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们曾经旅居贵州的古城镇远,对那里留连忘返,后来随着旅游开发的深入,我们离开了镇远,再没有回去,因为从开发那一刻起,一种不可名状无法述说的东西已经从我们的内心深处,伴随日渐陌生的古城渐行渐远。或许,那消逝的,就是这座城市为我们所熟悉、所留恋、所怀想的气质或者生命,正在枯竭。
每座城市,都应该有自己的气质,尤其是一些历史遗留的古城;每座城市,都应该是有生命的,但实际上很多城市却是“死城”,或者仅剩的一缕孱弱的生命之火,被外面的风轻轻一拂,就将熄灭。动笔之前,我一直在为应该将一座城市吸引人的情节表述为气质还是生命而纠结,其实一座城市的气质,不是几天就可以练就并拥有的,而一座城市的生命,却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消亡。
曾去过很多有名无名的大的、小的、新的、旧的城市,上海、广州、深圳、丽江、凤凰、平遥等等,然而绝大多数城市都似曾相识而大同小异:现代化的楼宇、车水马龙的喧嚣、行色匆匆的人流、毫无区别的商品、无处不在的工业时代烙印。即便有些地方因为旅游开发需要,也仅仅是在外观上保留了一个空壳,内部构造早已面目全非,看不出任何当地民居的风格,更看不到这些房子里曾生活过的人,给我们留下任何一丝能触动灵魂深处的气息。这样的城市,气质早已沦落,生命也早已枯寂,再多的旅游团队、再鼎沸的吆喝叫卖,也不过是一部企图翻版演绎农耕文明的舞台剧。
十多年前,去过湘西南部的一个小城洪江,那种为我们所怀想的城市气质,萦绕在整个古城。今年春天,再次回到那里,虽然旅游经济的大潮已经开始涤荡,但幸运的是那种熟悉的气质依然还在,小城的生命依然旺盛。洪江的清晨,和它的夜晚一样,格外静谧。夜幕刚刚褪去,鸟儿清脆的鸣叫,像春天的雨滴溅落在黑瓦青砖与灰墙之间,一路滚落下来;婉转悠长的叫卖声像戏曲里的花腔,在高墙之间的巷子里迂回荡漾;偶尔有浑厚低沉的吱呀声传来,那一定是有人起床开门,正在用力地拉开沉重厚实的木门所发出的响声。住在高家书院里,已经八十三岁的周老太太是这座房子置换后的第一代女主人,虽已至耄耋之年,却耳聪目明且腿脚利落。第一天下午,女儿薏米刚到这高家书院,只一小会儿就和老太太玩到了一起,一个八十三岁,一个四岁多,巨大的年龄差距却并不妨碍两人的沟通与交流,虽然两人的交流可能是有一搭没一搭或答非所问,但却能感受到这一老一小两个人无拘无束的快乐与率性。蜿蜒幽深的巷道里,几位老人搬出椅子坐在自家门前,与巷子对面同样坐在门口的邻居闲聊;有送大米的工人扛着米袋子在沿街扣击厚重的木门送米;几条交叉的巷道路口,有人拿着簸箕正在门口卖烘干的小鱼,也有人在卖自家熏制的腊牛肉及手工制作的柿子饼、柚子糖;几位老大爷则拿着长长的烟袋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抽着烟,一边逗弄着关在笼子里的画眉鸟,蕴蕴的烟雾一圈一圈在他们面前环绕,画眉鸟悠扬的鸣叫在巷子里回荡,古城就这样开始在大伙的闲聊中苏醒。就如沈从文所描述的那样:“天时常是那么把山和水和人都笼罩在一种似雨似雾使人微感凄凉的情调里,然而却无处不可以见出‘生命在这个地方有光辉的那一面。”
或许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灵魂归属的“故乡”,一个气质卓绝、生命永不颓败的“故乡”,而现实中这个“故乡”却不断被钢筋水泥与现代的工业污染攻陷。残酷而无奈的现实,逼迫人们不断奔走追寻,而这种奔波,不过是为了追寻一个有独特气质、依然还活着的“故乡”;不过是为了复活自己内心深处关于乡土、关于大地的记忆。而那些如洪江高家书院的周老太太般鲜活的人,秉承着中国传统遗风的人,在某个未知角落自由而顽强地延续着历史印痕的人,其实就是这些城市的气质,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延续,也是这些城市生命之火不会熄灭的所在,没有他们,这座城市就不会有“生命”,再华丽的外壳,也不过是一座“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