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春花
从神那里回来
饥饿唤醒了这具肉身。
悬挂于墙上的女人提醒我
那个人是我,这个躺着的人也是。
皱成一团的床单上有一小块补丁,
我努力不让自己想起针;我的眼睛
见不得尖锐的东西,它一定在什么时候受过伤。
沾满灰尘的书橱,有我使用过的
痕迹,我已经忘了年轻时
读过的书,都写了些什么。
照在窗帘上的阳光,
是昨天的样子,是前天的样子。
如果说,也是我出生时的样子,
母亲不会反对——
正是不变的东西在不断提醒
我,再一次从神那里回来了。
历经一无所知的黑暗旅途,
这个饥饿的人,双眼放光:
我需要一个鸡蛋,一碗白米粥。
和昨天一样。
四路公交车
朱镇的四路公交车途经
一个待拆迁的城中村,聚集着五颜六色的外地人。
一家大型皮革厂,生产皮革,也廉价回收皮革。
一家知名奶企,常年挂着广告“好牛奶好生活”。
这致使车厢,尤其是每天早晚
人挤人。譬如某人
前胸贴着别人的后背,
后背又贴着别人的前胸;
不能随便动手动脚。
除了自动报站广播里永远温柔的女声,
没有人和她说话,
没有人对她微笑。
也没有人关心
拉环上的那些手分别属于谁;
醋、生煎、花露水与汗水混杂的味道,
又一一从哪个角落散发出来。
甚至没有人抬头看她脸上新换的妆容。
即便在短暂的四路公交车上
人们仍聚精会神地埋头用手机
聊天,发微博、有针对性地
对两只破皮鞋发表不满和愤怒;
同时不忘关注曾经风光如今落魄的明星和政客们。
他们不是一般的乘客——
五毛、神偷、臭公知、三好学生、文艺青年、意见领袖、
团购拥趸、环保志愿者和外来务工人员
……充塞于车厢。
这注定了四路公交车
充满人挤人,人贴人的人造皮革味道。
但每个人都醒着,忙着,
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
一个很快就会到达的地方。
这便是我们朱镇藏龙卧虎的四路公交车:
每十分钟一趟,常年无休。
记事本
“傻瓜,你真是个傻瓜……”
你在昨天下午说的话,我在今天早晨听到了。
昨天下午,我们共同收拾过:
被打翻的茶杯(水洒了一地)。
被弄脏的床单(水变了颜色)。
被夸大的可能的伤口(水变成了泪,继而是醒目的血)。
被人群挤到角落里的晚餐(水喝完了,我想喝汤)。
“傻瓜,你真是个傻瓜……”(水是咸的,舌头是不听话的)。
你在昨天下午说的话,我有幸在今天早晨听到了。
这一切,是我们打乱的。
有日记为证:
昨天,3月9日,两朵云,高烧。
今天,3月26日,晴到多云,18-8℃。
旧情书
爱我的人,还没有回来。
他留下一封情书,再也没有回来。
他说要在天黑之前,把信送给
小蜜蜂。他爱捉迷藏,
喜欢躲进还没绽开的花骨朵。
他说要在天亮之前,搅动大海
把海水,煮成一锅美味的汤汁。
他说,他有耐心等待,海水沸腾,浪花翻滚;
花园里的每一株树,都举起小小的蓓蕾。
他说,他已经做好准备,随时
跳进大海,打捞遗失在18岁指缝里的绣花针。
他还说,他是爱我的人。
花园里,花开得闹哄哄的,跟他没什么关系。
爱我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他留下的情书,有18个细小秘密的虫眼。
亲爱的甜莓之书
“我亲爱的甜莓……是甜的。”
鲜和艳,夺走了我的美。
我穿小裙子,有点紧。
我靠在窗边,有点心不在焉。
我反复翻动一本书,极力忘记男主角。
他爱抽烟,总在关键时刻又点燃一支烟。
他暗藏一对收放自如的小翅膀,
有时是天使,有时是一阵接一阵的烟;
有时,他忘记自己
身在何处,正在谁的梦里
忽明忽暗。
如这棱角分明的甜莓叶片,
它欲极力掩藏的:
不是我丰盈的地域之美,
不是鲜艳夺目的果肉之甜;
而是,你抽身离去时
灰飞烟灭夜深沉——
那疼痛,那静好,那被甜莓汁浸透的下午:
哦,我亲爱的甜莓,你是甜的。
我也是。
主妇书
必须早起。
必须有一根沾满面粉的魔法杖。
必须日日蹲下腰身擦拭散落的光斑、阴影和面包屑。
必须时时清理营养过剩的鱼骨、书虫和蚊蝇。
必须热爱烟熏火燎的油腻时光。
必须清楚不在别人的篱笆前闲观金狮舞绣球。
必须……这是必须的——
蒸屉上必须有纱布,
纱布上必须依次铺好米粒、土豆、南瓜和拌好的五花肉。
肉必须要焯水去血沫子,油必须要清薄橄榄油。
哦,做粉蒸肉的妇人是想偷偷地告诉你:
魔法师的头顶,将会不断生长出
粉蓝色的宝石花。
这不是必须的。而是
当你哗啦哗啦吃肉时,魔法自会叮叮当当显灵。
无眠书
泪水饮得太多,她睡不着。
眼睛睁得太大,什么都看不见。
念想太盛,肉体即赘肉一堆。
她小心地虚构稻草人的一生,用以对付流水无常。
假以时日,麻雀会爱上稻草人;
大海会在翻身时,遇见用泪水粉刷天空的病人。
假以时日,“海天一色”
失眠的人,也是失明的人。
(选自《青春》201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