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
除夕风雪夜:一个“失独”家庭的悲切
2012年1月22日,除夕。傍晚的北风正劲,南昌当地的天空灰蒙蒙的,一场飞雪就在眼前。这时,在南昌市郊的莲塘公墓里,传来了一对夫妇的哭声。
在墓园哭泣的,是杨维国、蔡丽夫妇。蔡丽抱着女儿的墓碑,哭泣着对地下的孩子说:“今天过年了,我们吃年夜饭你吃一点啊。”
2011年3月5日,一场发生在校园外的车祸,让杨维国、蔡丽夫妇永远失去了当时正在江西财经大学读研的23岁女儿杨菲。
从墓园回家后,蔡丽写了下面的一篇日志《别样的团圆》。
晚上6时多,菲菲的妈妈爸爸却来到莲塘公墓,爸妈孩子是要团圆的,对不?是老天都不能阻挡的,对不?过年了,来吧,孩子,让妈妈抱起你,孩子你也吃点吧。今天过年了,我们一家团圆,妈再也忍不住……在这里,一家人就这样吃上了大年三十晚上的年夜饭;在这里,白雪做伴,让我们实现了儿女情长。
团圆桌上的圆满,变成了永远的缺席。爸妈站在雪地里,看着你,爸妈在看着你呀!
天空飘着雪花,温度冰点……
女儿死后,丈夫杨维国曾两次试图自杀,都被妻子蔡丽拦了下来,“我撕心裂肺地劝他,你死了,我可怎么活?”
生活也变了。原本三口之家一起逛的商场,夫妇俩再未踏足;原本合家团圆的节日,夫妻俩却逃避亲友……
老年丧子,人生之大不幸。这样的大不幸,总是无情地在人世传递。江西九江的廖先生也有一位漂亮聪明的独生女儿“小丫”。小丫从厦门大学毕业后,在福建一家外企工作,只一年就晋升为公司的中层。过年的时候,廖先生和妻子为女儿购置了一套新房,为的是等着以后女儿带男朋友回来时住。
可廖先生和妻子等来的却是噩耗。那一年清明放假,小丫早上还打电话和母亲问好,但晚上却传来单位的电话,女儿出车祸了,生命垂危。
死神最终不期而至,随后是妻子的寻死觅活,两个月的粒米不进,只靠在医院输液维持生命。丈夫将一家三口住过的房屋出售,精神极度痛苦,却依然要在妻子面前假装坚强,有时候控制不住,就跑到屋外去流泪、狂吼……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经历了丧子之痛后,一对对年逾半百的夫妇们开始在网络上寻找和自己一样的同命人。2012年五一假期,网名为“倩影”、“往事回忆”、“小丫留住”、“坎坷”等的40多位暮年丧独子的父母通过网络联系,相聚在了湖北。“在别人面前,我们是两面人,总会显得坚强,但回到家,深夜合上眼后,却默默哭泣。面对这群兄弟姐妹,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倾吐。”
孩子的孝服:父母心底永远的痛
这绝对是一场不同寻常的“网友见面”。记者在现场记录了他们的话,或许这世上,再没有比这几位母亲的对话,更让人感到万箭穿心的了。
“小丫留住”抽泣着诉说道:“你知道吗?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不孝啊,我们那里的老人说,孩子火葬前,身上是一定要披麻戴孝的;孩子没有给父母送终就过世,本来就是一种罪过。”话说到伤心处,引来了蔡丽和其他几位在场妇女的抱头痛哭。
来自江苏太仓的“老怪”,是失独群体网络中的活跃分子,常常言辞幽默。但当他谈到自己的儿子时,有时也会激动:“儿子生病的时候,我答应过我儿子的,一辈子就只有他一个儿子。儿子去世后,民政局的人拿來几张孩子的照片,说是孤儿,让我挑选领养,我一口回绝了。我年龄大了,孩子还这么小,他稍大一点的时候,我已经七老八十了,还怎么有能力去抚养他?”
“倩影”是这次网友聚会的组织者,这些年来,她在武汉接触到很多“失独”者,其中有一个是湖北的公务员,令她印象深刻:“白天他总是西装革履,体面地工作;可是晚上回到家里,他又成了另外一个人,整夜抱着孩子的骨灰盒哭泣入睡,口中呢喃着‘孩子,让爸爸抱抱你。他就这样睡在地板上将近8年。”
精神折磨:压抑、自闭和尊严
事实上,除了失子之痛,其他精神上的折磨也让“失独”者痛苦不堪。普通人一句不经意的话语,或许立刻引来这些父母的怒目相视或者失声痛哭。他们的精神极度敏感和脆弱,睹物思人,极力躲避世俗人伦。
来自广东珠海的“金蛇狂舞”和“万里马”夫妇,是这个群体中比较年长的,“没有人知道我们的事情,我每天都会跑去社区的老年人活动室,唱歌、跳舞、扭秧歌……日子过得和常人没有什么区别,但每当别人问起我的儿子时,我却不得不撒谎了。人家问‘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你儿子?我就说‘他在部队,工作忙,不能常回来;人家又问‘那怎么没见到你的孙子呢?我就回答说‘他们丁克,没有孩子。”
失独者在节日里恐惧一切聚会,每年到了春节,他们都如临大敌,或躲到人迹罕至的清冷山庄度过漫漫假期,或在洗浴中心一待七八天。无论亲朋好友如何请他们,他们都不愿意出来。碰到亲友结婚、做寿、给小孩摆满月酒时更是如此,他们往往会将礼金奉上,但从来都不会去参加婚礼。
孤苦伶仃:丈夫离她们而去
这些失去孩子的父母,也曾想过用人工手段再次进行辅助生育,但这样的方式却常常被他们自我否定:“有这么多钱去生小孩吗?即使能生下来,我们还有精力去抚养他吗?他的身体发育可能和正常孩子一样健康吗?”
在这次有40多人参加的“失独”者父母聚会中,只有1/4是男性。在经历了失子之痛之后,很多妇女都失去了丈夫。她们的丈夫或承受不了巨大的痛苦,不久就身患重病离妻子而去;或者是抛下妻子离家出走,自此杳无音信。
一位来自湖北的女士哭泣着说:“我的儿子武汉大学毕业后到深圳工作,2006年,他在自己创业时因劳累过度去世。2009年,老伴又查出身患癌症,我在家独自照顾了他两年后,他还是离我而去。现在连亲戚也不愿照顾我,我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来自甘肃天水的女士“坎坷”说:“我今年48岁,我的儿子在21岁的时候,在大学宿舍里突然晕倒,永远地离开了我。我当时还可以生育,但我的爱人却得了尿毒症,最终也离开了我。如今,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有尊严地活着,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不要在医院做手术时,没有人来给我签字……”
共同的愿望:建立“失独”群体养老院
在这40多名“失独”者的聚会中,有丧子七八年甚至十年之久的“倩影”夫妇、“金蛇狂舞”夫妇,也有独子去世才一年左右的来自四川的“荆棘鸟”和杨维国夫妇。他们有的远在甘肃,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达武汉,但却毅然前来参加聚会。他们说,在这里,不用像在外面那样假装坚强,他们可以“抱团取暖”,纵情哭笑。
不少人告诉记者,在失去独子之后,对于世俗的名利和金钱,他们早已置之度外。但他们却总是无比担心,因为他们无法想象,在他们临终之时,陪在他们身边的会是谁?能有谁?
“倩影”3年前就开始建立全国“失独”群体的QQ群,3年下来,QQ群由一个变成了3个,群员的规模也超过1000人。“倩影”说,现在群员的共同愿望,就是建立一个属于“失独”群体自己的养老院。因为只有这些“失独”父母待在一起,他们的心理才没有芥蒂。“其他养老院的老人都有儿女,入院时,儿女要签字成为老人的监护人,儿女们也会时常来看望老人。我们进养老院时,手续上会遇到问题;另外,看到别的老人有儿女探望,我们情绪上受不了。”
“老怪”说,他希望建立这个养老院,就是希望这个养老院成为他们这些暮年丧子者养老送终的所在。“我们不可能同时生病,总能够有健康的人来照顾那些生病的人,我们这群人,所有人都是病人,所有人也都是医生。我们痛哭时,只有跟我们一样的同命人,才能劝住我们。我希望政府能够考虑到我们群体的特殊性,我们自己也愿意出一部分钱,来建这个养老院。”
全国失去独生子女家庭超百万个
全国暮年“失独”的家庭到底有多少?目前我国还没有进行过详细的数据统计,记者只能根据有关统计数据进行推算。
据有关统计数据估计,我国15岁至30岁的独生子女总人数至少也有1.9亿人。另根据卫生部发布的《2010中国卫生统计年鉴》所显示的该年龄段人口疾病死亡率来推算,15岁至30岁年龄段的死亡率至少为40人/10万人。由此估计,目前我国每年15~30岁独生子女死亡人数至少7.6万人,由此带来的是每年约7.6万个家庭“失独”。
“老怪”所在的太仓县总人口71.72万,经过“老怪”了解,他们县共有115家和他境况相同的家庭,如果以太仓县作为全国的样本,那么,全国失去独生子女的家庭肯定超过百万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