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
最后一颗眼泪,落在周锦手臂上,滑出浅浅一道水渍。然后,婴音的心,随着那道水渍的消失慢慢平稳下来,不再疼了。
悲哀地平复了。
见一个人而已
那一顿饭快吃到尾声的时候,周锦终于开口,婴音,她说,想介绍个男人给你认识。
婴音知道,周锦说的她,是他的妻子何素然。除非不得已,周锦从不提何素然,婴音也从来不问,那个是一个敏感的名字和话题,能不碰则不碰。如果非提不可,周锦也从不说名字,都用“她”代替。
其实周锦一进门,婴音就察觉出来他有心事,许是不想扰了这顿饭的兴致,才几次欲言又止,但分明,眼前这桌往日珍爱的饭菜,这次显得食之无味——这个男人,婴音已经太熟悉,即使眼神里的微微波动,也察觉得到,何况这种清晰的犹疑——自然是爱他的。也唯有爱,会让一个女子如此敏感透彻,却又能装作看不出。
这种装,婴音也已经习惯,周锦不想说的事,婴音向来不问,她很清楚,如若自己没有练就这点小糊涂,两人也不会相安无事地过了四年。
其实好快,四年了,竟然。如果不去细算这四年那些委屈的点点滴滴,这四年,也是好日子了。于是婴音笑笑,那你怎么说?
周锦眉头微微一簇,我也不好不答应。
婴音又笑,那就见见好了。
周锦忽然有点急,解释,婴音,谁知她怎么忽然想起来的,一直跟我絮叨,说你也该有个男朋友了,那么好的条件,人又好,再拖下去恐怕就耽搁了,唉,女人真是爱操心……
婴音用手指掩住周锦的唇,没什么,见一个人而已。
周锦不是个絮叨的人,如此反复说这么多,婴音知道,他明白这个话题会伤害到婴音,所以才罗嗦起来。但婴音,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面上,也不曾挂出丝毫的委屈。这样的关系,这样的担待,已经坚持了四年,婴音不会刻意去计较如此小小一件事端,虽然,这件事和带来的委屈和以往不同。
但,也都是委屈罢了。真的没什么,别介意。反倒是婴音劝周锦。
周锦就叹口气,伸过手,将婴音揽在怀里,越发觉得婴音的懂事。周锦何尝不明白婴音的好,这些年,朋友间也有他这样类似状况,都早已将家中闹得鸡飞狗跳。只有他,在婴音和家庭之间,一直平安无事,甚至,没有别的人知晓。在年轻女人中,婴音少有的沉得住气,硬是可以把这段情感掩藏得严实缜密,再亲近的女友也去不分享。其实她一个单身女子会在意什么,在意的,无非是周锦的处境。情人的角色里,这般懂事省心,实在难得可贵,如果少爱一分,也不会这样委屈自己。甚至四年来,婴音从来不曾为什么抱怨过他,这让周锦更加觉得欠这女子。
可是,能有什么可以补偿呢?最好的,当然是婚姻。但这礼物,周锦给不了婴音。所以,面对这样状况,也只能抱歉,只能沉默。
你这样的条件,自然有得挑
几天后,婴音同何素然介绍的第三个男子见了面。之前的两个,在何素然的安排下,婴音都按部就班地去见了,也礼貌地走了过场,说了再见,只在事后,回何素然说不太合适,其中一个有过婚史,孩子两岁。婴音自觉没有做后妈的潜质,不想去尝试。另一个明显不够成熟,一顿饭吃下来,自顾自说个不停——只有幼稚的男人才会如此多话。
何素然半开玩笑,婴音,不着急,你这样的条件,自然有得挑。
婴音就笑,收下对方这并不诚恳的赞美,说,放心,我也不是太挑的,有感觉就好。
其实婴音同何素然没有那么熟,除了偶尔公司的年会和一些特殊聚会有过少少几次交集,并无任何私交。何素然有良好家境,虽现在辞去工作在家中相夫教子,但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女人,很懂得说话技巧,且即使只有一面之缘,也会记住对方的名字。而婴音亦不是狷介女子,所以彼此之间,这样的玩笑,并不小气,完全开得来。
甚至那一刹那,婴音觉得,她和何素然,其实有很相像的地方,她们都是沉得住气的那种性格,这和年龄无关。
婴音兀自笑,或者真的是像,不然,如何会爱上同一个男人呢?
之后何素然便说,我有感觉,事不过三,下一个,一定合你心意。
但愿。婴音口吻平和。
然后,婴音就见到了陈丰泽。
果然还好,30岁的男子,相貌很说得过去,有浓密眉毛和大大眼睛,略带点书卷气,干干净净的眼神,读了很多年书却并没有戴眼镜,之前正是因为读书延误了婚姻大事,或者,这男子恋爱兴许都没好好谈过,看到婴音,还有些羞涩。
但现如今,这个年纪事业有成的男子,恰是最抢手的。
陈丰泽完成学业不久,在一个大学教书,有刚刚获取的职称和分到手的房子。人也不呆板,有点小绅士,懂得帮婴音拉凳子、放外套,礼貌周到,却不唐突,说话有节奏,不急不缓,坦白地同婴音说,表姐不想我找同行,说我应该找个学经济的,互补一下。
说完,脸微微红,果然是羞涩的。
对了,陈丰泽是何素然的远房表弟,听来,两家关系已很远,但也是该这样称呼的。或者正是因为沾了这点关系,之前,何素然是不想将陈丰泽推出来的。现在,也是不得已罢。
不过,这样倒好。婴音暗笑,她知道,眼前这男子,是中意她的,从他眼神里可以看出来,不时流露一点小欢喜。
其实婴音不是那种很美的女子,但有一股子不俗的味道,用周锦的话说,是一种很洋气很时尚的野,眼睛颇似维族女子,深,且蓝。
周锦说,当初,就是她那种特殊气质打动他,令他突然不能自抑。
天下没有不小气的男人
当初。四年前。婴音23岁,自大学毕业后兜兜转转了三四家公司,一直感觉不够稳妥,后来去现今供职的公司应聘,遇见周锦。
周锦是公司负责人,本是不直接参与招聘事项的,那天心血来潮过去坐了坐,正遇见有问有答的婴音。
他推门,她仰起头来看他,神情淡定从容,带几分礼貌微笑。
周锦只觉这女子如此与众不同,那相貌,那气质,那神情。
心里觉得有些微妙,感觉男人终归会遇见一个女人,遇见这种难以言说的微妙。
他在婴音名字下画了红色圆圈。觉得这名字也不俗,轻轻唤起来,有种温柔的宠溺。
于是,婴音获得那个待遇颇佳的职位……到如今,已经四年。
四年后,虽然已经27岁,但婴音的面容好似在岁月中凝固一般,依然保持着20岁许的光洁,眼神里少许的岁月痕迹,婴音想掩,还是掩得住的。如此,对付陈丰泽这样一个情感阅历简单的男子,婴音自知自己的魅力还是绰绰有余。
聊天的内容多少和周锦及何素然有关,暂时,这也是他们之间共同话题。婴音理解,不想接茬时,就会微微沉默一下,然后转开。
其实很多可以聊的,这信息过于发达的年代,话题总会潮起云涌。不感兴趣的,婴音会适时转开话题。
陈丰泽一点也不固执,婴音说了什么,便会饶有兴趣地跟随。但也不会滔滔不绝,良好的教育让这个男子很懂得适可而止。
期间,婴音兜里手机一直震个不停。婴音不动声色,一次次,任由它自己断了,过一会儿,再震,再断……
不用看也知是周锦——天下没有不小气的男人,纵然他从来都不想娶她,但也接受不了她同别的男子约会。
那一次次的震动,恰是周锦的不安吧。
她不过是锦上的花,从来不是雪中的炭
其实这四年,婴音还从来不曾让周锦如此为她不安过,当她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成熟稳固的男人、知道有一种结局叫永不可能后,就决定不耍弄那些小女生欲擒故纵的小手段。
记得刚刚认识不久,那天下班,他“顺路”送她回去,路上,等红灯的时候,周锦握住了婴音的手。婴音的手指在周锦宽大掌心里动了动,终究,没有抽出来。
看似突然,但婴音,实在是想好了才和周锦在一起的,否则,想拒绝其实很简单,周锦也不会为难她。那时,除了一张没有名气的毕业证、一年不过硬的工作经历和蓬勃青春,婴音一无所有,前途,或爱情。
除了是一个稳妥依靠,40岁的周锦,也有着这个年纪男子的非常魅力。婴音自小失去父亲,对成熟男子本就有几分天生的好感,而周锦,又是如此地成熟优雅,且不虚荣造作,他的示好没有兜任何圈子,他就那样直截了当同她说,呵,他喜欢她那副相貌、那种眼神,还有她习惯挂在唇边似有似无的微笑。他亦坦白他唯一不能给予她的,让她定夺。
彼时的婴音那样年轻,在意爱情胜过其他。
就和周锦在一起了。
起初公司里有过一小段时间传言,但很快便消失,周锦同婴音的关系看上去实在是再寻常不过,在公司,除了例会,几乎从不碰面。
事实上,传言消失的时候,也正是周锦同婴音在一起的时候。
想好了,婴音也担当了,所以做到了四年如一日,默默地站在这个男人背后,从不纠缠、不主动索取、不抱怨——最初,婴音也会偶尔幻想一下,就这样静静等下去,兴许有朝一日会守得云开见月明。直到不久的公司年会上,婴音见到周锦的妻子何素然。
大户人家的女子,即使穿金戴银也只显高贵不觉俗气,用光阴将年轻时的美貌一日日修炼成一种气场,任谁都无法小觑。
在她面前,婴音并不自卑,富贵从来非她所求,只是那以后,婴音不曾再做过和周锦花好月圆的梦。她不是敌不过何素然,她敌不过的,是他们15年婚姻的烟火相守和两个庞大家族盘根错节的顽固纠葛。
婴音自此清醒知道,于周锦,她不过是锦上的花,从来不是雪中的炭。
只是,做花,是需要青春做勇气的,现今,她到底是27岁了,即使容颜无改,心境到底也不一样了。常常会觉得疲惫,在独自一人的夜晚,一遍遍侵袭而来。
可即便如此,也不曾让周锦担虑过任何,那么这一次,就让他先急着好了。
然后,趁陈丰泽去洗手间的空当儿,婴音拿出电话回过去,还没有开口,周锦已经一连声追问过来,在哪儿?结束了吗?几时回来……
吓,这一次,周锦不仅着急,竟然还在他们的“家”里等候她了。一起,他可不,一直是她在家里等候他。他的钥匙,好像从来不曾使用过。
挂了电话,婴音兀自笑,等陈丰泽回来,短聊几句,适时说出结束的话来。
陈丰泽一直将婴音送到出租车上,替她关车门时,说,别介意,我快拿到驾照了,下次,我可以自己去送你。
婴音笑着点头,这男人,他是想告诉她他其实有车子,说得如此巧妙。
他又探身询问,我可否打电话给你。
婴音隔着玻璃笑笑,扬扬手中电话。
陈丰泽愉快地笑起来。这明朗笑容感染了婴音,好久了,她没有留意过这样明朗的笑颜。相比周锦,30岁的陈丰泽还像个大男孩,是如此地年轻干净单纯。
我舍不得你
在住处楼前抬起头,窗口果然亮了灯。这一处居所,是她跟了周锦两年后他为她买下的,小小的两居室,婴音很满足。
最初,她在周锦这里想要的依靠,其实和物质无关。周锦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不然同样走不了这么久。再“好色”的男人也会去分辨女人的用心。但周锦还是时不时会用物质宠爱婴音,以此来填补一下对婴音的歉疚。
婴音也懂,会适当收下周锦的馈赠,但从不过分。他给足这男人面子,也一直牢牢看护好自己的自尊。
婴音知道,这正是她能够在周锦这里换取情意的资本。
慢慢上楼,走到门边,婴音没有掏出钥匙,门已经打开。想是刚刚周锦已在窗口看见他。
一个在窗口一直看着自己回来的男人,是婴音曾经对人生最美妙的幻想,后来她知道,这个男人,不会是周锦。这一次,只是特殊情况导致的例外。
或者,会是唯一一次例外了。
周锦迫不及待地将婴音拉进门,怎么那么晚?
吃的西餐,有点耽搁了。婴音脱掉鞋子,脚立刻轻松起来,这可以不被束缚的感觉真好。
怎样?周锦只顾一路问下去。
丰泽挺好。婴音诚实回答,他中意我。
那你呢?周锦似急脾气的法官大人,三两句便想知道答案。
我——婴音回头看向周锦,平静反问,你说呢?你希望我作何种回应?已经是第三个,条件如此优秀,若我照旧一口回绝,会不会不妥?她会怎么想?
这应答,是婴音路上想好的,于眼下情形,亦是最稳妥。
周锦一怔,停了口,踱到茶几边上摸了一支烟。点上,狠狠吸两口,又狠狠按熄,几步走到婴音跟前,伸出手,裹挟一般将婴音裹进卧室,丢到床上。
全然不顾了,这一次
那晚,周锦要婴音,一遍又一遍——周锦向来爱惜身体,刚开始还稍稍放纵些,不过时间不久,就明显地收敛起来,一周顶多会同婴音约两次,从不放纵。说,男人过了四十,就力不从心了。
却全然不顾了,这一次,赌气般、发狠般地要着婴音。婴音感觉得出来,他身体的每一处都加倍用了力气,箍着她身体的手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紧迫。
但并没有坚持太久,这索债般的男人就渐渐失了力气,后来,喘息着俯在婴音身上,安静下来。
那样地安静,连呼吸都似隐去。
许久,婴音慢慢伸出手,抚摩周锦被汗水浸透后已经冷下来的肩部的肌肤,然后替周锦盖上毯子。那肌肤已经凉下来。
隔着被子,婴音再次抱住周锦,眼泪无声地落在枕上,飞快渗透进去。
周锦还是察觉了,忽然翻身将婴音抱紧,将脑袋埋进她怀里,喃喃,婴音,我舍不得你。
舍不得?当然。婴音以爱的名义和实质,给了这个男人整整四年的青春和柔情,从来没有让他为难过,从来没有。他当然舍不得。但这男人的痛苦,还是让婴音的心狠狠疼起来,闪念间,忽然想索性就这样吧,就这样过下去,到不得不分的那一天,别再这样让彼此都心痛难过,对他说,不分了不分了不分了,过到哪一天算哪一天吧……
可她还不曾开口,却听得周锦低低说,婴音,对不起。
于是到了唇边的话就这样生生咽了回去,婴音忽然明白,周锦,已经决定放手了。从他要她的那一刻,就决定了。那赌气和发狠,不过是无可奈何的宣泄。一个男人,只能拿身体赌气的时候,内心其实是最虚弱的,其实是妥协和放弃。婴音知道,是她那几句话打败了周锦,她说中了他的要害,如果她再左推右阻下去,恐怕连他都无法向何素然交代。
何素然,或者说他们的婚姻,是周锦的软肋。为了保全婚姻,再不舍得,周锦也得舍了。这是婴音早早知道的答案,但如此逼真摆在眼前,婴音还是有一种悲哀的挫败感,认命的挫败感——最后一颗眼泪,落在周锦手臂上,滑出浅浅一道水渍。然后,婴音的心,随着那道水渍的消失慢慢平稳下来,不再疼了。
悲哀地平复了。
不远的前方就是岸
两个月后,婴音和陈丰泽在一家豪华酒店举办了婚礼,周锦的妻何素然送婴音一个厚厚红包,婴音说了声“谢谢表姐”,大方收下。
日后,她要随陈丰泽的称呼了,而不是再叫她周太太。
那女人浅浅笑,意味却深长。站在旁边的周锦,笑容稳妥,只是微微显得有些生硬。婴音路过时,冲他轻轻点头。
下意识地,挽着陈丰泽的手臂分明紧了一紧——还是要借助这点力量来抵挡对这个男人四年的情感。抵挡一下,恍惚间就过去了。
婴音暗暗松口气,转回身,她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因为周锦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婴音一步步精心设下的局。
三个月前,过完27岁生日的第二天,婴音买了一张无记名的卡,给周锦的妻子何素然发了一条信息:周锦同沈婴音不清楚。
何素然的电话,是婴音偷偷在周锦手机上获得——也是四年中婴音对周锦唯一做的一次小动作。
片刻,收到何素然回复:当真?
婴音:我有确凿证据,是否需验证?
何素然:不必了。想必,你已经想好告诉我,如何解决才更稳妥?
婴音:装作不知,找个合适人选,让沈婴音嫁了。周锦不是过分的人,你们多年夫妻,无爱也有亲,当继续花好月圆下去。
何素然:好,谢过。
收到这样的认可后,婴音抽出电话卡扔进了马桶,按了强水流。那张完成使命的小小磁卡打着圈消失在水流中——婴音跟自己赌何素然是个有智慧的女人,才选择走了这步棋。她已经27岁了,青春虽无多,后路且漫长,疲倦了这只能在暗处盛开的情爱,想要找个稳妥的男人,重新开始生活。但,又太不想为了让周锦怨恨。她不想他恨,她爱他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让他恨的,而爱情永远是自私的,纵然他给不了她结局,也绝不容许她主动背叛。于是,向来不动心机的女子,这一次,终于为自己设了人生这场局,以他山之石攻玉——既解了周锦可能的怨恨,只让他对她更多一份歉疚,也为自己寻了一份不错姻缘。即使,聪明如何素然即使猜到一切是婴音所为,恐也只会顺水推舟,就此沉默不提。
这,对他们彼此,也该是最好的了断和结局吧。
婴音稳稳心绪,更加挽紧陈丰泽的手臂,将身体温柔靠向他,以万千风情,随着陈丰泽沿着厚厚红地毯缓缓前行。
不远的前方,那五彩缤纷、灯火绚烂处,就是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