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寒
朱元思,在即将收笔的这一刻,我是如此地想念你。
【壹】
朱元思,
如果是你本人打开这封信,我会很快乐,很安慰。就像盲目的列车行驶在漫长的甬道里,最后终于看到了一点光亮。我悬空的心就落下来了。
当然,我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它很有可能因为地址不详而被退回。或是落到陌生的地方,陌生人的手里,被拆开,发现毫无价值,继而丢进废纸篓。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要为你写下这封信。我的心里会好受一点。
暮色如染,落照斜斜地照进来。
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只余下一张大床的骨架,和一组衣橱。镶着大衣镜的橱门不知怎么的,关不上了。它就在风里吱吱呀呀地来回摆动。房间里寂寂的光影,包括他的身形就在镜面上悠悠打转。
他上周递交的辞职申请在前天得到了回应。现在,他收拾好行李,预备离开顾城,东渡日本。
邮差在他即将启程的时候叩开了他的房门:“朱先生,你的信。”
他在信封上辨认出了她的字迹。苏城的邮戳仿佛一枚黝黑粗笨而且无法抹灭的胎记,生生压在纤细优美的花鸟邮票上。
于是他坐在床沿,在空旷的房间里,在这样一个安静而玄奥的黄昏里阅读这封来自历史的信件。并且伴随着启封的窸窣声响推开过往的重门,窥探禁锢已久的如烟往事。
【贰】
时隔多年,他依然记得初至澜光公寓的下午。它作为一个起点,目送着他走进一个不为人知的领地,远远观望着他在这个秘境中的攀援行走与悲欢离愁。
一开门,女人打牌嬉笑的欢声就像宝瓶中镇压已久的妖怪飞舞着逃离牢狱,重见天日。开门的是老年女佣,脸上的皱纹密密匝匝地叠成繁复菊花。
“是朱先生吧。”
他点点头。
“太太,朱先生来了。”
“王妈,请他进来。”女人的声音像午后的流莺,慵懒滑腻。过堂风一吹就散似的。
王妈想起了厨房里烧着的开水,忙着照顾她的活计去了。他走过幽暗的玄关,看到了被吊灯柔光笼罩的牌桌。女人们涂着蔻丹,坠着钻戒的手在缭绕的香烟浓雾里来回穿梭。个个低垂着眼帘看牌,嘴里流泻出来的家长里短犹如幽咽的泉水。
他就这样负手站在不远处。
直至过了很久,王妈又走过来叫他一声朱先生,他才回过神来。
殷宝蓝闻声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一边哐里哐当地洗牌,一边说:“我现在在打牌,学费的事情我们回头再谈。阿媛的房间在二楼左手边第一间。”说着又颇有余兴地多看了他两眼。
他沿着木质楼梯拾级而上的时候听到殷宝蓝的牌友们插科打诨的俏皮话——
“老牛又发现嫩草了。”
“宝蓝你以后只管叫哞哞哞,我们听得懂。”
“啊哈哈哈。”
阿媛的房门是虚掩着的。隔着门缝,他可以看到她趴在宫廷式的帐帏里懒懒地晃着两条白花花的腿。她的床头堆着一摞厚厚的读物,床头灯兀自亮着。
她们家好像人人都有这个习惯,拉着厚厚的帘帷,活在灯下。
阿媛说:“进来吧。”
她刚刚洗完澡,湿湿嗒嗒的头发盘绕在头顶犹如绅士的礼帽。穿着一条旧玫瑰红的睡裙,大约是洗完澡身上没擦干,裙子上沁出几块滥滥的潮斑。
她掀起钢琴盖,请他落座。阿媛说:“琴是老琴,已经很久没弹了。不过我母亲昨天请人来调过音了。应该没有大问题,你试一试。”
他弹了一只简单的曲子,没有发现钢琴本身的问题。他问阿媛:“你为什么要学琴呢。”
阿媛放了一颗话梅到嘴里翻滚吮吸。因为酸楚,面部的五官都聚拢到一起。她说:“我不喜欢钢琴,但是我想成为淑女。”
他笑出了声,为她这样毫无逻辑可言的理论。
后来他就开始教她弹琴。从最简单的识谱开始,一个键一个键地叮叮咚咚地按下去。外面那个喧嚣的牌桌世界在音乐的软化下慢慢地离他们远去。他们只能听见音乐,或者隐约还有窗外春日迟迟,薰风骀荡的声音。
黄昏时分,苏城的万家灯火眼看着就要在沉醉的春风中初上了。阿媛送他出门。
殷宝蓝把学费用牛皮纸封好递到他手上:“朱先生,真不在这里吃饭啊。王妈的骨头汤熬好了呀,一起吃一点吧。”
他还是连声推辞并表示感谢。
阿媛问母亲今天的手气怎么样。殷宝蓝摆摆手,说:“不谈了,一落千丈。”
又补充道:“打牌的时候最怕分神了,留不住财气。”说着就抬起眼,目光暗暗地在他身上作蜻蜓点水的逗留和骚扰。这眼神里有三分嗔怪,三分谑笑,还有三分说不清楚的暧昧含混。
【叁】
阿媛后来说起过,那天晚上,母亲殷宝蓝在睡前到她房间里说话。
殷宝蓝朝钢琴努努嘴。她卸了妆的嘴唇褶皱里残留着口红的脂痕,弧形的唇面就成了一盏败色的灯笼。
阿媛问她什么意思。
殷宝蓝白了她一眼:“什么什么意思。钢琴啊,弹得怎么样。”
阿媛翻阅着画报,漫不经心地说:“蛮好。”
殷宝蓝看着阿媛的眼睛。她的眼睛乱七八糟,根本就不是依照阅读的频率一行一行地流转。
殷宝蓝意味深长地说:“我看不止蛮好,简直是很好,非常好,好得不得了。”
她幽艳的眼睛随着语气越睁越大,入鬓的长眉也越挑越高。
阿媛不理她了。
她就自顾自地走到钢琴前随意地拨弄着琴键,说:“我在楼下就光听见哆来咪了,一首周正的曲子都没听到。”
“谁能一学就会啊。”阿媛驳斥道。
殷宝蓝哀怨地叹了口气:“别的功夫你倒是一学就会的啊。”
阿媛没有心思和她猜哑谜,翻身朝里,准备睡觉。
殷宝蓝又问:“他多大了。”
阿媛没好气地脱口而出:“二十九。”
殷宝蓝不说话了。只站在原地不动。寂静中,阿媛可以听清她深深浅浅的呼吸,并由此意识到自己的花花肠子在她面前因为浮躁而外露了。于是不敢再说话。
殷宝蓝慢慢地走了出去。但是一个转折,她的高跟鞋足音又由低变高。她走回来狠狠地嘱咐了她一句:“你给我注意点。”
阿媛把头蒙进被子里。
【肆】
他从不留在家里吃饭,总是礼貌地婉拒她们母女的挽留。
殷宝蓝有的没的总是习惯性地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而实际上,她的每一件桑蚕丝旗袍都被王妈浆洗熨烫得光滑平整,盘旋着樟脑丸清洁迂回的香气。
现在,她又拍拍胸脯上的灰,低垂着鸦翅一般绵密的睫毛,说:“朱先生的约会真多。想和你吃个饭大概要排队的吧。”
他连忙做出解释,希望不要有误会产生。她们也只有点点头,看着他推开门,在日复一日的夕照中离去。
这一天的黄昏突然下了大雨。间歇的闪电煌煌地逼上帘影,预示着初夏的来临。
殷宝蓝没有打牌,一直在房中午睡,一觉醒来天就暗了。她绾着松散的发髻款款下了楼来,睡袍的衣裾在袅娜的步态中招招展展。
王妈和阿媛执意挽留他吃晚饭:“等雨势小些再走。”
殷宝蓝站在楼道上,风致嫣然地补充道:“朱先生,你就顺应民意吧。”
饭桌上,一直是他们母女谈笑风生。他不是多话的人。
阿媛问他:“朱先生,你是哪里人啊。”
“我是小地方来的,老家在白螺。”
殷宝蓝刚刚夹起的一块红烧排骨在他未落的话音里直直坠入汤锅。一层艳丽的油花在清汤里扩散开来。事后,阿媛告诉他,父亲就来自白螺。但是他在母亲殷宝蓝身怀六甲的时候抛弃了她,毅然离开了苏城去了北方。澜光公寓是父亲当年的产业,所以到了今天这个动荡楼市水涨船高的年代,她们母女光凭房租就可以过上优裕的生活。阿媛说:“在糜烂华美的光阴流逝之余,母亲也曾经发出自嘲式的慨叹——他宁愿丢下这么大的家业离我而去,看来我的身价也不低啊。说着就无限哀婉地阴笑两声。”
殷宝蓝在短暂的失神后,用汤匙缓缓打捞出先前的排骨。它已经脱离了酱油的润色,被浸泡得苍白臃肿。她细细咀嚼,把它吃了下去。
吃完饭,阿媛上楼去洗澡。
雨还没有停,殷宝蓝坐在沙发上和他聊天。她常常因为他的局促和腼腆而发笑。炉子上咕嘟咕嘟地煎着她的中药,她的胃不好,一直需要调理。他后来以她的年轻为借口,娓婉地质疑她们母女的年龄。她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十九岁就生阿媛了,没结婚。现在嘛,眼看着就要奔四,哪里谈得上年轻。”
雨停的时候,她送他出门。绕过幽暗的小巷,一直走上大路。她看到水洼里的光芒才抬头看天。雨后竟然出了满满的月亮,遥遥地挂在天心。
她一直抱着双臂,慢慢地边走边说,絮语不断。
他也就低着头听,偶尔应一声。
后来,她停下来,问他:“你有女朋友么。”
他先是怔了一下,又说:“还没有。”
她的目光落在远处,酝酿了半天。他还以为她有长篇大论要发表,但她却只淡淡地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吧。”
他不置可否,半晌才幅度极小地点了个头。
她停顿了片刻,轻声说:“就介绍我自己吧。”
路灯的暗淡微光中,他沉默不语。
她一抬头,远远看到阿媛正倚在窗前看着他们。阿媛逆光的脸氤氲模糊,像一团缭绕的雾气。她于是佯装轻佻,哧哧地笑出了声,改口说:“看你吓的,跟你开玩笑的。”
【伍】
阿媛什么都知道。她对两性之间的参悟出于遗传和天性。殷宝蓝一直认为这是她的不幸。
夏日的午后,因为炎热,门窗都开着。栀子在无边无际的日光中盛放,反射之下,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新教的这支曲子叫做《彷徨》,高高低低,犹如在滩涂沼泽中深一脚浅一脚地鲁钝前行。
楼下的麻将桌还是水产市场一样地簇跃着。牌友们带来外面的各种新闻,这是蛰居的殷宝蓝获取外界信息的重要渠道。但是这段时间,她在牌桌上的话少了很多。
阿媛说:“你要好好弹啊,她听着呢。”
阿媛眼睛里尽是秘不可宣的神彩,又用了山虚水深的玄妙口吻。
他已经略微领教了这对母女的功力,可见一斑。
她在楼下打牌。她在楼上学琴。
她心猿意马,打着牌,听着琴。她醉不在酒,借着琴声,听她楼下的动静。
阿媛对他耳语:“她这几天一直手气欠佳,叫苦不迭呢。谁让她的,自作自受。不过,朱元思,她好像真的喜欢上你了。你要小心啊。”
她的气声呼呼地撞击着他的耳膜。他仿佛可以感受到她口腔里喷涌而出的潮气让他耳朵里的茸毛坠满露珠。
他看着阿媛微笑狡黠的侧脸,知道她内心有一枚泉眼,窖藏着对万物的隐秘感知,随时可以爆破喷发出来。包括音乐。因为她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了两支小夜曲。但她的能耐绝不会固步于此。她的探险,一直朝着那个旁人无法企及的情爱世界。
【陆】
他和阿媛的第一次做爱发生在他残破凋敝的租住屋里。外面突然下起狂躁不安的雷雨,潮湿沉闷的楼道里在滴滴答答地漏水。
阿媛躺在他的臂弯中,汗液仿佛浆糊一样可以粘住彼此的肌肤。她说:“朱元思,母亲大概再也想不到你会住在这样一个地方,这简直像一个荒谬的寓言故事。”
阿媛是在百货公司碰到他的。
她的手里提着繁复的纸袋,是奢侈品专柜推出的大牌香水套装。他当时驻足于促销打折的货架前,在大批量地挑选廉价的儿童服饰。
阿媛的眼神像电流一样蹿过水下的电缆急速奔涌到他这一头,示意对他的举动表示疑问。
他没说话。
“朱元思,你结婚了?你有孩子了?不要告诉我你在给亲戚的小孩买衣服。你说过的,你在苏城没有亲戚。”
他不喜欢她这副咄咄逼人,干涉他私人领域的样子。于是提着商品转身离开。
她就一直尾随着他。他几次阻止,甚至呵斥,她都不愿不了了之地离开。
就这样,她跟着他一直走到了北城区贫民窟一样肮脏混乱的租住屋。
因为毗邻菜场,就随处可见刚刚钳下来的鸡毛和蔬菜腐烂的根蒂。沾血的鱼鳞金光闪闪地装扮着崎岖的道路。垃圾堆会突然一下倾倒下来,遗弃的卫生纸就飘飘悠悠地晃到脚跟前。走路时需要低着头,因为楼层低矮,不小心就会碰到楼上人家晾晒的衣物。男人带着破洞的汗背心,女人洗至发白的内裤和胸罩。
他打开自己的房门,内景依然超出了她一路上储蓄已久的心理准备。
依着墙脚堆着过冬的被褥,蒙着一层蛇皮布防灰。上面悬挂着日常衣物,需要站在椅子上才能取下来。旁边靠窗的就是灶台,窗纱上糊着斑驳的油迹。老式的苇编凉席和印花被套以寒碜的姿态包裹着正中央的一张大床。
他的衣食住行就在这样一个不到十平米的狭小空间里完成。
阿媛疯了一样地向他咆哮:“不可能。朱元思,仅仅我母亲支付给你的薪水就可以租十个这么大的房子。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不解释,只是喝了一杯浑浊的凉白开,就开始整理刚刚购得的儿童服饰。
她举步维艰地绕着他的房间打量,最后在床头柜上看到了他的一张合影。
黑白的照片,裁着细小的齿状花边,镶在一个木制相框里。照片上,他搂着三个七八岁的儿童。后面是高高的山崖,松林间的光幽幽地撒下来。他和孩子们都笑着,像是在一个明媚的春日。
他走过来作了简短的解释:“我在西南地区采风时认识的当地小孩,姊妹三个,父母死于地震。已经过了学龄,但无法入学。”
他们就没有再说话,房间里只有他为即将寄出的衣物打包的声音。
良久,她走过来,从后面抱住他。手臂,腰肢,腋下,胸脯,头颅,脖颈。肢体就这样慢慢地穿插纠结。他在这种陌生的抚慰中感极而泣。
【柒】
她向母亲说起了涨薪水的事。
那时,殷宝蓝捏着鼻子,把混合了苏木,黄柏,甘草,苡仁种种药材的汤药一饮而下。说:“怎么,你们想攒钱私奔啊。不用费这个神,我也是黄土埋到腰的人了。你们就每天三炷香,掐着指头盼我死就成。”
殷宝蓝近来常常说些不着边际,莫名其妙的话。阿媛权当她更年期早早提前,不作计较。
午后的牌桌早早地摆开。王妈提前沏下的红茶已经斟入洛可可风格的瓷杯,安置于牌桌四角。
环佩玎玲中,各家的太太整理着鬓角依次入席。渐渐的,就高谈阔论,以牌谈兵,一副巾帼不让须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架势。
阿媛最近在弹琴和打牌之间找到了一种微妙的互通——琴键和麻将牌的触感大差不离。琴键有两排,麻将摞两层。弹键击出的是声音,发牌打出的是花色。弹琴是组织乐章,打牌是营建秩序。
她想:“母亲没有学会弹琴,反倒在牌桌上有了建树,也算是失有所偿。”
他问阿媛:“你母亲也学过弹琴么。”
阿媛摇摇头:“她学琴的目的不单纯,怎么能够学成。”
那时,殷宝蓝怀着阿媛,预备和那个男人奉子成婚,但是遭到了拒绝。他说:“我不会娶你。你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淑女,你不会弹钢琴。”
他问阿媛:“你父亲是一个钢琴家么。”
阿媛苦笑着摇摇头:“你们男人就是这样,自己无法达到的却希望女人能达到。甚至是这种不堪的悖论。”
但是殷宝蓝在他离开苏城北上之后开始学琴,企图在颜面上为自己扳回一城,奢望在有生之年回到他面前作华丽转身。但学琴的热情随着对他的心灰意冷而彻底作废。钢琴就一直尘封在那里。直到今天,他突然闯进她们母女的生活,这负荷了黑暗多年的琴键才重又舒展筋骨,慢慢康复起来。
往事说着说着就容易让人意乱情迷。三叶扇在天花板下面旋舞,朝阴的茉莉释放着催情的香气,帐帏在过堂风里软软地松垂着。
牌友中不知哪一个掐灭了指尖的烟蒂,声东击西地问她:“宝蓝,楼上怎么不弹了。”
她一面侧耳聆听,一面目不转睛地洗牌。嘴角的笑意在下垂的弧度中缓缓溃散。她一把推倒面前刚洗好的牌,脱缰野马一样地飞奔上楼。那姿态和气势让人怀疑她旗袍的高叉都会一路撕到腋下。
她一遍一遍地踹着阿媛紧锁的房门。高跟鞋的病态支点催生了脚跟崩塌般的痛楚。精致的发髻在高频的震荡中土崩瓦解。
阿媛穿好衣服打开门,殷宝蓝一个巴掌掴上去,紧接着又揪住她的衣领来回抽打一通。直至阿媛没有力气了她才丢下手。瞬间又反过来钳住拦架的他,气力之大完全出乎他的想象。
“你滚,滚远点。”她就像押解囚犯一样把他扔出了澜光公寓的大门。
牌友似鸟兽散。王妈只是如常地收拾杯碟,整理牌桌,并适时地煎下当晚的中药。
【捌】
钢琴声没有了。
即使钢琴声没有了,她也不能专注于牌桌。这段时间里,琴声是牌友到来的序曲,是打牌时的伴奏,是洗牌时的和声。没有了钢琴的声音,她就像丢失了护身符一样惴惴不安。
他在,她也打不好牌。他不在,她还是打不好牌。
殷宝蓝觉得自己濒临疯癫。只是晕晕乎乎地看着牌友们艳丽的嘴唇在烟雾里动荡地开阖。只有四条五饼的报牌声不绝于耳,犹如钟磬。
阿媛被反锁在房内。一日三餐都是王妈端上楼。
她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为自己梳了两条简单的麻花辫坐在窗前。她觉得手上空落落的,差一样什么东西。朱元思应该给她留一样什么纪念品之类的。一个八音盒,一个瓷娃娃,一管唇膏,哪怕一枚别针也是好的。而不应该是这样突兀的消失,杳无音信。
迟暮时的天色都带着盛夏的余温,烘烤着这片城池。隔壁阿婆蓝底白花的衣裳在杉树翠绿的阴影里飘拂摇晃,贩卖西瓜的商人开着他的小卡车突突驰过,集市上归来的少妇谈到物价的飞驰又开始口若悬河地抱怨,走街串巷收废品的中年男子一声低过一声……
阿媛的眼泪在这样的光景里就止不住地落下来,啪嗒啪嗒地砸在裙摆上。
牌场因为殷宝蓝的貌合神离而早早地不欢而散。她推门进来的时候,阿媛嗫嚅着叫她:“妈妈。”
她走过去,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把她的头紧紧地抱在胸前。她的眼泪鼻涕完完全全地败坏了她的旗袍。
【玖】
她们至此没有再联系他。个中情由如同窗纸,微微看见一点火光灯影即可,无需捅破。
他离开了南方,北上顾城。
而再一次出发前的这个黄昏,一封兜兜转转的信越过重山复水,千里迢迢抵达他的掌心。差之毫厘,即失之交臂。它只为与他相认。
在阅读的过程中,他几度落泪,为这一幕幕的旧事像歌舞剧一般在字里行间演绎开来。他与她们共襄盛举,一直唱到声嘶力竭,舞至分崩离析,才婉然谢幕。
母亲去世了。死于胃癌,这是今年三月的事。
其实我一直觉得有必要向你解释一下母亲的为人。母亲从来不是浪妇。她一颦一笑的风情,世人都看在眼里。于是孟浪之心都伴随着这风情一点一滴地流泻出去了。而真正的浪妇把那些风情攒在骨头里,别人是一点看不出的。我希望你不要误会她这样一个可怜的女人。
她临死前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男人为她送终。她认定自己是一个失败的女人。她是含恨而死的。
王妈是长辈,我不熟悉的传统葬礼流程都是在她的辅导下才得以勉勉强强地完成。
我把头发剪了,一直持续留着童花头。我觉得关于爱情的烦恼会随着剪去的头发流走。这也是很多女孩的共同想法。
我现在正筹备着我的婚礼,和一个长我四岁的男人。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要请司仪捧着母亲的遗像和骨灰一路看着我走过红毯。他能理解我。
母亲会很高兴的,不是么。
朱元思,苏城今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接连下了好几场雪。北城区大面积拆迁。我路过那里,看到你以前的租住屋化作一片浩瀚的积雪。
朱元思,在即将收笔的这一刻,我是如此地想念你。
阿媛
乙酉年十一月廿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