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梵的诗(2首)

2012-04-29 05:19野梵
诗歌月刊 2012年8期

(湖北——新公安派·后语言主义诗辑)

这里编汇展示的诸位朋友的诗文作品,各有不同的精神向度、语言特征或诗艺追求,有的淡定从容,有的乖谬反讽,有的焦虑盘桓,有的尖锋毕现,或短歌,或复调,均不拘格套,多有实验,并始终关注语境与历史、理想与宿命,直指现实,直抵人心。从他们的文字中,我们可以触摸到当下坊间的脉息,禁中的呼吸。他们对存在与文化、中国与异域、超验与现场同样重视。他们在卑微、本色与无名中,努力彰显着全球化语境下的、中国现代性心灵的特殊风貌情状,其精神诉求与文本指向,在众声喧哗的当代诗坛与文化超市或可聊备一格。

(野梵)

野梵,本名郑安俊,1962年生,湖北公安县人。1985年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医务工作。著有诗集《孤筏渡:野梵诗选》,长诗《游离者》,诗论随笔集《孤筏渡笔记》。首倡“后语言主义”写作,联合主编民刊《湍流》。现居公安。

湍流。后语言主义之墨

“他仆倒在路上。而那里,

正是介于乌托邦与反乌托邦之间的地方。”

——林贤治《孤独的异邦人》

离开公安。从石浦河南平社以西出发,

拂过片片柳浪,收弓下马,

绕水路数秒就到了龙潭湖。

吃了没有?哀家美眉?杯中无物,

但袖袍中早已盛满了吴中盈科的酒。

而李贽开始焚书,大喊不妙。

接着,周树人不停地咳嗽,

用剪下的头发蘸着咯出的血,

闲步于随园和新月之外,

在雨中,在缸中,在风中写字。

字没有熔点,但是在唇上,在指上,

在匮乏的宣纸或枪口上化成了冰,

冰收紧了词或诗,并且,固执地一直在燃烧。

每一次发声都是一撮灰烬,

每写下一个词就是在破坏永恒。

词——没有性别,但是有——愤怒。

词即瓷。词碎裂后,变成了倒下的偏旁,

就像黑铁碰击青花瓷瓶,

满屋一片尖叫,水银泻地,但

瓷还是瓷,只是暴露了其捐(狷)躯的本性。

词有时是玉,有时是盛饭的器皿,

更多时候,词是用污水混成,绕着砚台

在肥硕的篆香中探出国字脸,

煮着乌龙茶,与翰墨亲善,

拖京腔,与海龟神侃,沿着网上的黄河

炫动蛇的身段和表情,

让秃鹰的目光难以把握、深入

或者得力的穿透。词也是石头做的,

喜欢舔剑上的焦炭和血腥。

但是当词被诱捕时,会变成一枚枚棋子

满腹杀机,高举着各色旗子,

逾越界河,为了命定的中心原则

而狂怒,而尽瘁,而后矣。

而最后,词总是喜欢和最慵懒的主

或王黏贴在一起,不是太早

就是太迟。词,有时铸在黄铜上,

碑石上,或加印在纸币上,

但终究无法改变冥钞的灰度

和能指。词打的江山

不是铁,也不是石头。

铁打的也不是铁律,

石头打的也不是不朽的石头记。

城头上的石头最终都会化成齑粉,

并且暗暗在花间、在山涧飘落,

扬起一阕阕词牌,长时间的,

被折扇或绢绣所覆盖。

而虫草与马钱子仍独自在山中长大,

虽是平常的词,在神农的子目

或偏方中,吃法却不尽相同,

现在,也都不轻易示人。

因此——词,终究不是果腹之物,

名词不是,形容词不是,虚词

和词根更不是。不敢说词,

不敢说词的父亲,月亮中的山水,

真实的、写意的、超性灵的、

后语言主义的蝌蚪之墨

就是尼采或徐渭指尖的格致之物。

佛手酒与广陵散不可同服。

另外,在词与词之间,必定有凌迟的颈项

从容接受的标点。当然还有蚊虫、大风

或膝盖。词,一定不是唯一的,

就像性别,就像性格,就像下半身的性。

但是有一种词,更像贞操,各自在纸上、

在舌尖、在真理的耻部静静守护,

像油踏过水面,像星星触碰黑暗,

像流离失所的母语伸出干瘦的手指

被风中挥舞的旗帜割断。

各说各词。告辞不是离别,离别不是离骚,

离骚不是离开,也不同于游离。

秭归,胡不归?洗脚的汨罗

也终究不是池塘,能倒影秦淮或苏杭,

也不是李白捞月的瓷碗,忍着迟到的饥饿,

伸长脖子,望着当下长安说辞的骑手

在干涸的齿间,以滴血的舌头,

一个劲地、吃吃地喊一个词:楚国……

挽歌:塞纳河的穹顶

——致保罗·策兰

你那可变的钥匙锁住了所有的心。

雪,再不会落下来了,故园浇铸的雨

和燃尽的灰发也不会。所有的

都没有因为,死亡的探戈注定会与你相遇。

你打开了夜那最后的嘴唇、花的瓶塞

和所有时代黑啤一样苦涩的秘密,

还有最后一个词,你虚掩不住的那扇门。

绝没有第三条道路。也许是鹰翅

孵化的风暴,太阳豢养的罂粟和记忆,

自身敏感而黏稠的血,或爱最初的颤栗

使你一再哑默。除了献出自己的哀歌

你已一无所能。难道你所有的呼吸

或忍受都是为了去完成那一首晦涩的诗?

难道孤独的人永远只能在瑟瑟的飘雪中

喃喃踱步?冻手上连一束枯凋的玫瑰也没有?

在一个清晨,你离开克鲁泡特金的庭院,

独自来到曼杰尔斯塔姆失踪的海岸。啊母亲

你的耶路撒冷和黑色的太阳早已无法挽回。

在你哀悯的眼睫下,幽隐着你被剥夺的圣洁。

你咽下幸福、呕出徒劳的果核,在时代的聒噪中

体验着上帝,形同陌路的难受。风仍吹拂 着你,

你的指间始终环抱着一个钻石般乌亮的死结。

最后的部落,濒危的物种,奴役中的羞愧与愤怒

仍在威胁你的歌唱。你把装在漂流瓶里的纸条折好,

让无法命名的呼喊的事物去邂逅或寻找燃烧的胸脯。

你不得不掀开塞纳河的铁皮屋顶,祭司般的换气,

最后一次,穿越,直逼纯粹。只有埃菲尔铁塔能够看见

你的深渊打开的天堂,那火红的荆棘抽打的永生或泥泞——

但鹰眼时开时闭。词语的栅栏把你的脸分割在祖国的悬崖之外。

鱼,刺探着你来自深处的最后的心跳和呼喊。星夜飘摇,

布拉格的钟声捡起米拉波桥下那浮肿而破碎的寂静。

是野蛮的世界对不起你火星般炽烈而苍白的肉体。

河水冰凉。酒,浇淋着死亡的金色,子夜流血的

嘴唇紧贴盲目的石头,一再叨念神恩的字母。

古堡的心放逐水晶之夜的暗影,沙漠之光浮动。

该是所有的石头与葡萄园、番石榴树或野蓟一起

开花的时候。四月干涸。太阳群蒙面的长号

拖曳着大提琴鸢尾花的颤音,白蜡烛灼痛的记忆。

从旷野到红海,从割礼到流亡,从杏仁到橄榄,

降临节的忏悔为支离的圣殿带来了意外的雨。

焚尸炉余烟袅袅,鹰徽上的毒液化合着玫瑰

搽不掉的耻辱。遍地的泥泞搀扶无辜者的脚步,

失血的荆冠在嗜血之夜遮掩住困惑而蒙羞的词语。

在你深不可测的杏眼里寄寓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与世界之恶角力,词根挖出了历史的血腥。天使无翅,

风暴鸟在你挥霍的歌吟中再也找不到自己回家的路。

丧失的已无法弥补,这时代何以承受诗人无名的光荣?

一无遮拦的对峙,无神无人的裸露,绝世的孤傲

或空虚,在时间震碎的杯盏中封缄了你所有的秘密。

末路永无救赎。荷尔德林撕破了大地午夜膝盖的伤口。

众神远去,塞纳河的枯井涌出一万吨远古的含盐的洪水。

并无特别的启示,渊面僵硬的晨星咽下幽蓝怪异的光,

破裂之桥通向母语的灰土,祭酒的器皿滴落双重的召唤。

乌克兰最后一场雪又唤醒你的死,你是否还哭喊着妈妈?

你墓上的青草已被新世纪的酸雨洗涤得无限透明。啊诗人

天鹅已第二次来临?在这夏日——硕果仅存的、泥泞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