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

2012-04-29 00:44凸凹
青春 2012年9期
关键词:五爷师姐师兄

作者简介:

凸凹,1962年生,原名魏平,祖籍湖北孝感,生于四川都江堰。著有《大师出没的地方》、《桃花的隐约部分》、《大河》、《手艺坊》等多部诗集和《花蕊中的古驿》、《天下客家》(合著)、《纹道》、《民族花灿》等多部随笔集及批评札记集《字篓里的词屑》。亦写有小说、舞台剧等。现居成都龙泉驿。

明明看见一座城的,再看,却没了影。如此吊诡的事,竟让我撞上了。

看见的是灯城。

五更二时,幺师按照我的吩咐,准时喊醒我。决定离开省城了。天熹微。结了房钱,离开顾宝和客栈,提一口真气,走完走马街,上了东大街。这时,鸡大叫起来,街铺不时有人开门泼出洗脸水。走着,偶一回头,竟看见背后东大街尽头有一片灯火,远远的,金砖碧瓦,水廊楼榭,山寺高塔,林林总总,云遮雾拦,像一座夜色中的灯城。

定定地看了好一阵,那远处的灯火被天空和四周的暗色大大烘托着,但又隐藏了它们接触的界面与手;它又似悬浮于夜色之上,飘在空中;似乎还听见那灯城中传来的市廛之声。

怎么会有一座灯城而我竟不知道呢?

想返回,去那灯城看看,但又急着赶路;权衡利害,还是继续向东城门方向走去。肚子有些饿了,见街侧巷头走着个挑卖醪糟蛋的老汉,就招了手,叫了一碗。

秋天还没过完,天气已见僵冷。吃了醪糟蛋,众穴打开,浑身热络了许多。走到城门洞时,不自觉回头看了一眼这座我住了十来天又将离开的城市。这时,人熙攘,天已见亮,东边龙泉山顶甚至耷拉了一绺红锦片。

看见了我已熟悉的一座大城。

但是,我没有看见先前看见的那座灯城——那座灿烂辉煌、五彩斑斓的灯城咋就不见了呢?

惊疑不已,呆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向东,走上了继续寻找五娃和刚儿的道路。走到去东门水码头与去东大路分岔的路口时,犹豫了一下,放弃了旱路。水码头上舟楫如织,客船、货船和官家巡船尽收眼底;踏上一只客船的桥搁板时,我立刻又缩回了脚;到底是反悔了,到底是没挡住一座神秘灯城对我的诱惑;关键是,万一师兄师姐也对灯城好奇呢;卸岭派人,对夜晚的一切无不好奇。

沿路返回。进入东城门洞后,顺着东大街,一直向西走,直到走到尽头盐市口,也没能看见一点有关一座灯城出现过、存在过的痕迹和凭据——连一只灯具也没有。这让我更加惶惑、紧张,也更加好奇、兴奋。

真是见鬼了!

难道是海市蜃楼?我看花了眼?或根本就是我的一场精神幻觉?但我不信。我连和尚庙和洋教都不信呢。我不是维新派那一伙的,但我喜欢维新。

回到走马街,依然住进顾宝和客栈。

趁幺师来给我打整房间、倒洗脸水,待问,不想,他竟先问起我来。

“客官,你不是退房了吗,咋又续上了?”幺師随口问道,并瞟了一眼我甩在床上的行囊。。

“你说呢?”故意找话。

“我哪里晓得?莫不是新上手了一笔生意,或者哪户人家的小姐绊了客官腿脚?”幺师狡黠一笑。按说,幺师说上来的话,可谓利害非常;试问世间,谁人不在为钱为情奔忙?

可幺师还是说错了。回来,应该既不为钱,又不为情。但是,回来,仅仅为了好奇,不为钱,真的连情也不为吗?这样一想,又觉得幺师还是没说错。五娃与我有兄弟之情,刚儿与我的情就更不用说了。为了寻找二人,这县那县,这州那州,已去了七八座城。这座城是省府所在地,大得连东西南北都像了几个一阵风一阵雨的调皮孩子。因此,翻找这座省城,用去了十来天的功夫,几乎弄了它个底朝天;即便如此,也没找到要找的人。现在,居然让我发现还有一座灯城没找,我怎么能放弃不顾而让它从眼皮底下溜走呢?可它到底是溜走了。现在,决心把这座见鬼的城找回来的举动,自然是含了情的东西的——这话,怎么能对幺师透心呢?便对幺师笑笑,说:

“还是幺师眼毒。佩服,佩服!”

“说不上,说不上。这太阳底下,哪有啥子新鲜事。”这幺师一边志得意满地说,一边向门边悠悠折去。

我哼了一声,冷笑着抛出了话头:“别说,这太阳底下,还真是有新鲜事儿的。”

“哦?说来听听。”幺师把身子车了回来,脸微侧,左耳斜向我的发声。

“幺师,你可知这城中尚有一座城中城——灯城?”

“灯城?”

“夜晚,一座灯火辉煌的城。”

“夜晚?嗨,客官,你咋个把梦中的事儿拿来耍我呢!幺师我忙着呢!”

上了街,又问了几个人有关“灯城”的事儿,他们的说法与幺师无二。一个茶客说:“你是问夜晚的事啰,又说不是梦,那你何不去问问更夫?”茶客的话,让我一阵惊喜。下午,坐人力车,找到了更夫的家。究竟是吃夜饭的,更夫的眼睛,白天都噼啪着磷火。

“更爷才起来啊。”

“哪里。晌午饭都吃了。找我?”又说:“啥鬼事,说吧,我多半晓得。”更夫是个童子娃,听了我的问题后,说:“你该不是说的夜市吧?可是,不对呀。夜市天黑开市,三更就歇了。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你说的啥子鬼灯城!”

连值夜守夜的打更人都说没有这样一座灯城,难道我真是见鬼了?更夫是夜晚的沙漏,还有谁可以不通过时间而孑然存世呢?难道,省城里包括更夫在内的居民,都在对我这个外乡人说谎?只有秘密,才怂恿并值得让人为它说谎。只有杀戮、权谋、金子、隐情,才构成秘密。

为寻找两个人的下落而来,却开始探寻起一座城的下落来。行动在不知不觉中拐了个弯。

前边已说出了那两个人的名字:五娃和刚儿。

五娃是师兄,刚儿是师姐,五娃和刚儿还是师傅撮合的一对恋人。五娃长我七八岁,刚儿长我四五岁,我是他们疼爱有加的小师弟。

师傅过世后,通州卸岭派同门弟子各奔前程,四散而去。见我自立能力差,五娃、刚儿便带着我,到通州所辖的一个县城找到了一份可以让我们三人呆在一起的活路。这活路是我们本行,我们在山上学的就是这点本事。现在,我们白天是一家骨董行的伙计,晚上是盗墓贼。对于我们晚上的行迹,老板睁只眼、闭只眼。老板也是有大来路的道上人,骨董的进出都很通畅,他乐意最先获得我们盗来的随葬品,我们乐意快速脱手变现。日子就这么过着,这日子就是一宗令人愉悦的合作。

盗品的变现让我们一点没有缺钱的苦恼。我们完全可以歇手不干了,但我们却丢不下一次次发现和挖掘宝藏带来的兴奋和生活。这样的生活惊险、刺激,糜烂得令人不能自持,不能自拔。

并且,关键是我,还能每天看见师姐刚儿。

作为伙计,我们三人与其他伙计一样,有时守铺盘货,有时走村串户收购古董。轮到五娃守铺,我和刚儿外出时,五娃总要叮嘱刚儿好好照顾我这个小师弟,也要我保证听师姐的话。我三岁就成孤儿,早忘了父母样,很多时候,觉得师兄不是师兄而是父亲,师姐不是师姐而是母亲。

走村串戶收购古董的时候,也是我们勘点寻墓的时候。我们会根据下雪、落雨、打雷等天象,根据草木长势、山丘风水、泥土气味等情况,准确找到古墓位置。就本事而论,刚儿最擅寻墓,五娃最擅掘洞,我的拿手好戏则是“摸金”。而论武功打斗的本领,还数五娃厉害。但慢慢的,我也有几分厉害了。我的厉害我不知道,是五娃告诉我的。五娃说:“师弟,你的七星指又长进了。”我说:“比起师兄的铁火肘,我这算哪把夜壶?”五娃说:“你已经强过师兄了。”我说:“看师兄说的,我就是练到下辈子也抵不住师兄一拐肘。”刚儿在一边吱喳喳笑:“你们两兄弟就别斗嘴了。好了,算我的功夫最凶,行了吧。”

骨董行的日子让我舒服无比。有时,也想,难道不可以更舒服一点?一成不变的舒服,反而显得有些单调、腻烦,甚至萎顿。

我的想法,吓了我一跳。

更夫既然提到了夜市,还是去夜市看了。

夜巿设在东御街。天还没擦黑,夜市的商贩和买主就陆陆续续入场了;我也是随着夜市的这些主流人众入的场;更夫刚把三更敲响,商贩和买主又陆陆续续退场了;不过,场退得很慢,都快四更了,才完全闭市。

这座城的夜市跟很多地方的夜市大同小异,也就是把白天铺子里卖的东西,倒腾一部分出来,搬在摊位上,晚上卖。一些当市的铺子连摊位都不要,直接开门纳客。街檐上密密挂着的灯笼,像一些红月亮,把夜市照得透亮。巡街的总爷、差人、兵丁,像白天一样摇来摆去。

纵然有总爷,夜市也有不清静的时候,小偷、泼皮、醉汉、骗子,是这里的常客。初十夜里,就有两个看灯火的少妇,被一伙流痞,捏着身子,怪笑着托起在半空。虽被卡子上的总爷呼人一顿马棒救下,但两个娇艳如暗妓的女人的红绣花鞋、玉手钏、镀金簪子,到底是被乱中扯走了。这个故事,是后来五爷告诉我的。后世有位叫李劼人的作家,也在他的《死水微澜》一书中写有这个故事。

我几乎是最后一个退场的。人流全散了,灯笼全黑了,整个夜市,只有一个黑影舞着扫帚,把红砂石板擦得呼呼作响。整个城融进了黑暗。连我也成了黑暗的一部分。一盏马灯近了,让我现出人形。是更夫。

“干啥呢?还在找你的灯城?回去睡吧,睡着了就能看见了。”更夫说。

本想一直呆下去的,但瞌睡到底是来了。刚走拢客栈,四更的梆声响了。幺师看见我这么晚才回,又不像玩了青楼、喝了烧坊水的样,一脸疑惑。

“怎么?像贼呀我?”遂懒洋洋说。

“哪里,哪里。”幺师忙不迭回说。

睡得很死,什么也没看见,因为一夜无梦。

起床折腾一阵子,早饭、午饭一并扒了,抽了两袋烟,上得街来,基本上就算进入下午时光了。下午时光把这座城市按摩得懒洋洋的像一只肥羊,自己的思维却渐渐清晰如狼起来。

整整一下午,想清了一件事:我是凌晨天微亮时看见的那座灯城,而昨夜哪有守到凌晨?

想清楚这个道理和事体后,决定完全复原一回奇遇灯城的情状。

五更二时,幺师按照我的吩咐,准时喊醒我。天熹微。上得街来。避开建筑物对视野的遮蔽,寻了个旷坝,向东大街西头瞭望。果然,又瞄见了那个悬浮于夜城上空的灯城。遂施展纵涧越岭轻功,几个挪展就到了灯城里面。

进得灯城,才发觉,城并不像远看那么红灿,相反,城里的灯光,倒像鬼火一样飘忽、摇曳、阴森。

地摊一个接一个,有人卖货,有人买货,人流熙攘,颇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味道。我发现这灯城竟与夜市极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这里清风雅静,繁忙的动作,却没有掀起喧嚣之声;两侧街檐也没有灯笼,灯光来自摆摊人搁上地面摊位上、买货人拎在手上的马灯;街上没有衙役,却有良好的秩序;规模似比夜市大了一倍以上;重要的是,这里的人没有脸。

刚把灯城从东头到西头走了一遍,还没研究出个究竟,天就亮了,与此同时,我发现灯城里的马灯正一盏一盏被吹熄,吹灯的人,开始沿街巷的枝蔓四散开去。

很快,一座沉默而热闹的城,不见了,就像风吹走了一团云。

望着眼前的场景,有一种不知所措之感,直到一位扫地妇人,裹着雾样的灰尘,一帚把一帚把向这方扫来,才悻悻离去。从来到去,只顾眼睛和脑花,连对谁说一句什么话的机会都没逮住和给出。

回到客桟,想想,觉得该离开这座城了。又一想,万一五娃、刚儿就在灯城里而自己没看见呢?这样一想,就决定再在灯城里找找。

“幺师,你咋说夜里没有灯城呢?”拦着幺师质问。

“你说啥?”幺师眨巴着夜猫的眼睛,莫名其妙。

只好把我在何时何地见到灯城的情况,过筋过脉摆了一遍。幺师听到中途就露了不屑,但他依然弄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直到我大致讲完,还准备补充点什么时,他才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哎,编了半天,客官看见的灯城,不就是鬼市么?”

“鬼市?”

“是哇,鬼市。客官走南闯北,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啥没见过,怎么连鬼市都没听说过?”幺师更鄙夷了,很响地吸了几口气,把鼻翼抽得一张一弛夸张无比。

“鬼、市?就是买卖鬼的市场?”

“哈哈哈……亏你想得出!也对、也对。来了——”幺师边笑边撇下我,应着老板的喊叫,撒开蹄子,忙他的活路去了。

为了在鬼市找人,决定把鬼市弄伸抖。

这一次去鬼市,踩在了夜市散场闭市的点上。我必须比鬼市更早地开市。

从顾宝和客栈到夜市有两条街的脚程,从夜市到鬼市只有一条街的距离。离开夜市去鬼市的路上,听见前边正响起四更的梆声,就寻着声响去了。去了,却是怎么也寻不见更夫的影。凭我这一练家的脚力和目力,还有失去目标的时候?莫非更夫也是一位练家子?四更本是很难熬的,幸亏有寻找更夫这码事儿混着,不知不觉也过来了。但直到鸡打鸣我也没寻到更夫。

月亮与太阳的禁地。星星远而小,更见稀缈。四更真黑啊。据说,鬼就是在夜半出笼,在这一时辰猖獗。说实话,我也是怕鬼的,虽然我们这一行长年累月都在鬼地里跟鬼打交道。但我们这行也有我们这行的规矩,譬如开凿盗洞前,要向墓主跪拜三遍;进入地宫后,需用锦带蒙住嘴鼻,不得将活人的气息留在墓里;打开棺椁前,要点三支香火,如香火熄灭,必须立即退出墓室;盗拿随葬品时,须给墓主留两件值钱的宝贝……

大约是城里的阳气重于山里,我看见城里虽也是鬼影幢幢,但毕竟是大大少于阴气积郁的山林和坟地的宝。天似亮没亮之前这一段儿是最冷的,民间管这会儿叫“鬼呲牙”。

鬼都出来活动都呲牙了,咋个还不见鬼市露脸呢?正疑惑间,似有一声淡薄如蝉翼的鸡鸣,在天边啼出。我知道五更快到了。

也就在这时,一些摇曳的鬼火,远远近近,星星点点,沿这座城池七纵八横、七倒八拐的街巷,向我围拢过来。后来,鬼火成串成串,流动的红色,似这座城池睡眠中微张的血脉,更像极了挂上乡墙的红辣椒。

城外的鸡叫开始像义军一样扑城,引得城里的鸡也慢慢来了感觉。从鸡叫的音量和密度可以判断,这是五更点上了。可是,更声却没有响起。为了躲我,更夫连梆都不敲了?可是,更夫干吗躲我?

从省城四面八方向我流来的鬼火,却没有因为我的存在而与我发生任何关系;它们并不怕我这个捉鬼人;鬼火一点一点,像一些红鸟,依次栖翅在了街道两侧的屋檐下。

不用说,鬼火不是鬼火,是那些马灯。

提马灯的人中,卖家与买家都有,但总体说来,拎着货品和工具的前者还是比空手空脚的后者早到了一袋烟功夫。卖家一到,就自寻一处位置——看得出来,他们的摊位是不固定的——摆弄起自己的经营领地来;每个领地占地不过三五尺见方,彼此之间留有半拤的地缝。铺在领地上的垫子五花八门:兽皮、竹笆、草编、木板、布块……有的什么也不垫,直接把货品摆放在沙石板地面上。拾掇毕,就蹲在地摊后,一边咂巴咂巴抽叶子烟或洋烟,一边拿眼睛的余光,罩着行人。他们闷声闷气,谁也不吆喝,甚至话也很少说。也不是不说,买主问什么,他们就回答什么,语音低沉。也有说行话的,圈外人一句不懂。也有买卖双方一字不说的,甚至讲价的手语都掖藏在布袋里,像老鼠一样耸动。

古玩、字画、陶瓷、铜器、玉器、家具、文房四宝、竹雕、金石、古籍善本、旧书、古钱币、象牙雕、鼻烟壶、西洋货、东洋货、香炉、衣饰、火花、紫砂、烟标、药材、食物、杂货、刀枪、器具……鬼市上的货品包罗万象,白天铺子有的,它有,白天铺子没有的,它也有。旧的新的,有,半新半旧的,也有;成品的,有,半成品的,也有;批量的,有,单件的,也有;完好的,有,破损的,也有。鬼市甚至还为早起的辛劳人提供热乎乎的早点。

除了物,还有卖手艺的。草编、糖饼、空竹、纸扎……以及掏牙虫兼拔痛牙的,把脉开处方的。还有十几处算命、测字、看相,说是定人休咎、解疑化难的摊子。

但是,我对这些没有兴趣。我只对鬼市上的人有兴趣——只对在这些人中找到师兄师姐有兴趣。

但是,我却很难看清鬼市中人的脸;与鬼一样,他们几近没有脸;他们的脸,一些包在绸布中,只露出一对眼、一只嘴;一些藏在灯影里,让人含混、模糊,连个大概齐也不给出;也有一些无遮无拦,只管裸露。

必須沉下心来,把人众一一甄别。脸蛋裸呈的人一目带过,自不待言。其他的人,则只能通过身廓、动作与声音的复合,选准疑似者,进行研判。疑似者往往目中无人,一言不发,该干啥干啥;这样,所有遮面人都是疑似者了;这样,疑似者也就不疑似了。我的寻人行为,并没有搅肇鬼市既有秩序。看来,在鬼市遇上像我这样的人,实属平常。这种平常,让我觉得不平常。

前边说过,我是“摸金”高手。可以在黑暗中从墓主的天灵盖、鼻、嘴、耳、颈、手、肛门,一直到大腿、脚腕、脚趾,把墓主的随身葬品摸个一清二楚,将墓主的身体形制拿捏得不差分毫。但纵是如我这样的识人辨人高手,也在鬼市中感到了甄别的难度。甄别难度不唯对我而言,如若对方甄别我,也有这种难度——我就是把马灯拎上了脸,也没人认识我。后来才知道,我在这里找师兄师姐时,他俩还没来到这座城市,他俩还在另一个鬼市里,但很快就会来了。

天越来越亮,鬼越来越少,我越来越失却耐性。决定不再把鬼市作为投放时间的有效机遇。决定返回客栈,好好睡一觉后,就再踏另程。说话间,看见一个蒙人,在人群中一闪,就没了踪影。

颧骨突出,头发坚硬、卷曲。错不了,一定是蒙人,并且还是那个在通州地界三对三与我们卸岭派打斗过的金鹰门蒙人中的一个。我甚至还看见了他那透过遮脸布、似在寻找着什么的褐色的眼球。

金鹰门蒙人是我们卸岭派的天敌,鬼市出现蒙人,难道是因为他嗅到了师兄师姐的气味?我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自己的直觉没有欺骗和辜负自己的脚力。更相信蒙人发现不了我。

接下来的几天,在鬼市安安心心找蒙人,更找五娃、刚儿,但一个也没找到。

不过,这几天里,倒是对鬼市有了进一步了解。没想到爱占点小便宜的幺师,同时也是一个“鬼市通”。在幺师伺候客人的空闲里,我给幺师伺候烟枪、烧酒。一来二去,幺师拉长声调,吞云吐雾给我摆了不少的鬼市龙门阵。

他说,就卖方而言,鬼市中人来源有三:一是正儿八经的行商小贩,二是不想以真面示人的破产户、官府小职员、赤贫的读书人和体面人,三是官府通缉犯、躲避仇家追杀的逃亡者——鬼市中也有女人,但一定是女扮男装;货的来源有四:一是盘铺来的,二是走村串户收购来的,三是造假来的,四是自己家中的。商贩收货时,一袭貉绒皮袍,他硬敢说是狗皮的;一到鬼市,一件尽是虫眼的狗皮褥子,他硬敢说是狐皮的。卖个棉袄,有那露棉花的地儿,他就往里边儿一折一摁,你就看不出什么来了;卖鞋的,面儿上有蹭了挂了的,他拿黑漆一抺,就什么事没有了。打马虎眼,赖着的就是一盏明暗不定的马灯。大部分卖方都有一个目的,在黑夜的掩护下,让手中良莠不齐的“烂货”鱼目混珠、真假莫辨,被人当作宝贝来买。少部分的卖方属非商贩,卖货多是不得已之为,但真东西往往就在他们这里。

买方呢?他们躬着身子,手提马灯,在地摊前照来照去,学究一样,鬼鬼祟祟搜寻着自己需要的物什。有的买回去自用,有的买回去送人,有的买回去后或直接卖出,或修饰包装后卖出——它们往往又被人拿到鬼市再行买卖,如此再三。他们的兴致,在于借助夜幕的关照,借助自己的一副慧脑和一对神眼,用破烂货的价格,买到皇帝的玉玺。

幺师继续说:“总之,鬼市的一切都诡谲莫辨,鬼头鬼脑。不管买方卖方,赚了欺头后,都会隐藏自己的行迹。他们经常变换脸谱,商贩更是让摊位今天搁这儿,明天摆那儿。”幺师神仙般吐了一口浓得像老痰的烟:“这就是为何在鬼市中不好找人的原因,也是逃亡者喜欢藏匿鬼市的道理。”

照幺师的意思,为躲避金鹰门人的追杀,五娃、刚儿匿迹鬼市,看来不是没有可能,我想。

“官府对鬼市就放任自流一点不管吗?”我。

“也不是不管。”幺师。

“怎么管?我连一个衙役都没看见呢。”我。

“你慢慢就清白了。”幺师。

哪里还有慢的资本?持续不断的寻人生涯,已让我银子渐尽,捉襟见肘,所有工作难以为继。但这难不到卸岭派人。勘地脉,断风水,略略动作一番,就在省城东北郊石灵寺一带,盗得了明蜀王陵中的若干彩釉兵马俑、舞乐俑、铜镜、酒盅等宝贝。

决定将这些宝贝拿到鬼市去卖。为避人耳目,还将花碎钱买的一些赝品混入其间,且,并不一次性合盘托出,而是分期分批悠着售卖。骨董行学的玩意,不想在鬼市亦可大行其道。

这天,去鬼市晚了点,热闹地段的摊位几乎被占尽了,正准备向东大街东头走去,在偏僻地段寻个位置,却见不远处一个老头正把自己的古玩售品重新归类,这样就空出了一个摊位。见状,急忙抢步向空地奔去。

“请问,前辈,晚辈可以在这儿借个地儿吗?”我的态度,与乡下人无异。

“当然。不嫌挤就摆这儿吧。”老头笑眯眯的。

老头年岁花甲,叫顾三顾,他说,你如果愿意,可以叫我顾伯。我当然愿意:因为顾伯慈眉善眼,随意,亲和,极容易结交;因为顾伯跟我说得上话。顾伯对鬼市情况,尤其对人情世故,一点不输幺师。我喜欢听顾伯摆鬼市故事——那些故事真是迷人,有时,我发觉本末倒置了:自己对鬼市的迷恋,竟胜过了寻人的急切。顾伯却喜欢听我讲古玩的知识;一讲起古玩,顾伯就像极了私塾里的乖孩。

跟顾伯熟络后,在鬼市里就算有朋友了。我发现,我也是顾伯在鬼市里唯一的朋友。我们彼此都高兴自己是对方在鬼市里的唯一朋友。朋友多了,就成水货了。

既然是朋友,就总能在鬼市找到对方,相邻摆摊。怎么能找不到呢,我们总是在头天,就约好了第二天相识的记号呢。

那个蒙人还在鬼市里,他摆的是卖鹿茸、虎骨、熊掌之类的摊。他万万没想到,他也给我留了记号:那露出绸布的散发着北方大草原气息的褐色眼球。还有两个蒙人,那一男一女,我不知在哪儿,但我感到了他们的杀气。

没想到,为了朋友,竟在鬼市中闹出了一点事。不过,从这件事也可看出和说明,我的确是个有情有义的来自通州的年轻人。

这天,晨曦初开,我和顾伯拧开马灯玻璃罩,吹熄灯芯火苗,正收摊打包时,一条汉子斜刺里纵身抢来,一把揪住顾伯领口。

汉子大喝:“狗日的老狡,老子找了你两天,终于让我逮到了!”汉子左手不放,右手将一只古砚拿在顾伯眼前直晃,“快,把这个拿去,还我钱来!不然,老子砸了你的歪摊子!”

顾伯惊恐万状,急忙分辩:“好汉息怒!好汉一定搞错了,这只砚台哪是我卖你的?”

汉子睁着一双血红牛眼怒道:“还敢抵赖!”说着,就用砚台朝顾伯头上砸去。我当然不能让这事发生在自己朋友身上,遂伸出手去,抓住汉子后衣,轻轻一个提拉,汉子就飞了出去。由于我出手稍迟,或者说汉子出手稍快,顾伯的额头还是出了点红水水。

发生这样的事,鬼市里的人竟像没看见似的,该干啥干啥,不一会儿,人就光了。上场的,是扫地的妇人。

汉子飞出去后,又爬了起来。他不依不饶,嚷着要找五爷什么的评理。“五爷呢、五爷呢?”他左顾右望后,有些蔫巴了。听他一心想评理,也愿意成全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要把他拉到官府卡子上见总爷。顾伯说算了,我说我可以作证,这砚台明明不是你卖的,他反而诬陷你,訛诈你,他既然要讲公正,那就跟他讲到底。

这时汉子想梭了,但我的手爪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粘住了他的手腕,想溜就能溜么?

总爷身着官服,腰带斜挂马棒,一看就是一个半军营、半土官的主儿。总爷一听要他裁断的是来自鬼市的案子,就一边咕噜“他妈的,大清早就遇到鬼了”,一边折回了内堂。

总爷肥猪般踽踽离去、不作为的背影,让我瞠目结舌:“这……”

总爷的跟班说:“这什么这?鬼市的案子怎么能拿到卡子上来断?白痴!滚、快滚!”

我追问:“这位爷,请问,那鬼市的案子应找哪个断呢?”

总爷的跟班哈哈一笑:“当然找鬼断哦!”

遂一愣:“鬼?”

总爷的跟班:“哦,先找街正吧,东大街的街正,他会帮你断的。”

汉子倒乖,直接就把我们带到了街正家中。街正的家,是幢一楼一底的“家带店”建筑。街正就在他的洋货铺里,断起案子来。待我刚把纠纷起因讲了个头,街正就拿言对汉子道:

“石疙瘩,这不是鬼市里的事么,你怎么把他们带到我这里来了?”

“哪是我带来的,是总爷叫来的。”

“你们去见总爷了?”

“他们非要去,有啥法?”

街正对我和顾伯说:“你们这是鬼官司,只有阎王爷才能断。”

不禁大惑:“阎王爷?”

从鬼市出来后,汉子一直在冷笑,这会儿的冷笑已经大得出了声。顾伯望了一眼汉子,拉着我的手说:“他刚才说的五爷,应该就是这个阎王爷了。”我说:“那我们就找这个五爷去!”顾伯说:“小兄弟,没必要较这个真儿,我看算了。”又对汉子说:“这位好汉,你说呢?”

他俩都有了罢战之心。刀出鞘,箭离弦,已到了这个份上,反是我不依不饶了,我说一定要见五爷。

汉子见我如此倔犟,遂抚掌叫道:“好,好!”

跟着汉子,我们三人找到了五爷。

是下午找到五爷的。五爷住在科甲巷一幢两进小院里。汉子说,五爷从鬼市回家后,上午总是睡的,打搅不得。

“五爷也在鬼市混?”我问。

“是啊。”汉子答。

“他在鬼市干啥呢?”

“看上去有时在摆摊,有时在购物,实际上他充当的是总爷的角儿。所以,我说找五爷嘛。”

我莫名其妙。顾伯似懂非懂。坐在茶馆打盹捱时间,不觉到了饭口,肚子变鸽子咕咕叫了起来。三人互望了一回,我说,晌午了,找地儿吃饭吧,我请。吃完饭,喊结账时,伙计才一指顾伯说,这位客官已经结了。汉子在一边拗着脖子剔牙,聋哑人一般。

老幺开了门,一位女佣把我们领到坐在堂屋里的五爷面前。五爷吓了我一跳,因为他的年码大大出乎我的想象:这位阎王爷比我都小,完全乳臭未干。可奇怪的是,汉子竟对这小子唯唯诺诺、毕恭毕敬。

五爷说:“坐吧。二丫,给三位客人上茶!”

我正要说话,五爷却用手势制止了:“莫慌,待上了茶再说不迟。”

女佣给我们三人上了茶,我又要说话,五爷却先说了:“这个案子,石疙瘩赢了,你们输了,”又客气地对我说,“你可以回去了,”又对顾伯说,“你得接受石疙瘩的退货,把钱还人家,包括你们打人的汤药钱。”

我生气了,指着五爷吼:“狗屁!你不明不白,不分青红皂白,凭啥就这样断了?”

五爷笑了,欠了欠身子说:“五爷我不明不白,不分青红皂白?五爷我怎么可能不明不白,不分青红皂白呢?人家石疙瘩是交了地租和管理费的,交了地租和管理费,才受我们码头保护。反过来说呢,你们没交地租和管理费,我们码头当然不能保护你们了。所以,不管起什么祸端,不管有理无理,我们都没有责任和义务保护你们。这是人之常情,当然也是国之常情、省之常情、城之常情、市之常情了。五爷我看你们也是识文断字的明白人,相信你们想得通,也能够理解。五爷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这就不是你们该知道的了。鬼市上的事儿,哪有我不知道的呢?”

五爷的稚嫩童音,老气横秋,慢条斯理,像一团稀泥糊在脸上,把我捣腾得无言以对。

顾伯说话了,说话前,行了个奇怪的礼(我出道不久,江湖之事知之甚少,后来我知道,顾伯行的是哥老会礼):“五爷,码头上的行规,愚夫也略知一二。地租,管理费,你们是该收的,因为你们也给那些个官家人行了地租礼金的。不过,愚夫记得没错的话,码头的行规是,新贩入市后,应在一月内交地租和管理费。我俩都是新贩,入市皆不足一月,当属规矩之内,当属守规之人。既为规矩之内、守规之人,哪有不受码头保护的道理?”

姜还是老的辣。顾伯的话让我如释重负。不料,五爷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看来这位前辈倒是与我帮有交好之缘,失敬,失敬。不过,还是请允许晚辈说句话。是这样的,前辈说的没错,你们的确算不得违规,但这个一文未缴的不违规,只能让码头保障你们的正常经营,但若起了纠纷,尤其与缴纳了地租和管理费的业主起了纠纷,我们还是得站在后者一边。”

“不!我不服!”我。

“不服?当然可以。你们还可上诉嘛。”五爷笑笑。

“上诉?”我。

“是啊!找大爷上诉啊!”五爷呷口茶,依然笑笑。

五爷不应该叫五爷,应该叫鬼爷,或鬼五爷。

五爷把我们仨带到大爷处后,一直低眉顺眼站在大爷身边,词儿一下窄了,大爷不问他,一粒字儿没有。

大爷住在署袜南街一幢三进四合院的大宅里。宅院绿荫翳障,虽有些阴郁,但到底也有一把阳光照进——到底不似凡人想象中的阴曹地府的作态。一棵古银杏树竖着长,一棵大黄桷树横着长,一只瘦猫在树间表演穿越。过丁字雨廊,走到堂厅门前小院,我看见好些个老幺、女佣在大爷身边候令。大爷满脸都是硬朗、结实的苍苍山峰与苍苍沟壑,但从双目的神光和从上到下的身骨看,也就四十岁上下,且拥有一身峨嵋上乘功夫;着身的一袭长衫,也无特别精美和出新之处,但内行人却能看出它有很好的质地——几乎可以肯定,满城里的将军服,巡抚衙门里的巡抚装,也就这般了。

大爷只管逗他的笼鸟玩,看也没看我们一眼,且没有过渡言子,上来就直奔主题:“哪个商户投的状子?把地面上的事儿说说吧!”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竟不知谁是投状人了。

汉子对我说:“你说我讹了他,你说吧!”

我对汉子说:“你说我打了你,你说吧!”

汉子对顾伯说:“你说你不愿认货赔钱,你说吧!”

三人一番推让,好不热闹。大爷还是只管拨弄悬吊在梁檩上的三个鸟笼,嘘着鸟语,既像他逗着鸟儿,也像鸟儿逗着他,无疑的,双方都乐着。我们三人争着闹着,似乎有些明白什么、正待停下时,大爷却说话了:

“既莫事,回吧。”

顾伯扯着我的衣襟,往外走,我自是景從。汉子却急了,涨红了脸,朝我俩吼道:“回来,回来,我要告你们!”

我们只当汉子是喊风儿回来,只管往外走。大爷却向五爷使了眼色,五爷便说话了:

“二位,留步,石疙瘩要告你们呢!”

童声似一把钩竿,钩住了我和顾伯的脚步。

之后,石疙瘩说了事情的原委,说了自己的诉求。听完石疙瘩,大爷不置一词,只对我和顾伯说:“该你们说了。”我刚开始说,大爷说:“先报个名儿。”我说:“我叫李小南。十八子李,大小的小,南方的南。”顾伯说:“我叫顾三顾。顾,三顾茅庐的顾;三顾,三顾茅庐的三顾。”报了名姓,我刚张口,大爷便封了我的话头:“他先说,你后说。”我可是野惯了的山豹,本想发作,却被顾伯攥捏了一下手骨。待顾伯说了,我说了,大爷说:

“石疙瘩讹了顾三顾,虽未形成后果,但还是该责罚的。李小南、顾三顾打了石疙瘩,自当罚责。故此,本大爷判定裁决如下:原告、被告双方,两日之内,需各向本码头缴纳十两白银,是为罚金。”

石疙瘩叫苦不迭,顾伯蹙了蹙眉,我则不关痛痒:于我,钱不成问题。我要的就是石疙瘩叫苦不迭。

大爷从头至尾都在逗鸟。怎么看他,怎么都像一位总爷。

阳间的事体,撂在阴间处理,且就这样处理了。阴间的银子,须得阳间来缴纳,且就这样缴纳了。想着鬼市之事,自觉无道理可讲,又觉有道理极了;不仅如此,嗬嗬,还有趣极了呢。

五爷后来在一场酒后告诉我,码头大爷下边,还按朝廷形制设有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呢。他那意思是,帝国的下边,还有一个帝国。五爷说这番话时,身形大开,扇动手臂,像要飞起来。

十一

经历这场是非时,什么也没想,只想率性而为,不料当晚回到顾宝和客栈,倒在床上,竟冒了一身冷汗。

我是官府通缉的一名逃犯。

我杀了人。

我杀了人,是官府说的。其实我自己才知道,我没有杀人。其实师兄师姐也知道,我没有杀人——小师弟我说没杀人,师兄师姐就相信我没杀人。我是师兄师姐看着长大的,对我,师兄师姐没有什么不信的。

那天,下午,天阴阴的,像要下雨,却总是下不下来;师兄师姐到乡下收购古玩去了,我在骨董行忙碌。突然,三个捕快扑进铺子,啥话不说,拿着一张画像开始找人;老板吓得发抖,伙计不知所以;我也不知所以,但我还是被捕快拎了出来。老板见状,方知与他无关,遂放下心来。看了画像还不够,为不造成冤假错案,领头的捕快还高声问我:

“你,啥名?”

“李小南。”

“再说一遍。”

“李小南。”

“绑了!”

两个捕快闻令,金猴一样跳前一步,配合默契,专业地缚了我。临出门,老板追上来,壮起胆子问捕快:“这伙计犯了啥事?”“杀人!”“这老实鬼,还会杀人?官爷,错了吧?”“老实鬼才杀人呢!错不了,人证、物证一样不缺,错不了!走!”

三捕快押着我走在城区街上。我问:“捕爷,你们这是把我往哪儿送呢?”“少废话,到了就晓得了。”

何需到了,我当然晓得,显然,他们是把我这个杀人犯往衙门里的死牢里送。他们不晓得的是,我不怕。鬼石高墙关不住我,鬼头刑刀砍不死我——师兄师姐会救我。

才典史,才巡检,还没见着更高一级的狗官,我就被打了个半死,判了死刑,打入死牢。狗屁物证是一只鞋:那只蜷缩在尸体边的草鞋的确是我的,可它怎么会去那儿呢?狗屁人证是一对母女:母三十岁不到,女七八岁光景;两人几乎没有任何犹疑,一口就认定我是今天凌晨的杀人者,是让这人世间自此多了一个寡妇、一个孤女的恶人;从她们诚实惊恐的脸上,一点看不出佯作之态,我越发奇了。

这,岂不相当于大白天遇到鬼了?

谁他妈是真正的恶人?千万别让我撞上!

十二

是在法场上被师兄师姐劫出来的。

囚车的轱轳在通州巴河街吱嘎滚过时,就从人群中看见了师兄师姐的脸;人那么多,我一下就看见了。卸岭派的标识,那么明显,但只有同门才敏感,才认识。一看见他俩,我就呲牙咧嘴,偷偷做了一个鬼脸。当然,他俩也向我还了一个鬼脸。

“听说他不只杀人犯,还是盗墓贼呢!”

“岂止!听说这厮还是绿林响马,还反清复明呢!”

“可不,狗日的还伪装得深,平时也就是一家骨董行的伙计!乖巧得很哩!”

“管他妈的是啥哟,等会咔嚓一声,人头骨碌碌滚下来,就啥毬也不是了!”

草民的街谈巷议,非但没让我自惭形秽,反让我平添一种豪杰归去来兮的壮丽;虽是被上了重刑,但这种壮丽未减半点尺寸。突然就想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想着,就真唱了出来。但唱着唱着,自己都感到滑稽可笑了。

我知道,劫法场,对于卸岭派门人来说,形似儿戏。县城犯事,州府处斩。通州北门外刑场上,身着清廷服饰的执刑官、监斩官、刽子手和兵丁,把我围在中央刑台上;站在看热闹看得喜笑颜开的观众群中的师兄师姐,却并不急于施法解围,好像故意要让在场每个人的情绪,燃烧至极至;这场行刑戏,看似官府导演,实则乃吾之师兄师姐也;卸岭派破阵救危方法之多,这使我暂时还不能肯定师兄师姐今天会使用哪一款。

当看到师兄师姐拄着竹杖,悄悄在人群中挪了脚杆,向上风口移动,我就知道二人的手段了——同时也知道如何配合二人的手段了。

师兄师姐会施放一种很毒的名曰鬼气的东西的。鬼气采撷自设有毒气机关的墓室。卸岭派不会将毒气排遣开去浪费掉,而是将一根打通节疤的细竹,一头插入毒洞,一头插入“吸囊”;这样,毒气很快就被“吸囊”中的“面泥”附着干净了;之后,再将“面泥”烘干,研磨成粉末,装入竹管,鬼气就制成了。做墓制毒的人,当然都有闭气之功,而卸岭派人,谁个又无闭气之能呢。

果然,就在鬼头刀高高举上天空映满太阳的炫目折光时,我后脑勺上的眼睛,又看见它绵绵地躺回在了刽子手的怀里。事实是,行刑官还未喊“时辰已到,行刑!”师兄师姐已偷偷蹲在人群中,竹杖斜向天空,聚一口真气,把鬼气粉末直端端向官府中人吹去。尘埃一样的鬼气,蒙汗药一样,麻翻了行刑现场除我们卸岭派三人以外的大部分人,包括一些看热闹的观众。当然,他们被麻的轻重是不同的,那些遭麻得轻些的官兵,明白过来是咋回事后,踉踉蹌跄,随着未被麻晕的战友,向我们扑来。说话间,师兄师姐早戴上了鬼面罩。

师姐飞越众人,夺了一兵丁的刀,将我身上的麻绳割了。师姐要背我,师兄说,“我来吧。”就由师兄背着,腾云驾雾而去。听见背后叮叮当当响起一片金属之声,知道那是师姐在英姿飒爽断后。师姐为我断后的样子,一定很好看,可惜我只能听阅,不能捧读。

十三

伤着身体,在师兄身上飞奔:群山迎面撞来,错身而过,又背道而驰,落荒远去。

“师兄,停下来,等等师姐吧。”

“她会来的。”

我越喊,师兄跑得越快。师兄还想跑,却不能跑了。两个蒙人,立在前边山道上,挡了去路。一男一女,像兄妹,又像夫妻。师兄一车身,我又看见身后的驿路上也立着一个蒙人,男的。

挣扎着要跳下师兄的背,师兄不干,我非干不可,眼前的危局让正理到底偏向我,师兄终于让了步。咬牙坚持着与师兄并肩砥背而立。一场恶战开始了,但立即显出我方的败象。败象自然是我造成的:我若没带伤,凭我们兄弟的功力,应该是可以抵挡并化解三蒙人的进攻的。三蒙人的进攻松紧有度、疏密有致,把传说中的狼的协同作战能力,表暴得淋淋漓漓。

一时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北方草原的牛羊、花草、黄沙,席卷着南方汉地的菽物、丝绸、方块字。我们终于被冲散了。那对男女夹击着师兄,另一个蒙人追杀着我,就在我完全支持不住时,一股阴风向蒙人袭去,蒙人大喊一声,收了掌风,跳出圈外。我立刻醒悟,这是师姐赶来,偷袭成功的结果。

现在,敌我双方各三人,且都有一个伤者了。这种情形,令双方都无心恋战,都拥着伤者,后退百步,张罗医张罗药去了。

卸岭派使了个奇门遁甲之术,立时就有了一片安全、清静之处:茅庐、山林、清泉。到这时,师兄师姐才蜕了鬼面罩,藏于袖中。

金鹰门三蒙人见我们突然人间蒸发,知道是卸岭派奇门遁甲作祟,又见一队清兵寻迹而来,遂不再理会,瞄了个空谷,疾疾奔去。清兵什么也没发现,径直往前,越岭而去。

师兄用气功和本门药丸给我疗治内伤,师姐采了些草药,拧成汁,搽在我伤口上,加之身体本底和自疗的缘故,不到两天,就没事了。

“师弟,你该不会真杀了人吧?”刚儿。

“从证据看,是真杀了人。”我。

“那一定是有人冒充了你,栽赃嫁祸于你。”五娃推断。

“怎么会这样?你又没仇家?他为什么要坏你呢?他是谁呢?”刚儿追问。

“这有什么难猜,除了蒙人,还会有谁?当然,还有可能是墓主的后人,挖了人家祖坟,人家不黑你才怪。”我懒洋洋说道。

“只能是这样了。”刚儿也很无奈。

“师弟,下一步有啥打算?”五娃关切地问。

“还能有什么打算?官府通缉我,仇家暗算我,先找个地方避过风头再说吧。”我忿忿然起来,遂问:“你们呢?”

五娃望了刚儿一眼:“我们当然还是在骨董行呆着,待风声过了,你也好有个准地儿来找我们。”

我说:“这样最好。”又说,“我看,你们也该把家成了。如果不是我出了事,耽搁了你们,这会儿我就该把师姐叫嫂子了。”

刚儿嗔怪了我一眼,绯红了脸说:“砍瓜儿的,瞎操心!”

五娃说:“这成家的事是急不得的。这次又闹出了劫法场的大动静,还引出了金鹰门的人,不急,等风声平息后再说吧。”

我说:“也好。那就等等,等我回来吃你们的喜糖哈。师兄师姐,我不在你们身边,你们一定要小心才是。好,就此别过吧。”

师姐噙着泪,拉了我的手,抚着我的头发,又是一番千叮咛万嘱咐。师兄把一个装满盘缠的包袱挎在我肩上。我挣脱师姐的手,向西边跑去。

那是一个桃花盛开的季节。在我带起的风中,桃花缤呈,纷纷落下,阻挡了我和师兄师姐之间的别离视阈:情绪自沛,两不相见。

逃,是逃犯的最低追求与最高理想。我的逃亡之旅自此展开。

十四

东躲西藏了一段时日后,我改变了应对官府和蒙人的线路,決定不再东躲西藏,决定上花萼山顶。

花萼山顶是众所周知的师傅昔日的修炼地,也是师傅长眠之所。它那妇孺皆晓的危险性,反让我窥见了其中的安全性。果然,在花萼山顶逍逍遥遥一住年半,昼观云鸟齐翅,夜听溪虫共鸣,清静之极,安逸之极。当然,更多的时间,还是用来修炼盗术与武学了。在一次捉蛇的捕食行动中,竟在岩缝蛇窝中,发现了一部武功秘籍,这是师傅的师傅留下的。我大喜过望,只管照籍研习,任功力精进,至于师傅的师傅为什么有此宝物,又为什么没能示人,这就不是我能臆断与考究的了。我需要功夫精进,蛇窝的贡献,真乃雪中送炭。

山顶生活纵然安逸,但我还是急于下山。若非武籍的羁縻,恐怕会提前大半年下山的。

蛇窝最大的贡献还在于,我已经可以任意改变自己的脸相了。易容术的掌握,完全可以让我名副其实拥有“百变鬼脸”的雅号;但我现在什么雅号也没有;江湖什么也不知道。现在,我不再担心狗屁官府的狗屁缉拿了。根据环境需要,我可以适时调整自己的脸谱了。这样一想,又后怕起来——为了不至于在频繁变脸中失去本我,我去附近场镇找了一位隐身山林的宫廷画师,画下了爹妈给的那张脸。

下山后,去了县城骨董行。但师兄师姐已不在这里了。老板见是我——在逃杀人犯——吃了一惊,“啊,是小南哇,你来干啥?来也该天黑净来呀!”老板如此拿言,却并不想害我,又确是知晓我来的因由的,遂尽我所问,道出了下边的话。

你说五娃和刚儿吧,他俩走了有年把时间了呢。如果不是那三个蒙人隔三岔五来县城转悠,他俩咋会走呢?不过,他俩走得还是几从容的,跟我和伙计们都打了招呼,没缺一样礼数。你问我他俩去了哪里?这还用说,要么躲蒙人去了,要么又躲蒙人又找你。没错,三个蒙人中,有一个是女的。对了,你的师兄五娃还留了话给你,叫你不用找他们了,说人找人,找死人,说,他们会找你的,说,是兄弟就总有机缘再聚的……啥?他俩成家没?你走后不久就成了,办得清清淡淡的,只在城南悦升饭庄订了两桌酒,人也就铺子里的这些……怎么,只问这些?这就走?也好,那就慢走了哈。

五娃不见了,我该找,他是我的师兄;刚儿不见了,我该找,她是我的师姐;他俩一起不见了,我更该找——游离于卸岭派之外的卸岭派,一个人的卸岭派,还是卸岭派吗?

但我其实还有更深沉的理由。

读者诸君可能已然猜出了:我爱着师姐刚儿。

为了刚儿,我可以跳崖,可以杀死世界!

从七八岁起就爱着刚儿了,准确讲,那时不叫爱,叫恋,或叫喜欢。刚儿知道我恋她、喜欢她,但她认为这是小师弟的恋母情节作怪,并非过错,一直到我都十六岁、在骨董行做伙计,一直到现在,她也这么认为,五娃也这么认为。

因为爱着师姐刚儿,就想杀了师兄五娃。

辗转数千里,去了七八城,就是为了追杀师兄!

师兄师姐劫法场救我那天,我伤着身子躺在师兄背上,都想着杀了师兄,若不是蒙人出现,早得手了——早把师姐娶到手了。

如果师兄愿意将师姐让出来,让给我,我自然是不想开杀戒的,偏偏是,这道理无多的要求,怎么能放在桌面上说,说了,又怎么可能实现呢?就是实现了,我又怎能一辈子忍受师姐师兄用鲜活、复杂的眼光,抽来鬼鞭?插足一对恩爱人,除了神不知鬼不觉让情敌永远消失,还能上别的手段么?设想了各种手段,又推翻了各种手段,时间就在我手段的成形和瓦解中过了好些年,一直到师兄师姐成婚前夕。

不能再等了。即使手段不成熟,也不能再等了。沉闷的天气反卷起我的妒火与歹毒。

偏偏这时,又出状况了。怀揣利刃的我遭了暗算的道,入了死牢,又被官府通缉了。逃亡,隐匿,一去一来的变故,却没能波及到师兄师姐成婚的现实。

因此,老板提供的信息影响了我,老板转叙的内容没能影响我。

因此,踏上了寻找师兄师姐之旅。因此,踏破七八城后,闯进了鬼市。

杀了人,却走进卡子见总爷,这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吧。在床上吓出一身冷汗后,细细一想,当时之所以那么做,到底心头还是有一种“平生未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的坦荡,并且,还抱有事过两年,加之省城距案发地通州有上千里路、没有人认识自己的侥幸。重要的是,我不是我了——我是“百变鬼脸”了。这样一想,冷汗就收了,但很快又有了热汗。这样一想,就把离开通州的前因后果,在大脑中拉拉杂杂再次演绎了一遍。

这样一想,也就胆子放大,基本松弛下来,不把自个儿当逃犯了。

这样一想,就只需防着被蒙人发见了。

但怎么想,脸部的伪装都是必须的。

十五

但即使伪装了,小心总是没错的。因此,我认为把自己埋伏在鬼市中,当属既安妥又不误事的明智之举。

处身鬼市,仄居客栈,依然以顾伯、幺师摆来的鬼市龙门阵,为一大乐事。此外,自与大爷、五爷、街正、石疙瘩“不打不相识”后,一来二往,也热络起来:他们与了我更多的鬼市逸闻旧事——真个是有钱可使鬼推磨啊。

鬼市藏污纳垢,什么人都有,就年岁论,买家中还是以老人和外来者为众。一日,一位讨生计的陕老二来到省城,逛进了鬼市。这是一个对古骨一窍不通的家伙,但偏偏是他,以“钱三百”购得的一套屎罐尿壶,竟然是为他带来“财巨万”的汉器——这套汉器,原属一位督川大员家的藏品,却被家中纨绔子弟偷出换嫖资了。而那些悄悄穿行于地摊间、假装外行实则内行的高手买家,即使马灯照见了自己中意的东西,也绝少躬身直接问价,只管顾左右而言他。但入套受骗、至死都信以为真的,又恰恰是他们这般的骨灰级“内行”。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买家哪能玩过卖家,专业哪能赛过运气!

专赶鬼市卖熟肉的孙三,每早出门,都要再三嘱咐妻子看管好自家养的猫——这引起了邻居的注意。一天,那只猫突然跑出家门,邻居见这猫浑身深红,无不叹羡。孙三卖肉回,得知猫被邻居看见,便痛打了妻子一顿。此事渐渐传到宫廷一内侍耳中,内侍入蜀,用高价来收买这只珍贵的“深红猫”。孙三不卖。但内侍求之心切,竟用三百千钱买走。内侍想将此猫调驯妥贴后,进贡皇帝,可不过半月,“深红猫”便色泽淡出,成白猫了。内侍急找孙三,孙三早不知去向。原来这只猫是孙三以染马缨绋之法,染成深红色,利用鬼市的鬼性,来钓人上钩的。

一军人天不亮早出,见一独足者倚在鬼市近侧桥栏上。军人少壮无惧,将此人抱住,那人是鬼,央求军人放他。军人依之。后来,此鬼差人送给军人一银盏。军人妻子认为不能用神灵物品,便使人去鬼市卖掉银盏,并买酒肉祭祀。祭毕,军人对妻子说:其盏像家中的那个,莫不是偷我们的吗?一看,果然。军人让妻去鬼市将银盏买回,妻大骇,拒之。

一妇人每天天不亮就扛着一大袋旧衣,到鬼市鬻之。有一个叫林文叔的人,贫苦无衣,这位妇人便赠衣给他。两人日久生情,结为伉俪。妇人生下一子后,化为女鬼,与林文叔诀别了。

一位在鬼市上专卖石刻玉雕的男人,有一天在地摊前捡了一个包袱,就悄悄拿回家中。老婆以为宝贝,打开包袱一看,竟滚出一个血咕窿咚的女人脑球来,顿时吓昏过去。这个脑球,虽吓昏了妇人,倒是为弄得臬台衙门鬼火直冒的一宗无头死尸大案,提供了破案线索。

本朝纪晓岚的一杆能装三四两烟土的大烟枪丢失了,他安慰手下不要急慮,吩咐他们到崇文门外的鬼市子去找,找不到再到蜀地鬼市子去寻。偏偏是,还真在这个省城鬼市寻着了。嗣后,纪晓岚摇头晃脑说:此乃成也鬼市子,败也鬼市子也!

知道这些故事有真实的、瞎编的、传说的,也有古书记载为別地、偏被讲述者搬移过来的,我则一概不问,只管听来——只管边听边想:要是通州亦有鬼市,岂不让做着盗墓营生的我和我的同门兄弟姐妹,如鱼得水,坐拥天堂?我竟生发了怂恿顾伯去通州开鬼市的冲动,想着自己的处境,又摁灭了这种冲动。

石疙瘩以自个儿在鬼市的亲身实践,给我讲了几则与媒子有关的故事。末了,他说,媒子与老板合谋骗客大致有三种手法:其一,假装成普通购买者,赞扬物货质好、价低不说,还掏钱买上一二,甚至几个媒子争相抢购,你不明真相,忍不住出手,从而上当;其二,假装成打伙批量购买者,故意和商贩讨价还价,声称大量购买应当减价,成交后,再按减价价格分给一旁打伙参与者,殊不知这价仍是高价;其三,假装成路见不平、拔刀相向者,怒斥商贩坑害顾客,甚至小试拳脚,然后强令商贩减价售给大家,商贩遂屈于威慑,忍痛减价,岂料又是骗术一招。

“鬼市如此多的陷阱、纠纷,五爷、大爷他们就不管吗?”我。

“管呀!不管,你不就白打我了吗?”石疙瘩。

“我说的是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的管。”我。

“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这可不行。这样一来,码头上的人岂不少吃一嘴了吗?他们可是每个关节都要吃的。雁过拔毛,说的就是这个理儿。”石疙瘩。

我陪五爷躺在烟馆。五爷咬着烟枪说:“统而言之,言而统之,鬼市的德性,四个字就可道尽:杂、险、淘、杀。所谓杂,是指鬼市的卖品,上至神仙的扇子、皇妃的金钗,下至民间烂布溷纸,杂七杂八、五花八门、包罗万象、无奇不有。所谓险,指鬼市险象环生、危机四伏,时时有陷阱、处处有机栝,无论是内容,还是手段,都是险之又险,唯其如此,它才是赌徒们和体察刺激之人的好去处。所谓淘,指的是鬼市里的玩意儿虽则真伪莫辨、优劣难鉴,甚而人鬼不分,但对于真正的高手和有福缘的白痴说来,到底是可以淘金的好地方。所谓杀,是指杀价乃鬼市交易中的一个重要手段,掌握好杀价这门学问后,你可依据环境、天色、《孙子兵法》等,将卖方和卖方的一拨媒子,杀得人仰马翻:一件物品,百锭银子的要价,你或许以一锭的还价,就可搞掂成交。”

没有鬼事,哪来鬼;没有鬼,哪来鬼事;鬼与鬼事,谁先谁后?把鬼事一桩一桩码放好,任它们进进出出,岂不成了鬼市?那么,一个鬼,能不能直接成为一个鬼市?鬼从何而来,鬼可怕,还是人可怕?人事→人世→鬼事→鬼市→市鬼→世人,这个轮回圈,与我们的手环、脚镯、生死,有什么关系?

一边听鬼,一边想鬼,竟两不相误——我不由一惊。

年轻的五爷沧桑无比地喷出一口红色烟雾,悠悠说道:“杂、险、淘、杀四字,让一些人对鬼市望而生畏,敬而远之,让另一些人在鬼市中亦悲亦喜、流连忘返,但这,恰恰是鬼市的魅力所在啊。鬼市真好,它养了几多人啊,你我不就是它养着的吗?烟馆给我们的舒服,哪是烟馆给的,是鬼市给的吧。”

我其实是不吸烟的,我这会儿是假吸,为奉承五爷这样的角儿和掩饰身份需要,我时不时都有假吸的。不吸烟不是我个人的选择,而是整个卸岭派的选择——擅长嗅觉的卸岭派,为保持嗅觉的灵敏,总与辛辣物品保持着警惕与距离。

十六

再说一遍,除了文物变现和听故事寻乐子,我在鬼市的生活就是发现师兄师姐而不被蒙人、捕快发现。我的武功再高,也高不过金鹰门人的联盟,朝廷的秩序与面子。

发现那个被师姐偷袭过、负过伤的蒙人后,没过两天,又在省城鬼市发现了那两个像兄妹又像夫妇的蒙人。负过伤的蒙人与这对男女总不在一起,具体说吧,他们三人分成了两组,互为明暗——当你是明组时,我是暗组,当我是明组时,你是暗组——互为掩护。我埋伏在他们的“犄角”之外,独自得意并幽幽冷笑。

与蒙人打交道,从理论到实践,我都经历了,略有心得,升華更是必然。理论当然是师傅和师兄师姐教的,实践除了劫法场后那场恶战,我还经历过一回。

下花萼山去了骨董行,又离开骨董行后,来到了鬼市。而在离开骨董行、来到鬼市前的这段时区里,我还与蒙人有过一回过招。

按照骨董行老板提供的信息,我居然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师兄师姐。都是卸岭派弟子,彼此的藏迹手法都是太清楚不过的了。可能是师兄——我相信师姐不会躲我,更不知情——太低估了我的执著,因此并没把藏身的蛛丝马迹尽数收捡利索。

听完骨董行老板的话后,我就在想,师兄师姐的离去,蒙人是外因,内因不定是为了躲开我。可师兄为什么躲开我?难道知道了我的心思?既然知道了我的心思,为什么还要劫法场救我?如果说劫法场是师姐的主张,那么劫了法场后,师兄也可以在路上杀我的——那时姐师不在他身边——为什么不下先手杀我呢?如果说师兄不知道我的心思,那他为什么还是做了不少藏迹的手脚——为躲蒙人故?剪不断,理还乱,左支右绌,毕竟我心里有鬼,一时陷入判断的泥淖。

是在一座小村庄里找到师兄师姐的。找这两个活人,我用尽了找死人的方法。我看见这座小村庄的旁边,有一大片茂盛的庄稼,又看见其中一小片,萎顿低矮了不少。再看了看周遭的土质构造,我确定,这“一小片”下,有一座不小的地宫。

是化装成粮户的样子进的村庄。那是饭口上,好些人家的大人小孩,都端着大土碗蹲在门口扒饭。师兄师姐扒着碗,与邻人们扯闲。快两年未见师兄师姐了,他俩的脸还是那么仁义,只是比先前更幸福了。从师兄的脸上还可以看出,他一点没有躲自己的意思,这让我一下感到了卑鄙和自惭形秽。

卑鄙和自惭形秽了好一阵,树林中,一觉醒来后,便烟消云散了,继而代之的,是初衷不改——爱情愈浓,杀气愈陡。一夜之间,师姐的脸有了全部女性人类的美,师兄的脸有了全部男性人类的丑。

但是我一直无从下手。二人如影随形,他们自己不分开,我也没有法子让他们分开。只好埋伏在他们附近,伺机动作。

机会终于出现了。是夜,月黑风高,师兄开了门,一个人去了庄稼地。是师兄让师姐多睡一会儿,还是师姐病了?我没有多想。想的是,机会终于来了。

师兄走到低矮的庄稼丛中,像狗一样嗅找着盗口的开掘处。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这个时候,卸岭派人的全部气血、注意力都凝聚在鼻子嗅力上了。我运了气,正待发掌,却见斜刺里随着庄稼苗的异动,一股带着草原味的劲力向师兄打去。师兄一无所知,却遭到了同时的两种打击。我一个移步,侧了身子,一瞬之间就将掌力释放在了暗处的力道上。掌风的巨响,解了师兄的危,又吓了师兄一跳。师兄就是师兄,虽然伸手不见五指,他还是很快分清了敌我。斜刺里三人跃出身影来,蒙人的身手随之而至。

不错,我救了师兄。任何人都可以杀师兄,但我独不允许金鹰门杀。蒙地金鹰门是卸岭派永远的死敌,这是铁律。

我和师兄联手,虽是二对三,但很快就让对手感到了力量的悬殊。今天的我,已大异昨天了。蒙人摆了个战形,且战且退,退进了更黑的山林中。

蒙人败走,我立马把师兄当作了敌手。不承想,我的偷袭竟然没有成功——原来师兄的功力也大大长进了。开始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后来想着毕竟是同门相残,对不住师傅,我到底是没有亮出本门功夫。这样,我就用了更长的时间才渐渐占了上风。正待使出最后一记致命杀着时,师姐赶来了。

师姐一招饿虎扑羊,解了师兄的围。其实师姐何需拿出硬招,只轻轻一声娇咤,就可让爱她爱得要死的小师弟丢盔卸甲,让出全部城池。

二人摆正身形,向我围来。我对着师兄一个佯攻后,跳出圈外,迅速逸去,成为黑夜的一部分。

事实上,逸去的,不是我,而是师兄师姐;天刚亮,我就返回了村庄;我发现,师兄师姐,人去屋空,不知去向。

十七

这天,马灯的光斑里,我和顾伯依然一边摆龙门阵,一边钓着买主;这天其实是老佛爷慈禧太后驾崩的日子——半个多月后从京城传来了这个消息。

就是在这一天,我无意间转了一下脑袋,竟看见蒙人在不远处一闪,又一闪。三个蒙人的鬼魅影子飘飘摇摇出了鬼市。

“顾伯,我去办点事,摊位就拜托你了。”

“小南,去吧,放心,你的宝贝一样也不会少。”

顾伯的话音还未落完全,我就射到了三丈以外。

看见三人出了南门,又走了三里许,开始向东边折去。这时天已大亮,为了不让蒙人发见有人跟踪,我放慢脚步,让自己远远坠在后边。我相信蒙人的动向与目标,只会与师兄师姐有关,正像鱼老鸹的动向与目标,只与鱼有关。果然,我看出三人的形迹,总露着跟踪的手段。也正因为他们一心跟踪,也就少了分心防范被跟踪——这让我的跟踪变得轻松自如,如观傩戏。

果然,他们跟踪的目标与我的预料基本吻合:我横飞出去,站在一座山丘上,看见了他们前边的师姐。怎么只有师姐一人,师兄呢?难道师姐此去的目的,正是去与师兄会合?师姐在前边走着,走得真好看——师姐怎么走都是好看的。师姐走着,偶尔回头逡视一遍,显然,师姐也在防着被跟踪。蒙人当然看出了师姐的警惕,只远远掉着,似比师姐更为警慎。蒙人的作态,也让我觉得,他们并没有打算立刻就干掉师姐,而是企图随着师姐,找到师兄和我后,一并打理。

师姐自然想不到,她竟成了两队人马的指挥官,一路上,她走,我们走,她停,我们停。过了丘陵地带,在龙泉驿吃了晚饭后,就进入到了龙泉山中。山中有楠木林,更大的乔木是黄桷树,一棵就像一座小山,青郁得发黑。除了树木,古驿道边上,以及更远的地方,偶尔会看见一二农院,炊烟冒着,在周遭的桃林和竹丛上打旋。

师姐急于赶路的样子,似急于与什么人会合,又似急于把省城鬼市甩得远远的。才走了几里山路,天就慢慢见黑了。天黑透后,我就看不见师姐的身影了,虽然看不见师姐,却能从三蒙人的行迹里,看见师姐的行迹——她走路的样子。我暗忖,就自己而言,这样的走路,虽说心思杂杂,却是一点不累。

三队五人,逶逶迤迤,向着更高的方向走着,如登天梯。三队五人,无一不是惯于夜行的高手。

快到山顶时,竟听见前方有梆声传来:四更了。梆声一过,竟看见了萤火虫一般的鬼火,先是一点,再两点,渐渐,漫山遍野都有了点点鬼火。再后来,鬼火由点及线,变成一串一串的,不管什么方向的,都向着山顶移动。

正惊异间,一团鬼火,一个举鬼火的鬼,竟出现在了前边驿道上,回头一看,也看见了鬼火,也看见了举鬼火的鬼,不远处有一二,稍远处有三四,更远处明明晃晃不能尽数,放眼看去,竟成曲曲弯弯一串。吾本盗墓贼,鬼怪何惧焉。但我还是有些惧的,眼前鬼火与鬼的游动路数、形制与规模,都是大大不同既往。

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了,鬼火的光亮让我看清了鬼火和鬼的模样,鬼火哪里是鬼火,它大部分是竹扎松油火把,小部分是防风马灯。原来,一串串的山中鬼火,是土著乡民和外地游商举着火把、马灯,肩挑背驮着一些物什、山货,沿着一条条不知从哪个鬼地方跑出来的山路,向山顶走去。

灯火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也妨碍了我跟踪的眼睛和脚步。前边哪里还有师姐;别说师姐,蒙人也不见踪影。我在灯火中穿来挤去,找着,问着,防备着,并随着灯火到了山顶。山顶是一个寨子,到了山顶也就到了寨子。

古驿道在山寨外边,以一块歇马场的方式停顿了下,就沿着龙泉山东坡下山,经过石经寺,向简州府方向爬去。除三五火把继续沿古驿道前往外,其他灯火都向着寨门,鱼贯而入。

站在寨门处,观望着,犹豫着,不知是该入寨,还是继续前行。妈的,这都是“鬼火”惹的祸——我暗暗骂了句。

决定先沿古驿道追查一段,如不见蒙人或师姐,再返回入寨。于是,提一口丹田真气,从那三五火把上方飞过,直追至石经寺。因没发见目标,便返身回行。我能感觉到,因我一去一回刮起的阴风,因火把莫名摇曳,把这三五早行的赶路人弄出了那种疑神疑鬼、四顾茫然的惊恐。

未及山顶,便看见了山顶灯火。不是小小的一团,而是大大的,大得如一座灯火辉煌的山中灯寨了。灯火的光线,勾勒出了山寨的轮廓,这样看去,就像山寨,穿了一件金光闪闪的罗裙。真好看灯寨,差一点都快赶上我亲亲的师姐刚儿了。

我当然明白,灯寨就是一个山寨与无数火把、马灯叠加组合的结果。

很快,来到了寨门处。此时,公鸡已开始大面积叫唱,依然还有少许用挑担、背篓、提篮讨生活的人,往寨子里去。

寨门处,再次看见了令我吃惊的一幕。我看见所有入寨的人都不是人——都戴着鬼面具。我看见所有的人,入寨前,尽皆从身上掏出一副软硬不论的鬼面具戴上;个别人从身上掏出铜钱,在寨门旁一家飘着写有“鬼面具”三字的蓝色店幡的铺子里,买来戴上。穿过寨门,我朝寨里走去,我是唯一的人;但我明显感到寨子里所有的“鬼”,都把我当作了异类、怪物;我好像犯错的皇帝,竟在臣子面前不好意思起来。

随乡入俗吧。退出寨门,走到“鬼面具”店前,学着别人的样子,买了副狼头皮做的面具,极尽谦卑、老实地戴上。戴上后,眼睛,刚好可以从狼头皮的眼洞中看出去——多么匹配,狼脸是肯定的,我的眼该不会成狼眼了吧。

不管咋样,总之是可以鬼模鬼样、大大方方入寨了。

十八

就这样,追踪蒙人、师姐,从省城鬼市,来到了山中鬼市。

没想到,这个山中鬼市的货品,竟一点不逊省城鬼市,甚至市场的整体规模也与省城鬼市相当——整个山寨都是鬼市。不同之处在于,它的时鲜果蔬、鸡鸭鱼肉等农副产品占有较大比份;灯具呢,除了马灯,更多的是火把;买卖呢,以批发为主,很少零卖零售。进入寨子,我无心随行就市,只关心那四个被我关心了一路的人。

但是,不能找到他们;在这里找人,比省城鬼市更难,甚至可以说,基本上不可能;寨子里所有的人——买的、卖的、闲逛的——都戴着鬼面具;声音也低成了耳语,或无声成了手语;从身形上看,他们的剽悍、凌厉远胜于省城人。

黑夜像一只乌鸦飞了去,回来的,是一只硕大的雾鸟——天早大亮了;但是,我发现寨子仍未散市;直到太阳拨开浓雾走进寨子,云开雾散,鬼市方散。蜀地多雾,山中尤甚。较之省城,山里的鬼市有着更长的开市时间。

找着人,却发现没有了人;热闹得恐怖的寨子一下成了空寨、寂寨、死寨;風通过所有寨巷,没有一丝阻挠。

裹在云雾中的人,随云雾散去了,全寨关门闭户。这个过程,清风雅静,润物无声,与流水无异,与雪化大同。

我的困倦袭来,与寨子的困倦没有两样。开始寻找客栈。从前寨门找到后寨门,从这巷找到那巷,哪来客栈影子?无奈,就近,对着一间干货铺子开始敲门。很快,门板松动,卸开一块。一位没有戴鬼面具的男人边笼衣裳边望我。我正待说:“打扰了。请问,寨子里有客栈吗?”男子却先问了:

“客官,住店?”

我一愣,不敢相信面前就是客栈,遂试探着问:“是啊。老板,不知哪里可住……”

店老板卸了第二块门板:“这里就可住呀。”

我不禁惊喜:“哦,这……”

店老板卸下第三块门板:“客官若不嫌弃,就请进吧。”待我刚刚跨进门槛,走了不到三步,他就一块二块三块地装上了门板。顺着明亮的光线,我看见了窗子及后院的天井。他装上了木门板,我卸下了鬼面具。穿过干货铺,我们向长着几棵大桑树的后院走去。

“婆娘,来客了!”

里屋传来女人的应声:“晓得了!”

店老板喊过不久,一位老板娘模样的年轻女人,从伙房为我端来了一木盆洗脸水。洁净的洗脸帕,在盆水中搔首弄姿,像阴河鱼。

一边洗脸一边问老板娘:“你们,这客栈,咋不见店招?”现在,洗脸帕是我的鬼面具了。

老板娘一笑:“客官是第一次来山泉寨吧。我们寨子所有的住家户,不管开不开商铺,家家都是客栈,你说,如果家家都伸个店招,岂不脱了裤子打屁——多余。”

“家家都是?难怪不得,难怪不得。”我不好意思起来,把脚伸进老板端来的洗脚盆中,“是我眼窄,少见多怪了。”

洗毕,又用自贡盐擦了牙后,老板娘把我带进客房。说完睡吧,就走出客房,带上了房门。我放下窗布,房间、客栈、寨子以及世界的白昼,立马变成墓洞的黑。

倒在床上,直想呼呼大睡,却偏偏不能。这样的鬼市,真能养人,这样的山寨,真能藏人。这样想着,就更加深信师姐、蒙人入了这个寨。

可是,师姐住在哪家店内呢?

可是,我并不想见师姐;不杀了师兄,见了师姐又能怎样呢?

可是,我要保护师姐;我不能让金鹰门伤害师姐。

十九

只在山泉寨呆了兩三天,就下山了,因为师姐下山了。

到山泉寨的第二天,就在鬼市上发现了师姐身影,但很快不见了。

寻找师姐的间隙,我从干货铺主人及顾客口中,获悉了一些寨情,一些市情。

山泉寨,又名山泉铺,后者系官名。之所以叫铺,乃因山泉寨立于一条被称为“东大路”的官道旁边,十里设铺,百里置站,山泉铺就此得名。又因寨主与官府渊源极深,铺上的驿卒等人手,一应委托寨主代理,不仅县衙里人少来干扰,连驿官也难来查巡。

寨主姓蒋,其先人率族人二十余数,于南宋度宗年间,路过龙泉驿时,被县尉相拦,央其帮助夺回山泉铺。原来,一股山匪,强占山泉铺已达三月。县尉与蒋氏同为武林中人,彼此相知,酒席未散,已成兄弟。赶走山匪,夺回山泉后,这位来自河南的蒋氏先人就成了山泉首任寨主。

不知从何年起,蒋家人撑起了一个武林门派——龙泉山派。至清初时,其派,竟发展成了与峨嵋山派、青城山派齐名的武林门派,并称“蜀中三派”。以一套太极拳剑独步武林的龙泉山派,据说,其脉承与陈家沟有关,大约是陈氏太极拳派生的一茎支脉,与名猫“龙泉山桃花猫”打斗技法的融合。问其细节,寨人莫不语焉不详。

而山中鬼市的形成也是有说法的。

没人说得清鬼市开市于何年。蒋家人兴铺、立寨后,逐渐发达起来,这样,以姨太太为主打的女眷们也就多了起来。男人功名利禄,志在四方,女眷在家闲得慌,便晚上打牌,白天睡觉。打牌打到公鸡打鸣时,女眷们便嚷起肚子饿来。仆人便弄来饭菜,久而久之,女眷们又嫌菜肴不时鲜,仆人一听,就出门去买。有了买家,就有了卖家,先是果蔬,后来又有了新鲜的鸡鸭鱼肉供应。农人卖完菜,正好天亮,便熄了火把,出寨返家。这就是最初的山中鬼市。

有了初市,又由于山泉寨位于龙泉驿、华阳、简州三州县交界处,以及蒋氏一门的强硬与荫蔽,便有杀人越货的、偷盗的、躲官的、避仇的、逃债的,来此营生。这样,更多的幻想一夜暴富的买主,蠢蠢欲动,闻风而来。鬼市货物自是多了去了。布料呢,有家机土布,外国来的竹布、洋布。女人用品呢,有土葛巾、细洋葛巾、香肥皂、白胰子、硃红头绳、针线、胭脂片、花露水、银簪、金钗、玉耳环、西洋假珍珠……总之,要啥有啥。鬼市越来越大,集散能力越来越强,据说,连省城鬼市的一些生货,也是从这里进的。

寻找师姐和听寨民闲聊的空档,我在想一些事;想着,似有了云开雾散的顿悟。

开始寻找蒙人。找到蒙人后,故意现了个身,然后把他们引向了简州方向。摆脱蒙人后,返回山寨。距山寨一箭远时,看见师姐出寨门,沿龙泉山西坡,疾飞而去。卖个破绽,施个调虎离山之计,一切都搞掂了;为师姐做事的感觉真好。

跟踪师姐,又回到了省城鬼市。

这次,即或天塌地陷,水淹金山,也不会把师姐跟丢了!

但愿金鹰门不要跟上来。为防金鹰门,一路上,我时不时顾着身后,这样,竟发现了尾巴。为了咬紧师姐,我被尾巴紧紧咬着,想摆也摆不掉。

好在,入城后,尾巴不见了。

二十

跟踪师姐,跟踪到了交子街,并在这条街的一个小宅院里,看见了师兄。原来,他俩租了房,住在这闹市里过神仙日子呢。找到他俩的固定居所后,我放下心来,花六十钱雇了东洋车,回到顾宝和客栈,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藏在暗处,等待机会下手,但他俩总在一起,我一点法没有。遂一边等待机会,一边操起老本行,与顾伯相伴,继续在鬼市混日。这回,我更加隐蔽了。

我去早了些,更夫走晚了些,我们又碰面了;我早晓得更夫不知道鬼市的原因了:老更夫死了,他是刚刚接手的新更夫;与新更夫相好的是一位老寡妇;新更夫敲完四更的梆后,就钻进老寡妇的热被窝敲老寡妇的梆了——这时鬼市还在公鸡嘴壳里酣睡呢。

与磷火忽闪的更夫打了个哈哈,就走开了。

仅仅过了两天鬼日子,就发现了秘密。

他俩确实匿身鬼市谋生;师姐女扮男装,摆摊卖物;师兄既当师姐的媒子,又混在不远处的人群中,观察着周遭的动态;令我大吃一惊的是,那个在鬼市散市后扫地的妇人,竟是师兄扮的!我没看出,我刚去鬼市时遇到的那个扫地妇人,并不是后来的扫地妇人;为得到扫地岗位,我相信师兄找过街正和五爷。——师兄在时间和空间的边缘地带,警惕着金鹰门和官府(师兄师姐还是劫法场的悍匪)的突然现身与血口吞噬。

这天,鬼市开始散市,扫地妇人开始扫地,我看见师姐朝交子街方向走去。鬼天气没说变也变了,不一会儿,竟下起不大不小的雨来。扫地妇人冒雨打扫着地上的垃圾。街上空无一人。我朝扫地妇人走去,一抹脸,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师兄,好久不见了,让我好找。”

师兄背对我,并没转身。我感觉出了他内心的愕诧与震动。他慢慢说道:“师弟终于来了。”

“师兄,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我知道。”

“我爱师姐爱得发疯,我要娶了她。”

“我知道。”

“师兄,你还有啥话说吗?”

“没有。动手吧。”

“我不会手软的。师兄,拿出你的本事来吧。今天,我们必须躺下一个。”

说罢,运了气,一掌向师兄打去。但是,掌力被另一股掌力抓住,抛在了一边。一惊,侧头,看见巷角处师姐正收回右手。师姐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左手拎着一顶斗笠——显然,她为师兄送雨具来了。

“师姐!我……”望着师姐,不知说啥。师兄闻声,转过身来。师姐跑向他,站在他身边。

师姐盯着我,一脸怒气:“师弟,怎么回事,我们拚命躲你,像瘟神一样躲你,怎么总是躲不掉呢?”

原来,师兄早知道我的心思:爱心与杀心。

原来,师兄五娃从不认为我对师姐的感情是恋母情结。他把那对猫头鹰一样的眼睛,分分秒秒无处不在地安在了我和师姐之间。他是从我的眼睛里看出危险来的。不仅如此,师兄还发现了我的一个秘密:师姐四寻不着、搭在晾衣竿上的内衫,是我偷的。师兄发现了这个秘密,但他没给师姐说,更没揭穿我。师姐长得好看不说,笑哇哭哇吃哇做事哇练武哇,没有什么不好看,我还躲在岩石后,偷偷看过师姐屙尿呢——这个秘密,不知师兄知道不,因为师兄至死也没说。

知道了我的爱心与杀心,但师兄既不忍杀了我,也不愿被我杀,他只希望我远远离开他和师姐。于是,就在我准备向他的新婚之喜痛下狠招时,他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杀一个人,嫁祸于我,让官府代他把我撵得远远的。事实上,在杀不杀我的问题上,师兄也很纠结,那次劫法场后把我背在背上,一路上都想杀我并防着被我杀,他的犹豫与痛苦,直到蒙人出现在山路上才松绑。

应该说,师兄成功了,但他没想到师弟我是个不好打发的主儿,怎么赶,也赶不走,怎么躲,也躲不开。再加之蒙人金鹰门的追杀、官府的缉捕,他俩的爱情生活,十面受伏,真如惊弓之鸟一般。墓室,村庄,山中鬼市和省城鬼市,都呆过。当他俩发现我和蒙人出现在省城鬼市后,师姐就故意现身,把两拨敌人引向了山中鬼市。不料,这一调虎离山之计的使用,却让我窥见破绽,有了可乘之机。

师姐先前并不知道师兄逼走了我,也不知道我想杀了师兄,更不知道我一直暗恋她,这些,是经历了庄稼地之战、离开村庄后,师兄一并告诉她的。知道后,她连连叹息,不得要领,只巴望时间帮忙,让我忘了她。那几天,她恨死了师兄,之后就不恨了,甚至比以前更爱师兄了。她说,师弟也可怜,又小,我们不能再伤害他了。师兄说,是啊,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躲他,当然,还躲官府和蒙人。

师姐一口气说了很多。师兄说得不多,边说边摇头叹气。

原来,真正的杀人犯是师兄!原来,设计陷害我、害我老鼠样东躲西藏过着地下生活的元凶是师兄!

但是,师兄师姐的说法和一些做法,究竟是让我大有羞愧之感的。我成了无耻之徒;我本身就是无耻之徒;但我是爱的无耻之徒。因此,我并不想罢手。

“不管怎么说,师兄,我还是会杀死你的。”我。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再说,就算你杀了师兄,又有何用?”师姐。

“还是卸岭派的师姐说得好。李小南,你杀不了五娃。要杀五娃,也该我们官府来杀。”

这是顾伯的声音。

随着顾伯的现身,我们卸岭派三人被一群人围了起来,街巷、墙头、房顶,到处都是。这群人手持雪亮兵器,打着青纱大包头,身穿红哔叽镶青绒云头宽边号衣,大腿两边各飘一片战裙——他们是全副武装的捕快。

“这么说,从山泉寨下山,一直跟着我的,不是蒙人,而是顾伯你了。”我。

“是啊。不仅下山后,上山前,哦不,从你一到省城,我就跟上你了,你应该晓得的。”顾伯。

“狗官!”我。

“顾伯我,为你小子平反昭雪了,你应谢我才是呀。哦,当然,我更该谢谢你这个忘年交,没有你的执著跟踪,我们咋能抓到犯了命案、逍遥在外的真凶呢?人犯五娃,跟我们走吧。”

顾伯拈须微笑,一对老眼单顾师兄,并不看好看的师姐。看来,顾伯并不知道劫法场的是师兄师姐。

师兄望着我,沉沉说道:“师弟,师姐就交你照料了。”说罢,他一掌拍在自己胸膛上。随着一记闷声闷气的骨碎肉响,师兄深情望着师姐,血从嘴中涌了出来。师姐拉着师兄的手,扑在他身上,为他擦着嘴边的血。师姐回头一笑,嘱咐我道:“师弟,我们夫妇去了,为我们砌座坟吧。师姐这一辈子就求你这一回,你不答应?师姐要看见你点头答应,才能闭眼。”

师姐的胸上插着一把短刀;师姐的手,握着刀柄。我扑向师姐。

我要点头的,但还没来得及点,师兄师姐就双双瞌上了眼皮。雨下着,任谁也不能看不见我的脸上有泪无泪,鬼也不能。

“滚,滚!”顾伯被我吼走了。顾伯一走,雨中就只剩下一个活人和两个死人。暗处的三蒙人这时偷袭我应该可以得手,但他们转身走了。

“除了鬼自己,鬼没有什么不能的,也没有什么能的。”这话是顾伯、大爷说过的,还是我说过的,记不清白,也无用了。

二十一

已在师兄师姐的墓室中枯坐百年了。

是老佛爷死后三年多,即辛亥年间钻进的墓室。

人世,我有百变的脸,现在,我只有一张脸——爹妈给的那张。

把师兄师姐安葬后,在鬼市与人世间游荡、逗留了三年。那三年,我满腹心事。那三年,我让自己拚命做事,拚命不想,偏偏是,拚着命在想。后来,我就想著去了墓室——那三年,我一直躲着这墓室的!为师兄师姐做墓的是我,在师兄师姐的墓上开盗口的是我。我钻进墓室后,封了盗口。我把人世间所有的脏关在了墓室外,随身只带着那本祖师爷在花萼山顶赠我的秘籍——想不到这册秘籍的无穷妙用更适合在密不透风的墓室展开。三人墓至今完好无损;这只能是盗墓贼才有的本事;盗墓贼守的墓室,还怕盗墓贼盗吗,蒙人也不能。在这座三人墓中,我是随葬品、殉葬者、守墓人,或者是墓主之一?这些都不重要了。

去墓室,就是为了拚命地想,偏偏是,反而不想了。

就这样枯坐着,靠着师兄师姐的棺椁,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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