母亲踏上万里之遥的寻夫路途。大江南北,硝烟四起,战火纷飞,再柔弱如母亲叶莲子,也被逼迫担当起了自己,担当起了小小的吴为。好容易在香港落定,迎来的却是丈夫的负心、冷眼,以至于拳脚相加的暴力。一个男人在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时,屈抑下来的能量真是太巨大了。它要么转到性,要么转到暴力,这暴力无处宣泄时,竟然对准的是非弱即小的妻女。
最终,逼迫叶莲子不得不放弃对男人的最后一点儿指望,自己承担起抚养吴为的命运,虽然她勉为其力,吃饱穿暖对孤儿寡母来说仍是问题。
吴为在大冬天独自流浪街头,不得不靠自己的一股尿流取暖的情景,凄然至极,总能让人想起安徒生笔下的“卖火柴的小女孩”。
还好,总算赶上了新中国成立,母亲有机会成为一名职业妇女,具备了独立抚养孩子的能力,还能让孩子受教育,有机会上大学。
张洁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是1960年,在文化革命中受到的冲击也不大。只是特立独行如她,在那个年代还是离婚了,作为一个女人,背负着作风不好的骂名。这些她在自己的散文里从不隐晦,只是并未具体形容彼时情景。到底难到什么地步,张洁很少提及,《无字》里有一些蛛丝马迹。吴为不知怎么就钻到汽车轮子底下去了,还来了一次跳楼未遂……
对于从母亲那里就承继下来的,因男人缺席而不得不独自抚养孩子,因此一直无法改善的贫穷,张洁倒是时有描述:因饥饿导致营养不良,自己晕倒了;母亲为了补贴家用不得不去卖冰棍……
《无字》里好多处都写到了吴为的爱屋及乌,因为对革命、对文学的热爱,进而把这种爱投射到男人身上,把以此为事业的男人同革命、文学本身混为一谈。并且说,如果吴为再多些爱好,那她的一生可就更加麻烦,更加热闹了。
这又何止是吴为或张洁,恐怕是大部分女人都存在的业障。这本身就说明,女性的自我价值感是偏低的,在这个由父系氏族发展起来的男权社会,这一点不可避免。妇女们恐怕离真正的解放还远,特别是在中国这样一个有着几千年封建传统的国度。在《无字》里,张洁把此干脆解读为一种奴性,男人给予吴为哪怕是巴掌大小的一点儿爱恋,也足以让吴为全身投入,恨不能割头以报。她所说的对吴为无情的批判,也是集中在这一点上。要不,怎么会对两岁时的那段楼梯那么刻骨铭心?
在七十年代初,也就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张洁就陷入一场感情纠葛。作为一名小职员,在干校劳动时同本部副部长有了工作之外的接触,张洁渐生情愫。但一开始情况就不妙,同一个身居高位的有夫之妇能计什么前程?所以在《无字》里这一段写得很刻骨,吴为情不自已登门,不仅受到部长夫人,连副部长本人也联袂出手羞辱。吴为被烧了个没脸没皮,不得不在女儿小小的怀抱里寻得一丝安慰……
在这种无告的境地里,张洁不得不寻求自己的精神依托,于是在冥冥中发现了那支笔。在孤独的童年时对那片苍苍莽莽的塬开始的默读,赋予了她造化。
1978年发表第一篇作品时,张洁已年过四十。张洁真的是很有才华,比她的才情更难得的是她性格中那股爆发力,放在今天不好说,放在上世纪哪个年代都会成名。她的文运很盛,处女作《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就获得全国奖,第一部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就获得茅盾文学奖。八十年代那会儿,张洁很红。
但是在《无字》里,对吴为差不多能和自己对应的文学情缘,张洁却予以否定。“文学不待见她”,如果吴为能很早就认识到这一点,也不会就此毁了一生。所谓“毁”,是指因她的成名而使那场情感大戏峰回路转,成为一场轰动全国的爱情,最终修成正果,步入婚姻殿堂。岂知十年过后,却以离婚收场,吴为为此走向了崩溃、疯狂、死亡……张洁则到了那个“妈去了,猫死了,婚离了,自己病了”的绝境里。
对自己至爱的文学都能以这种方式否认,可见张洁受到的打击真是太刻骨了,足以致命。
张洁肯定再不愿意重复那一句苦难是财富的话了。那时她成名不久,以为她的苦难终于换来了一些报偿,如今回头看,那也不过是自己的中年痴狂。苦难,只有在没把一个人压垮、吞噬、毁灭后,才能变成财富。但是,谁又愿意拿巨大的苦难去换取这样的财富?
精神和情感的苦难还只是一部分,这些最终是一定会伤害到健康的。张洁终于病倒了,还病得不轻,是很麻烦的丙型肝炎。肉体的痛苦可不是容易超越的。
所以,我很叹服张洁的生命力。一般人,总是从人生的获得中汲取生活的动力,张洁却是一失再失,终致输了个精光。
张洁是靠什么挺过来的?
这一点她说的并不多。只见她说过,觉得生活难得不能再难时,只能找点儿自己喜欢的事做。
好在在输了个精光之后,张洁说,现在她只剩下了对文学的热爱,就像一个输光的赌徒,忽然发现还有祖上留下来的一座老房子。
在最痛苦的境地里,张洁投入了《无字》的创作,用血和泪书写着张家三代女人的遭际。在《无字》中文学没发挥出对吴为的救赎作用,还被认定为吴为走向毁灭的因由。张洁不想把文学搞得太神圣,无限夸大文学的意义,但是藉着文学,藉着让吴为崩溃、疯狂、死亡,张洁脱身了,她把自己留在了岸上。
此外,好在张洁爱的事情很多,除了文学,还有绘画,还有音乐。对了,还有美食……
张洁说自己还是个不错的油画家,作品被国外多家美术馆收藏。比之文学,绘画对张洁来说更是半路出家,肯定是在她五十岁之后才开始涉猎的。在《无字》里,吴为开始学绘画的时候,胡秉宸阴阴地贬损她,说她已经半疯了。
对张洁的绘画作品,可在她新世纪里出的一系列新书中略窥一二。这些书的封面装帧,都是张洁自己的画作。我不懂绘画,无法评判张洁的画技,但是单从作品的意境看,就知道是好多专业画家无法比的。她的画风有些像特纳,那种苍茫、浑厚已达灵境,只有对人生有着丰富感悟的人,才可能画就。
比之文字,绘画更加直觉和感性。张洁完好地保留了自己文字中的感性能量,她把自己艺术直觉力延伸到了绘画中。无论是文字还是绘画,不过都是与天与地,与这苍茫宇宙无尽的诉说。
我不确定张洁能否称得上天才,但我认为她是那种天分极高的人。王安忆也很有天分,但基本是集中在文学上,其成就更多得益于勤奋。而张洁不同,她的艺术感觉真的非常好,在文字以外的领域都有探索和收获。深爱唐诗宋词的张洁,深得唐风宋韵精髓,她的文字和画作,均是以意境和气象取胜。
对于音乐,张洁是这样说的:有幸被音乐所爱。一般人的表达是,我爱音乐。是啊,你爱音乐,音乐也得爱你呀。被音乐所爱,可能比爱音乐的几率更为低些,那里暗含着对一个人天赋的要求。很难相信,出身穷苦,平民化的张洁会有那么好的音乐素养。可以说,在骨子里,在精神上,张洁相当贵族。她说爱音乐并不一定很奢靡,只要一套不那么发烧的音响就够了,然后一个人安享音乐之美好。在作品里,她经常用音乐来做比喻,比如写到叶莲子独自抚养吴为的凄惨,用的比喻就是一支配置失衡的交响乐,一支总在低音区徘徊的黑管,无法飞扬、飞升。这种写法让《无字》有种说不出的灵动,这只能归结她对艺术的热爱和悟性。
张洁还爱美食。也很难相信,一直饱受穷困的张洁,成为一个作家后,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就有着欧洲贵族式的品味。她买国贸饭店过了晚八点就半价的面包,如果刚好还不到八点,她会很坦然地告诉售货员先去转一圈,八点后再来;买了羊排自己烤,从欧洲回来带回最多的是食品,做得一手好西餐……一个热爱美食的人,很难说不是热爱生活的人。
张洁说自己不知为什么总是穷忙,要照顾自己的一张嘴,还要摄影、绘画、每天还要写三千字。看这样子,只要身体许可,她恐怕会一直忙下去,就那么忙一辈子。
对张洁这样总有自己喜欢的事情做的人,时间无疑总是不够用的。这么说来,这一生到底是太长,还是太短了?
张洁说,一生太长了。爱过了,又能怎样?成功过了,又能怎样?面对自己一个人的日子,还得一天天过。她是用一生太短的方式,过着太长的一生。
圈里人说,张洁没朋友。从张洁的作品里也能读出来,朋友是不多,但至交有几个,这就够了。真正成为大家的人,又有几个会为嘈杂的人事所掣肘?体验过创作过程那种专注和投入的人,都知道那是艺术最迷人的地方。
从世俗的角度说,张洁的晚景确实谈不上幸福,甚至可说是凄凉。没老伴儿,女儿也不在身边,孤单单一人。但从她日渐澄明的作品里,丝毫觉不出不幸的气息。
张洁说自己不像有的作家,刚出道就写得非常好,然后一路下坡。她是写得越来越好,感觉非常幸福。她这种幸福真让人羡慕,那不是需要哪个男人给的,完全属于自己的幸福。
张洁在一篇文章里写道,临终时会这样喟叹:终于没人再打扰我了。
一个人能安于孤独和寂寞,那人生真不能把她怎么样了。
一个把生死看淡的人,那爱什么都是真爱,而且爱很从容,不执著。
二、从“有爱”到“无字”
现在还依然记得第一次在电视上见到张洁的情景。
算起来那该是1998年,十几年前了。那时候,电视节目还没像现在这样全盘娱乐化,有一些很知性的节目还得以保留。记得,当时中央台有一档栏目叫《读书》,在周末的深夜播出,男主持人像一位讲师一样严肃、平淡,带着上个世纪才有的安静。我不记得他推荐过的其他书了,唯一记住的是张洁的《无字》。
张洁的形象让我印象深刻,灰色的立领上衣,灰色的牛仔裤,灰白的头发,通体搭配非常协调。后来从她的散文里读到,对衣着色彩的搭配她总是很用心,这是一个对美懂得且尊重的人。
更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表情:昂着头,抬着下巴,眼望着前上方的虚空,既不对视主持人,也不看镜头,不对视观众。那表情并非傲气,看出她并那么不在意周围,不想去讨好谁、迎合谁,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后来看到她这么形容自己的下巴,饱受诟病。后来也看到其他人这样形容她的表情,云淡风轻。
那次正是说她的新书《无字》,我记得她是这么说的:写完这本书,就是现在倒地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像她如此说话的人,在我印象中真是少见。此前我从未见过张洁,读她的作品也很少,但仅那一次,就对她过目不忘。
想来,那时《无字》还没有全部完成,可能只完成了第一部。此后好多年,我差不多把文学忘了。直到2005年,当我再度关注起文坛时,看到《无字》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的消息,而且媒体用来抓眼球的卖点是“第二次获得”。当时,距离我第一次看到张洁说《无字》已经七八年过去了。这期间,一个世纪都翻阅过去了,怎么现在才获奖?那究竟是部什么样的书呢?
我很想看到,却无缘得见。那届茅奖第一次同网络合办,所有参选作品都在网上连载,唯独《无字》没有。不仅不连载,连卓越、当当这些网上书店也无《无字》出售。能感觉得到,张洁不在乎,对网络是一副不合作的态度。
于是我又跑实体书店,可新华书店并不卖,连新锐一点儿的号称“二十一世纪”的也没有。最后几经寻觅,总算从网上购得,但已是几个月后。
为了写张洁,我又拿起《无字》,还是不忍释手,一展书页总能读下去。我不知道,这是第几遍读《无字》了,一本让人一读再读的长篇小说,能不是经典么?
《无字》三部中,我觉得写得最好的是第二部,以胡秉宸、叶莲子、顾秋水那一代和烽火连天的上世纪前半叶为主线,个人命运和社会的大动荡、大变革结合得贴切完美。距离和角度都刚刚好,既有对上一代人和历史深刻的了解,又有时间造就的距离,适合审视、探究、感悟和认识。第一次读《无字》时,第二部的诸多细节,让我不禁想击节而叹,我读出了其他小说里从未见过的大气象。
写吴为和胡秉宸的情爱的第三部,就有了当事人的纠结。可能因为离得太近,也大概因为感触太多,作者写起来似乎难以取舍,反而失却了那种整体的、清晰的把握。
而第一部呢?则以吴为和母亲叶莲子这两条线做铺垫,结构非常精妙。写吴为采用的是倒叙手法,先从吴为疯了之后写起。吴为那些疯后的笔记,看似同情节没有关系,其实都是后面故事的伏笔。写叶莲子感染伤寒几乎毙命时,用了通灵玄幻的手法,也是在暗示后面的情节。
圈内的人说,张洁就那点事儿,写来写去的。
这不妨理解为,张洁的好多作品就是写自己的,《无字》就是自传体的。这又回到了那个命题,在个人经验和大众经验之间,一个作家如何选择和取舍?我一直认为,一个作家必须尊重自己的个人经验,那才是源头,才是第一手的。正是脱落于张洁自身经历和家族中上溯两代女性命运的书写,让她把至少是上个世纪中国的男女关系写得坚决彻底,入木三分。
外祖母墨荷本是大家闺秀,出生于一个有产有业、知书达理之家,但嫁到没落秀才叶家后,在那个男尊女卑、礼教至上的旧时代,也不得不沦为佣人和生育机器。终因生产而亡,这死还被认为是不吉利的,在那个火葬根本不盛行的时代,最后被架在柴堆上一把火烧了。
母亲叶莲子面容姣好,温良柔顺,《无字》第二部里写道:“比来比去,只有叶莲子这样的女人最合男人的需要,在与男人的关系上本该万无一失,意外的是过不了多久,也被男人淘汰出局。”
出局的原因,是自幼丧母、寄人篱下的叶莲子,成为一介孤苦之人,丧失了丰富的表达能力,也就谈不上解风情。这种缺疼少爱的人,遇人不淑的几率几乎百分百,终遭男人遗弃。
作为第三代的吴为,已是一个新时代的女性了,但也没能避免始爱终弃的命运。与其外祖与母亲比起来,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书中对吴为和胡秉宸终成正果的婚姻,而最后又为什么分崩离析的局面,并未做出很深刻的逻辑上的分析。作为一个优秀小说家,也许只是去呈现那些情感的初始状态,而如何解析则是读者和评论家的事了。
现实生活中,那场曾经轰动全国的爱情,谁成想也会以离婚收场?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当真只能是童话的结尾,而且只应发生在十八世纪。
遥想当初,张洁是怀着怎样的满腔之爱啊?在她早期的作品里,都能找到痕迹。那篇《爱,是不能忘记的》,即使放在今天的话,也称得上是爱情故事的经典。
她更早些时候的作品《拾麦穗》,虽写的是童年的记忆,但也已盛满着爱了。那个年龄小小的女孩,打小就想做买灶糖的老汉的媳妇。让王安忆不禁止赞叹,她是自打看了张洁的《拾麦穗》,才知道自己成为一个作家是可能的。可见这篇作品,写得之真之感人。
唯有心中有爱情的人,才能写出那样的篇章。《拾麦穗》如此,《爱,是不能忘记的》更是如此,即便在《沉重的翅膀》中,也能看到爱情挥之不去的影子。
那要问,爱情的影子是什么?一定是活在一团氤氲里,生活的一部分或全部都被雾罩着,被玫瑰色理想化了。那时张洁的生活很困苦,但看得出她是个有爱情的人。
就是这样一个一腔情和爱的女人,到最后却也只能“无字”了。
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非是结了一场婚。
其中的关键人物,当然是结婚的对象了,《无字》中是胡秉宸,现实中是孙副部长。张洁笔下的胡秉宸着实耐人寻味,越品味越觉得那句“五百年才能出一个”的话,刻骨而道尽世事诡谲。
我常琢磨这个出自《红楼梦》里形容王熙凤的譬喻,后来不时被人们用来形容那类人精,但为什么不多不少正好要“五百年”呢?如果修炼一千年,那就得道成仙了。修炼了五百年,虽得了些精气,还不足以升天,于是下凡来祸乱人间。
胡秉宸这个人真是新焉旧焉,中焉西焉,可谓集大成者。他出身旧世家,深受旧传统熏陶,却参加了革命;旧学底子不错,却能读英文原著,还深爱俄国文学作品;本是知识分子,却一辈子在政界厮混……在年龄上他又足以做吴为的父亲,在工作上又是吴为的顶头上司,这个集父权、君权、夫权、传统、革命、理想、浪漫、实干、诗情于一身的男人,恐怕担得起中国男人的代表,他对女人的态度也就不仅仅是个体差异了。
如果说张洁的《无字》是小说,情节自然不免虚构,那她那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作为长篇散文,所言之事不可能虚构了。两厢一对照,对张洁婚后的情形,也能揣度个八九不离十(为简便,以下简称《世界上》)。
《世界上》里说,为了那个承载着历史转折任务的家,她把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都耗尽了。先生的万般事体,除了大小解之外,什么都为他代劳,而且是在他张口之前。但是在《无字》里,吴为却要承受胡秉宸女儿芙蓉的质问:“你一天到晚出国、应酬、写小说,还要去你妈那里去上班儿,这个家你还管不管了?”
那时的张洁正红,确实经常出国、采访、讲学,作为一个作家,又不可能不写作。再婚后,就在两个家之间奔波,既要陪伴夫君,又要照顾老母,可想而知,她这一个锅盖,怎么也盖不上这些敞着的锅了!就是到母亲身边“上班”,也再没能陪母亲过一个完整的节,即使大年三十也无团圆可言:先生不愿屈就,老母不愿离家,吃罢年夜饭,就得丢下母亲回先生这边来。正因为如此,张洁才在母亲去世后,那样痛心疾首。
也不是结了婚以后爱情立马就发生质变,曾看到她一篇结婚不久写的《吾爱吾夫》,里面对丈夫连公车都不私用的气节很表佩服。而相同的情形出现在《无字》里,病重的吴为请求胡秉宸派车送她回家,却遭到了拒绝。同样的情节,在这里恐怕只能理解为男人的冷酷。
写《世界上》时,张洁还没有离婚,文中总是提起“先生”,对“先生”的维护处处可见,但有时也不免流露出一丝怨怼。比如:“记不得谁人说过,一个男人要是讨了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老婆,再不懂得温柔也得温柔起来。可是我们家,整个是南辕北辙。”
在《世界上》这本书里,见到了张洁先生的照片,果然是想象中的“胡秉宸”:个头不高,老也老了,目光中还是一层虚浮,不减当年的倜傥风流。
无论是在《无字》中,还是现实生活中,那场因为张洁或吴为成为一个作家,才得以修成正果的爱情,走入婚姻后,男主人才发现自己需要的并不是一个作家。
《无字》里写到吴为的遭际时,用了一个词“无独有偶”,提到吴为非常钟爱的一位三十年代的女作家,在世时她的情感、青春、肉体、才情、钱财无一不被男人盘剥,却没有得到一个男人的疼爱。
我一直猜测,这个作家指的可能是萧红。
还是“无独有偶”,在一篇纪念萧红的散文里,我读到萧军这样评价萧红:缺少妇德。一股彻骨的冰凉从我后背冒起——这是当年并称文坛的“二萧”啊!这是对一个天才女作家啊!
对于这个经历过国破家亡,饱受生育之苦的女子,她只不过识了点字、读了点儿诗,想要人生稍微形而上一点儿,就“缺少妇德”了?
这话出自一个当年不能不算开明,颇有影响的男作家之口,怎能不让人彻骨寒凉啊!也许还是那句老话有道理:女子无才便是德。对于萧红,也许当个睁眼瞎更好,至少不一定会在四十岁就英年早逝!
这也就让人明白了,为什么在《无字》里,张洁会说“文学不待见她”。如果才华引来的仅仅是孽缘,那还真是不如没有好。可如果颠倒一下,变成一个天才男作家,肯定有女人会说,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他的才华。我想有这样想法的女人为数不少,真是不在话下!也难怪张洁在《无字》第二部中,描写父亲顾秋水和下女阿苏的关系时,这样写道:对于大多数男人来说,这是最为理想的一种两性关系。
中国的封建社会实在太漫长了,等级观念早已深入男人的骨髓。也就难怪男人不能接受女性的平等,包括地位、学识、经济甚至年龄。爱情、婚姻、幸福这些东西,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真是太苛刻了,什么都不能多也不能少,什么都得刚刚好。否则,就难免被淘汰出局,或遭冷落的命运。
不能只漂亮不风情,如吴母叶莲子;也不能只强悍不细腻,如吴为的情敌白帆。碰巧两者都具备了,有了那么点儿才情,也要拿捏得当。这才情若只是些小聪明,于生活是一些锦上添花的点缀,恐怕最受男人欢迎。若是那种大智慧,超越了那个男人认为自己才有权坐拥的思想和精神边界,恐怕就不招人待见了。
《无字》中的吴为,在革命前辈胡秉宸面前,一直是以一个崇拜者的角色匍匐在地的。可惜她是位作家,没多有少总要坚持自己的独立思考,尽管比胡秉宸小十几岁,也没挡住自己在思想上的演化和成长,最终发现对历史事件的看法比胡秉宸略高一筹。这让胡秉宸多么不受用啊,于是这不快就转化成了婚姻里的磕磕绊绊。再加之,胡秉宸最终认识到因为娶了吴为,让自己离开了那个有建国之功的特权阶层,那么吴为最终遭到遗弃也就在所难免了。
还有一个边界,是专为女人设置的,那就是千古之“贞”。“贞”这个字和“女”配起来,总是那么天衣无缝,被道德之绳捆绑得紧紧的。《无字》里胡秉宸对颠来倒去的忽而妻子、忽而情人的两个女人,在“作风不正”上的拿捏真是精准,总能找到女人的七寸,而自己却风流成性。就连说萧红“缺少妇德”的萧军,一辈子不也是韵事连连吗?
张洁从不隐晦当年自己被“誉为”作风不正,在她的好几篇散文里都提到过。无论在散文里还是在《无字》里,她都没对此进行过辩解,没有说这是女人们一不小心就会犯的错。她在《无字》对吴为犯错的原因和过程几乎只字未提,只是呈现了社会如何对待一个“作风不正”的女人,特别是在这个女人成名成家后,男人们冰火两重天的态度。
在《无字》里,张洁是下了狠心的,对于吴为她没用“作风不正”这个公文词,而是用了俗词“偷人”,并且还要让她坐实,有了私生子。也不知为何,我纵观全书,总觉得这个私生子是虚构的,比之其他人物写虚了,写得不那么自然而然。
有了这样一个平台,各色男人的表演也就更加彻底了。他们真是把几千年来这个民族对女人的态度演绎尽了。那些男女情事,如果有幸跟革命、政治连结在一起,就更显英雄本色了。
但张洁是比较客观的,并没有因为情殇就对胡秉宸的革命生涯全盘否定。作为革命者,胡秉宸无疑是光辉高大的。对于因着胡秉宸,而让《无字》中的吴为得以接触其一生的精华,从而也对整个中国的革命史有了一个切近的认识机会,濒疯濒死的吴为也曾用这一点来告慰自己。我想这也正是张洁的观点。正因为这一点,让《无字》超越了一般的男女之事,而把上世纪中国近百年的风云际会写得如此独特,格局如此开阔。说因此成就了张洁也不是不可以。令人不得不叹服命运的吊诡,不得不叹服上帝的神来之笔!
只是在女人问题上,胡秉宸暴露了男人的矛盾与猥琐。这个从小出身世家,又因参加革命而获得丰厚政治资本,一辈子至尊至贵的人上人,不可能因为革命的洗礼,就摆脱这个民族对女人的矛盾态度。相反,倒是很有代表性的,骨子里男尊女卑,外表上男女平等。从胡秉宸身上,能感觉出中国文化里特有的那股子阴气,一个男人把自己的阳刚之气敛藏起来,然后转化成阴性能量释放出来,就会成为“阴狠”,甚至“阴毒”。胡秉宸一辈子的真经就是:“我搞女人从不主动,想办法让她们主动。”在离婚问题上,他想离也不明说,而是以阴柔的折磨,逼迫吴为主动提出来。
到最后,胡秉宸对离婚后的吴为依旧不能放手,那低头的一吻让吴为心生疑窦,终于恶毒地把他们几十年的情感大戏定义为一场“狎弄”。这真是太淋漓太本质不过了。
当年喊出“爱,是不能忘记的”,几乎成为一个时代的口号。可是,在《无字》里,张洁忆往昔,却是满篇质疑,当年“不能忘记的”爱,再也找不到踪影。就连第一次让吴为心动的那个问候,“吴为同志,高兴起来吧”,也被怀疑和否定了。
《沉重的翅膀》写的是改革题材,和现实生活中一样,和《无字》里的情形一样,也有一位副部长。这位副部长被塑造成了一位改革人物,作家的职责让张洁为改革大书特写,女人的爱情让张洁为偶像摇旗呐喊。在张洁的爱情中,这些因素即使不能说是决定性的,至少也是起了推波助澜作用的。
但在《无字》里,对这些只字未提,不管当初是为理想为改革,哪怕还是为爱情,所有过的并肩战斗,最终都被认定为权宜之计,为后来爱情的覆灭埋下了伏笔。
所以,要是不被男人伤透了,那个不仅满腔热爱还满腔热血的张洁,不会如此决绝地同男人势不两立。
对于张洁的《无字》,王蒙说“不厚道”。张洁自己说,“一个也不原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只有鲁迅先生说过类似的话。
爱需要勇气,恨也同样。因为承担不起恨,更多人选择的是妥协、宽恕、原谅,好多时候,那不过是软弱的借口。像张洁这样,把爱和恨同样写得淋漓尽致,我想她最终燃烧了爱恨,超越了愤懑,真正原谅了自己,从而也宽恕了他人。
“张洁恨男人。”这句话被广为流传。对于那些喜爱张洁的男性读者,肯定会不理解,可能还会受到情感上的伤害。而且张洁周围并不缺乏人品、作品皆上乘的男人,她的散文里不时提到王蒙、从维熙、李国文。汪曾祺老生前对张洁也爱护有加。
但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来自切近生活的这个人的伤害,是任何其他情感无法代偿的。她感情的肌体已被凌迟了,如《无字》中惨烈地写道,她被阉了。就是再来一场爱情,张洁也没那个时间,更没那个心气了。
理解张洁那孤走天涯的背影吧。
张洁的贡献在于,提供了一种方向,提供了另一种可能。作为一个女人,对这个男权社会不一定只有妥协和隐忍,决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和男人决裂,也就切断了同这个世界的大部分温情,打量世界的目光里将更多冷峻。至少,张洁的历史观是被颠覆了,她同样用质疑的目光端详着大部分由男人完成和书写的历史。《无字》里对历史的态度多少是有些不恭的,那个以革命为崇高理想的张洁再也不见了,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也不过是“打来打去,跑来跑去”。
在当今中国,像《无字》这样对男人批驳得体无完肤,对历史多少有些另类态度的作品竟然获奖,这除了说明社会逐渐开明和开放,还说明文学终有自己的位置和力量。
有时想,那个年轻时看琼瑶、三毛和席慕容的我,到后来怎么会同张洁的《无字》接上了火?像张洁从“有爱”到“无字”一样,催生这种变化的,只能是生活,还有时光。
三、是“最疼”还是“最爱”
从第一眼看到那个题目,我就想当然地以为,张洁写的那篇纪念母亲的长篇散文,是“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去了”。
这篇文章写于1993年,不记得第一次看到它是什么时候了,反正此后的很多年里,我都以为是“最爱我的人去了”,并且深信不疑。所以这篇文章发表十几年后,在2005年,我忽然有种想看原文的强烈意愿,购书不得后,就从网上下载电子版,结果下载回来是《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怎么会是“最疼”呢?我不相信,觉得一定是质量堪忧的网络版给搞错了,就应该是“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去了”,“最爱”比“最疼”读起来更上口,只有“最爱”才能传达出那份“去了”后的痛心疾首。
可是,直到我再购得纸质书,还是“最疼”而不是“最爱”。我想,这次一定是张洁搞错了。
为此我一直为张洁遗憾,也为失去一个酣畅的题目遗憾,在熟读了她的大部分作品后,我为这个遗憾找到了更多的理由。我自圆其说地想,就应该是“最爱”,爱不仅是适合男女之情的,母女之情更是人间的大爱。张洁当初之所以用了“最疼”而非“最爱”,那是因为彼时她还没有离婚,未对那场爱情失望透顶,对男人还心存幻想,似乎在此用了“最爱”,就对不住她身边的男人。
身为女人,这种心思我懂。为了得到那份男人的爱,女人总是自觉不自觉地舍弃什么,小心地对付着什么。终有一天,她们中的大部分会从沉迷中醒来,发现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终归还是母亲。
无论是“最疼”还是“最爱”,“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去了”,最有资格、最有缘由、最有表达力说出这句话的人,非张洁莫属。我一直觉得她的家庭里,最功不可没的不是成就斐然的张洁,也不是在异国活得鲜亮的女儿,而是张洁的母亲。
《无字》的扉页上就写着:献给我的母亲张珊枝。在《无字》里,张洁饱含深情地写了母亲凄苦的身世。自幼丧母的叶莲子,像一个被寄存的包袱一样,被人们倒着手,最后连主人自己都忘记了。等到长大后,叶莲子企图通过婚嫁改变自己的命运,结果是急于求成,遇人不淑。这男人在《无字》里就是顾秋水。
可以说,顾秋水这个人物的塑造是很成功的。这个因为失去国土,最先沦为亡国奴的东北男人,虽然一生中跟各种历史大事件牵连在一起,却被张洁定义为一介兵痞,一辈子也无法改变自己做奴才的命运。他少读了一些书,但却不足以产生一种自觉,除了一些忠君思想,没有更远大的理想和抱负。也曾去过延安,但那套江湖忠勇显然找不到市场。还有一些文采,却沉不下心,吃不了苦,无法通过文字完成精神上的自赎。顾秋水一辈子都在寻找自己的主子,《无字》里写道:“顾秋水实际是刚烈之人,这马弁就当得有些悲壮。”
也正是因为这个顾秋水,让张洁得以书写上世纪中国革命史当中,除中共外的其他派别力量,东北军、民主党派等。令人不得不慨叹,张洁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交叉点上啊!到底是命运或历史选择了张洁,还是张洁选择了这样的命运,书写出了这样的历史?
顾秋水这样一个混世男人,也只能在女人这里找回一些平衡,他同命运反抗不起,在抛妻弃女时却毫不手软。《无字》里顾秋水对妻女横加暴力时,吴为看着这个跳来跳去的男人,“他那裤裆里说红不红,说紫不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呀?”张洁不得不痛心疾首地写道,毁掉吴为一生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生身之父。
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却让传统思想很重的叶莲子死心塌地,“以她的聪明才智,本可以成为一个人物,只是她把自己的生命完全寄托在了另一个生命上,误以为那个生命不知比自己高明多少,把自己的潜能生生埋没了。” 身处动荡战乱的年代,叶莲子也不是没有成就个人追求的机会,却屡屡跟各种历史机遇插肩而过。
再看现实中张洁的母亲,也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一生所做的无非是在男人缺席的情况下,如何把女儿或孙女抚养成人,让她们吃饱穿暖,再学习一些文化。无论多么深重的苦难,都没有让她放弃其母亲职责。若说母亲独自抚养张洁,不可避免地造成张洁情感世界的残缺,让她跌跌撞撞地想要在男人那里得到弥补,那么母亲和张洁一起抚养这个家庭的第三代女人,其爱已经足够了,让她在男人面前能挺直腰杆了。《无字》的第三代女人禅月这么说,“谁也别想拿捏我”,终于为女人们打了个翻身仗。
我也曾有过同寡母相守的经历,也旁观过其他全是女人的家庭,年轻时一度觉得全是女人的生活真是灾难,曾幻想着有一天哪个男人拯救自己于水火。结果人到中年时,却开始怀疑这拯救的本质和意义。
所以,看了《无字》之后,有时总少不了想,从女人成长这个角度说,祖孙三代凄苦归凄苦,但这样一个类似母系氏族的家庭未必不是最好的。如果有男人参与进来,能不能是这样的结果,很难说。
假如张洁的父亲没有抛弃她们母女,那么张洁的成长环境肯定是完整的,再假如父亲又是个称职的父亲,张洁一生肯定会过得顺遂幸福。谁说爱不是一种约束?在顺遂幸福的家庭里,张洁也许会被调教成一个淑女,过着一个好女人幸福且普通的生活。那样的话,张洁也许还能成为一个作家,但肯定不是今天的张洁了。如果其父并不好,如《无字》中的兵痞顾秋水,即便没有抛弃她们母女,也不会有很好的家庭环境,张洁会成长为一个什么样人,真是很难说了。
从张洁那种天马行空、纵横恣肆的文风中,能感觉到她那种不受任何规则约束的性格,如去追根溯源的话,无疑是在年少时期,在没有任何权威干预下才能形成的。张洁的性格是不讨巧的,总能在她的文章里见到这样一句话:怎么男人总是那么讨厌我?恐怕这个根儿,在父亲那里就种下了。
即便张洁没有离婚,以她的个性也不见得能和丈夫相处甚欢,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这样的家庭能不能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女儿,也很难说。
还不要说,一旦男人加入进来,女人间的关系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能不能有如此完美的母女关系,也还是很难说。
《无字》里的芙蓉,是其父胡秉宸的掌上明珠,那种血缘连结在一起的紧密,超过了胡秉宸爱过的任何一个女人。在父母离婚的大战中,芙蓉与父亲结成统一战线,即使背叛生母白帆也毫无愧意。但令人奇怪的是,当胡秉宸和吴为有情人终成眷属后,她又在胡吴婚姻里成为搅局的角色,最终扛起父母婚姻保卫战的大旗,让父亲第二段婚姻也以离婚收场。
总之,哪个女人在父亲身边恐怕也不能如意,这让张洁不得不写出,若不是人类文明进化的结果,女儿才是父亲最理想的女性对象,古老的俄底浦斯情结!
常看到一个男人在妻女之间无法定夺的情形,也常见女人们意不平,为什么丈夫对女儿的那种疼爱,自己不能感受到一分?只能是做女人的没有自知之明,以为爱比血浓。
这是男人对妻子和女儿的双重标准,中国男人在这一点上特别矛盾,要不张洁在《无字》里写道:“除了自己的母亲和女儿,其他女人顶好又堪实用又可堪把玩。”
当今中国,妇女虽然早不裹脚了,但是足蹬的鞋,比三寸金莲仍大不了多少,走出了家门,身后还千拉万拽的。正如张洁在《无字》中写的:“二十世纪已然翻过,女人的生存花样不断翻新,遗憾的是本质依旧。二十世纪初的女人与现时女人相比,这一个天地未必更窄,那一个天地未必更宽。”
也不知道,中国女人是真正的解放了,还是背负的东西更沉重了。就连我的一位觉得感情幸福的女友,有一天也不得不承认:婚姻对于女人的损耗,总是大过男人。张洁在散文《世界上》写道:“不让女人为之受累、受苦、受罪、生气、伺候的男人,上哪儿找去?”
为了家庭乃至世界的和谐,许多女人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转而寻求一些精神鸦片来平衡。佛教里满是人生智慧,强调众生平等,众生皆有佛性,但男女等级依旧分明。我的一位女友,在容忍丈夫的背叛时,用了佛教里的这样一个理由:一个人之所以轮回转生为女身,是因为她比男人少了五百年的修行。听起来很堂皇,但轮回的根基仍是不平等,女人比“男人少了五百年的修行”。如若这样的轮回观,能让她更加宽容,那就祝福她吧!
某天,我接到一位女友的电话,她在电话里愤愤地说:“我怎么觉得自己是个同性恋?”
当时她正约我去旅游,不是下杭州,就是去南京,或者去婺源看油菜花,或者干脆去趟美国。我半是狐疑半是玩笑地问她:“你没盯上我吧?”
我很理解她的心情,那是对男人失望了,而且失望得深刻。女人只有在经历了爱情、婚姻,到了差不多四十岁后,才会发现男人确实跟自己是不同的物种。但是教化使然、文化使然,我们就是想成也成不了同性恋。
如此之感叹,在她来说已够惊天动地的了,但是她绝不是原创的第一人,张洁早在《无字》里借吴为之口就感叹过,上帝一定在造她时捏咕错了,让她踏上了异性恋的苦旅。
让张洁发出这样的绝决之叹的,不过就是从生父开始,她就没有遇到过一个爱女人的男人。在此,不妨讨论一下这样经历是个性的还是共性的,是不是具有普遍意义?
除了那些性取向不同一般的男人,可能好多男人都觉得自己是爱女人的。可是除却了那些雄性荷尔蒙的作用,又有多少男人能超越生理的本能,脱离了肉体后还去爱女人?
爱女人可分为两个层面:在生理上,能体恤女人是体能上的弱者,且人类繁衍生息的本能,又令她们的肉身格外沉重;在精神层面,接受女人的多样性,在当今社会,让她同男人一样有发展自我的机会。
恐怕能做到第一个层面的男人已经称得上是好男人了,但是估计大部分男人被挡在了这个层面之外,要不怎么女人对男人的失望那么普遍?要不张洁怎么会说“不让女人受气、受累、伺候的男人,上哪儿找去?”能做到第二个层面的男人更是凤毛麟角,就是从那些很有成就男作家的作品里,读出的也是他只接受女神,而不接受女人。
这样一算,爱女人的男人确实只占很低的比例。那么,张洁的遭际恐怕就会有些代表性了。所以到最后,不愿妥协和归顺的张洁,同男人彻底决裂了,不得不回归到母系氏族。也许当年她在写《方舟》的时候,就已经预示了自己最终的结局。现在的张洁还经常张开双臂,对那些伤情的女人说,“来我这儿来吧!有我呢。”企图成为女人的庇护所。
我一直认为,一个女人同其父母的关系,已经决定了她同女人或男人的相处模式。在张洁这里,异性之爱终究超不过母女之爱。就像她在《无字》中表述的,她们母女之间的爱,因为没有其他分担的对象,是太浓烈、太专注、也太孤注一掷了。她们,才是彼此最爱对方的那个人。无论是现实中的张洁,或是小说中的吴为,都为这一点感谢命运:无论承受了多少人世的苦难,上帝都待她不薄,给了她一个最好的母亲,还有最好的女儿。
这确实是一份深厚的福报。这种福报不是每个人都能享有的,张洁在男人身上输光的,在女人这里得到了补偿。张洁也没有生个儿子,她此生是无望同男人取得任何和解了。由此可想见,当那个最爱我,最疼我的人离去时,怎能不让人寸断肝肠呢?她说:“我等不及和妈来世的缘分了。”
一个经过丧母之痛的人,总能在《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中找到共鸣。确实,今生我们最为亏待的,并非什么别人,而往往是生以血肉,为自己倾出全部的母亲。
四、只有一个张洁
张洁的散文写得不好,比如一篇题为《“老粉丝”的哀鸣》,其中第一段我看了几遍,也还是一头雾水。
开篇写的是关于垒球,“自己也不能相信,如今行路蹒跚、老态龙钟的我,当年竟是驰骋垒球场上的风云人物,而且能在垒球场上与男孩一争高低的,好像就我一个女生。”就此忽然一转,说起了一般不跟女生玩,“她们不是向老师告状就是在背后嘀嘀咕咕说人闲话,而我又的确乏善可陈。”这么一转还算自然,不过接下来,忽然就从“闲话”转到了自己身上,“不像现在,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哪怕不是闲话而是‘正儿八经的讨伐,又能把我如何?大不了让我失去一枚钉子那样大的立足之地;大不了沿街乞讨……什么年代了,谁能难倒谁呢?”和垒球丝毫不搭界了。更让人不解的是,又写起了乞讨,“时常搭乘地铁,有位地铁乞丐简直成了‘旧时相识,那次又向我要点什么,我说:‘没有。他理直气壮地指出:‘你背包里是什么?我却理亏地说:‘是我自己的东西。便赶紧开溜……”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垒球和地铁乞丐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并未就此打住,又转到英语学习上了,说自己的英语是野路子,并来了一段顺口溜:“Father Mother 敬禀者,儿在学校读book,每门功课都good,唯有English不及格,老师罚我stand,我骂老师是dog……”为此,没少挨老师的板子和母亲的巴掌,继而说起想念那些“板子”和“巴掌”。还好,没有就此一路写下去,我真担心会写到《世界上》那里去了。
然后一个一百八十度,又扎回到垒球上。可说着说着,又说起大学时代还曾是小口径步枪的射击教练,成绩从没下过九十五环。再就是不能参加比赛,一比赛就完蛋,所以崇拜那些单刀赴会的运动员。
这还没说完,又写起自己目测能力如何了得,接着说起了装修,连三个毫米这样的差距都能看出来,被装修师傅称为“张尺子”。说到这里又跳转了,“可惜看人没有这样准,如果当年谈恋爱、交朋友能有这副眼力,也不会落魄至此。”
写到这里,六个自然段已完成,才终于作罢,正儿八经写起在美国看垒球的经历。但是全篇结尾,依然出人意料:“我不是对三呼万岁或‘伟大这个词儿有成见,只是觉得毫无创意而已。”最终还是没落到垒球上。
就这样跳来跳去,完全见不到她写小说的那种精心,可奇怪的是我却很爱看,那些文字总能让我一读再读。散文是最见作家真性情的文体,也许越是这样随意散漫,越能见出她的真性情了。比如她写汪曾祺老的那篇短文,《清辉依旧照帘栊》里写道:
“间或听到有关汪老哥的小‘花边,不过小‘花边。不像我,总是十恶不赦,条条死后都得下油锅。
“谁能说出汪老哥的大恶呢?也许有那么点圆熟,但绝对不是油滑或狡诈。
“再有,无非喜欢女人而已。
“喜欢女人算什么,男人不喜欢女人反倒奇了。
“年轻时与女人的关系如何我无从得知,即便如何又怎样?我与他相识后,从未听说过他与哪位女人关系过界。”
写到此,特别在括号里加了一句:过界又怎样!
说到汪老“文革”时写《沙家浜》的事,张洁说:“换了我,我反正没有勇气说‘不,说不定还因她的‘宠幸而沾沾自喜……所以先想一想自己,再非议汪老哥也不迟。”
整个文章就千把字,张洁最后还特别表明:“这不是对他的悼念。”可是我觉得,这可能是悼念汪老的文章里最真挚的一篇了。
张洁最难得的就是她性格里的“真”,应该说当得起“真”的人也不少,但大部分是中规中矩,拘于道统的。而张洁从年少起就是个“假小子”式的人物,不受约束的天性让她总是难囿于为女性划定之界,总是免不了突破安全地带去冒险,这种情况下还能坚持“真”,就不是人人能为的了。恐怕,这也就是张洁之所以为张洁的主要原因吧!
不过,张洁最初的文风,也是中规中矩的,远没后来这么跳跃。《无字》里形容吴为初试写作时,就说任你风雷激荡,在她笔下总是波澜不惊。这大概也能反映出,一个初学者无法避免的平铺直叙和笔力不足。
市面上能买到的张洁的书,我差不多都买齐了。包括《沉重的翅膀》,虽然买的时候就预感到,这本书可能已经过时了。
第一次见到《沉重的翅膀》,是这部小说刚发表那会儿,在一本掉了封皮的,已记不准是《当代》还是《十月》上。当时只看了第一页,记住了叶知秋那个“钢盔式”的头发,还有那个从来整理不清楚的抽屉,其余就再未看下去。也就此错过了张洁,一错就是三十来年。不过老话说得好,有缘就会再相见。
当我读了张洁近十年的大部分作品,想要完整地了解她时,再返回头重读《沉重的翅膀》,读到一半就放在了一边,过了好长时间才勉强读完。确实,不管书的后记里如何评说这部作品如何伟大,我总觉得它业已过时了。而且张洁自己也说过,《无字》比《沉重的翅膀》写得好,《无字》若写得早,自己功力不够,若写到晚,自己精力又不够。《无字》这样的书,我想即使再过几十年翻阅,恐怕也不会让人感觉过时。因为它跳出了时事的云烟,未被某种意识形态的东西绑架。所以任何应景之作,都不会成为经典,能经得起时间考验。
读张洁的处女作《森林里来的孩子》,就已经能强烈地感觉到,她具有某种其他作家不备的才华,只是还过多地带有时代的印记,在做那个时代的好学生。改革呀理想呀是主体,叙事风格也不是那么特别,基本上还是线性的平铺的。
而写于1988年的长篇小说《只有一个太阳》,风格就大变了,一改以往的理想和纯情,辛辣尖锐的一面流露出来了。《只有一个太阳》的实验味道很浓,全书十个章节,奇数章节是五个各不相干的故事,偶数章节是一个主故事,相互交错穿插。主故事写的是外方邀请了一名学者,我方却搭配了三名行政人员,组成一个奇特的出国访问团。一路上三位官僚出尽洋相,而真正的学者却溺水而亡。辅故事写的是一系列崇洋媚外的假洋鬼子,或者滥竽充数的真洋鬼子,把上世纪国门初开时的乱象写了个底儿掉。不管是主故事,还是辅故事都写得非常好,语言风格之犀利见骨,已同后来的张洁很接近了。
这期间有什么突发事件?还是那一桩,张洁再婚了。婚前婚后的生活,呈现出两种全然不同的面目,以致影响到作家的创作风格。
九十年代,在八十年代很红的张洁沉寂了,因为她遭遇到了绝境。十年只出了两本书。其中一本就是《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在这篇长篇散文中,张洁特有的叙述风格已经定型,开始打乱线性结构,不讲究严密的逻辑,跳跃着叙述。此后,在《无字》里达到完美体现:说到此想到彼,前后穿插,因果相应,长短结合。
一般人经过文字偏“理性”的训练之后,就会把自己的情绪平抑了,情绪不再有高峰低谷的波动,成了一条平稳的直线。张洁经过一番摸索,最后回归到了自己。她的思维是跳跃的,随顺着自己心灵的节奏,让文字自笔下自然流淌。从另一方面说,也是她性格使然,也是她坚持“真”的结果。
张洁一路看似随意、散漫、跳跃的写法,也许普通读者看不出门道,但我想张洁心里自有一番逻辑,那是无序中的有序。气韵起起伏伏,读来高低错落。若说她的某些文风受了谁的影响,我觉得要追溯到萧红那里,看了萧红的《呼兰河传》,似乎就能找到其渊源。所以我认定,张洁在《无字》里提到的那个三十年代备受男性盘剥的女作家即是萧红。
同样耐人寻味的是,当年认定“此生只能一个人走”的萧红,最终写出的却是满纸童趣、浑然天成的《呼兰河传》。她用对故乡的回忆疗愈自己的伤痛,但最终遗憾地英年早逝。而张洁用《无字》同这个男权社会亮剑,生命反而达到了自在的境地。
时代的车轮,就是再慢,也终是向前滚动了。
进入新世纪,在写出《无字》之后,张洁再没有停下来,继续着小说的探索。长篇小说《知在》写得很奇,笔触竟然伸到了西晋时期。而《灵魂是用来流浪的》,不仅伸到了十六世纪,还伸到了异域的南美。这两部小说似在有意写玄幻,好多读者专家并不叫好,以我来看也写得一般,总觉得不那么深刻动容,但她创作探索的勇气值得推崇。
2010年张洁又出了两本书,一本是长篇小说《四只等待喂食的狗》,另一本是小说集《一生太长了》。两本书用的是同样的腰线,除了给每本书写了一句话,再没有多说什么。张洁显然领会到了腰线的要领,没有增加那些画蛇添足的噱头。
我很喜欢这两本书,《四只等待喂食的狗》显然是以其女儿一家为蓝本的,以一个男童的眼睛观察着周围的世界,写得调皮活泼。我一直以为纠结的、不幸的人是写不出童话来的,因为那些童话作家都是天使在人间。看来不然,至少张洁穿越了爱与恨的试炼,到达了如月般澄明的童话世界。
《一生太长了》里的中短篇小说写得相当不错,有两篇的主人公是外国女性,《听彗星无声地划过》和《玫瑰的灰尘》,无论“形”还是“神”都写得相当到位,让人联想到法国的文艺片,联想到优雅、知性的法国影星朱丽叶·比诺什。好像张洁是长年生活在西方上流社会的一位女性。我不知道张洁写这两篇作品的灵感何来,当然有她多年来在异国他乡穿梭滞留的影响。不管怎么说,一个中国作家能把外国人物刻画得那么精妙,确实需要一种非凡的写作功力。
此外,我还喜欢张洁的散文集《我们这个年代肝肠寸断的表情》,单看书中出现的那些敏感字眼,诸如“性骚扰”、“同性恋”、“我那风姿绰约的夜晚”、“最著名的单相思”等等,一个六七十岁高龄的女人了,仍然会写出“有个男人说爱过我”,“来一场姐弟恋不成问题”,“最性感的女人是雌雄同体”,还会说出“买个精子做单亲妈妈”,我就惊异感慨地知道,张洁还是那个张洁。
所以你就看吧,张洁这些称得上火爆的字眼,最受网络编辑欢迎。她的这部书被放在网上后,竟被恣意地断章取义,题目篡改得面目全非,并配上色情连结,一心想要引爆眼球。幸好张洁没空,懒得去搭理他们。
在网上,我看到张洁的一段视频,灰白的短发,白色衬衣,珍珠耳坠,称得上优雅美丽。视频中的张洁说:“我不是public writer,我的书只是写给少数人看的,有十个人读懂我就满足了。如果我成了一个public writer ,我得反思,是不是我出了什么问题。”
还是那么傲然独立!
当我写完有关张洁的这篇文章后,我发现同她关联最多的还是那个“爱”字,那个当初以“爱”震天下的张洁,那一腔热爱并没有减少。只不过男女之爱再也无法打动她了,她爱写作、爱画画、爱音乐、爱摄影,将爱全倾地投注到艺术当中了。
就让张洁在那里找到自己一生的归宿吧。
似乎可以肯定的是,再也不会有人像张洁那么去爱了。从这一点上说,世间,也只能有一个张洁。
对于认为唐诗宋词是中国文学最高境界的张洁,我一直想找一句诗词和她对应,后来终找到了苏轼《定风波》中的这一句:“一蓑烟雨任平生”。
在写这篇文章时,看到同样题目的一篇文章,是写黄永玉的。若说黄永玉和张洁有什么相同,我觉得是性格里的那份放达。
但是比起坐拥百亩万荷堂,画作一尺几万块的黄永玉,我感到还是陪伴文学一起寂寞的张洁,更当得起这句“一蓑烟雨任平生”。
那么,《定风波》的最后一句,也无疑是为张洁准备的——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