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班
◎您最早的創作题材多取自北方生活,后来創作了以西藏宗教为题的巨作《添油灯的人们》及一系列西藏组画,这个地域跨度挺大的,是什么原因促成了这样的转变?西藏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早期都是画北方,有好多北方农村题材,用墨用得比较多,强调水墨变化,强调笔墨。我有点想突破,而且当年黄胄先生也提示,画东西要找对自己最熟悉的基地,或者一个生活的基地来展开。比如他早期画新疆,他也建议我画西藏,他说西藏这个地域很适合国画家来画。以前去过一次,特别喜欢,一直想找机会专门来画这个地方。分配到解放军艺术学院的时候,那时候就有机会有经费到那儿去,就决定彻底转变一下。喜欢那儿的色彩,想突破以前的画法,我觉得首先从色彩开始突破。中国画的色彩一直是一个很宽的领域,你可以继续往前走。除了笔墨很成熟以外,色彩方面要往前走的话,跟写实的方法结合有一定局限性。要想找到这个突破点,一定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来突破。画西藏就是这样的。西藏那个地方海拔太高,连绿色植物都很少,人们对颜色有一种渴望。颜色不仅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人们长期生活在灰颜色里就会感到很忧郁。用色彩来调整人们生活的时候,不光影响他们的生活,影响他们的行为,也影响他们的文化。老远就看见寺庙金碧辉煌的——灰蒙蒙的地方,蓝天白云下衬着,那寺庙多漂亮啊。我第一次进藏的时候就有这种强烈的感受,一路上特别、特别压抑,就像走在月亮上一样——又缺氧,到处又都是灰蒙蒙的,一路上都很难受。快到西藏的时候就被一阵声音吸引了,唱歌的声音就像飘过来的。哟,谁的声音那么好听啊?往窗外一看——远处一块红颜色、一块绿颜色、一块白颜色往这儿飘,说挪过来都不合适。实际上就是车往前走,越来越拉近,感觉就像配合声音飘过来的。一看是一个放羊的姑娘,穿着大红大绿的衣服、袍子,赶着一群白的羊,跟着歌声一块过来。哎呀,这个振奋啊、舒服啊!第一次感觉到色彩的魅力!后来才知道,她为什么唱歌是这样的羊腔羊调,像羊、牛的叫声一样。她长期放牧没人交流,这个声音、这个曲调就是跟放牧有关系。为什么要穿大红大绿?因为放牧的时候不容易丢掉,不容易走失,而且这颜色让人振奋、兴奋。我才知道,颜色对西藏文化这么重要。所以从这儿开始画西藏,慢慢调整,慢慢磨合,把颜色和水墨结合起来,画了好几年来作为尝试。画成现在这样子,也还不成熟,但可以继续尝试、继续实验下去。就这样一下子喜欢上颜色了,而且觉得这么必要。画西藏,如果不用颜色来画,画一个水墨的西藏,那是不好看的,西藏人也不喜欢。再有,颜色跟西藏配合起来后有一种神秘感。所以,走到现在,还想继续走下去。
◎现在还不成熟?这是谦虚?
●颜色跟墨永远是一对矛盾。传统用墨太平面化,太意象。我是学素描出身,素描本身是讲造型的。第一种形是平面的形,形体的形,体形的形。我学素描是造型的“型”,是方的,是有形状的。用传统的画法来画就不协调,有矛盾。造型已经变了,用墨就跟传统不一样,要有革命、有改良。再用颜色的时候也要跟传统不一样,也要有所改良,但是要以墨为主。笔墨,笔墨!笔墨是中国画的一个支撑的柱子,这个东西不能丢。要让人感觉到,虽然用了很多色彩,但还是中国画笔墨的范,这个不能丢。我现在还在继续协调,还有点生硬。
◎藏族同胞喜欢您的画吗?
●藏族特别喜欢,我觉得这个语言不光是藏族喜欢,藏族看着亲切,有他们家乡的色彩,同时希望所有喜欢西藏的人、正常的人对颜色都会喜欢,都能接受。找到这样一种点的时候就可以了,慢慢磨合,磨合得协调协调,磨合得越来越好。
◎当年您“放下”的时候,质疑声一片。现在您又“拣起”,不知道您都面对了些什么样的质疑。
●所有的宗教最终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是向善的,都是一种大爱。让一些明白的人来做这些工作、自觉自愿地来做,这时候你会去承担一些东西。但你拣起来的时候,有些不明白你的人就会质疑,你怎么那么执着,手里有东西了!和尚应该没有嘛!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还要去上大学,读博士后——他们会觉得,这都是俗人干的事,和尚还要干这些?和尚就应该在庙里。这个看得太简单了。我在街上走,问小孩:“小朋友,你快告诉我哪里有卫生间啊?”那小孩一脸惊讶,说:怎么和尚还上茅房啊?有好多特别有意思的事。你喝水咕嘟咕嘟,他会觉得怎么和尚喝水还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他觉得不该是这样,和尚应该跟神一样。
人活得太样式了,在一种规矩、规范里太久了,他不能冲破这些东西。只有在你想为这个社会服务的时候、想有所担当的时候才会去冲破它,不在乎别人说什么。能合理地调理自己跟社会观念的矛盾,找到要做的事、要走的路,心里便坚定了。
◎放下、拣起——看起来两个很简单的词,过程可能挺艰难的。哪个时候压力更大?
●放下的时候真是惊心动魄,灵魂的革命。其实拣起的时候也是一样的,甚至更难了,因为那个时侯面对的是人们的指责。现在社会前进了,大家都穿这样的衣服,突然有人穿那样的衣服,大家都留这样的头型,突然有人留那样的头型——大家会产生排斥,或者觉得你另类。大家觉得怎么还会有人穿着大黄袍子在街上走呢。第二种,在文化形成样式以后,想要冲出这种样式,有些卫道士也出来干涉你——宗教文化就该是这样的,你为什么非要去千那个的事?你还要画画,你还要画女模特,你还要画母亲露出乳房,这多世俗啊,这哪是和尚画的画啊!他不知道,这和尚是一种爱啊,一种大爱啊!我们教书育人,学生需要画模特、画人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把这个跟性挂钩,不理解。不理解也不要来指责。能解释清的、有缘的,就带他一起走。没缘分的,就赶快把这些垃圾放下,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大部分人两种宗教都没有。好些信宗教的,要么就是痴迷宗教的卫道士,不痴迷的就是临时抱佛脚,不是真正的宗教徒。
◎有人说您炒作,您怎么看?
●炒作这种说法是贬义的。当一个画家或者艺术家,在生产物质产品或者精神产品的时候,他都需要宣传和推广。好东西要大家分享,要装点社会,给大家的精神提供一点调理。但如果每天在家做这个,只为自己,在家捂着,这不可以。但如果要介绍到社会,就需要宣传和推广。这不是炒作。
◎进佛门以后看自己以前的画,怎么评价?
●以前的画还是很好,是在单纯表现生活、唯美的一些东西。后来的画,有一种普世的东西在里面,想传播一种爱,是有意识地想做这些事。我应该画一些唯美的,让人看了以后心灵净化,最起码是感觉到生活美好。变成有意识地这样做的时候是在出家以后。以前没有这样的意识,只是想区别于黄胄先生,想走我自己的路子,没有一种社会担当,后来的画就有了这种担当。
◎回来的感觉怎么样?
●回来的感觉也很好。回来是我自己愿意回来的,是我自己强烈的愿望。这样比喻:原来在地球的时候烦这地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啊,社会那么纷乱、浮躁啊……我就想到月亮上去。月亮多美啊,亮光光的,还有嫦娥、玉兔……宏观地看月亮,她就是这么美。等真的到了月亮上去,发现不适合人生长,原来说的那些东西都是乌有的东西,都是神话,没有氧气,没有光亮。回头再看地球,宏观地看地球,原来那么美啊——蓝色的球,黑色宇宙衬着,一层大气包着,还有生物,还有男人和女人,还有动物,还有……我们真得好好爱这个环境啊!再到另外一个星球去就不适合我们生存了。只有这个地方适合我们生存,我们得好好爱这个地方。爱她,首先我们人和人之间要爱,要和谐,要爱自然,要爱动物,这是个生命链条。什么都变成从宏观去看的时候,就有特别强烈的愿望想告诉地球人,你们好好活着吧,不要再闹再争斗,就想告诉他们——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责任感。人有良知,有底线。看见小孩在井盘爬的时候,你下意识地就会把他救上来。没有人告诉你这样做高尚,这就是种直觉。这是人的良知底线!哪怕他是一个很坏的人,这个时候只要他是一个正常人,都会把小孩拉上来。人到那时候良知就来了,以后就想告诉人这样才是最好的,应该这样生活,爱这个地球。再回到地球的时候,踏实了。反过来想到原来离开地球的一瞬间,跺着脚骂地球,突然就有种感悟,地球真好,地球这个家太可爱了!宏观地看过这个地方以后,再回来时候,人就变了——这个过程就是觉悟的过程。在中国的时候就是这样,觉得很多不好,就觉得国外好一因为你宏观地看她。真到那去了,把那变成局部的时候,你就发现,跟这边差不多。有很多比我们先进的地方,但也有很多不如我们这边的地方。比较以后,再看中国,会发现很多以前没发现的美。作为一个艺术家,什么都能带走,除了这片地。等宏观地看这块地,这块地多么、多么地好。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听到有人骂街,听到岳母跟你叨唠、叨唠,或者退休的老太太们叨唠、叨唠才有意思。等你再回到这片土地的时候,就安静了,不会跳着脚想走、恨这地方,就想帮帮这土地上的人,把先进的东西引过来,变得更好,我能做点什么?人经过比较以后,责任心就有了。良知第二次被发现的时候,责任心就有了。
◎最近杭州有寺庙的方丈结婚了,您知道这事吗?
●这个好像是云南的。我觉得挺好的,这是正常人。但跟我不一样。我本来是艺术家,艺术家有种天性,对美有特别敏感的神经。他是重新回到生活中来,好好做个人,做回男人——这特别正常。如果他能为社会做点什么,变成一种责任,这是另外一种境界。第一步还是为自己。从原来不为自己、盲目活着变成为自己,这也是种进步。再升华的时候,是种社会担当,那更好。我回来以后,从月亮回到地球以后,从国外回到国内以后,人家说我怎么那么虚伪,好像特爱国似的。我说不是虚伪。比较了以后,那种爱国、想家,那是真的。那爱的是那片土地、文化,爱的是国,爱的是人——完全变成一种责任和使命。就想赶快整理一下自己,检查一下我有什么本事,找到自己的专业,服务社会。这就变成了一种无穷的力量。是自己愿意的,也在里面享受自己——这种时候,特别幸福。不是为自己,是为社会,是一种主动和自愿,甚至别人拿着棍子打着你、骂着你、给你抹黑,都觉得无所谓了。我甚至能包容了,以前对这体制烦得不行。现在不这样了,现在觉得突然变成什么样我们都会受不了,要帮她缓慢往前走。现在觉得会配合这种转换往好的地方发展,做点什么,为社会,为苍生,我们的国家会越变越好。出去过以后,或经历过去的社会以后,会认识到社会主义这个时期是最好的社会主义时期,是九段了。有人质疑,说毛主席的时候没有那么多腐败,说那时候好。他不知道谁往前走这个病都要发出来,跟现在的人没关系,是体制造成的。宏观地来看问题,就不会采取暴力、暴躁、绝对的行为。
心里关注的,是一种大爱了。有人问我为何这么喜欢教学啊,我说我有教书癖。教书的时候,从来不拿一分钱,把钱都给学生,或者给他们买成这个买成那个。我说你们要是真爱画画,像我当年那样爱画画、酷爱,那么,没有钱不要紧,我来帮你,你给我个机会吧!
◎这话我们要放到杂志里告诉读者,发个启事,寻找这样的孩子。以后有这样的孩子就去找您!
●没问题,没问题!但我现在找不到这样的学生。这样的学生非常少——特别爱这个专业,把命都可以搭进去,以身相许、以命相搏的学生。但是这样的孩子现在特别少——我持币观望,你们赶快发启事!讲大课的时候,有时候会问学生还有助学贷款、家里借钱的吗。我们不光给他们提供这种可能,还给他们提供最好的方法,把自己所有的经验告诉学生,让他们少走弯路,不要被现代的各种观念、各种后现代的东西干扰打基本功。你喜欢鸟巢的建筑、喜欢悉尼歌剧院的建筑——可以啊!但得先把抗震抗风、不塌不倒的基础原理学扎实啊!学够了以后,去表现的时候、运用的时候,再有自己的才气、思想、风格。这之前什么都没有,必须马上回到打基本功的阶段。这个阶段很枯燥、单调、乏味,但是打基本功就这样——我说没事、没关系,我来陪着你们,跟你们一块过这些日子。但是,现代派的那些东西太害人了。
◎有人说您是出世的画家、入世的和尚,您认可这种说法吗?
●原来我作为画家的时候是一个很出世的画家,很浪漫,很多情。现在作为和尚来说,是一个很入世的和尚。我突然明白了,如果脱离开这个“世”,就一事无成,失去意义了。一定要为这个“世”——有形的社会做什么、服务于这个社会,才能有价值。也就是要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活法就是佛法,佛法就是活法。
◎您的名片上印着您穿袈裟的照片。这一身袈裟重要吗?还有出家的可能?
●再穿一身袈裟在身,在目前这种社会状态,会有很多限制,会带来很多不方便。不是说我非要如何如何。到这个时候,我是个和尚不是个和尚,不重要。还俗还是出家,不重要。怎么做这个事更方便,就怎么来。
他们问我将来会不会再出家,我说完全有可能啊,不排除那种可能的!真到那时候,你们也别太奇怪啊,不要以为我是炒作去了!跟炒作没有关系,不需要炒作。如果需要我穿上这身服装来完成我的某个心愿的时候,我马上就会穿上。那只是一种形式。
◎有个说法是画僧不住庙,您能不能以您的亲身经历帮我们解这个“谜”?
●传统上没有画僧这个称呼,是后来的人给他们的名称。以前的出家人都喜欢书法、绘画,作为一种修行、调节身心的一种手段,是他们修行的一部分。每天修行太枯燥单调,在山里见不到人,每天四点起床然后念经……能有一种调节自己生活的方式,比如弹弹古琴、画画、写字,那是修行的一种方便。有人可能有天赋、有才气,就画得很好然后出现这样一脉人。但这样一脉人,如果作为专业人士,是被主流队伍是淘汰的,认为他们是外道。这样的和尚,会被认为不如念“阿弥陀佛”的更纯粹。他们在历史上都是遭排斥的,包括弘一法师,没有自己的寺庙,到处云游,到处挂单,不能被哪个寺庙接受。艺术家本身也有一种天性,自由散漫,不愿意管别人,也不愿意被人管——完全自由的——也只有这样的时候才有可能成为艺术家。这样的人还有个特点,就是特别浪漫,经常做出一些超出常人想象的一些事。人们不要去指责他们,他们想出家就去吧,他们喜欢那样,那是他们的生活状态。他们画的画,尤其是为了修行画的画,远离城市,没有人间烟火,画山水、花鸟都是这样的,跟我不一样。画僧的模式已经定下来了,我才想去当画僧。矛盾在于,我画的不是山水,画的是人物啊!太不一样了!我是画人物的,是太专于人物了,是专业画家里的专业画家。这样一个样式的出家人,自然会面对很多问题。今天是电脑时代、信息时代了,还有人穿传统样式衣服在街上走你会觉得很怪,突然出现个留着清朝辫子的你也会觉得很怪。再加上是这样一种方式来画画,他们就更不能接受了,认为你的烟火气太重,心还在尘世,说你是假和尚。人家画的画怎么是那样的,你是这样的?当然不同了!是两种状况!那种人是不承担社会责任,还在为自己修行。我已经是主动放弃,要为社会做什么。我是一个太专业的画家,是画人物的,自然会很矛盾。这个问题不在我,是看官们他们有问题。两种人,一种是老百姓,习惯了宗教的香火,点根香,闻着就晕了,不需要动脑子就晕了,反正阿弥陀佛你保佑我吧!他把自己的烦恼和希望全交给佛了,多被动啊!这种叫“香灰”。还有一种,真的是要为社会承担时候,透过这个香闻到的是佛香、花香。佛拈花微笑的时候,是一种花香。要为这个社会去承担的时候,要透过花香找到佛香,才可能找到佛的一种真东西,那是一种爱,一种承担。这样才可以!用这样的方法去画画的时候,他们想的不一样。他们看到我画一个女的时候,马上想到性——把世界上最庸俗的东西跟出家人挂一块,这样的人心理比较阴暗。还有,在寺庙里很多人要跟我照相。他们就会说,你最喜欢跟女孩子照相。其实,是女孩子喜欢跟我照相,不是我喜欢跟女孩子照相。照相是我们出家人的第二职业,给人欢喜,给人希望,给人信心。如果拒绝跟人照相,那多糟糕啊!但他们会认为你有别的想法。第一种人吃香灰的人,会指责你不规范。第二种人,学者们,专业队伍里的一些人。他们认为出家人应该是那样画画,你为什么画这些呢。他们也没超越,还停留在一个文化样式。他们不知道出家人还也可以这样的。他们需要一种超越,超越自己的壳,冲出大气层,才能遨游太空。面对这些指责、吵吵嚷嚷,人家的抹黑、抹绿,我不管这些,因为他们不明白我要做什么,他们只能伤害我的“形”——有形的“形”。精神上的我——另一个我,他们根本没发现。我已经是两个“我”放到一起来做这些事了。我是四只眼睛看世界,人家两只眼睛来“打”我,我根本不在乎了。对他们应该包容,否则就是“欺负”人家了。天目就是自己的一种升华,变成一种自觉、一种担当的时候就会是这样。
◎有没有想去调和这些矛盾,影响他们?
●我尽量吧!只要有缘分我都会影响他们。包括你们今天来聊一聊,我相信你们会赞同我的观点。把心里话敞开跟你们说,我能感觉到你们的眼神、笑容就是一种会心的微笑、一种理解。这不挺好的吗?
◎之前看您的资料,出家十五年。出家十五年,那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挺让人钦佩的!
●我也觉得某种方面挺值得钦佩的。两种自我放到一起的时候,有使命,而且执着地去为社会做事,这样的人不值得钦佩吗?
◎通过这一段,是不是特别能理解前辈画家出家又还俗?
●太理解了!真的是感同身受!我能理解弘一法师的悲欣交集。悲,是悲痛吗?欣,是高兴吗?不是。那真是一种人生感慨,是生命到这种状态时他的一种感悟、一种明白。他想再去为社会服务的时候,或再想去做点什么的时候,生命马上就要结束了。这时候有一种对生命、对人生的感慨,就是悲欣交集。
◎还俗这事,弘一法师这种经历是不是也给了您启发?不能等到那个时候再来调整?
●对,对。弘一法师有一般人做不到的地方,但在某种方面有历史局限性,跟我这个时代的人还不太一样。他的行为到这个阶段就可以了,就已经是最好的了。但跟我们今天比,我们会觉得还有些缺陷,不够完善。 ◎不过他有比您轻松的一点。那时候媒体不像现在这样发达,信息传播速度没这样快,可能他的压力没有您大。
●他有他的压力,他也有大境界,大心胸。如果这个时代的重锤打一下会怎么样?呵呵呵!不知道。我们这个时代的人要承担的多一点。
◎现在有很多人发财以后,就到寺庙一掷千金,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这跟慈善捐款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们是希望有回报的,给自己灵魂一个安慰。为什么会有这个行为?是因为他们自己不安。人是有肉身和金身两个部分。他的肉身已经很发达了,在这个世界上占有太多。但占有这么多,他还难受,还不安定,心里还烦恼或有种恐惧感。这是因为他们精神上那部分还处于婴儿期,太小了,老是哭老是闹。他们没有关照到自己另外一部分。如果明白的话,要把他慢慢喂大、带大。多关照自己的精神,等他长大了,两个部分合在一起,人就健康了。这样的人,我们就说是天目开了,心里又多了两个眼睛。四个眼睛看世界,不仅能看到路,还能看到道,这样的人会比较健康。大部分人是不健康。第一种人,老有不安,那是财富和权力不能解决的问题。他需要去关照自己的另外的一半。能采取宗教的办法,念“阿弥陀佛”求菩萨,有信仰,这样也好,比他不求菩萨、没有信仰更好。如果没有信仰的话,他的财富放在一个欲物横流的心态下,可能就形成一种社会危害。如果纯粹是文盲,没有经济基础,不识字,破坏力还不大。破坏力大的是文盲、美盲,包括宗教盲流。他又有财富,又有权力,就可能有一种很强的破坏力。比如我们现在传统文化在消失,老街道在被拆。一边拆老古董,一边为了经济利益盖新“古董”——谁干的?这不是第一种文盲干的,是第二种人干的。因为他不懂文化,识字的文盲、美盲破坏力更大。如果有宗教约束,破坏力反而能小些。那些样式的大老板,有敬畏的东西的时候,能拿资产为社会做点贡献也是功德。因为宗教方面,也是老百姓需要的。在国家资金不足的时候,这些人来补足对佛教还是好事。但解决不了终究问题,终究问题是必须把自己的另一半找到,让他长大,不再哭闹。肉身就像个汽车,名牌汽车。要有个司机,另外一半就是司机。有了司机,就能到哪去了。否则,有好车却到处乱开,会出事。
◎前段时间关于终南隐士的新闻很多。您怎么评价这些隐士?
●这也是现代人的一种选择。每个人都经历过那样的心理活动,觉得社会太复杂了,太浮躁了,想到山里盖一处房子,种二亩地,养几头牛、几只鸡,过一种纯粹原生态的生活。当年陶渊明就是那样的想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每人都在寻求精神家园,这挺正常的。但是人常常忘了人是群居动物,费了很多心思找到这样的精神家园——有形的家园——太远了去不了,去了又觉得寂寞。人群里,找不到知音觉得孤独,真的离开人群又觉得寂寞,总在孤独和寂寞之间徘徊。但比由着充满欲望的躯体在社会上冲撞好,这还是一种很高尚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