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寅
(四川外语学院 外国语文研究中心,重庆 400031)
西方哲学自古希腊起大致经历了三大转向:(1)古代的毕因论(即本体论)转向;(2)近代的认识论转向;(3)当代的语言论转向。毕因论转向主要针对前苏格拉底时代的自然哲学转向了对世界本质的思考,解决“存在是什么?”“世界的本质是什么?”等问题。到了近代发现毕因论难圆其说时就转向了认识论,从实体和本质的思考变成了对关系和认识的思考,努力解决“人是怎样认知到存在的?”“我们知道什么?”“我们有何认识能力?”等问题,着力描述思维与存在的关系、人类认识的来源、途径、能力和限制。再解释不通时就转向语言论。此时,许多哲学家发现形而上哲学中若干假命题皆因自然语言的混乱所致,要消除此混乱就得先消除语言上的含糊,必须通过现代形式逻辑来分析语言意义。此时人们不再全力关注有关知识方面的问题,而转向表达思想和理性的语言。只有思想能被理解、讨论、争论时,科学才发生,主体间的可交流性、可理解性取代了认识能力、认识来源及认识界限,此时语言意义就成了哲学研究的主要内容,从而形成了“以数理逻辑为基础、以语言为研究对象、以分析为主要方法”的语言哲学。
语言哲学又主要经历了三个时期:(1)理想语言学派;(2)日常语言学派;(3)欧陆人本哲学。若以人本主义为基准,它们则呈现出递增的趋势(王寅,2011:89),即三个学派对人本性的关注程度越来越高。
理想语言学派的目标是变哲学为一门科学,极力排斥个人的主观因素和价值污染,仅以客观世界中的事实为准绳,倡导通过语句与世界相对应的真值来解释语义。由于该学派认为应当把“科学”当作哲学的依据,且自然语言本身不精确,主张运用现代形式逻辑(即理想语言、形式语言学、形式语义学)以解决毕因论和认识论中的问题。他们还认为自然科学是唯一的科学,可通过数学计算和经验证实的方法建立起知识体系。他们用这一方法来解释社会现象,建立了一套严密的形式化分析方法,因此该学派又常为“科学主义”、“科技理性”的等同语。弗雷格(Frege)、罗素(Russell)、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前期、维也纳小组(Vienna Circle)、塔尔斯基(Tarski)、奎因(Quine)、戴维森(Davidson)等为其主要代表。
日常语言学派于20世纪30~40年代形成于英国牛津大学,认为日常语言本身是完善的,应考虑语言与使用者之间的关系,没有必要建立人工语言。哲学之所以混乱,是因为背离了日常语言的正常用法,可通过研究其用法来解决问题,从而形成了哲学中的“语用学”。该学派主张研究日常语言本身及用法,可采用概念分析的方法(而不像理想语言学派采用逻辑分析的方法)来分析语义,发现细微差异,准确掌握词语的具体用法,以澄清或排除哲学中的混乱。该学派正式始于摩尔(Moore)、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后期、赖尔(Ryle)、奥斯汀(Austin)、塞尔(Searle)、格莱斯(Grice)、斯特劳森(Strawson)、塞拉斯(Sellars)等。
欧陆人本哲学进一步发展了日常语言学派的人本思想,着力研究人的纯粹意识、存在、理解和解释等,按照王炜、周国平(1996)的观点,这个时期的欧陆哲学家包括胡塞尔和他的弟子们,以及萨特、福柯等。
当哲学进入20世纪50~60年代,一批学者开始反思语言哲学之不足,批判理性化之缺陷,沿着维特根斯坦后期(1953)所提出的“语言游戏论”、“家族相似性”、“意义用法论”、“意义不确定性”等,提出了一系列违反旧传统、反对哲学王、批判中心主义和基础主义、抛弃绝对真理、倡导非理性等惊世骇俗的观点,开启了让我们从一个全新角度来认识世界和我们人自身的窗口,极大地丰富了哲学理论。
这股在欧洲新冒出的一股“后现代幽灵”,迅速游荡、变动扩张、四处蔓延、怪诞多变、泛滥流行,在世界范围内形成了一种新的哲学思潮,正如赵一凡(2007:33)所述:“一如那印度神车不可一世,辚辚向前,血肉横飞。”据此,我们在波普尔三个转向的基础上又提出了哲学的第四转向—— “后现代转向”。
奥尼斯(F.de Onis)于1934年在《1882~1923年西班牙、拉美诗选》中首次提到“Post-Modernism”术语,后经其他学者,特别是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汤恩比(A.J.Toynbee,1889~1975)于1947年在《历史研究》中再提该术语,以及素有“后现代哲学之父”之称法国哲学家利奥塔(J.F.Lyotard,1924~)于1979年出版了《后现代状态》一书,“后现代主义”摇身一变竟又长成了一位“Cinderella(灰姑娘)”,且被冠为当代人文学科的又一宠儿。
由于后现代主义所涵盖的时间和范围跨度较大,从尼采(1844~1900)到当代欧美哲学家、文学家、社会学家、艺术家、建筑家等,很多学者(如王治河,2006:5)认为,后现代不必按照“时代性”和“编年史”来理解,它不是继现代主义之后的一种学术运动,而应当依照思维方法和学术观点来划分。我们经过认真思考之后,认为可将两者结合起来,后现代概念既有时代性,也有学派性。
(1)说其具有“时代性”,是指它的主要成员大多还是当代学者,确实是在反思传统和现代哲学观的基础上成长和壮大起来的。很多学者认为,后现代真正崛起是上世纪60年代,70~80年代风行西方世界,80年代末到90年代流行至全球。再说其关键词“否定、决裂、破坏、毁灭、解构、颠覆”也主要出现于这一时期。且纵观各理论学派,其间的划分从来不能在时间上作出整齐的一刀切。
(2)说其具有“学派性”,是因为这些学者已在以下基本观点上达成了大致的共识:反传统、超基础、去中心、非理性、后人道、多元化、不确定、悲观性等方面(尽管其间也存在不同程度的差别,甚至有不同观点),这一思潮像“幽灵(注①)”一样成群结队地出没在欧洲,现已遍及全世界,触角伸向各领域。
按照王治河(2006:5)和胡兴荣(2004:150)
① 1981年法国《世界报》向晨报读者宣布“有个幽灵 —— 后现代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出没作崇(Lash:1990)”。的观点,后现代主义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向:文学艺术、社会文化、哲学。我们觉得还应包括“语言学”,当今亦成主流的认知语言学就可视为该思潮在语言研究中的产物。
“后现代主义”在文学创作和评论中主要奉行“达达主义(Dada注①达达主义(Dada)是20世纪初出现在欧洲的一种文艺流派。此名源于法语“达达(Dada)”,意为:空灵、糊涂、无所谓、虚无。原意为“木马”,为婴儿最初的发音,取此名意在表示“婴儿呀呀学语时期”,对周围事物采取纯生理反应。他们宣称作家的文艺创作就应像婴儿学语那样,只表现感官接触到的印象,对一切事物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主张否定一切、破坏一切、打倒一切。因此,达达主义是虚无主义在文学上的具体表现,反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西方某些青年的苦闷心理和空虚的精神状态。)”和“解构主义(Deconstructionism)”,否定传统、破坏一切、批判理性、讽刺习俗、崇尚虚无,行进在“反文学艺术、反传统文化、消解结构”的路线上;“为艺术而艺术”大行其道,主张无选择技法、无中心意义、无完整结构、叙事呈发散性;作品主要体现超现实的意识流和下意识,反映精神创伤、心理变态、生活悲观、个性张扬、鼓吹虚无。其具体表现为:诗歌创作流行“自由体、无韵脚”,小说创作大量采用“断裂和意识流”写法;影视屏幕出现了一大批反传统的主题和形象,模仿秀悄然兴起,仅为快乐而无甚宣传和教育意指的节目比比皆是;音乐中表现为“无调性”,白话式歌词充斥流行音乐,网络新歌大有压倒高雅乐曲之趋势;街舞几乎已取得与芭蕾舞和交谊舞同等的地位;绘画中出现了“新表现主义、新超现实主义、新抽象派、后期印象主义、后现代画派”等;文学评论更是以解构主义为主流。
奥尼斯(1934)首次用“后现代”来指诗歌在现代主义内部所萌发的逆动现象。诗人奥尔森(C.Olson)在20世纪50年代将那十几年间出现的不同于艾略特的新风格称为“后现代主义”。俄裔美国作家纳博柯夫(V.Nabokefu)1958年所创作的《洛丽塔》轰动一时,后现代文学思潮在美国正式登场,随后漫布全球。20世纪80年代,费德勒(L.Fiedler)和哈桑(I.Hassan)大力倡导一种具有鲜明特色的、合唱式的综合艺术,强调从任意艺术、反艺术、反文学、自我破坏艺术和新小说等方面来探讨艺术的新发展,前者试图以大众文学为名反叛正统的现代主义文学传统;后者主张将已有两世纪之久的“沉默文学(Literature of Silence:否定艺术、形式及语言规范)”视为后现代主义的延续。在此后的20~30年间,后现代文学作品纷至沓来,我国也出现了一批受其影响的文学和影视作品。
后现代文学也对社会和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激发人们反思后工业化和科学主义给社会文化带来的弊端,考察第三次工业革命浪潮产生的诸多负面影响,认识到作为生产力的科技成为奴役人的力量,金钱在维系人际关系中所占比重急剧扩大,乃至出现了一大批利润狂、房奴、钱奴、股票奴等,人们开始厌倦、怀疑,甚至嘲笑传统意识形态和价值观。这一意识形态成为个性膨胀的温床:鼓吹个性张扬、主张性自由、流行嬉皮士、穿带洞的牛仔裤、着奇装异服、男士蓄长发、女士兴覆盖面积小的服装(包括三角泳装)等,都属此类社会现象。在此流行风气的冲击下,中心变成多元,永恒改为变迁,绝对说成相对,整体解为碎片,传统化为泡影。
有的后现代学者主张以人本方法来对待眼前的变迁和现代化:对各种反传统社会现象(如上文所列)持宽容态度;也有主张建立社会批判理论,揭露和批判意识形态中的问题;还有的尝试从新型的多元文化角度来解释当下社会文化形态,反思中心主义(如欧洲中心主义、强势中心主义、男权中心主义等)之过失,转而关注欧美之外的地方文化、弱势群体和女性权利,倾听少数人群的要求,这就是王治河(2006:4)所述及的“他者、弱小、次要、偶然、差异、边缘、局部、断裂”等现象。贝尔(D.Bell)于20世纪70~80年代论述了20世纪后期因工业化迅猛发展所产生的一种新社会形态与结构。拉什(S.Lash)认为后现代主义不是社会类型,而是一种文化范式,表征为非常特异的文化形态,后现代化的过程就是在文化领域消除分化和差异的过程。詹姆森(F.Jameson)还概括出了后现代主义文化四个基本审美特征:主体消失、深度消失、历史消失、距离消失。
我们认为,在语言学研究中也经历了从毕因论、认知论、语言论和后现代的转向,详见下文。
①此行开头的“G”指Griffin,他(1993)认为这五位学者都可视为“建设性后现代哲学家”。他们与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和理想语言学派中Whitehead有重叠,这一方面可说明同一学者可有多种观点;另一方面也可说明学界对哲学家可有不同的分类方法。
正如上图所示,语言论转向主要经历了三个时期:逻辑语言学派、日常语言学派、欧陆人本哲学。后者大力强调“以人为本”的理念,实现了哲学的又一次超越。很多哲学家以其为出发点,展开了一系列研究,形成了一幅蔚为壮观的时代画面,这就是后现代哲学思潮。
但是学者们也发现,后现代思潮本身呈现多样性和复杂性,各种观点不断涌现,派别林立、繁杂多义,内部观点很不统一,还有互相矛盾和对立之处。而且现代与后现代哲学之间界限模糊,不同学者有不同分类方法。我们反复研读国内外有关著作,发现在“现代哲学”、“后现代哲学”、“后后现代哲学”之间的界限尚不十分清晰,有很多交叉现象,现根据多位学者,如曾志(2001)、张汝伦(2003)、王治河(2006)、高宣扬(2010)等,以及《现代汉语词典(5)》对“现代”的解释(五四运动之后),为便于论述,笔者暂且将后现代哲学主要分为三期。
由于胡塞尔明显具有“客观主义哲学”的立场(Lakoff& Johnson,1980:195),笔者将其列入欧陆人本哲学,其他学者归入后现代第一期。
第一期:从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的人本哲学到法兰克福的批判学派,主要特征为“人本性、批判性”。
第二期:11位法国后现代哲学家,主要特征为反传统、超基础、去中心、非理性、后人道、多元化。以及其他国家(如奥地利、美国、意大利)的学者。主要特征为“破坏性、解构性”。
第三期:建设性后现代,以美国学者为主,也包括中国学者。主要特征为“建设性、体验性”。PPLC为中国后语言哲学(Post Philosophy of Language in China)的简称。
后现代第一期主要由欧陆哲学家组成,特性为“人本性”和“批判性”。他们重点强调“人是哲学的出发点和归宿”,反对把人归结为科技理性的存在,要求揭示人的意识、存在、理解、解释、本能、情感、意志等非理性或超理性的现象,并主张回归生活世界,从人之本真立场出发来认识世界,解决哲学问题,完成那种被科技理性扭曲的非本真人所难以实现的哲学使命。该学派的代表人物参见图1。
后现代第二期主要由一批法国和奥美等国的学者组成,他们以破坏和解构为旗帜,主张彻底颠覆传统哲学,反对基础主义,批判中心主义,颠覆理性主义,要么过分强调人本观,提出了“激进人本观”,要么喊出了“人已死亡”的口号,提出了“后人道主义”,将哲学思潮导向了另一个方向。
后现代第三期主要由美国几位哲学家(上图第一行:奎因、柯布、格里芬、罗蒂、霍伊等)以及格里芬所列述的五位哲学家(上图第二行:皮尔斯、詹姆斯、伯格森、怀海特、哈茨霍恩)组成,他们针对“破坏和颠覆”提出了“建设性”后现代思想,认为不仅要破坏一个旧世界,还要建设一个新世界,这也充分说明哲学发展本身也充满着辩证法。
笔者认为,美国学者雷柯夫和约翰逊(Lakoff&Johnson,简称 L&J 1980,1999,前者为伯克莱大学的著名语言学家,后者为奥勒冈大学的著名哲学家)所倡导的“体验哲学(Embodied Philosophy,简称EP)”,以及我国学者所论证的语言体验性,以及钱冠连先生所倡导的“中国后语言哲学(PPLC)”也当算是建设性后现代哲学思潮。
后现代哲学潮流不仅体现在文学艺术、社会文化和哲学上,它对语言学理论也产生了重大影响。
从人本角度研究语言的历史十分久远,但因西方客观主义的形而上学一直占据主流地位,未能跳出“追求语言绝对本质”的泥潭,各持一见,众说纷纭,终现“盲人摸象”之寓义。后现代哲学家突显了被淹没的人本观,大力倡导从感知和体验的角度来解读心智、理解语言,掀开了后现代视野下研究语言的新篇章。
梅洛·庞蒂(Merleau-Ponty,1945)的知觉现象学大力倡导“心智的根源在于身体”的唯物论思想,主张将主客观性紧密结合起来。皮亚杰(Piaget 1970)认为认知来源于主客体之间的互动,认知结构不是先验的,而是后天建构的。施密茨(Schmitz 1980)提出的“新现象学(Neo-Phenomenology又叫Body Phenomenology即身体现象学)”主张基于人的体验,从身体知觉和情感的角度来研究人,批判身心二元论。普特南(Putnam,1981)所提出的内部实在论继续批判身心二元论,否定外部因素的作用,主张从人的主观角度来研究实在论,且认为人的概念框架既整理出世界,又规定语言使用,它也参与了世界的建构。L&J(1980,1999)建立了“体验哲学”,提出了“心智的体验性,认知的无意识性,思维的隐喻性”三项基本原则,且还基于此建立了全新的“认知语言学”,深入批判了以乔姆斯基为代表的TG学派,大力倡导从“感知体验”和“认知加工”的角度论述语言的成因和运用,其中处处彰显了后现代哲学的立场和观点,如“体验人本性”、“家族相似性”、“建构互动论”、“识解多元化”、“语义模糊性”、“语言差异性”、“隐喻认知论”、“新创性结构”、“整合性原则”等。钱冠连(2008)也基于西方后现代哲学立场提出了中国式的应变立场“中国后语哲”,且将其主要思想详述为“四条原则”,为我国语言学和语言哲学研究竖起一个理论旗帜。
他们的论述大大推动了后现代哲学理论的发展,我们(2010,2011)基于上述理论建构了“SOS理解模型”,且基于此论述了“体验人本观”和“意义体认观”。“SOS理解模型”持唯物辩证法的观点,认为首先是物质决定精神,人类的思想和认识取决于客观世界,当“人主体(两个S)”面对同一个“客体(中间的O)”,便可形成很多相同的认识,但人又具有主观能动性,各民族和人群或个人就会有各自的理解方式。“体验人本观”和“意义体认观”认为,人类的思维、认知、概念乃至语言,既有客观性,也有主观性。前者主要出自“感知体验”,后者主要来于“人本认知”,这样既强调了人类的身体经验性,又突出了人的主观认知性,充分体现了马列主义、梅洛·庞蒂、皮亚杰、施密茨、普特南、雷柯夫和约翰逊等的观点。据此,我们就可深入批判传统人本观和近现代人本观中的客观主义形而上学,反拨了分析哲学中“忽视人因素”倾向,也反思了后现代哲学中的两种过激立场,既要批判“过分张扬人因素”的激进人本观倾向,也要纠正完全消解人本性的“后人道主义”立场。
我们知道,后现代哲学的主要特征是:反传统、反基础、非理性、去中心化等,而近年来出现的建设性后现代哲学思潮更强调“整体发展观”和“务实进取精神”,在批判中建构发展的基础,在颠覆中产生前进的动力,在解构中探索出解决问题的新方法,在否定中为人类寻求新的出路,在反思中激活人类的创造力。正是在这一点上,“体验人本观”和“意义体认观”不仅批判了过往人本观之缺陷,且也贯彻了有破有立的思想,为解释人类的思维、概念、推理、语言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解释方案。
“感知体验”与“人本认知”两者之间存在互动辩证的关系。前者是人类认识之初,也是认识的必经之路;后者是对其进一步提升和思考的方式,主要可用“主观识解”来分析。这两者相辅相成,不可偏废。语言表达也是如此,其中既有客观因素,也有主观因素。如语言不是自然之镜,并不仅“反射”外界,而是哈哈镜,会“折射”甚至“歪曲”外界现象,因为其中必有人主体的因素。根据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1922:25),世界仅是由事实构成的,据此语言中只能有肯定陈述句。但是语言中还存在大量的否定句、疑问句、祈使句、感叹句等句型,它们所反映的都是人之需求,而且语言中还有情态动词、时体语态、隐转喻等,他们也不是世界中的客观存在,乃是人之所为。为何同一事实可有多种表达方式,正可用以说明人主体之所致。我们(王寅,2008)收集了同一首唐诗《枫桥夜泊》的40篇英语译文,它们代表了40个人的不同理解。通过细析可见,“体验性”决定了这些译文内容基本相同,不可能像激进人本观所认为的那样,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喜欢怎样翻译就怎样翻译。“人本性”在理解和表达上存在一定甚至较大的差异,是“人本精神”和“识解机制”所为。
这就是为何认知语言学要强调语言的体验性和认知性(可合称为“体认观”)的原因,充分突出了人类的主体性、身体的特殊性、体认的基础性。人,在对现实世界的感知体验和认知加工的过程中始终扮演着重要的主体角色,毋庸置疑。若从这个角度看,语言是人类活动中最足以能表达人性特点的,可从中透视出人本精神。认知语言学就是要研究语言背后的人性特点和人本要素,着力挖掘语言如何通过体验和认知形成的,分析语言表达背后的认知机制,透析出人们认识世界的基本方法。基于此我们还分析了“体验”三要素:(1)“用什么来体验(身体)”;(2)“首先体验什么(空间)”;(3)“主要如何体验(互动)”。这足可见“人”在体验认知中的主体性作用,也证明了认知语言学的研究思路最能体现人本精神及其他后现代哲学思想。
基于此,我们可将现代分析哲学所提出的“语言与世界同构”修补为“语言拟构世界”;可将体现“激进人本观”的口号:One hundred readers will produce one hundred Hamlets.后面再接上半句:But they are still Hamlets!以能更完整、更真实地反映人类的理解。还可将体现“后人道主义”的“人已死亡”修补为“人活在主客世界中”。一句话,我们的思想认识和语言表达既离不开客观世界,也离不开主观认识。体验人本观算是对解构性和破坏性后现代哲学的一个弥补,因此可将其归入“建设性后现代哲学”(亦有学者称之为:后后现代哲学)。
哲学的第四转向反思了科学理性之弊端,主张回归人们的生活世界,真正彰显了新时代的人本精神,注重社会实践,以能真正理解古希腊阿波罗神庙上那句谕示性妙言:ΓΝΩθΙ ΣΕΑΥТОΝ.(Know Thyself.认知人自己)。“要能真正回归到以人为本”的研究之中,需要人们鼓起勇气,更新观念,彻底认识其重大意义,而不能再像近代“人主体”论者那样,貌似要从人主体角度来研究“认识”,理解世界,却又要遵循“笛卡尔范式”,排除人的价值污染,消解人之偏见,最终又跌进来古希腊形而上学的巢臼之中。
20世纪前80~90年代的两大主流语言学派为“结构主义”和“TG学派”,都坚守了客观主义形而上学的理性观,极力排除人本因素,实施关门打语言策略。而认知语言学和功能语言学是对这两大理论的一场革命,大力倡导语言的体验观、人本观、社会观、象似观,接受或提出了“体验人本性、原型范畴理论、互动建构论、识解多元论、语义模糊性、语言差异性、隐喻认知论、创新性结构、整合性原则”等一系列研究方法,它们也只有在后现代思潮中才能成为语言研究的焦点。
“后现代”这个幽灵从欧洲游荡到全球,褒者有之,贬者也有之,毁誉参半。有人反对,说这是人类的自戕行为,宣泄后的匮乏,耗尽后的迷茫;有人赞同,说多元有益,拓宽了视野,有利于换位思考;也有折衷者,说后现代思潮以全新姿势冲击西方资本主义秩序,暴露了西方社会文化内部的矛盾,给人以反省,但不可走向另一极端,危言耸听令人生厌,这于事无补。静而思之,后现代哲学提出的这些观点不是全无道理,它确实开启了我们观察世界、理解人类的另一扇窗口。哲学家们善于换位思考,常反其道而行之,每过一个时期就会出现“转向”,喊出标新立异、令人心跳的口号,如后现代学者的“上帝死了”、“作者死了”、“人已死亡”、“解构理性”、“舍得一身剐,誓将哲学王拉下马”等言论,扣人心弦,发人深思,给学术界确实注入了一股清新的空气。他们意在摧毁形而上学的基础论或中心论,消解本质,断言理性不再是判断一切是非的唯一标准,确实有利于我们认识形而上学之痼疾,打破传统的条条框框,扭转了守的定势,拓展思维的空间,激活创新的激情,当今我们所提倡的“创新思维、与时俱进、持续发展”也体现了这一建设性后现代论的含义。
学术探索不是“自古华山一条道”,而是“条条大道通罗马”。哲学研究不能“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只有“山外青山楼外楼”。理论发展无所谓“风景这边独自好”,而应“风物长宜放眼量”。
*本文特为庆祝四川外语学院外国语文研究中心成立十周年而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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