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诗人,小说家。现居武汉。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小说集《去动物园看人》,及长篇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队》、《水穷处》等。
电梯在滑行,上下都很平坦。角落里,她用蹩脚的普通话说道:“欢迎乘坐本次电梯。现在电梯上行,请乘客报告自己要到达的楼层……。”恍惚间,我以为置身于某机场候机厅。我的目光越过眼前这一颗颗古怪的脑袋朝那个角落望去,看见她瘦小的身体紧贴在冰凉的钢壁上,她的鼻尖距离亮灯的楼层指示键盘不过半尺。这应该是世上最狭小的、最奇特的一间屋子,任何人都可以进来,任何人都可以按自己意愿出入,而她是临时管理员,她的工作就是站立在这个角落里,不停地随电梯一起升降,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从早上6点直到晚上9点。
因为家人生病住院,前段时间我有机会近距离地观察到这位电梯女工。作为职业写作者,我向来对陌生人和陌生的生活充满好奇。我决定每次都乘5号电梯上下,尽管如此一来会产生诸多不便。她并不知道我在观察她,那么多的人涌进涌出,那么复杂的气味萦绕在这间铁皮屋子中,她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别人的观察对象。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从楼上下来,电梯里面只有我们俩,她望我笑了笑,随即垂下了眼睑。看样子,她约莫40岁上下,身材单薄,满脸倦容。我问她什么时间下班,她说这是今天的最后一趟了。哦,我说,这工作真辛苦啊,早点休息。她笑道,还休息不了呢。随后她告诉我,下班后她还兼职了另外一份护理工作,要在病房里做陪护。是么,我正需要一个夜间陪护,于是我请她明天去病房与我家人谈一谈。
多年以来我一直对医院抱有抵触情绪,虽然每次更换工作,搬家后,我都会发现自己奇怪地又一次与医院毗邻而居,虽然我有很多医生朋友,而每次与这些朋友分手时他们总爱说“不要再见”,但再见却是难免的。医院是那样一种所在:迫使你正视自己的渺小,以及你这垂头丧气的人生。因此,我对电梯女工的兴趣或许就来自于她那迥异于我的人生态度吧。
她姓陈,第二天晚上我了解到,她是我广义上的同乡,今年43岁了,育有一对儿女,丈夫在本城跟人做装饰工程,女儿在解放路上的一家服装店上班,儿子“四处晃着”。小陈说,十年前她就来这座医院做临时工了,以前只开电梯,后来医院的人见她人品好,手脚麻利,便介绍她兼任了妇科的病人陪护工作,她很快学会了如何帮助病人减轻痛苦,并获得了病人家属们的好感。我问她这份工作怎么计费,她羞涩地回答说,你们人好,不要钱我也乐意帮忙。但在我们再三询问下,她说:一天90元。我们给她500元让她陪护五天。
一日三餐我拎着保温饭盒进出于医院,看见小陈仍旧贴在冰凉的钢壁上,依旧重复着电梯女工们的职业用语,唯一的差别是,现在见到我后她会淡淡地笑道:来了。医院的生意很好,电梯里人满为患,大家凝神定气缩挤成团,但任何人都可以觉察出在这密封的铁盒里弥漫着易燃的情绪,只要有一个人发出抱怨,便会有喋喋不休的抱怨扑面而至。小陈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盒子里面,看不出她的情绪,甚至很少有人清楚地看见过她的面容。又一天晚上,小陈下班后来病房准备接替我,我起身去开水房打水,她跟了过来。我在打水的时候看见她从里屋搬出一个板凳,爬上了悬在墙面的那排壁柜,并用钥匙打开了两扇用粗重的铁链锁着的柜门,在里面翻找着什么。我问这柜子里都放了些什么,她笑道都是些杂物,柜子是找医院租的。我看见里面花花绿绿的,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没有什么。这时,一个女孩走进来,站在她身边轻轻叫了一声“妈!”我不好意思偷听她们母女的谈话,便迅速走了出来。
小陈后来回到病房,我注意到她眼圈有些红肿,在我们的注视下,她终于没能遏制住眼眶里转来转去的泪水。她接过我手上的面巾纸,说道,刚才你见到的那是我女儿,才下班。我以为她女儿出了什么事,她摇摇头说,是她丈夫。她哽咽道,女儿刚才说她在下班回来的路上看见父亲挽着别的女人进了电影院……我奇怪她并没有像我曾经见过或听说过的某些女人那样哀怨和暴怒,她只是一味地流着眼泪,好像是在同情另外一个女人的遭遇。面对这样一个女人,我只能默默地给她递面巾纸,一张,又一张。
这是世上的某一个角落,这是一个被固定在某个角落里长达十年之久的女人,她内心深处的另外一个角落,也许还有很多类似的角落无人知晓,无人问津。命运让小陈和她的家人离开了原本开阔敞亮的故土,来到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安下了身,但颠簸的心灵依然在颠簸,即便电梯是进口的,上下都很平坦;即便他们看上去是平静的,逆来顺受的,却有着陡峭的生涯矗立在眼前。
我也将与你们一样,不去试图说服什么,因为这世上并不存在为你而修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