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的古德奈先生

李小糖罐

我想如果我告诉他们这个故事，

估计他们会以为我得了妄想症，这个世界早就不相信童话了。

我有一个舅舅，他总是失眠，所以大家叫他古德奈先生，古德奈先生和我住在同一个小镇上，我不喜欢去他家，因为他喜欢生气。

古德奈先生的生气不同于男人喝醉酒的生气，也不同于女人找不到合适的鞋子的生气。他会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摘下他的礼帽，脱掉他的大衣，然后按左右顺序解开衬衣的袖口，把衬衣袖子卷到手肘上面，做完这些动作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这口气好像是从他肚子最底层吐出来的，等到这口气完完全全的被吐干净，他才会开始说话，就像这样：

“贡丸，你怎么可以在我家边喝咖啡边喝冰柠檬汁！”

噢，我怎样才可以说服古德奈先生让我往咖啡里加糖，我真的很讨厌喝这么苦涩的咖啡，所以我不得不拼命喝冰柠檬汁来缓解我嘴里的苦味，但是古德奈先生讨厌甜味，他讨厌一切带有甜味的食物。

我亲爱的古德奈先生，我的舅舅，深爱着古德奈太太，可是三年前古德奈太太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从此之后古德奈先生拒绝一切美好或者看似美好的事物。

1

自从我家对面搬来一位性感的蕾丝小姐，维尼熊就特别喜欢呆在阳台，他还上淘宝网买了一架天文望远镜，说是可以看看天上的星星，不过我怀疑他是为了偷窥对面房子里的蕾丝小姐。

“蕾丝小姐确实是一位很性感的卷发美女，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像贡丸小姐这样的女孩。”维尼熊摸着我的头耐心的解释，他这样的回答让我很满意，于是我很开心的给他尝了一口我刚做好的草莓朗姆酒，还放了一张核桃先生最喜欢的Billie·Holiday的唱片。就在最后一首歌曲要结束的时候，我的电话响了起来。我本来打算忍受它那漫长的噪音，不过电话那头的人似乎认定我一定听见了手机铃声，于是他不停的拨号不停的拨号不停的拨号……我终于站起来去接电话。

果然，让我猜到了是谁？

“嗨，舅舅，我准备睡觉了，这么晚找我做什么？”我开始抱怨着这位深夜打扰者。

“如果准备睡觉了，那为什么还在听Billie·Holiday的唱片？”电话那头古德奈先生语速很平稳，丝毫听不出等待这么久而导致的不耐烦情绪。

“呃……我刚才正在晒衣服，很快就会上床睡觉。”我朝话筒吐了吐舌头，顺便关掉唱片机。

“听着，贡丸，我不管你现在是在晒衣服，还是在喝草莓朗姆酒，我只想告诉你明天晚上牛角包小姐约我一起吃晚饭。”

“啊……你是说极度洁癖患者加古板老旧守护者牛角包小姐邀请你吃晚饭！”我吓了一跳，差点把酒杯摔到地上，牛角包小姐暗恋古德奈先生很久了，但是古德奈先生很讨厌她，每次约会他都会带上我，然后三个人互瞪着吃饭。

“是的，我知道你非常不愿意见到牛角包小姐，不过我明天晚上家里会来一位非常重要的客人，所以，她明晚必须去你家吃晚饭！”

“可是我这儿很乱啊！”

“确实很乱，我上次还在你的被单下发现一个方便面袋子，还是麻辣味道的。”古德奈先生擤了下鼻子，“不过，明天我会找了一位清洁工把你房间收拾干净了，希望你明天晚上准备一顿干净的晚餐，否则我不敢保证牛角包小姐不在你家跺着脚尖叫——对了，我已经转告她，你非常愿意和她共进晚餐。”

“好吧，舅舅。”我沮丧的挂掉电话，垂头丧气的坐在沙发上，维尼熊已经换上了一套睡衣，体贴的给我倒上一杯热水。

“也许你可以尝试说服牛角包小姐放弃追求古德奈先生。”

“哦，不要！她一定会用酒瓶子追着我满屋子跑的。”我可不希望见到这样的场景，实在太可怕了。

“也许我该找一个头盔给你。”维尼熊认真的思索着我的话，不过很快他就被困意袭击到昏昏欲睡，于是他自己爬上床盖好被子，双手交叉在胸前，没过多久，他就开始打起了小呼噜。

我更加烦闷了。

2

穿着黑色外套戴着羊皮手套的牛角包小姐终于找到了我家，她先是例行公事般的询问了古德奈先生最近的工作和生活，特别是感情部分，她尽可能用一些轻描淡写但又直入主题的问句，比如“最近古德奈先生有没有和朋友出去玩？”当我回答“有”时，她又继续提问“都是一些做什么职业的朋友？”当然我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孩，我肯定知道牛角包小姐最终想得到什么答案，于是我开始转移话题，抱怨着楼下的巧克力冰淇淋让我拉了三天的肚子。

“一位真正的淑女要学会自己做冰淇淋。”牛角包小姐吃了一口我做的蔬菜沙拉，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原状，我想大概是察觉到胡萝卜皮没有完全削干净，因为她再也没碰过这盆沙拉了。

“我也想尝试，可是每一次做出来的冰淇淋都很像一种让人恶心的东西。”

牛角包小姐喝了一口威士忌，她似乎对我提出的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于是我又开始寻找新的话题，但是我马上就发现牛角包小姐这次来的真正目的。

“古德奈先生最近身体怎么样？”

“好像眼袋大了一点。”

“哦……”牛角包小姐若有所思发出一声感叹，她开始搅动着那碗叫做腌制三文鱼芝士汤的液体，认真沿着关于“古德奈先生眼袋大一点”这个线索往前思索，不过很快她就意识到这个线索完全无法指引她到达她想要的目的地，于是她抿了一口碗里的液体，告诉我她此次来的真正目的，“我听说古德奈先生去年曾经和枕套小姐交往过，不过枕套小姐现在失踪了。”

“啊……我还以为舅舅再也不会碰女人了。”我大吃一惊，在我印象中古德奈先生自从太太去世之后，似乎没有对任何女人感兴趣。

“枕套小姐长的的确很可爱，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我最羡慕她那一头柔软的自然卷发，从后面看美极了——不过脸上有一些雀斑，粉底液都遮盖不了，我想也许是这一点让你舅舅对她失去兴趣了。”

“枕套小姐现在为什么失踪了？”

“我也不知道，唉……”牛角包小姐又叹了口气，“贡丸小姐，你知道的，我迷恋古德奈先生很久了，但是他从来不让我接近他的生活，哪怕是小会儿时间都不曾给我，所以我只能从任何可以接触的侧面去了解他。上个礼拜我打听到古德奈先生曾经和枕套小姐交往过，我当时特别生气，古德奈先生曾经说他除了古德奈太太再也没有喜欢过其他人，我本来想找枕套小姐问清楚整件事，可是她的邻居告诉我她已经消失半年了，虽然我不知道枕套小姐究竟去哪里了，不过我猜想这事可能与古德奈先生有关系。”

“难怪他今晚说有重要的客人……”我突然想起古德奈先生对我的警告，立刻就把话给打住了。

“你说什么？”牛角包小姐警觉起来，不过我很快就找了一个话题叉开。我们又继续吃了点东西，牛角包小姐还喝了一杯威士忌，我们聊到月亮下山才起身。

醉醺醺的牛角包小姐靠在我肩膀上，很不好意思的说：“贡丸小姐，今晚我喝成这样子，只能睡你家了，对了，我包包里有一个自慰器，请帮我放在床头，我半夜醒来要用。”

我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没把牛角包小姐扔在地上。

3

维尼熊神神秘秘的告诉我蕾丝小姐谈恋爱了。

“我昨晚看见有一辆小车把她送了回来，她下车后还和车里的男人KISS GOODBYE。”

“看来他们已经突破了纯洁的男女关系。”我兴奋的“咂咂”嘴，我当然希望我对面这个大胸女人尽快结束单身。

“我想她应该很快就不会经常回家了，贡丸小姐，你可以放心了。”维尼熊略带调皮的说，顺便问了一下牛角包小姐的事，“对了，牛角包小姐今晚还会住我们家吗？”

“唉……如果牛角包小姐今天出门前把行李收拾好，我想今晚你应该不用睡沙发了，可是，事实上她好像打算再逗留一晚上。”我叹了一口气，今天早上牛角包小姐强迫我换下那件宽松粗针毛衣，穿上她带来的白色蕾丝衬衣和束腰百褶长裙，害得我整个上午都觉得胃不舒服。

“是因为她想和你多聊会儿天？”

“倒不是，她去找古德奈先生了。”

我想古德奈先生并不打算和牛角包小姐见面，不过固执的牛角包小姐应该会跑去他的办公室楼下那间咖啡屋喝咖啡，她还会告诉古德奈先生，如果他不出现，她就打算住在这间咖啡屋里。

可怜的古德奈先生不得不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头，穿上那件灰色外套，戴上一顶帽子，告诉他的秘书他只是出去买一杯咖啡，如果没有特别紧急的事不用给他电话，因为他很快就会回来——他并不打算和牛角包小姐待上过长时间。

牛角包小姐很正常的拥抱了古德奈先生，并且自作主张的帮他点一杯加糖加奶的咖啡，可是古德奈先生已经告诉牛角包小姐无数次他不喜欢喝加糖的咖啡，于是他们关于这杯加糖的咖啡开始长达十分钟的争论，最后古德奈先生一如既往的输了，他永远吵不过牛角包小姐。

这个时候，牛角包小姐终于可以谈起她感兴趣的话题了，她从上上次他们见面说起，中间还穿插了几件完全不相干的人和事，以至古德奈先生完全不知道她要表达什么，于是他们又开始争吵，古德奈先生甚至把桌面上装着核桃仁的碟子给扔了。咖啡馆里的服务生立刻跑了过来，也许这是她第一天上班，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所以她站在那儿很久，才低着头捡起那些碎片和满地的核桃仁。

等到服务员走远了，牛角包小姐又开始絮絮叨叨她那个冗长的故事，这一次古德奈没有生气，他用左手托着他的双下巴，眼皮半盖着，好像要睡着了。

“你的意思是你根本没有见过她？而且你现在还喜欢上另外一个女人。”

“是的，牛角包小姐。”古德奈先生很不耐烦的回答，也许他觉得这样的答案会阻止牛角包小姐把他和那个失踪的女人挂钩在一起。

“噢，太好了，希望你尽快把她带回家，你知道这样可以让我完全放弃这段感情，从此不再纠缠你——请问你喜欢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牛角包小姐硬撑起笑容，胃里却开始翻江倒海。

“她叫蕾丝小姐……好了，牛角包小姐，我该回去工作了，否则我今晚又要加班了，你看我的眼袋又大了一圈。”古德奈先生站起来，他真的准备走了，因为手机已经响了很多次了。

“贡丸小姐也说你的眼袋大了一圈。”

“贡丸小姐……最近挺乖的。”古德奈先生想了想，也许他该奖励一下我昨晚留住牛角包小姐过夜，所以勉为其难的夸我。

“也许吧，我发现她已经不用卫生巾了。”

“啊！”古德奈先生被吓了一跳，难道那个小姑娘已经怀孕了，天啦！这件事太可怕了。

“她居然在用卫生棉了，一个淑女怎么可以使用卫生棉，哧……”牛角包小姐冷笑了一声，不过她现在并不打算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因为她觉得这样做会导致我拒绝透露任何关于古德奈先生的信息给她，所以牛角包小姐决定今晚还是离开我家。

她只是告诉我，有时间多去古德奈先生家坐坐，顺便打听下那个蕾丝小姐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4

我花了三天时间终于发现蕾丝小姐是一名香水配制师（难怪她身上总是有一股很奇怪，但是很好闻的味道），工作的时候她会把大卷发盘成一个发髻，但是耳鬓地方依然会落下几根卷卷的散发。蕾丝小姐每天早上七点钟起床，八点钟到达她的工作室，午饭时间也不出来。下午5点她才下班，大卷发散了下来，眼妆也换成浓郁的烟熏妆。

从银行出来的蕾丝小姐扭着屁股往街道另一头走去，走到街道拐角处，那边停了一辆黑色轿车，车里的人朝她按了几声喇叭，她立刻兴奋的朝车里走去，等到车门关好，黑色轿车立刻飞奔离去，他们会去哪儿？

等到半夜，那辆黑色的轿车才会把蕾丝小姐送回家。和每次分别一样，蕾丝小姐都会在车窗外与里面的男人吻别，两个人又缠绵了许久，才慢慢把把脑袋分开。

“我觉得他们如胶似漆了，古德奈先生居然还不告诉我这件事？”我拿着天文望远镜监视着对面屋子里的蕾丝小姐，她正在换睡衣，D罩杯的乳房果然很壮观。

“也许古德奈先生并不想这么快把这段关系公布于众，有时候男人的心理很难揣摩的，也许就差那么一点点突破，两个人的关系就会发生质的不同。”维尼熊给我端来一杯花茶。

我端着花茶，思考着要不要把我的疑惑告诉核桃先生，但是我并不想把古德奈先生描绘成犯罪嫌疑人，于是我决定再等事情发展一段，我可以看清整件事情的脉络再告诉核桃先生。不过后来我发现这个想法实在很幼稚，因为今天早上维尼熊告诉我蕾丝小姐昨晚没有回家。

我立刻火急火燎的往蕾丝小姐的工作室跑去。工作室里只有三个人，并没有看见蕾丝小姐，我问那个胖胖的男生蕾丝小姐是否过来上班了，他说前天她打电话过来说她突然得了重病，需要请一个月的假。

蕾丝小姐生病了？

束手无策的我不得不告诉核桃先生我知道的所有事情，包括牛角包小姐的疑惑，虽然牛角包小姐警告我没有确定的答案千万不要透露给其他人。我亲爱的核桃先生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我猜想也许他正在思考一些细节，最后他吸了吸鼻子：

“也许我们需要收集一点点证据——对了，你最近有见过古德奈先生吗？”

“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他这段时间忙于谈恋爱。”

“贡丸，你有他家钥匙吗？”核桃先生突然想到另一个突破口。

“没有，不过我可以骗到古德奈先生家的钥匙。”

“嗯，那你小心点。”核桃先生在电话里叮嘱我，他建议我把古德奈先生约到一个人多的地方，这样或许更容易得手。

我想把古德奈先生约到小镇一家中餐厅，古德奈先生花了三天时间终于答应了我的要求。和对待牛角包小姐一样，古德奈先生并不想和我浪费太多的时间，所以他点了很多不需要等待太长时间的凉菜，甚至都没有点那些很费时间的炖汤，我想他应该非常急于离开，整个晚上他都在不停的看表。

我不停的给古德奈先生倒茶，大概喝了两大壶绿茶之后，古德奈先生终于起身去厕所了。我急忙从他大衣口袋里掏出钥匙按在提前准备好的橡皮泥上，整个过程只花了五分钟，之后我又装模作样的吃了好几个泡椒凤爪，古德奈先生终于从厕所里出来。

“贡丸，我该回去了，今晚还有很多事要忙。对了，我没办法送你回去了，你自己走回家吧。”

“没有问题，舅舅。”我继续啃着凤爪，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贡丸，你应该吃点蔬菜，别老嚼着这些没有营养的腌制食物。”古德奈先生叫来服务员买单，然后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出门的时候还塞给我一沓钞票，他说让我去买一件像样点的大衣，别老穿得邋里邋遢的。

我心里突然冒出一点点愧疚，像是做了一件对不起古德奈先生的事，这种愧疚居然让我开始流眼泪了。

该死的情绪啊。

5

维尼熊说蕾丝小姐依然没有回家，我开始担心她是不是和枕套小姐一样神秘失踪了。

星期一早上九点，古德奈先生困在一个二十人的会议里，这是一个极其冗长的会议，以至于古德奈先生不得不连续喝了四杯咖啡来提神，他甚至怀疑中饭是不是也必须在会议桌上解决。

可怜的古德奈先生，如果他知道他的外甥女贡丸小姐带着维尼熊正赶往他家时，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这是一栋两层楼的房子，外墙面爬满了爬山虎，只露出暗红色的三角屋顶。我们穿过客厅来到餐厅，餐厅中间摆着一张红木餐桌，上面放着一瓶没有喝完的牛奶和一叠熟豌豆；厨房里干干净净，掉了漆的老式碗柜里整齐摆放着镶着金边的碟子，碗柜旁边摆着一台发出低沉轰鸣声的老式冰箱，正在吃力的运转着。

我沿着长而窄的楼梯走上二楼，来到方形的楼梯平台，放眼望去共有三道门。最左边的那扇门是通向书房，维尼熊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死亡大辞典》，念出序言第一句：

“死、翘辫子、到另一边去、区间造物主、死绝、过去了、疲惫了、与鱼共眠、穿上木质的大衣，或者与耶稣共眠——不管怎么称呼死亡，它迟早要来。”

“舅舅喜欢这样的书吗？我还以为他只会喜欢投资、理财的书。”我有点纳闷古德奈先生怎么会去买这些奇怪的书。

中间那扇门是属于古德奈先生卧室的门，卧室里只放着一张木床，连床头柜和衣柜都没有；第三扇门被反锁着，我告诉维尼熊古德奈先生从来不准任何人进去这间房间，因为这里面放着古德奈太太生前用过的物品。

“古德奈太太是怎么去世的。”维尼熊好奇的问。

“车祸，很可怕的车祸，她的长头发被绞没了，整个人变成了七八块血肉。”

“那是挺可怕的。”

维尼熊本来打算从古德奈先生卧室的阳台上翻到第三间房的窗户里去，可是第三间房的窗户被紧紧关闭的，他不得不重新绕回到第三间房门口，最后他发现这扇门是从里面被人反锁了。

“难道里面还住着人？”我立刻双手抱紧自己，好像有人会从前面把我拖走一样。

“有这种可能性，不过我觉得里面的人应该不敢出来，所以我们不必太害怕，要不，我们敲敲门——你好，请问有人在吗？”

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我们又继续敲门。过了许久，终于听见有人在里面走路的声音，接着出现一个很柔弱的女声：

“谁呀？”

“你好，我是古德奈先生的外甥女贡丸小姐。”

“哦，你等等，我来开门。”

门被轻轻的打开，门口站着一位优雅的太太，她穿着一条垂坠的V字形领口缎料暗红色晚礼服，两侧有精美的褶裥，还有一个曳地的鱼尾下摆——这是古德奈太太最喜欢的一条裙子，她喜欢在周末聚会上穿上这条裙子，然后搭配上浓郁的烟熏妆，现在想起来依然很迷人。

“这位太太，请问你是？”我好奇的打量着这位女士，总觉得她和某位女士长得很像，但是我又不敢轻易去往那方面猜测。

“我是古德奈太太，你们好呀。”

“古德奈太太？！”我惊讶的盯着眼前这位女士，我承认我刚才见到她时确实觉得她的眉眼和死去的古德奈太太很像，鼻子两边的雀斑也很相似，甚至连说话的口气都是一样的，但是古德奈太太是一个极其瘦小的女士，眼前这位女士却长着一对大胸。

“快进来吧！”古德奈太太热情的招呼我进屋，我把维尼熊放进书包里，小心翼翼的走进第三间房。房间左侧摆着一张雕花铁床和一张镜子已经碎了的梳妆台，对面摆着一个巨大的衣柜。隔着衣柜门，我闻到一股陈皮和丁香的味道，这是古德奈太太最喜欢的味道。

“贡丸小姐，过来喝一杯咖啡吧。”古德奈太太笑眯眯的给我倒了一杯咖啡，这是一个用骨瓷做成的咖啡杯，在灯光下可以看见咖啡杯里面刺着一朵巨大的百合花，不过当我准备端起杯子时，书包里的维尼熊轻轻的踢了我一下，我立刻警觉的把杯子放下来。

“古德奈太太，你以前见过我吗？”我仰起头盯着古德奈太太，她正眯缝眼睛，很努力的思考着这个问题。

“让我想想……我想我应该听古德奈先生提起过你，不过我还是想不起来了。”古德奈太太笑了笑，露出整齐的牙齿，我突然闻到她身上一股奇怪的香味，这种香味让我想起了蕾丝小姐，但是眼前的古德奈太太除了胸大与蕾丝小姐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没关系，也许我平时该多与古德奈先生联系。对了，古德奈太太，为什么你一个人在家还要把房门反锁？”

“古德奈先生不喜欢我出去……”古德奈太太委屈的看了看窗外，“其实外面的空气很新鲜，这样的味道搭配着枯草的味道应该可以配成一瓶供女士清晨使用的香水。”

“你…你怎么会对香水配制这么熟悉？”我把嘴巴张成一个“O”型。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天生的吧，咯咯……”古德奈太太捂着嘴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我听见楼下大门的关闭声，紧接着是急促的上楼声，上楼的这个人似乎是用跑步的速度，以至我不得不藏起来——我告诉古德奈太太我是偷偷跑过来的，古德奈先生如果知道我在这里一定会很生气，于是古德奈太太示意我躲在衣柜里。

“哦，亲爱的，我今天开了一个很长很长的会议，那些人实在是啰嗦极了，不过我还是偷偷跑回来陪你了。”古德奈先生兴奋的拥抱了古德奈太太，“这是你给我煮的咖啡吗？实在太棒了。”

“对的，你想来一杯吗？”古德奈太太端起我没喝过的咖啡给古德奈先生，不过古德奈先生立刻用手挡了回去，好像这是一杯毒药。

“你等等我，我去楼下拿我的咖啡杯。”古德奈先生转身下楼，我听见他打开碗柜的声音，似乎在挑选咖啡杯。

“维尼熊，难道这杯咖啡有毒？”我站起来，把书包挪到前面。

“这杯咖啡没有毒，我觉得是这个咖啡杯有问题……”维尼熊从书包里探出一个脑袋，“我觉得这个咖啡杯肯定是在花雅太太那里买的。”

“啊……难道是这咖啡杯让古德奈太太复活了？”我睁大眼睛盯着前面的古德奈太太，“可是她只是有一点点像古德奈太太。”

“她不是古德奈太太，她是蕾丝小姐！”维尼熊也看了看门缝外面的古德奈太太，最后斩钉截铁的回答。他的回答把我吓了一跳，以至衣柜门突然被我推开，不过古德奈太太很快又帮我关好了。

古德奈先生终于上楼了，他倒了一杯咖啡，打开唱片机，然后安静坐在古德奈太太旁边看着报纸，古德奈太太则在旁边缝着衣服，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但是整幅画面看起来温馨极了。

“维尼熊，他们好像不打算出去，那我们怎么办？”我抬起头望了望衣柜，这里面挂满了古德奈太太生前的衣服，甚至连破洞的丝袜还保存着。我试着往后挪了一下，蜷缩着身体实在太不舒服了，但是就在我往后挪的时候，我听见我后面的木板发出一点点“咯吱”声——声音很小，但是却引起了我们的兴趣。

我继续轻轻的推了推木板，木板居然可以晃动。我把木板从左向右推，木板没有移动，我又把木板从右向左推，木板完全塞到墙壁里去了，实在太神奇了。

我们从衣柜另一面爬了出来，走到古德奈先生的卧室里。

“维尼熊，为什么古德奈先生要这样设计衣柜？”

“我想，他也许希望这个衣柜也可以在这间卧室里使用，不过放在这间卧室里给谁用呢？”维尼熊环视了这间卧室，这间卧室连一个柜子都没有，突然维尼熊走到床前，把被子掀开。

天啦，床上又躺着一个古德奈太太！

6

我告诉核桃先生我在古德奈先生家的奇遇记，电话那头核桃先生停顿了好久，我还以为电话掉线了。

“这是花雅太太家的易容咖啡杯，咖啡杯的拥有者可以让使用这个咖啡杯的人变成自己想要见到的人的模样，但是这种变化不是马上体现，通常需要一个月才可以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所以我见到的第一个古德奈太太是没有完全变形成功的蕾丝太太，第二个古德奈太太是失踪的枕套小姐！”我在电话那头尖叫起来，实在太可怕了，幸亏维尼熊阻止我去喝那杯咖啡，“可是，怎样才可以破除这个可怕的魔法呢？”

“砸碎那个咖啡杯，两个古德奈太太都会恢复原状！”核桃先生又暂停了一会儿，“但是，古德奈先生会很难过，很难过……”

“哦……”我放下电话，认真的思索着核桃先生的话。自从古德奈太太去世之后，古德奈先生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喜欢邀请任何人去他家吃晚饭，也不喜欢去任何人家里做客。他讨厌暖色调的衣服，讨厌带甜味的食物，甚至连阳台上的鲜花都被他通通扔掉。

他把自己给关了起来。

于是，古德奈先生开始彻夜失眠，他总是习惯半夜去逛公园，和那只黑漆漆的野猫说话，有时候会说到太阳出来，他就顶着两个大眼袋去上班；有时候说到黑猫睡着了，古德奈先生只好叹了口气，拿起他的大衣和帽子朝画廊走过去。画廊早就关门了，但是橱窗里却摆着一副古德奈太太最喜欢的画，古德奈先生从来不打算买下它，但是也没有其他的人买下它。

这么多年来，只有牛角包小姐深爱着他，哪怕古德奈先生往她身上泼牛奶，她依然坚持着每个礼拜与古德奈先生约会——可是，为什么古德奈先生不把牛角包小姐变成古德奈太太，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

我告诉维尼熊关于易容咖啡杯的秘密，维尼熊看了看阳台上的天文望远镜，然后翻了两下白眼。

“贡丸，我要把蕾丝小姐拯救出来！”

“可是，古德奈先生怎么办？他太需要古德奈太太了。”

“但是他也不能强迫别人变成古德奈太太！”维尼熊愤怒的握紧拳头站起来，“我要立刻把易容咖啡杯砸碎！”

“好吧，你去砸吧，反正我是不会去，我受不了生气的古德奈先生。”我赌气的坐在床上，空气里好像飘着一点醋味，连我自己都被这股味道吓到了。

“那你在家等我。”维尼熊跳下沙发，拿起钥匙准备出门，我更加生气了，索性把头埋在被子里。

7

维尼熊还是没有把咖啡杯砸碎，因为他告诉我牛角包小姐已经提前把咖啡杯砸碎了，结果一丝不挂的枕套小姐裹着床单尖叫着从卧室里冲了出去；穿着淡蓝素白绸缎高腰背心裙的蕾丝小姐捂着脸坐在客厅的哭泣，她说她需要叫来警察，以及心理医生。

可怜的古德奈先生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蜷缩在墙角里，他完全不知道如何处理这样的场面，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他只是太思念古德奈太太了。

警察终于来了，他们带走了全部人，包括牛角包小姐。

很快就有警察给我打来电话，希望我去警察局一趟。等我赶到警察局时，枕套小姐和蕾丝小姐已经离开了，牛角包小姐还在做口供。我搜索了四周，没有看见古德奈先生。

警察只是询问了一下古德奈先生平时和哪些人接触，我把“花雅太太“四个字从嘴边又咽回了肚子里，我想如果我告诉他们这个故事，估计他们会以为我得了妄想症，这个世界早就不相信童话了。

审问快结束的时候，我说我想见一见古德奈先生，于是那位警察打了一个电话，也许是给他的上司。过了五分钟，他同意了我的请求。

古德奈先生已经被拘留起来，我端了一杯咖啡给他。

“没加糖？”

“没有。”我坐在他身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靠近古德奈先生反而让我不太习惯了。

“唉……古德奈先生只是太思念古德奈太太了。”古德奈先生叹了口气，紧握住咖啡杯。

“我知道……舅舅，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你把不把牛角包小姐作为变形对象，也许牛角包小姐也希望变成你爱的那个人。”

“我试过，但是易容咖啡杯对她没有任何效果，于是我去问花雅太太，她告诉我，牛角包小姐太爱我了，易容咖啡杯根本无法控制她。”

“呃……”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保持沉默。

“因为易容咖啡杯会让人沉睡12个小时，所以我把枕套小姐变成晚上的古德奈太太，把蕾丝小姐变成白天的古德奈太太。我本来打算和这两个古德奈太太相处一段时间，把自己的思念清空，就和牛角包小姐结婚——因为我知道，牛角包小姐很爱我，其实我也很喜欢她，但是这种喜欢根本敌不过我对古德奈太太的思念。”

“一个人怎么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

“我也经常问我自己这个问题，但是事实上它就是发生了。”古德奈先生把整张脸埋进了大衣里，我只好站起来，向古德奈先生说声再见。警察说也许会让古德奈先生在监狱里呆一段时间，因为他非法使用迷魂药。

我从警察局里出来的时候，牛角包小姐居然在门口等着我，见到我走过来，她努力的笑了笑。

“嗨，贡丸小姐。”

“牛角包小姐，原来你还没有走呀。”

“你会不会怪我把咖啡杯砸碎了。”牛角包女士靠近我的耳朵，悄悄的说。

“不会，我只是很好奇你怎么知道咖啡杯的秘密？”

“我…我知道关于古德奈先生的全部秘密，也许我太爱他了，他去哪里都会跟踪他。”

“那你知道他打算出狱之后向你求婚吗？”

“啊……你说什么？”牛角包小姐瞪大眼睛望着我，好像我在撒谎，其实我说的是实话。

“古德奈先生告诉我他打算出狱后向你求婚，如果那个时候你还在等他的话。”

牛角包小姐用力的吸了吸鼻子，像是在阻止自己掉眼泪，不过很快她就开始大声的哭泣。

过了很久，牛角包小姐才停止了哭泣，她拿纸巾擤了下鼻涕：“对了，贡丸，你别告诉古德奈先生我在使用自慰器，其实我只是需要一点安慰，不过从今天起就不会使用了。”

我点点头，抱了抱牛角包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