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迎春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唐·王维
汽车驶过黄河大桥,沿着丝绸古道,逐渐进入河西走廊。过了乌鞘岭、武威,进入永昌之后,公路边开始不断出现烽台、鄣堡遗址。不久,连绵不绝的明长城展现在了大家面前,在这些雄伟的明代边墙的下面和周边山上,则是已难觅踪迹的汉代堑壕遗迹。就在大家陶醉于明长城的雄浑、感叹汉塞的无以寻觅之际,忽然有人发出兴奋的呼声,原来车窗南面焉支山来到了我们身前。稍读汉史的朋友都知道,焉支山曾是汉匈争夺的焦点。西汉元狩二年(公元前121)春,骠骑将军霍去病将万骑出陇西,经黄河,大概沿着我们今天的路线,过焉支山千余里痛击匈奴,“得胡首虏万八千余级,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据说,匈奴人在丧失焉支山、祁连山之后,曾歌曰:“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过了焉支山,就进入了山丹河流域,山丹河在古代又名删丹西河,是弱水的上游,出土了居延汉简的包括今甘肃金塔县和内蒙古额济纳旗在内的古居延地区正是弱水的下游。
经过一天的跋涉,
“简牍之旅”的车队在傍晚时分来到了酒泉。今天的酒泉市肃州区,在汉代叫禄福县,是汉酒泉郡的治所。酒泉市南接祁连雪山,北临瀚海大漠,向西二十公里外即是明代万里长城第一关——嘉峪关,军事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从酒泉市区向南眺望,可清楚地看到晚霞辉映下的晶莹雪山,令人神往。
第二天,车队沿着北大河,向东北方向行驶。过了鸳鸯池水库,进入金塔县境,地势越来越平坦、开阔,自然景观与河西走廊有了较大差别。待汽车驶过黑河大桥之后,我们知道已进入了古居延地区,具体来说已到了汉张掖郡肩水都尉府辖区。中午时分,我们驶离公路,来到了一片戈壁之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处方形的土筑堡鄣遗址。土鄣位于弱水东岸,呈正方形,边长21.6米,保存比较完整,四周还存留着一些用来阻挡匈奴骑兵行进的虎落尖桩和梅花桩遗存。从鄣堡和残存的竹木尖桩,可以看出两千年前此处在军事上的重要性。这个四四方方的土鄣叫地湾城,20世纪30年代此地曾出土近2000枚汉简,其中不少作为信封用的封检上都写着“肩水候官”、“肩水候官行者走”、“肩水候以邮行”等字,据此这处堡鄣应是汉代肩水都尉府肩水候官所在地。地湾城附近汉塞烽燧遗址众多,是汉代肩水都尉府防区的核心地带。其西南七、八公里处,就是夹河而建的汉代肩水都尉府治所——大湾城。我们从地湾城向东北方向望去,不远的地方(直线距离不到600米)有一座风蚀严重,不太起眼的烽燧遗址。烽燧附近则是一些稍有起伏、似曾有人工痕迹的低矮土堆。谁能想像,这座残存烽燧和周边低矮土堆,就是汉代居延地区最为重要的关卡——肩水金关留在地面上仅存的痕迹!金关在汉简中大名鼎鼎,它是进出河西腹地、北通居延都尉的咽喉门户。在烽火连天的岁月,其拱卫着南面不远的肩水都尉府和肩水候官,担负着保障酒泉、张掖郡等河西重镇安危的使命;在安定太平的和平时期,其又是居延地区与河西地区官民、商旅交往的孔道,熙熙攘攘,繁荣非常。金关曾出土一件21×16厘米的红色织物,墨笔篆书“张掖都尉綮信”,有学者认为其是张掖都尉出行时作的仪仗器物。据此可想象当年金关附近幢棨羽葆、鼓车歌车的盛况。据1974年的考古发掘,可以发现汉代的金关建筑群规模是比较宏大的,当时这里设有关卡、烽燧、通道厩三个机构,坞堡关城一应俱全。然而,岁月的风沙早已争一切吹散,今天我们即景感慨,发思古之幽情,除了大漠残烽外,只能借助于曾在这里出土的12000余枚简牍。
参观了地湾、金关之后,我们继续启程,在戈壁、荒漠中行进了几个小时后,来到了额济纳旗政府驻地达来呼布镇。在达来呼布修整一夜,第二天我们迎来了“简牍之旅”活动的重头戏——参观额济纳旗境内的博罗松治、布都布鲁克和破城子等汉代烽燧、鄣塞遗址。
从达来呼布镇驱车赴博罗松治,穿行茫茫戈壁和沙丘土壑,路况十分恶劣,颠簸异常。这条路线,穿过的是原汉代居延屯田区的核心地带,其南边、西边分别是古弱水及其西支流,东边在当时是浩瀚的居延泽。汉代的居延都尉府、居延县以及居延屯田区都在这个区域之内。甚至直到元代这里的自然环境也比较理想,依然是重要屯田区,作为西夏黑水军司和元代亦集乃路总管府治所的黑城遗址就坐落在这里。然而元明之后,这里的生态环境急转直下,汉代弱水的干流早已荡然无存,当时的西支流即今天的干流(即穆林、纳林、伊肯河)也岌岌可危、时断时续,而昔日烟波荡漾的居延泽更是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天鹅湖那一弯清水感叹岁月的嘲弄。一路行来,只有黑城附近的古代田舍、沟渠遗迹和路边残存的一些生命力异常坚韧的芦苇类植物,似乎在向世人述说这里也曾经有过荻芦苍苍、牛羊成群、疆场翼翼、黍稷或或的景象。
经过三个小时左右的车行,我们来到了一片旷野之上。一望无垠的空旷中突兀着一片高地,高地上矗立着一座烽燧,这就是博罗松治。博罗松治是卅井塞最东端的一座烽燧,从此地出土的封检可知,它是汉代出井候官的所在地。在汉代,博罗松治处于居延泽的南端,周围是盐泽,其烽燧建在一个高约30米的台地上,居高临下,四周敌情一览无余。烽燧东侧是两间简单的小屋遗址和通向燧顶的阶梯,由于此处较为蔽塞、两干年来受到的人为破坏较少,所以构筑烽燧的土墼和房屋的构造至今仍清晰可见。台地下面的向阳处,则有~方形的坞墙遗址,应是当时卅井候官的办公及生活区,至今地面上仍有不少散落的碎陶片和完整土墼。在烽燧的砌土中,依稀可见不少鱼骨,也许是两千年前戍边将士食余的残骸。汉时这里不但有居延泽烟波浩渺的水面,人工沟渠、水利建设也很发达,我们仅从“甲渠”、“卅井”、“肩水”等候官名就能略知一二。据居延汉简《建武三年甲渠候粟君所责寇恩事》简册,我们可以知道,当时这里的居民,一次就可以用车“载鱼五千头”赴四五百公里外的(角樂)得县销售,可见此处水产品的丰盛。
在博罗松治停留了两个小时后,越野车再次启动引擎,横穿荒漠,带我们驶向另一个重要的简牍出土地点——破城子。时值午后,汽车在被阳光耀的发白的沙碛上奔驰,令人很自然联想起王维的《出塞行》: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破城子位于额济纳河下游分支的伊肯河西岸与纳林河东岸之间的戈壁砾石上。站在遗址北边,感觉其是一座自然形成的小土丘,但转到南边则会发现这是一处规模较大的障坞遗址。由于1974年甘肃省考古工作者曾对此遗址进行过全面发掘,所以其内部结构清晰可见,阶梯、门道、一个个小房间都一览无余的陈列在那里,供人凭吊观览。据出土简牍可知,破城子是居延都尉府甲渠候官所在地。甲渠塞位于居延都尉府防线的中段,其北接殄北,东连卅井,南部又与肩水都尉府广地塞相邻,处于整个弱水防线的中心位置,战略地位重要。破城子是1972—1974年居延考古队重点发掘的三处遗址之一,在居延汉简出土史上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其简牍有以下特点:
第一,数量巨大,占目前30000余枚居延汉简的三分之一以上。1930年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在此地掘得汉简5200多枚,1974年居延考古队又在此发现汉简近8000枚。破城子之所以能有数量如此之巨的汉简出土,一方面得益于发掘工作的彻底,另一方面也应该是其战略枢纽地位的体现。
第二,材料发表及时,研究工作深入。1972—1974年所出居延汉简,主要集中在破城子和肩水金关。破城子出土的汉简在上世纪90年代初已全部刊布,而肩水金关汉简由于种种原因却未能及时公布。因此,最近二十年来简牍学界的居延汉简研究主要指的就是甲渠候官汉简的研究。
第三,完整册书较多,意义重大。居延汉简是我们今天了解汉代历史的资源宝库。但遗憾的是,由于年代久远,许多在汉代作为公文运行的完整册书,在出土时都已成为残缺的零简碎牍,完整性、系统性较差。虽然研究者也试图通过编连、缀合等工作恢复一些简册的原貌,但实际效果并不理想。然而1974年破城子所出汉简中,有不少是比较完整的文书册。尤其是坞内~不足6平方米的房屋中,竟出土汉简900余枚,其中包括从王莽统治末年到东汉建武初年的约四十册基本完整的文书,极具史料价值,以致被史学界认为是发现了东汉初年甲渠候的文书档案室。
秦汉帝国行政系统的正常运转几乎全靠文书簿籍,睡虎地秦简《内史杂》中就明确规定:
“有事请也,必以书,毋口请,毋羁请”,要求下级向上级请示必须采用书面形式。破城子所出汉简中的完整册书比较全面的为我们展示了汉代边疆的屯戍行政管理情况,及吏卒日常工作、生活的面貌。
据汉简的记载,边塞戍卒的主要工作是“傲迹候望”、“通烽火”,即观察和传递敌情。1974年破城子曾出土一编比较完整的《塞上烽火品约》,提供了汉代烽火制度的具体内容,十分珍贵。该《品约》是由居延都尉府颁发的,明确规定了各种情况下应使用的不同烽火信号。边塞吏卒应根据入侵匈奴军队的人数、入侵时间和行进方向,向邻近烽燧传递包括烽、表、烟、苣、积薪在内的信号。由于按照《品约》通烽火是候望吏卒的基本职责,故汉简文书中多次出现上级部门要求基层烽燧组织吏卒诵读《烽火品约》的内容,并对诵读情况予以检查,如被发现“未习”,则要受一定惩罚。烽燧线上通过烽火传递敌情的效率很高,一时(汉时一昼夜有18时)可行99汉里(1汉里约相当于325米),从居延前线将烽火传递至汉都长安仅需30多个小时。
边塞士卒观察敌情有巧妙的方法,据汉简所载主要是依靠“天田”。“天田”在唐代被称为“土河”,《通典》对其有较详细的记载“于山口贼路,横断道,凿阔二丈,深二尺,以细沙散土填平,每日检行,扫令净平,人马入境,即知足迹多少。”就是在塞垣外侧,挖一道沿塞墙走向的浅沟,然后用细沙填充,匈奴骑兵如果越天田入塞,就必然会在天田上留下印迹,守塞士卒通过观察天田上的人马足迹,就能确定入塞匈奴军队的人数。当然,天田不只是对侦察敌情有效,如果有士卒外逃也一样可轻易观察到。汉塞上每一个烽燧都管辖一段天田,戍卒每日需按照规定的距离巡查天田,这就是“儌迹”,又称“日迹”。汉简中有许多吏卒的“日迹簿”,如果日迹达不到要求或“不迹”显然要受到惩罚。
边塞吏卒的工作很辛苦,也很危险,除了候望、日迹、传递烽火外,还有“备寇虏盗贼”的职责,要准备各种守御器械以防备匈奴骑兵的突袭。汉简中有不少《守御器簿》和《日作簿》。前者是需要准备、保养的防守器具清单,从长斧、长桔、羊头石等防御兵刃,到出火具、烽干、烟灶、鹿卢等烽火信号用具,再到惊糒、惊米等警备食品可谓一应俱全。后者则是以维持生活和准备器具为中心的劳动的记录,从中我们可以发现戍卒在候望之外,还要承担诸如作墼(制土坯)、涂泥(粉刷墙壁)、伐茭、积苇、绳(编绳)、养(做饭)等多种工作,有时还得作为“省卒”被派遣到其它地方做工。如果劳动的不好,或者作为低级官吏监督劳动的工作没有做好,则要受到严厉处分。破城子出土的《候史广德坐罪行罚檄》就是一则处理低级官吏——候史广德的通告公文。简文称候史广德“不循行部”,没有起到监督所属烽燧从事“涂亭”、“具诸当所具者”等工作的作用,造成了“部糒不具”、“不会会日”等恶劣后果,而被府都吏检举,最终遭受了“督五十”的处罚。
边塞的候官除了组织戍卒进行各种工作外,也担负着传达朝廷政令、对所属吏卒进行日常行政管理的职责。通过相关简牍材料,我们可以从边郡候官这样一个缩影中,看出汉代社会、政治的种种情景。破城子F22出土的简册中有一些有意思的内容,东汉光武帝建武四年(公元28)五月戊子(初八)这一天,代行甲渠候事的甲渠塞尉放处理了几件公文,主要是对两封诏书进行回复。诏书的主要内容是讯问各地官员,各自辖区内是否存在办理婚事铺张浪费花销超过1 5000钱、屠杀牛马、砍伐树木、犯四时禁等情况,如果有的话,基层政府应将相关人员名单报送朝廷进行处罚。通过这些诏书,我们对东汉初期政府对社会事务控制的严密I兰E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两《汉书》中都曾记载,婚丧嫁娶铺张浪费是两汉时期的严重社会问题,但政府以诏书的形式严禁花费超过15000钱,则超出了我们此前的认识;《礼记·月令》中曾按照“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原则对四季十二月每月行为的禁忌有过规定,但政府法令将这些原则提高到法律层面,以“四时禁”来约束人们的行为,则是传世文献很少记载的;至于有关屠杀牛马、砍伐树木的禁令,无疑也反映了社会秩序恢复之初、国家休养生息重农立本的决心。
徘徊在破城子遗址,脑中浮想联翩,时间过得飞快。
太阳已经西垂,车队重上征途,一路北驶,在浩瀚戈壁上越过一座又一座甲渠塞的烽燧遗址。在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上体验着汉代的烽燧交通线,不由不想起两千年前那些在交通线上传递文书的邮卒。道路、邮驿建设,是统一国家维持政令运转的必要之举,汉人对此尤其重视。据《汉书·酷吏传》记载,汉武帝就曾因“道不治”而衔怒右内史义纵并最终将其诛杀。而居延汉简也有许多关于邮书传递的文书,如邮书刺和邮书课。邮书刺是关于邮书传递情况的实录文书,邮书课则是根据邮书传递情况对相关传递人员的考评。汉代规定,由邮卒传递的行政文书一时应行10汉里,按照此规定,邮书传递所需时间在汉简中被称为“当行几时几分”,而传递实际耗费时间则被称为“定行几时几分”,如果“定行”时间符合规定就是“中程”,如其超过了“当行”时间,即迟到,则被称为“过程”,反之如果能提前到达则被称为“不及行(程)”。破城子出土EPT51·357号汉简是一则比较完整的邮书课,“正月戊申食时,当曲卒王受收降卒敞;日入临木卒仆付卅井卒得。界中八十里,定行五时,不及行(程)三时”,应当用八时完成的邮书传递,邮卒仅用五时就予以完成。汉朝官方设置专门考核邮卒的文书邮书课,规定一时行十里的标准,不但反映了国家对邮驿传递的重视,也体现了当时邮卒的劳动强度,而这一史实正是由于居延汉简的出土才为世人所知。
往事虽历经千载,但简牍却提供了解锁尘封历史的钥匙,也许这正是居延汉简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