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青
我已习惯了朝七晚八的住院医师生活,每天下班,在车站等着回家的末班车时,都有着很厚重的疲惫感和遁逃感。可是,一个平静的午后,我却看到了一段不平静的故事,让我打起力气,来对抗平淡的生活带给我的麻木不仁。
ICU里住着一个老太太,81岁。她是个退休的大学教师,被诊断为白血病、膀胱癌、肺癌。我每天都写着她的病程记录,她目前的状态是机械通气支持呼吸、多脏器功能衰竭、内环境紊乱、贫血、凝血功能极差,2U红细胞悬液和600ml血浆、间或输入冷沉淀和血小板。我看到她的床下面放了一个拉杆箱,听护士们说,那里面放的是她的寿衣。她已说不出话,但是她每天都颤颤巍巍地用笔写字,告诉我们她想说的。她家老头子依然健在,可是这些天我并没有见过。她有3个儿女,分别在美国、日本和新加坡,他们没有回来。于是我猜想这大概是个孤傲的老太太,有着一个彼此和睦但并不亲密的知识分子家庭。
今天下午,保姆搀着她家老头子进来看她,那是一个文雅面善的老人,带着一副金丝眼镜。护士告诉老太太,你老伴来看你了。从监护仪上的心电图可以看出,她的室颤律明显又加快了。她示意要写字,护士为她举着纸板,她拿着笔艰难地写下了3行字——“我们一起生活60余年,从见到你的第一面,我没变过一天心。”老爷子看完,早已泪流满面。她抱着他低下的头10秒钟,然后竭力把他推开,示意让他赶紧走。
护士长对老爷子说,老人家,别伤心了,您有什么话也可以写给她。老爷子蹒跚地走到办公桌前,写好几句话亲自拿到老太太面前——“我永远都爱你的,你放心,你在那边等我。”老太太看到后,把那张纸紧紧攥在手里,放在胸前,像是怕抓不住一样。看到这,周围的一圈人几乎都哭了。我赶紧转过身往办公桌的方向走,然后泪珠就一串串地掉下来了。一瞬间忽然明白,真正的爱情,不仅是执手偕老的美好,还应该是可以坦然面对彼此的生老病死。喊一声“老婆”只需要两个字的时间,喊一声“老婆子”却需要一辈子的时间。
有一个80多岁仍然会对你说“爱”的人,这已经是一件超乎浪漫的事情了,哪怕即将面对的是死亡和分别呢。一整天,我的心里都在想着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