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丹理
砂轮擦出的火星束
在一双厚实的手掌下闪泻。
这磨头刃上的斜角是一种几何学答案
用来解答切割、速度和压力的课题,
于是这碳化物可以把钢铁层层剥去。
这工具尖上的温度像熔炉;
开始切割的时候,空气中会散出金属的细末
于是提出这个问题:
有什么样的呼吸系统可以应付一阵阵金属末?
难道这样不会毒害血液
或是像矿工吸入的黑尘那样伤害肺叶?
显然没有,当意志包裹着躯体:
这个七旬老者吸入了他的补铁剂!
肉体有了这份愿心
能够忍受冲击和劈砍,
徒手制服顽劣的机器
为不安宁的梦寻找立命之所
生于因河[1]上一座城堡废墟附近,
他记得父亲藏身牧牛人的小屋,
但有人告密,父亲被充军送到俄国前线
几年后返回,拖着瘸腿过完余生。
美国的表亲写信来说:
“五年就能存一万美元,
然后回到提洛尔山区[2]买地。”
他是个乖孩子,是当地神父钟爱的学生
但十二岁那年他离开了因河边的乡村。
他们坐着新式电气火车;
在北大西洋与喷水的鲸鱼擦肩而过,
和众人一起排长队穿过艾利斯岛[3]。
他在教区学校埋头读书,
马克·吐温、爱默生、吉恩·斯特拉顿·波特。
他梦想着在这片土地上过一个完人该过的日子
同时让头脑随伟大的思想家自由漫步。
但十六岁那年父亲把他拽出学校,
管你什么数学天才,移民的孩子上学有屁用!
还是到肉食工厂去灌香肠,那里还有人讲德语,
穿着胶靴站在沾满血污的地板上学习高地德语的音调。
工作不忙的时候,在家腌泡菜,
扶着马拉的犁,酿接骨木的果酒。
但数学臭虫在叮咬他。
铁姆肯公司的机械学徒得上三角课,
所以他在招工的窗口等候——
“你太小了,孩子。”
回去过几天重新排队。
摘了几天苹果,卖过“号外”,
这时可回不了肉食工厂
他爹恨不得把他踢出去。
第三次排队,热切的咧嘴一笑没有白费。
“收你做学徒了,孩子。”
很高兴有个去处,进了大地方,
洒下年轻的汗水,别梦想欧几里德的几何定律
你和金属会一起把定律敲实了!
“铁姆肯轴承的产品行销全国。”
家庭账户里的钱慢慢增加;
他们有一小块地可以在周末耕种。
还有来自“联盟镇”的那个清瘦、柔韧的女孩,
她会唱所有烧烤火堆边的歌,
眼里满是调皮,小本子上抄满了诗。
这可糟透了,她父亲是个乌托邦怪人,
眼里闪烁着蔷薇十字会[4]传单中的道理和激进派的政 治理念。
得过且过的木匠,穷得去做花匠。
而那个清瘦的莎拉·伯恩哈特般的女孩
就像《九月清晨》[5]里的古希腊少女。
那么迷恋于她,甚至银行倒闭时你也不会哭
你的存款没了,但是银行会赔给你“中午路”边的一座农场。
大工厂把你裁员了,
但好歹你也困在了美国,
所以就带木匠的女儿去看农场。
你锄地的时候她在小溪里沐浴、唱歌。
你将在这片沃土上劳作,她将不停地歌唱。
可后来你地里种的东西卖不掉
父亲要你到他的地里帮忙
对你远大的抱负不管不顾
也不理睬你为保护柔弱的妻子而落下的伤疤。
铁姆肯公司每月只叫你去上两天班,
这只够买几袋面粉,
所以你的孩子顿顿吃煎饼。
四处都是辛苦的工作。
后来工业重组,开始为战争工作。
你绝不可能应召入伍,
绝不招募制造坦克部件的高级技师!
你隐没在车间加工线的背景中,
你不休息,你缩短午餐时间,
很少有人见你大口喝水。
管事的想让你在虚线上签字:
要是你跟他们混在一起,他们就会拉你入伙。
但你有自己的盘算。
你什么团体也不参加,包括工会的领导小组
工会恼恨你——一个核心人物
居然不帮他们一把。
现在没工夫读书,可你做的事跟读书一样
衡量着自己与“未塑者”之争所引起的损失
你凌晨四点半起床,每天都加班。
你做兼职,表面很平静时你看得更深,
用无私的劳动让你自己免于纠缠,
去除欲望的局部骚动。
早晨六点,你瞥见了无限性
在形成决心的深层根源
工厂是你的道场,你搬到一个小小的院子
没有时间把技术教给你的儿子们——他们自学。
你下班后的“休闲”是给鱼饵店养蚯蚓,
就像地下室里的侏儒,远离你妻子的无名怒火,
衰退的精神让她不安宁、迷失。
家庭是一个让人外逃的零公里处
你病痛的妻子走了,儿子们去上大学,
去越南,去牲畜围场,去实验室。
秋天你长途开车去看妻子,
你和小儿子谈诗歌;
你讲惠特曼、巴克梅斯特·富勒还有林语堂;
你好歹抽空读了他们的作品
你被独自留在老家,你搬进了公寓。
受伤的儿子不时一瘸一拐地回家。
你始终硬朗,始终从大脑的肥堆里翻出新鲜的想法。
一个女儿嫁给隔着一城的某个主管,
另一个女儿高大强壮,一个狂放的学者,做考古挖掘,
在保护区工作,研究人类学。
无言的那个你很欣赏远抛在外的子女所做的事情,
但是古老的乡村模式很清晰:
女人离家合适吗?
小伙子可以用赤裸的真话向命运挑衅吗?
内心的冲动始终是要去抚育:
只要他们能纵情投入自己的求索
就像他投身劳作不息的生活
他会一路给他们扶助。
他让轮子转起来:
种下种子,植入密码,
能量圈转移,新陈代谢的路径,酶级联
用肌动蛋白的张力结构打开层层折叠的DNA每一个区域
双螺旋以每分钟一百转的速度解开,复制给分裂的细胞
爱,把新生命的小片拼接起来
用温暖的关怀抚育它;
用食物滋养它;
用工作给它穿衣服;
用对话教育它;
放手让它找到自己的路。
他让轮子转起来:
在拍卖会上搜寻普惠公司[6]老式、结实的车床,
重装那些报废的齿轮组合
哄着钢坯推销员说:“小本经营,请开个公道的
价吧!”
退休后他还帮两家机械厂把事业运转起来
七十九岁那年他离开俄亥俄,两家工厂还开着。
他让轮子转起来:
年轻人来学机械操作
学徒期不能太长。
他的手艺被磁带工作站的工程师替代。
但依然需要特色小店做精加工。
他带领年轻的伙伴走过整个流程,
用《机械工手册》和马克·吐温的用词相混合的
不那么简单的谈吐做讲解。
他手下的年轻工人学会了基本技术
如果还有时间,只要工作顺利进行
他就和他们分享自己收获的思索,
他看到的关于诸多需求互相缓冲的景观
要站稳脚,不要成为其中一者的从动装置。
好几个六十到八十年代的坎顿市孩子
从他的日常用语里学到更丰富的一套词语。
他已经离开了南樱桃街那头的机械场,
但他的用辞和思想仍然被述说。
他让轮子转动:
和轧钢厂合作,他认识了市场。
卷条钢的时候,那些钢卷被捶击得很厉害
高温使表层硬化,钢卷很难刨平。
他用陶瓷磨头、日本的新碳化物做试验,
他发明了渐变系统,把用剩的钢卷刨成小型卷
使用不易刨削的耐久钢材
他教初学者全套工序
他只是个导师,老机床工,
现在生意好的时候E.M. 拜尔公司可以年赚两百万。
他让轮子转动:
有几个一起工作的人心存阴影
他单独和有前科的杀人犯一起工作。
两个女人来找工作,
他的老板不喜欢她们说话的样子。
她们几乎是电子科学的巫师,让他感到震撼
他去看她们的实验室,提出要投资,以成全她们的事业
只要她们能够远离事物阴暗的一面并发挥她们的
才能。
但投资变成了习惯,两个女人开始期待投资。
关于回报的谈论越来越少。
她们用情感套牢他,把他当傻子。
她们想横插在他和他的家庭之间。
其中一人是被某位杰出牧师断绝关系的女儿,
她有高超的拼组本领,读了几本深奥的电气理论专著,
但始终辜负了自己的科学才能。
她太自负,不愿跟人合作。
她收藏大枪和新纳粹的怨恨书籍
他知道她们对自己存心不良
她们在他身上勒紧的纽带让这老者很痛苦,
但是如果他强力挣脱,将会发生可怕的事情,不只对他,
并且他相信自己可以感化她们的内心,
带着儿童般的信念他肯定了她们的好。
这是皮包中枪管的暗示与“我知道你好的一面,甜心”之间的对抗。
任何希望活得善良的人都会因他的仁慈而爱他,
但她们的蔑视更甚,因为他只会“弯腰承受”
最后他的付出扭曲成他们选择的目的;
他也犯了佛教所说的“不净施”
是一段麻团般难以判定的业障!
这也是他推动的一只轮子。
但是他帮助过的人都不会挑剔
人人都怀着感激记得他的巨大付出。
很多年他独自在老家中心周围工作,
七十八岁的他身患重病,尽力独自生活,
但他的女儿表明了自己的根仍然属于最古老的乡村
她在园子里种下七十种不同的花草,
种了三块菜圃
对园子施魔法,远足后带回驼鹿的粪便,
从公园拾来大象的粪便;
妹夫用喘息而不是农药除去葛根;
草木葱茏足以召来此方的神灵境主
来迎接她从现代化隔绝中绑架回家的男人。
她办了八十大寿狂欢;
她雇了一位“梅·惠斯特”[7]坐到他双膝上。
这个梅·惠斯特年轻、骨感,是做兼职的戏剧专业学生。
宾客从各地拢来
屏声倾听他应答她的调情。
他熟练地称赞她永恒的女人味
并说她绝对是优秀的表演家。
梅·惠斯特高亮的嗓音有点像京剧,让我的中国朋友沉醉;
他的“平衡”让一位波斯舞者感动,我说,父亲过去长期带着年轻人工作
看到一个人如此安于自己的年龄阶段
这些二十多岁、三十岁的狂欢者更加青春高昂。
现在这老人坐在房里,
读侦探故事和生物学文章,
短暂地散步,等着女儿回家,
帮外孙复习“研究生入学考试”的词汇
儿子来探望,孙女带来豆蔻新闻。
我们都期待他的儿女们能依靠自己过像样的生活,
这样就能在他身旁围成并不悲恸的一圈,
对他这次周期的完成报以微笑。
以哲学家该有的镇静,他睁着双眼面对虚无
他的存在正走进很多旋转的轮子。
[1]德国西南部的一条河流。
[2]奥地利地名。
[3]位于美国纽约,是美国移民局为新移民办手续的场所,岛上矗立着自由女神像。
[4]蔷薇十字会,欧洲十七世纪以后的秘密组织,以神秘主义解释基督教的教义。
[5]美国画家Maxfield Parrish的一幅油画作品。
[6]全称“普拉特·惠特尼”(pratt&whitney),美国一家机械公司。
[7]梅·惠斯特(1893—1980),美国著名女演员、剧作家。
在奥林匹克半岛海岸
1
走在西施海滩边上被烧毁的树林里,
我看到芯子被掏空的树长满节瘤
从三十年代起它们就半死不活
但一条条树皮仍然把汁液送上活着的树枝
我身后的松树像大教堂的石柱一样立着
但巨大的树干里面只有内层的树皮具有活着的、不断繁殖的细胞
构成木头的细胞因纤维化而变硬,被树脂充塞
它们死去并成为支撑树的意图的构建
树皮是皱叠起来的一层层柔软、填实的死细胞
这些怪物的躯干多半充满了木质纤维
它们像柱子一样立在那里,或是倒在林地上,很漠然
如果地上只铺一层绿色粘泥,就不像现在这雨林那么有生机
大自然教会自己垒起一层层树叶,由此把空间给予
更多的生命
关键就是要尽力把物质诱进网络中
但构成这网的物质大多都不热衷
散乱在海岸上的死圆木
被冲上海滩的海草梗都嵌着藤壶的柄扣
晒干的、臭气熏天的海中杂碎
货船上的某人用过的新西兰洗发水瓶子
浮着渔网绵延好几英里的玻璃球
被沙和海浪打磨圆滑的木块和可乐瓶碎片
只剩一颗牙的鹿颌骨——那牙齿是沉积下来的,就像硅藻的钙化硬架,沉淀成动物体内的白垩悬崖
印第安村址附近的贝冢——扔掉几个世纪的厨房垃圾
从事物被密集制造出来的不知什么地方扔出来的零碎
所有东西都一度被哄到这舞蹈中
但舞步很难跟随,这些东西被踢到一边
大多数舞者随时被逼出局,漠然地站在一边
就像我头脑中的大部分内容
一条小溪拐弯处的残桩和枯枝
这些东西不能一下子都进入我的内心
这思绪之细流就是我,被允许活着的东西
但即便属于我的这一部分也只是在行走
只是一个没有灵感的两足生物,漠然地,走在与漠然的树相关的打着矮桩的小路上,十分默然
我要做些什么才能更有生气?
病态、迷恋、略微令人反感的事情?
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迂回的道德呕吐之旅?
或是去画廊看人们的精神沉浸在画幅当中?
或是读一本棘手的书让人老皱起眉头?
一切都会归为漠然
没有了对惊奇的感觉,抽大麻也没用
重复的交流失去意义
系着缀上小灯泡的领带,拍卖商为商会筹款
律师事务所的信使带着汉福特的赔偿金穿过城市 [1]
你却停泊在那里,一头雾水
你启程去当民主党的积极分子
拉什·林堡的听众把你看成画得很糟的舞台布景
甚至尖叫的人群也凝固在尖叫声中
评判纷至沓来,人们内心窘困
你如果跟不上绿色的前沿,就只能当木头
2
我得从头脑中清除对物质的愚蠢顽念。这是人类分析者的通病
把树看成纤维柱子,别人砍倒它时你很容易感到无助
在好的舞蹈中,活的死的并没有严格的区别
我甚至在社会中寻找物质性;但显然毫无用处
如果军火生意是在满足某些人的“需求”
如果这只是分派资源的机制,为什么它会有生育功能?
你可能以为它只是风景的一部分,对它来说,你才是风景
彼此作为绿色的前沿或者赘物,是多么混乱!
树有福了,只要我们肯放过它们
木柱子总会高举着绿色的枝叶
但我们的物质性有着穿破韧皮的尖刺和塔座
绿边危险地伸展到他人的心性中
歌唱者一起在心灵的天空中围成慢慢漂浮的圈
歌唱者:一起在心灵的天空中围成慢慢漂浮的圈!
[1]“汉福特”是华盛顿州的镇,也是美国最大的核子废料处理地区,所谓“汉福特核子保留区”。因为核子废料堆放措施已经违反了美国环保局的条规,有几个大的律师事务所扬言要控诉;保留区用“法律顾问费”来打消这些官司,形成了巨大的贿赂案。
被浸没的海豚鸣叫
——写给我二哥的六十岁生日
1
我清晨起床,迈出脚步
走在晨曦中的棕榈树下
走过空荡荡的停车场
来到一个柜台前,在口袋里翻找
买杯每早必喝的黑水
我的一部分沉思,我的一杯苦水。
我知道它对我没好处,医生告诉过我,
用那木质的莓豆熬成的汁水
被带给我们是因为辛劳的农夫所需
来自一片盛产植物碱的过度肥沃的土地。
我的观感并不主宰我,这苦水也无甚可取之处
但我依旧不停地喝,因为我在其中浸入了联想
而且热量也不仅仅来自邦恩咖啡壶的功率
我用这些苦涩的注射液来反抗时间
在二十年的早晨里一杯接一杯地喝
我在其中浸入了随时可以取回的思绪
和没有尽头、没有完结的谈话
从我们那所镶着白瓷砖的午夜学院
被我们抛进各种未来,包括此地此时。
那家通宵餐馆的咖啡比想象中的要好,
再没喝过更好的咖啡,即便在卖招牌考制豆的咖啡馆里,
正如我们的谈话不只是信息交换,
因为人们的声音就是那样生长、绽放的,
正如一朵花儿的绮丽超出了
给蜜蜂做着陆垫的所需。
2
你见过城市依偎在一处河湾
还把须蔓伸向整个河谷,
你见过另一城市在开阔的平原上摊开
啃咬着自己的空地
并把索取的手臂伸进农村。
一项巨大的救援行动涌入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